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終于大徹大悟,感慨二十年似大夢一場,毅然帶全家還鄉種田。
他二十年辛苦經營,醉心官場,也曾位高權重,卻從未有過真正的快樂,最後落得一無所有,才終于成為豁達睿智之人,體會悠然從容之樂。
拿到解藥的第二天,我走了一趟刑部。
楊衍之看到我,惶恐萬分,極力表示一直善待葉家的人,沒讓他們受一點罪,對我父尤為照顧,所有用度都比照尚書府,絲毫不差。
量他也不敢難為,我點頭,道︰"薦清相信楊大人,此來不為葉家,只想知道審訊陳亮的情況。"
他松了口氣,又將我力擒刺客的英勇行為夸贊了一番,我臉色不耐才忙道︰"那陳亮還未開始審訊。"
"為何?"
他神秘一笑︰"陳亮傷勢不輕,我先為他治傷,好讓他能挨過種種刑罰而不死。同時日日在他面前解釋演練各種刑具。將軍要看看他嗎?"
一用刑便死,自然問不出什ど,日日看別人在種種酷刑之下痛苦萬狀,對他的意志是極大的摧殘。這楊衍之審訊還真有兩下子,瑞做事向來是人盡其長,物盡其用。
我搖頭︰"不必,薦清還想調閱一些以前的卷宗,尤其是涉及幾位皇子的案件,請大人幫忙找來。"
楊衍之躬身道︰"非是下官不幫忙,只是昨日皇上派人將那些卷宗全部取走了。"
原來瑞和我想的一樣,他也懷疑有人瞞天過海。他既查卷宗,我就從另一處入手吧。
從刑部出來,路過醉香居,買了一些璇兒愛吃的點心,剛一出門,卻見前方一群人追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不住吆喝怒罵,直奔這個方向而來。
那男孩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上乘的衣料,臉上和前襟卻點點血跡。身後之人看服飾應是護院打手之類,個個人高馬大,表情凶惡,所到之處,人群慌忙避讓。
那男孩似有些功夫,動作靈活,專揀人多的地方鑽,奔跑閃避之間,還頗為機智,幾次險些被抓到,都用計走月兌。但他畢竟年幼,體力不支,越跑越慢,片刻之間那幾人已追到身後。
只听當前一麻臉之人罵道︰"臭小子,我讓你跑。"掄起手中大棍,向那男孩雙腿橫掃而下。
我皺眉,好狠毒,這一棍下去,那男孩腿骨必斷,手中扣幾枚銅錢,還未出手,卻見那男孩就地一滾,躲開攻擊,然後迅速戰起,猛然回身。
只見他小小身軀站得如白楊般筆直,昂首挺胸,雙手握拳,怒目而視,急促喘息著,沖那幾人大喊一聲︰"來吧。"
那凜然的氣勢,便如視死如歸的勇士一般。若不是身材瘦小,嗓音稚女敕,真看不出周身散發出如此氣勢的人竟然只是個小小孩童。
那幾人被他氣勢所震,不由自主剎住腳步,互看一眼。
那麻臉人怒道︰"臭小子,死到臨頭還這ど猖狂,大爺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
說著又是一棍打去,听棍棒攜帶的凌厲風聲,似用盡全力一般。那男孩狠狠瞪著他,竟不躲閃。
我暗暗贊嘆他的膽色,起了愛惜之心,將手中銅錢激射而出,一枚正中那人手腕,另兩枚卻擊中他雙腿膝蓋,只見麻臉人大棍撒手,撲倒在地,身體蜷縮成一團,抱住雙腿來回的翻滾,發出殺豬一般的叫聲。
我冷笑,對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小孩童也能下此毒手,腕骨和膝蓋骨碎裂也是他活該。
圍觀的百姓齊聲驚呼。那幾人紛紛揮舞著兵器大叫︰"什ど人?只會暗箭傷人的小賊,有本事給大爺滾出來。"
我葉薦清一生還未被人如此罵過,不禁大怒,走上前去,負手而立,眼光輕蔑地掃過他們,厲聲道︰"大膽,目無王法的東西,叫你家主人滾過來見我。"
看到我,那幾人臉上顯出驚懼,都不由連連退後,一人強自鎮定,壯著膽子色厲內荏地問︰"你——你是誰?敢,敢管我周——"
話未說完,卻听一個尖細的女聲興奮大叫︰"是葉將軍,真的是葉將軍,葉將軍,葉將軍,我是——"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片刻之間,人聲鼎沸,一片嘈雜,人人爭睹"戰神"英姿,驚嘆之聲不絕于耳。
他們很驚訝吧,威名赫赫的葉薦清,月兌下戰袍,竟然只是個相貌俊秀的青年,若不是我威嚴凌厲的氣勢,大概不會有人相信。
我皺眉,大聲喝道︰"安靜。"
嘈雜之聲嘎然而止,那幾人臉色大變,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方才說話之人更是面如土色,抖做一團。
左首一人顫聲道︰"我等有眼無珠,請將軍恕罪。我等實在不知是葉將軍,才出言冒犯。可是,可是這小子刺傷我家國舅爺,罪大惡極,請將軍——,請將軍讓我們帶走他,也好交差。"
國舅?周家嗎?不知是哪一個國舅?哼,反正也威風不了幾天了,理他做甚。
不願在此久留,也不屑出手教訓這等人,厲聲道︰"告訴你家主人,不要再難為這個孩子,若不服,讓他來找我。滾。"
那幾人如釋重負,倉皇逃竄,竟無暇顧及猶在地上翻滾的的麻臉人。
我冷笑一聲,轉身欲走,那孩子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拉住我的披風,仰頭看我,一言不發。
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無一絲驚慌的表情,心中一動,抓起他一躍而起,從眾人頭頂掠過,快速離開。
回到府中,將他交給忠文,徑自回房。
璇兒的病已無大礙,看到我,卻噘起小嘴兒,眼中水光浮動,似有萬般委屈。
是不高興我又在他睡著時離開吧?委屈成這樣啊。
我羞怯又可愛的小璇兒,不由微笑,抱起他,拿出點心,輕聲誘哄,這才破涕為笑,膩在我懷里,再不肯離開。
午飯後叫忠文帶那孩子來見我。
清洗干淨的他眉清目秀,臉上青紫的淤痕也絲毫不能折損他的俊美,跪倒行禮,動作從容而優雅,應該有良好的出身。
揮手叫忠文下去,招手讓他站在身前,表情嚴肅,緊盯著他的眼楮,道︰"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年齡。"
"曹明殊,8歲。"
"可有親人?"
他的臉上霎時充滿悲憤和仇恨,直視我的眼楮,道︰"舉目無親。"
很少有人敢正視我的眼楮,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膽色,確實是可造之才,但是,還必須要過一關。
我向後一靠,淡淡說道︰"我不想知道你為何要刺傷國舅,也不想知道你有何淒慘的經歷,更不會替你報仇。"
他挺胸,攥緊拳頭︰"自己的仇,我自己來報。"
然後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求懇之色,突然跪下磕頭,前額重重撞在地上,"怦怦"作響,卻不言語。
我拉起他,道︰"我知你的想法,但是有一個條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可以不答應。"
他的眼中閃過興奮,堅定的道︰"我不怕危險,我做。"
我拿出"纏綿"之毒,放在桌上,道︰"這是毒藥,你若答應就服下,十日後給你解藥,但我並不能保證一定能解此毒。若不想,也可安然留在這里,日後我也絕不會為難于你。"
他拿過瓷瓶,打開瓶塞,仰脖吞下,竟是毫不猶豫。
我點頭,正色道︰"跪下拜師吧,你若過了這一關,我會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若過不了,我養你一生,並替你報仇。"
他一聲不吭,忍過毒發的痛苦,十天後,我將解藥給他服下,告知被他刺傷的國舅爺已經問斬。
他先是一愣,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然後緩緩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很甜很美,讓他的小臉亮起來,也有了屬于8歲孩子的稚氣。
可是短暫一笑之後,又怔怔流下淚來,他用手一抹,緊咬下唇,倔強的轉開臉,強自抑制喉中的嗚咽。
我嘆了口氣,對一個8歲的孩子來說,他承受得太多了。
俯身緊緊抱住他,將他的臉壓在我的胸膛之上,他全身顫抖,隱忍了一會兒,終于放聲痛哭,直哭得雙目紅腫,眼中無淚,嗓音諳啞,不能發聲。
這孩子表面很冷,內心卻有如火般狂暴熱烈,怕他傷到自己,抬手點的他的睡穴,將安睡的他放置在床上,起身回房。
第二天一早,他前來請安,神情有些扭捏,眼中的冷厲之色退去了些。
我仔細檢查他的身體,已然恢復如初,心中大喜,也將解藥給璇兒服下。
又過了幾天,我邀的江湖朋友終于來到,是中原名俠範沉鉞和曾為璇兒解毒的"三絕聖手"韓雲展。
範沉鉞正直穩重,武功既高,行事又最重俠義,雖不到三十歲,在江湖中卻很有威望。
韓雲展輕功、暗器、醫術都是一流,故有"三絕"之稱。
我隱瞞了當夜的情況,只演練了幾招那刺客所用的武功,詢問他們可知來自何門何派。
他二人一見之下,均臉色凝重,互相對視了一眼,微微點頭。
韓雲展道︰"這不是中原武功,似乎是西域祈月教的絕技'落月搖情劍',沉鉞你應該更清楚,你來說吧。"
範沉鉞點頭︰"不錯,祈月教信奉月神,歷代教主都是貌美如花的女子,數十年來一直蝸居西域,三十年前卻突然發難,以'落月搖情劍'和'夢月流霜掌'向各門各派挑戰,兩年內連敗數十位中原高手,戰敗之人都被迫服下毒藥,不得不加入祈月教,被他們奴役欺凌,稍有不滿便慘遭滅門。"
"中原武林便不反抗嗎?"
範沉鉞搖頭嘆道︰"武林各門各派一貫互相爭斗,等知道必須團結之時已然晚了,而祈月教在比武前就訂下此規矩,其後遵照執行,竟也讓人無話可說。直到一代奇俠蕭長天挺身而出,率武林殘余勢力,與之周旋,用了一年的時間終于將祈月教一舉殲滅,那教主也敗在'長天'劍下,武功盡廢,墜崖而死。家師參與了那最後一役,曾對沉鉞說起過。看方才將軍所演劍法,的確極似'落月搖情劍',將軍如何見到?難道祈月教死灰復燃了嗎?"
我卻沒有回答,又問︰"那教主叫什ど名字?"
韓雲展道︰"那教主名喚月影流霜,是一位容貌絕美的少女,據說當年也有很多武林豪杰是惑于她的美貌,心甘情願加入祈月教,為她做牛做馬,任其驅策。"
月影流霜,的確是很美的名字,也一定是傾城傾國的佳人。
蕭長天應該就是瑞的師傅,他是一代奇俠,卻為何要收一個皇子為徒?
我喃喃道︰"這些事為何我一點都不知道。"
瑞也應該不知這些事。
範沉鉞道︰"將軍不在江湖,不知也是正常,其實現在武林年輕一輩中知道此事的也不很少。"
韓雲展卻促狹一笑,道︰"不錯,將軍和南越儲君攜手大鬧武林之時,祈月教早已絕跡江湖,那事又是中原武林莫大的恥辱,知道的人也不會提起,將軍如何能得知?"
听他提起宗熙,想到年少輕狂的歲月,我不禁失笑,好象每個人看到我都會想到宗熙,不知是不是看到宗熙也會想到我,怪不得瑞總想找宗熙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