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天皇口中說出的,和博雅所轉達的完全一樣,沒有任何線索可尋。
「那堵牆對面傳來的男聲很熟悉,朕可以肯定絕對有听過,但一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樣啊……」晴明囁嚅著。
「那麼皇上可還記得,太皇太後生前是否說過想去什麼地方?」
天皇沉吟了一會兒,仍是搖搖頭。「母親大人只是常常說,有父親大人在的地方就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這真是讓人感動的深情啊!」善感的博雅忍不住閉上眼大受感動,晴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如往常一樣的戲謔眼神中帶著一絲笑意。
「那麼皇上,請容許晴明和博雅大人今夜在此留守一晚。」
雖然不知道他們兩人待一晚能有什麼幫助,不過天皇還是答應了。
「吶,晴明,我們在這坐一晚能查到什麼嗎?」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晴明拿著蝠扇靠在圓柱上,因夜里的涼風而縮了縮肩膀。
坐在對面的博雅見狀,二話不說立刻月兌下黑色的官袍披在晴明肩上。「冷嗎?要不要換個地方坐?」
博雅瞬間反射出的動作讓晴明楞了一下,隨後便如同含著花蜜一樣地笑開來。
「不了,這個位置看得比較清楚。」
「看什麼?那麼一起坐吧,比較暖和。」博雅挨著晴明的身子坐下,稍高的熱度讓一向體溫偏低的晴明涌上了不可思議的感覺。
床帳中的天皇已經睡去,博雅和晴明兩人就這麼靠坐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突然晴明坐正身體︰「來了。」
「來了?誰來了?」
晴明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博雅額頭上,並低聲念著︰「天眼開,萬物見。」
放下手指時,博雅因為看到了眼前的景象而微微張開了口︰「那……那是太皇太後?」
只見在門邊站著一名年紀約五十歲的婦人,她身著華麗卻不流俗的象牙底紫櫻十二單衣,腳步緩緩地往床帳移去。
博雅雖然緊張地屏住呼吸,但是右手還是快速地握上了刀柄。
那女人走到床帳邊,穿越床帳,一下子撲到天皇仰臥著的身子,然後消失了蹤影。
「消失了……」博雅呆楞地說出一句。
晴明則是站起身,把博雅的官袍重新披回到他身上。「我們也該走了。」
「走?去哪?」
「看看太皇太後到底想哪里啊!博雅,你把眼楮閉上吧。」
等博雅閉上了眼,晴明伸出兩指在唇邊低聲念著咒語,不一會兒,博雅感覺到有股冷風直往身上吹來。
「晴明,怎麼突然有股冷風?」
「張開眼楮吧。」
博雅睜開眼楮,發現自己正站在朱雀大道上,身旁正是背著太皇太後的皇上在緩慢的行走著。
「晴明……」
「簡單地說,我們都在那男人的夢中,接下來的,就是需要你幫忙的地方了,你現在走在他前面,擋住他的路,然後再閉上眼楮。」
博雅照做了,等到晴明叫他睜開眼時,他發現太皇太後在自己的背上,而皇上則倒在一旁的樹下昏睡。
「博雅,你往前走吧,我會在一旁跟著。」
「唔,好。」
空無上人的朱雀大道上吹著不太符合這時節的冷風,兩人緩慢移動著,不過多久,眼前就出現天皇口中的那面高牆。
「晴明,牆出現了,怎麼辦?」
晴明上下打量著那面斑駁的牆,的確是高聳入天,兩旁也無空隙。
「博雅,你上前去撞一下看看。」
「什麼?要我背著太皇太後去撞那面牆嗎?」
晴明微微笑著。
「只是輕輕撞一下,去吧。」
晴明開始念著咒語,博雅嘟嚷著走過去撞了那面牆一下。「什麼反應也沒有啊。」
「嗯,所以這應該不是咒。」
高牆對面開始傳來了低沉的男人聲,「穩子……穩子」
「啊……聲音也出現了,不過,這聲音我也听著有些耳熟呢。」
晴明盯著那面牆看了一會兒之後開口︰「博雅,睜大眼楮看著那面牆。」
「唔,好。」
晴明盤腿坐下並把手指伸到唇邊開始念咒,隨著一句句低沉的咒語,那面高牆似乎起了變化。
「喂,晴明,牆中大一塊圓形範圍的顏色開始變淡了呢。」
晴明沒有回話,博雅繼續打著那面牆。
「啊,晴明,那塊範圍變得透明了呀,似乎可以看見對面有個黑影了。」
咒聲突然停止,博雅一轉頭,看到晴明捂著胸口,表情痛苦地趴在地上。
「晴明!」看到晴明似乎是受了傷,博雅憂心得再也顧不得任何事,眼看就要把背上的太皇太後放下來然後沖到晴明身旁。
「博雅!別動,要是把太皇太後放下來這夢就醒了,我沒事。」晴明勉強坐起身子。
這樣的情況,應該是彌川正在對博雅下咒吧!
自己被設定了要承受所有加害于博雅的危難,所以此時的博雅毫無知覺,自己卻被強大的咒語侵襲著全身。
這一定又是景正大人的命令吧,逼著彌川挑在這個他聚精會神作法時,下咒打壞他的精神與體力,是想讓他們被困在夢中回不去嗎?
「博雅,你專心看那塊透明的範圍,看後面到底是誰。」
強忍住巨大痛苦,晴明重新念起咒語。
「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影像,但是不清楚,似乎戴著宮帽……」
頂著像是要爆裂開的心口,晴明持續地念著咒,冷汗從額頭上不斷流下來,但是那塊圓形範圍似乎沒有再繼續變得透明,而他已經快要倒下。這樣下去不行……
「博雅,你能不能把手指咬破?」
「什麼?」
「只要一點點傷口就夠了。」
當事人身上若是有了一點點傷口,或多或少可以替晴明承受一點點痛苦。
雖然不知道晴明的用意,但博雅還是二話不說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當小小的一滴血冒上指尖時,晴明立刻感覺到了體內的痛苦減輕了一點。
「好奇怪,不到半粒米大的傷口卻覺得疼痛無比,好象從神經深處開始痛的感覺。」
「抱歉,不會很久的,我要繼續念了,你仔細看著牆吧。」
隨著晴明的咒語,圓形範圍越來越明,到最後竟變得像是被挖空了一樣。
「啊,看到了看到了,那男人……祖父大人?!」
听到博雅驚訝的聲音,晴明在思考了片刻後浮上笑意。
「原來如此啊。」
晴明站起身,彌川的作法似乎已經結束,所以他已經不再被痛苦襲擊著,只是因為剛剛一邊念咒一邊承受著巨大創傷,身體還是有點虛弱。
「博雅,我們回去吧,趁我現在還有體力的時候。」
博雅把太皇太後放下然後閉上眼,晴明低聲念著咒,等到睜開眼楮的時候,兩人已身在天皇的寢宮了。
皇上仍在熟睡著,晴明走到寢宮外,靠著門坐下來。
「沒事了嗎?」
「應該是吧,我應該知道原因了。」
「我不是問那個,我是問你,剛剛一副受了重傷的樣子,嚇死人了。」
雖然一向對天皇及國事忠心耿耿,但是一想起眼前這男人受了傷的景象,博雅就再也無法分心去關注別的事情。
晴明浮起一絲虛弱的微笑︰「我沒事,那只是一個暫時受傷的現象,死不了的。」
「什麼死不死的!即使你只是受一點受也不行啊!」
晴明饒有興味地看著博雅︰「哦,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因為你是很重要的人啊!你受傷了我會很擔心的,就像剛剛、簡直比我自己受了傷還要緊張,看你捂著心口,好象連我自己的心口都開始疼痛了一樣。」
「這樣啊。」晴明把眼覺從博雅身上收回,然後望向黑漆漆,但卻已經帶有一絲暗淡曙光的庭院。
博雅,你真是個好人啊,如果我們只能一直維持這樣的關系,或許也不錯……
「晴明,能告訴我剛剛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嗎?什麼是暫時受傷的現象?」
晴明微微垂下了眼。「記得我和你說過,我有把柄落在彌川大師那兒了嗎?」
「記得,難道是他做的?」
「與其說是他,不如說他只是個工具,被利用來抓著我把柄不放的工具。」
「那指使人是誰?你會遭遇到什麼危險嗎?」
「博雅,別好奇了,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的。」
「那至少可以告訴我,你那難得的把柄是什麼吧?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啊。」
我那難得的把柄嗎?晴明露出苦笑︰「啊!不是叫你別問了嗎?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準備一下去向那男人報告結果吧。」
「晴明,你現在人在宮中,竟然還敢稱呼皇上為那男人!」
「呵呵。」
***
「請皇上讓晴明進入畫閣一巡。」
畫閣,是位于皇宮深處一隅,專門用來陳列歷代天皇及後妃畫像的宮殿。因為有定期打掃,所以內部都保持得相當整潔。
屋內擺放著一座座像屏風那樣的豪華木架,畫像就陳列在木架上。
晴明和博雅走進畫閣後,便開始尋找著夢中的容貌。
「啊,在這里,這是祖父大人的畫像。」
博雅站在醍醐天皇的畫像前面,眼中浮現了思念的神情。
在天皇的畫像灰,並列的畫像有東宮妃、三品妃,及三位女御的畫像,但在東宮妃畫像卻空了一個位置。
「這就是問題所在點吧。」
晴明左右環顧,接著繞到木架後面,然後在那個空位的背面看到了太皇太後的畫像,「應該是哪個粗心的內侍在打掃時移動了畫像,之後又忘了放回來。」
晴明把畫像重新掛在那個空位。
「晴明,你現在的意思是說,皇上做的夢和太皇太後的畫像被移動有關嗎?」
「沒錯,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太皇太後的畫像一直掛在醍醐天皇旁邊,現在把她移開,她當然會在意了。」
「所以她托夢暗示皇上這件事嗎?而夢中出現的那面牆阻牆了她和祖父大人的高牆,指的大概就是這座木架吧!」
「沒錯。」
「可是,晴明,這只不過是一幅畫而已啊。」
「年代久了,自然會有靈氣的,如果用咒來解釋的話……」
「啊,別和我講到咒,我一夜沒睡,頭昏腦漲的呢。」
晴明輕笑著轉身往門口走去,接著皇上寢宮報告了這件事。
「晴明,人和人之間真的會有這麼強的牽絆嗎?即使已去世幾十年,但還是希望能待在所愛的人身,那樣的念力竟然強大到連一幅畫像都有靈性了。」
「唔,有吧。」
「不過晴明,為什麼你在夢中知道了牆背後的男人是祖父大人,就能立刻聯想到這件事呢?」
「這不是一件很容易想到的事嗎?」
「但是我卻沒想啊!晴明,我覺得這是因為你心中也有一塊柔軟感性的地方,所以才能體會到那樣的感覺。」
博雅轉過頭直視著晴明,頓時讓晴明有些無措,加快了腳步走上前頭。
「你那眼神好象什麼都知道一樣!真是狂妄啊!」
「我不是什麼都知道,但我知道你心里有著不如外表那樣瀟灑的一部分。晴明,如果以後我們倆都不在這世上了,我也會希望我們的畫像或是任何一件遺物,能和你的東西擺在一起的……
「這樣講好象很奇怪,但是我真的不會想對我的父母,或是以後的妻小講這種話呢。」
「哦──」晴明紅潤的唇綻開笑意,狹長美麗的眼遮不住一絲淡淡竊喜的光采。
「那個所謂受傷的地方,現在還會痛嗎?」
晴明搖搖頭︰「只是暫時性的。」
「晴明,如果有我能幫你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好嗎?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有任何傷痛,就算要賠上我的性命,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傻瓜,誰要你那麼做了。」
兩人在朱雀大道上並肩走著,如同往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一個縴細的聲音從晴明的袖口傳出來︰「晴明大人。」
博雅盯著晴明純白狩衣的袖子︰「晴明,你帶了式神一起來?」
「不是式神,是這個,用來傳話用的。」
晴明從袖口拿出一個粉色紙人,在頭部的地方寫了一個「口」字。
女子呼喚聲再次響起︰「晴明大人。」
「萱草,什麼事?」
「道滿大人來訪,正在廊上等您。」
拒絕了博雅要陪同著一起回來的要求,晴明獨自回到家中,依舊是身著一件老舊使服且頭發雜亂的蘆屋道滿,已經坐在窄廊上,毫不客氣地大口喝著酒。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這里的酒特別好喝呢?」
「那是道滿大人不嫌棄,今日有何貴事?」
「在講這件貴事之前,我想先提醒你一下,你的氣色看來似乎不太好。」
「哦,是嗎?」
「該不會是被下咒了吧?」
晴明略為訝異的眼神讓道滿咧開嘴,露出了暗黃的牙齒。
「被我說中了?別忘了我好歹也是陰陽師,這點事情我還看得出來。」
晴明浮出一絲苦笑,沒有再開口。
「听說皇上指定你負責將被鬼帶走的保安親王完好救出,原本這件事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听說你和彌川對法了六個時辰,這個我就非常有趣了。」
「道滿大人也認識彌川大師嗎?」
「算不上認識,有講過幾句話罷了,但我知道那家伙能通鬼也會用咒,而且嗜錢如命,所以你和他打了交道,我怎麼能不來看看好戲呢!」
晴明哈哈地輕笑出來。
「那麼道滿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和他其實不算打上交道,所以也沒有好戲會上演,他只不過是被人利用來對付我罷了。」
「這個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指使他的人是誰。」
晴明再次露出了驚訝的眼神。
「哈哈,這可不是佔卜得來的,是因為,我今天還踫到了指使人。」
「道滿大人該不會和那人是舊識吧?」晴明嘴角含笑地問著,心里卻拉起了警戒線。
「哈哈,我和尊貴的殿上人怎麼可能是舊識!是今日在來你這里的途中遇到景正大人,他和我談了筆交易。」
「交易?」
「據說是因為博雅大人極可能威脅到景正大人,以及他公子未來的仕途,所以他想要除掉博雅大人,但是晴明大人你又一直擋在博雅大人面前,所以剛剛在來這里的途中,景正大人拜托我想辦法先除掉你,這樣他對付博雅大人就容易多了。」
此時的晴明臉上浮出了深沉的表情。
「我已要求彌川大師,將日後加諸在博雅身上的任何危難都轉嫁給我,而我也答應他,會接下他在命令那些惡鬼們扣留保安親王六十天這期間的所有難題。」
「這個協議的結果就是──如果我撐過了六十天,景正大人就打消傷害博雅的念頭,且六十天之內也不得私下傷害他。但是,才過沒幾天,他就要做違背這個協議的事了嗎?」
保安親王前世是個潦倒的游民,但卻有著靈巧的獵術,偶爾捕捉一些稀奇的深山動物,倒也能販賣個好價錢。
彌川那晚就是被這些前世死于保安親王箭下的動物靈,拜托去皇宮將保安親王帶出宮,雖不能有什麼大的傷害,但至少也作弄他一下,出一口前世的怨氣。
但彌川卻沒想到在宮中踫上景正,一心只考慮仕途的景正根本不在意保安親王的安危,立刻就和彌川談了交易,表示要給彌川一筆豐厚的酬金,然後要他去找平日和博雅有頻繁互動的晴明除去博雅。
如果晴明答應,那麼彌川就設法讓保安親立兩日內完好回宮,並說明是晴明的功勞。
沒想到晴明一口回絕,並表示絕對會保護博雅的安全,此時的景正知道了晴明的心意,立刻改變想法要彌川先除掉晴明,如此再對付博雅就容易多了。
于是,景正交代彌川放出消息說,保安親王必須被冤靈帶往別處,償還前世的罪孽六十天,而這六十天內,彌川要支使那些怨靈不斷作怪,這時景正便要求皇上找晴明來解決。
六十天內頻繁地作法,晴明到最後也會因為疲累及忙亂而出錯,然後景正便可向皇上說晴明辦事不力,惹惱怨靈,間接害了保安親王,或許還可藉此讓晴明丟了人頭。
但六十天之後若晴明毫發無傷,那麼景正就相信是命中注定自己無法稱心如意,便會打消除去博雅和晴明的念頭。
「吶,其實我也覺得護著那個殿上人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晴明白皙的手拿起酒杯,唇邊帶著微笑。
「我,也不是只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的。」
沒有忽略晴明眼中一閃而逝的溫柔,道滿若有所思地哼笑了一聲。
年輕人還真愛玩那些情啊愛的事呢。
「彌川對你下的是回身咒嗎?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兒的小咒,原本屬于博雅大人的傷害,可是會加倍轉嫁到你身上,晴明大人此次是不是草率了些呢?」
「景正大人弄了博雅的頭發放在彌川那里,我無法保證這段期間景正大人不會叫彌川下咒加害博雅,所以干脆就用了回身咒。」
「那個殿上人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吧?」
晴明搖搖頭︰「也請道滿大人絕對不要告訴他。」
「我是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他遲早也會知道吧,藤原景正一副要你性命的模樣,我看他三天兩頭就會叫彌川對付博雅大人下咒間接傷害你,你和博雅大人成天膩在一塊兒,這種事他要不知道也難。」
晴明往後靠上廊桹,眼里透出疲憊︰「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說不定我還撐不到他發現那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