白天的時候,天空里的雲就堆得老厚,風帶著冬天蕭索的冷,而到了夜晚,空氣里飽含著水分,看來明天會是個有雨的天氣。
蔣書柏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怎麼也睡不著,感覺喉嚨里像是哽著什麼東西,身體四肢酸軟,一種類似疲勞累積過度的虛弱無力。
離開床鋪,給自己倒了杯水,喉嚨里的干渴稍微緩和,但那隱約的刺痛不適仍然存在。
這究竟是心情沮喪引起的不適,還是身體遭受病毒侵襲所造成的?蔣書柏不知道,但強自說服著自己,這純粹是感冒癥狀,吃點感冒藥就會好了。
他穿上了外套,拖著腳步走到隔壁房間去敲著房門。
不一會兒,門內傳來宮城秀人的腳步聲,接著門打開,宮城秀人穿著簡單的襯衫長褲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
「什麼事?」宮城秀人手上拿著眼鏡撐在門框上,蔣書柏這才知道他有戴眼鏡。
「呃……我只是要跟你說一聲,那個……我要出去一下。」
「出去?」宮城秀人看了下手表,「很晚了呢!」
「可是,我需要去買點東西……」蔣書柏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生病的事。
宮城秀人定定地打量了他半晌,隨即撇著頭指指房間,「進來。」
「啊?做什麼?」蔣書柏猶豫著,但還是莫名其妙地依照他的意思走了進去,站在套房的小客廳里。
只見宮城秀人走到臥室,沒多久就拿了個東西出來,往他懷中一丟──
蔣書柏一看,是感冒藥。
他抬頭看著宮城秀人,對方正在倒水。水流的咕嚕聲響起,自瓶中瀉入杯子的水冒著熱氣,宮城秀人放下熱水瓶,在杯子里另外加入冷水,倒了滿滿一杯遞給他。
「吃藥。」語氣充滿強勢的命令。
蔣書柏接過那杯水,怔怔地看著宮城秀人。
是因為發燒的關系嗎?眼眶突然間好熱……蔣書柏腦袋混沌,模糊地想著,感覺心里跟熱水一樣冒著蒸汽。
別想那麼多了,這樣的關心不過是同行在外的人之間不得不然的照顧罷了。蔣書柏這麼告訴自己。他不該將宮城秀人的舉動做太多擴張解釋,那樣只會讓自己更加深陷、難以自拔而已。
他順從地吞下了感冒藥,溫水咕嘟咕嘟地灌進他的喉嚨,干渴被解除,叫他輕松不少。
「上床去。」
「喔。」蔣書柏應著,隨即走向房門口,但宮城秀人攔住了他。
「不是這邊,」他將頭撇向臥室,「是那邊。」
「咦?」蔣書柏茫然地看著宮城秀人,「那是你的床耶……」
「今晚你睡這里。」宮城秀人說得萬分理所當然,但看到蔣書柏的猶豫,他補充著,「放心,我不會對生病的人做什麼的。」
蔣書柏看向臥室的方向,黯然地垂下眼瞼。「不用了,我還是回我的房間去睡吧!」說著,他便轉身往外走。
宮城秀人一把抓住蔣書柏的手臂,不由分說地伸手往他膝彎一抄,就把他橫抱起來,三兩步走進房間里往床上扔去。
「把外套月兌了再睡。」宮城秀人丟下這句話後,便重新戴上眼鏡走回書桌後坐下。
蔣書柏怔怔地看著宮城秀人半晌,等不到回應的視線。
他慢慢地地月兌下外套,隨手丟在一旁,被沉重的身體驅趕著倒回床上,視線仍然怔怔地定在宮城秀人身上。
宮城秀人抬起眼來,兩人的目光撞個正著。他見蔣書柏竟然沒有蓋被子,嘆了口氣,走到床邊去幫他蓋好被子。
這時,蔣書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宮城秀人一頭霧水。
「為什麼……」蔣書柏側躺著,別過頭將大半張臉藏住,「為什麼要我睡這里?」
「因為你生病了。」宮城秀人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很奇怪,他生病了,要他留在這里過夜就是為了方便照顧他呀!他強迫蔣書柏轉過臉來,端詳著他的表情,猜測他到底在懷疑些什麼,難道是擔心他今晚會按捺不住嗎?想到這里,宮城秀人忍不住笑了。雖然他真是個強盛的男人,但是也還不至于過份到讓生病的蔣書柏過度操勞。
「我生病跟你有什麼關系?」藥物開始發揮作用,蔣書柏的腦袋開始昏沉,理智的退步讓情緒明朗,致使他不受控制地誠實起來。
「我說過,你生病的話會給我添麻煩的。」宮城秀人說著抽出了手,拍拍蔣書柏的頭,「這種時候就別想太多了,好好睡。」他離開床鋪,向著點亮一盞台燈的書桌走去。
失去了宮城秀人的手,蔣書柏覺得現在的感覺好像在哪里品嘗過……對了,是七年前的那個早晨,空空的、身旁沒有溫度的早晨……
「走就走……混蛋!你走好了……」蔣書柏用被子蓋住頭,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宮城秀人听到他的咒罵,拿下了眼鏡莫名其妙地看著蔣書柏,只見他像條蟲似的蜷成一球,藏在棉被里發出模糊的埋怨。
這……真是冤枉啊!宮城秀人耙著頭發,他不待在床上陪他是怕自己自制力崩潰啊!蔣書柏竟然因此埋怨他……而且,他也沒走啊!他現在不就待在這邊嗎?
宮城秀人嘆了口氣,走到床邊坐下,只听到蔣書柏在棉被里喃喃說著︰
「……七年前這樣,兩個禮拜後也會這樣……」
哪樣?宮城秀人思索著,開始覺得蔣書柏的心事可能跟他原先料想的不一樣。
「滾回日本去……一天跟兩個禮拜反正也沒差別,一下就過了……反正我只是玩具……」
玩具?誰當他是玩具了?宮城秀人皺著眉頭,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好像也有點那個意味,他的確是滿愛逗他的,但是……難道這幾天蔣書柏的郁郁不樂其實是這個原因?宮城秀人心想這下事情可能嚴重了。
「……佔據你的一生的人不會是我……」
听到這句話,宮城秀人立刻拉下棉被,只見蔣書柏抓著棉被一角,眉頭緊皺,閉起的眼角泛著水光。
「你在說什麼?」宮城秀人把蔣書柏抓起來搖晃。
蔣書柏緩緩睜開眼楮,目光明顯地焦距不準,茫然地漂浮著。朦朧中,他看見宮城秀人就在他眼前,眸光溫柔多情得像個夢……是夢的話就無所謂了……
「你愛我嗎?」伴隨話語一同墜落的是眼淚。
宮城秀人反射動作般地吻上他的頰,嘴里嘗到咸澀。
原來……這才是他這幾天來真正的心事啊!宮城秀人將蔣書柏摟在懷里,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頰、唇……吻遍他臉上的每個角落。
真是的……看樣子他誤會他誤會得厲害啊!宮城秀人苦笑,輕撫著那張在他的吻之下線條轉趨柔和平靜的臉龐,現在這張臉的主人沉入了睡夢之中,所以,現在無論他說什麼,他也听不到吧!
他原以為這是無須以言語表達的一種心情,但現在很顯然的,該說的還是得說。
伸手輕撂起他的發,被撫模的人沒有反應,只是發出輕微的呼吸聲。以指撫弄著細細的發絲,宮城秀人不覺微笑了。
「我愛你。」宮城秀人將這三個字含在唇間,輕輕地吻上臂彎中人兒的唇。
不過,還是等他清醒後,再清楚地說一遍,讓他明白吧!
***
沙──沙──細微的水聲傳進蔣書柏的耳朵里,將他從睡眠中喚醒。
他睜開眼,看到書桌背後的玻璃窗上有著雨痕,而黯淡雨光下的書桌前並沒有宮城秀人的身影,這讓他不知不覺地惶恐起來。
飛快地坐起,轉目四望,室內完全沒有宮城秀人的影子。翻身下床,心急使得他重心不穩,幾乎是用滾的滾到地上,發出好大的一聲「砰」。
這時,他分辨出有兩道摻雜在一起的水聲,一道是窗外的雨、一道是──蔣書柏望向浴室的方向,看見緊閉的門下有燈光透出,他才松了口氣。
沒多久浴室的門打開,宮城秀人只在身下圍了一條浴巾就走出來。
「醒了?」他用洗臉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發,「桌上有早餐,去吃吧!吃完飯後吃藥。」
蔣書柏走到客廳,果然看見一個餐盤上放著一大碗稀飯跟幾碟小菜。聞到食物的香氣,他頓時感覺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便迫不及待地沖過去,端起了那碗稀飯。
哇!LUCKY!還是熱的呢!現在蔣書柏心里充滿了幸福的感覺,睡了一個好覺醒來後還有熱騰騰的稀飯等著他,真是太幸福了。
他拿起筷子,沒多久就將稀飯吃了個碗底朝天。滿足地拍了拍肚皮,蔣書柏往後一躺,賴進沙發里。
這時候宮城秀人已經吹干了頭發,從浴室走出來,拿起小茶幾上的一張紙遞給蔣書柏。
「去看病,這是地址。」
蔣書柏接過紙張,只見上面寫著診\所名和地址,旁邊還附了個簡單的地圖。這是他特地去問到的吧!這個想法泛起的同時,他感到胸口的一陣緊縮。
視線跟隨著宮城秀人的身影進入臥室,他握緊了手中的紙條。雖然說這可能只是宮城秀人責任似的照顧,他還是很感動。
「那,今天的行程……」
「先取消吧!」宮城秀人的聲音自臥室傳來,「今天我打算放自己一天假。」說著,他探出頭來,「快去看病。」
維持著一貫的命令語氣,但現在听在蔣書柏的耳朵里,卻一點排斥感也沒有。
「那……我去看醫生了。」蔣書柏說著,手放在門把上,發現宮城秀人沒有要陪他去的意思,這讓他又失望了起來。
「我走了。」抓起一旁櫃子上的房間鑰匙,他接到宮城秀人一聲輕嗯,讓他的心直線滑落──他真的不打算陪他去看病……
正要帶上房門時,蔣書柏才發現自己忘記了外套,連忙再進去拿外套。一走進臥室,就見到宮城秀人已經倒到了床上。
他想,或許宮城秀人為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為了避免他的病拖累到工作吧!
強自拂開心頭的沮喪,他悶悶地穿上外套,離開了宮城秀人的房間,而後開著車按照地圖去看醫生去了。
他真是的,不是早就決定不再做那些無謂的幻想了嗎?但,他還是很希望宮城秀人陪他,就這樣陪著他……直到──此生的盡頭。
***
雨下得叫人煩悶。
蔣書柏走進飯店大廳,跟櫃台要了鑰匙之後,便搭乘電梯走向自己的房間。在經過宮城秀人的房間時,他看著房門,猜測他現在正在做什麼。
這時,兩個服務人員正在清掃他對面的那客房。蔣書柏拿出鑰匙開門,卻听到其中一個說道︰「六○一的客人真的很奇怪。」
六○一?那不是宮城秀人的房間嗎?听到這個數字,蔣書柏豎起了耳朵仔細地听著。
「對啊!他叫了好多次客房服務,從凌晨五點開始就每隔一個小時叫人送中式早餐過去,然後根本都沒吃……每次收回來的都是冷掉的飯菜。」
「他叫了幾次?我記得的是三次。」
「七次!一直到十點多的那次收回的才是空盤子。」
「他是嫌錢太多了嗎?真搞不懂有錢人在想什麼……」
听到這串對話,蔣書柏才知道,起床後那熱騰騰的早點不是幸運\……
不是幸運,那是什麼呢?他顫抖起來,背靠著關上的房門,揣想著宮城秀人是怎麼一次次地按著電話按鍵、怎麼看著稀飯冷卻,而後再讓人換上新的餐點……想像著當時的狀況,他就覺得心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流泄出來。
難以遏抑的沖動迫使他沖出房間,砰砰地敲打著六○一號房的房門。
門開了,出現宮城秀人因為睡眠被打斷而顯得凶惡的眼神。
「干什麼?」宮城秀人語氣很差。他看了看表,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
「我、我可以進來嗎?」蔣書柏雙頰潮紅,因為心情的激動。
宮城秀人讓到一邊,讓蔣書柏進房,又逕自神智不清地踱回了臥室去,身體本能地向著床鋪倒下。
蔣書柏站在臥室的入口處看著宮城秀人,他有好多話想說、想問,心跳著,卻一句話也無法從唇間溢出,只是靜靜地看著,感覺胸口起伏不似平常。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不覺地滲進細碎的雨聲中,無法計數。
蔣書柏只是看著宮城秀人隨呼吸微微起伏的背脊,心情復雜得無法形容。
現在在他心上波蕩的,究竟是什麼?不自覺地拉緊了襟口,手掌觸到自己的心跳,那般劇烈而明顯……為什麼?心髒所敲出的節拍,正低回著的旋律,是圍繞著什麼主題而吟的?
靠近宮城秀人,他的眉目在他眼底益發清晰。
深邃剛硬的五官、刀鑿般的輪廓、堅實的臂膀……不由自主地,他坐下,而後輕輕地倒在他身邊。
宮城秀人睜開雙眼,視線和蔣書柏的觸個正著。他伸出手將蔣書柏摟進懷里,體溫炙得蔣書柏臉紅起來。
「我愛你。」低沉嗓音里有傾情的熱度。
「……我知道……」蔣書柏伸出雙手環住宮城秀人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徹夜的守候、睡夢中隱約感受到的溫暖輕撫、早晨仍然冒著熱氣的早點……如果這些行動都還不能取代那簡單的三個字、如果心里所感受到的被愛滋味都不能替代那純粹只是三個字的話語被相信,他還能相信什麼?
听著宮城秀人的心跳,蔣書柏嘲笑起自己的傻。
現在他知道,剛才的心跳吟唱的是幸福的旋律,一個被愛著的人所感受到的幸福,那不是用嘴巴說出三個字就可以換得的,為什麼之前的他竟執著于那口說耳听的虛無,卻忽略了宮城秀人在一舉一動間流露的心緒呢?
如果他不是在心底接納了他,不會對他坦誠\不欺地抖露過去;如果他不愛他,不會包容他的無禮任性;如果他不愛他……不會有那麼溫柔熱情的擁抱……
蔣書柏撫模著宮城秀人的臉,眼角邊堆積著疲累,是徹夜懸心未眠的證據。
「那就好,剩下的就等我睡夠了之後再說吧!」宮城秀人抱棉被似的將蔣書柏摟得死緊,「不要動,讓我好好睡……昨天晚上被你折磨死了,好想趁你睡覺時抱你……又怕讓你太辛苦……有事沒事居然感冒……麻煩的小鬼……就說你要是生病會讓我很麻煩的……你是我的精神安定劑,你不好,我也會不好的……」
听著宮城秀人被濃重的睡意攪得模糊不清的抱怨,蔣書柏笑了,是,這一切都是他不好……等他病好、他也睡飽了之後,他們再好好地補償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