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懷躲在台北的公寓里,整個周末足不出戶,手上的香煙一根接著一根,煙蒂堆滿整個煙灰缸,眼見就要把自己燻死在尼古丁的國度。
吱——吱——
鈴——鈴——
客廳里傳真機不斷吐出紙張,簡直像是一尾不斷吐信的毒蛇,電話每隔幾分鐘就會歇斯底里的響一次,手機鈴聲不時跑來湊熱鬧,源源不絕的簡訊、郵件幾乎把他的手機和電腦信箱塞爆。
他披著睡袍焦躁的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瞧!那厚重的黑眼圈是他這個周末痛苦的結果,忍到忍無可忍了,他一把抓起話筒,聲嘶力竭的咆哮,「不要再打了——」
電話彼端寧靜半晌後,傳來弟弟孫少熙無奈的聲音,「哥,女乃女乃要我問你決定好了沒?」
咬牙切齒,他抓狂的對著弟弟低吼威嚇,「孫少熙,我說,不、要、再、打、了!」
「哎喲,你以為我喜歡啊?我也不想啊,但是女乃女乃規定我非得每隔三分鐘打一次手機、傳一封簡訊,每五分鐘打一次市用電話、寄一封電子郵件到你信箱,至于傳真機更不用說了,要一直一直的傳,傳到我手都要抽筋麻痹了,」孫少熙同樣苦不堪言的抱怨著。
束手無策的孫少懷忍不住回想起上個周末突然從天而降的惡夢……
喜宴後,他和路惟潔正要到PUB小酌閑聊,偏偏妹妹孫少蓉的電話傳來青天霹靂的壞消息——
「哥,是我。」
「喂,什麼事?」孫少懷口吻中不難察覺一絲威嚴。
「你人在台灣對吧?怎麼不回老家?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你的行蹤嗎?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女乃女乃一整天念得我耳朵都要長繭了。」她大吐苦水。
「我是回來了,但還有些事情得處理,暫時不會回去。」
「你也不用回來了,因為女乃女乃的車子現在應該已經下交流道了吧!相信過不久就會到你住處去嘍。看,我這個妹妹很有義氣吧?還知道要通知你一聲,先說喔,以後別再給我惹麻煩了,你就安安分分早點接受女乃女乃的安排,乖乖結婚饒了大家吧!」
什麼,女乃女乃上台北了?!
孫少懷感覺一股刺骨寒意從腳底板往上竄,狠狠的掠過他的背脊,帶來低溫的刺痛,甚至一度要冰凍他的心髒。
下一秒,俊逸翩翩的他突然風度盡失、氣急敗壞的大叫,「阻止她!你們一定要阻止她!該死!絕對不能讓她上台北來。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絕對不能讓她來——」
火燒眉梢的孫少懷臉黑了大半,當下,顧不得什麼紳士風度,撇下路惟潔匆匆搭上計程車回家。
他知道路惟潔鐵定氣死了,若不是方圓百里內一時找不到凶器,他那天晚上早被她亂刀刺死、倒臥路邊。
果然才匆匆踏進家門,宛若喪鐘般的門鈴也馬上響起,他開了門?只見一名年逾九十歲的老嫗穿著旗袍,在司機和管家的攙扶下徐徐走進公寓,表情不怒自威,叫誰看了都有沉重的壓力。
「女乃女乃,你怎麼突然來了?」他手心微微發汗。
「我能不來嗎?」年邁的嗓音不見絲毫疲累,孫女乃女乃威嚴十足的吐出話語,「你分明存心在躲我這個老太婆,好好的台灣不待跑去什麼美國?回了台灣也從來不通知我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只是老了,不是笨了。」
「女乃女乃一點都不笨,腦袋靈活得很。」這不完全是奉承。
倘若真笨了、不靈活了,怎麼還有能耐想方設法跟這群孫子輩的斗法?
「女乃女乃,時間也晚了,今晚要在這兒睡還是到飯店去?房間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先休息好不好?」孫少懷婉轉的提議。
「不好。我有話跟你說,說完就定。」
看,該來的躲不掉,盡管他心里對女乃女乃即將開口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是可以說是反感的,可是他實在不忍心跟年邁的女乃女乃使拗脾氣,誰叫眼前的人是女乃女乃呢?
「不能明天再說嗎?」他不忘做困獸之斗。
「多拖一天就是多浪費一天,我再活也沒多少時間了,明天醒來是不是還有機會跟你說話都不知道呢!」
「女乃女乃,你怎麼這樣說?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一定會的!」他盡可能的安撫說道。
「少說那些哄我開心的話,我也不拐彎抹角,」孫女乃女乃使了個眼色,一旁隨行的管家馬上從手邊拿出一大疊相片和資料。
完了,地獄之門再度開啟了!「女乃女乃——」頭皮發麻的他幾近哀求的望著女乃女乃。
存心忽視孫子的哀求,孫女乃女乃逕自說︰「相簿里的這些女孩子都是我千挑萬選的好對象,盡管說娶妻娶賢德,可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就貪圖外貌漂亮。瞧!這里的每個人不論家世背景、學歷外貌都是很不錯的,你盡快給我一個決定,我好回了其他人把婚事定下。」
說完,不等他發表意見,她就在司機和管家的攙扶下離開,留下了燙手山芋給他。
當晚,孫少懷呆坐在客廳里瞪著那些巧笑倩兮叫人發思的相片和制式的條件資料,整個晚上都因為恐懼性失眠而無法閉上眼楮。
「哥,你到底要選哪一個女孩子來當我們孫家的長媳?」孫少熙的嗓門把他從回憶里喚回神。
孫少懷當下一惱,「我誰都不要啦!孫少熙,听好我的警告,台北市所有庫存的傳真紙都已經被你用光了,我拜托你不要再傳了,要不然,你最好要有來幫我處理資源回收的心理準備,听到了沒?你要嗎?你要嗎?」宛若獅吼的咆哮。
忽然,原本握在孫少熙手中的電話被搶了過去,一陣低沉威嚴的嗓音驟然傳來,「只要你盡快選好你的新娘,趕在年底前三媒六聘把人娶回我們家,自然會有個名正言順的妻子幫你煮飯、洗衣、燒飯,包括你方才說的那個什麼了不起的資源回收。」
他聞言當場傻住,「女乃女乃……結婚又不是兒戲,更不是要找佣人,怎麼可能單憑一張相片就可以決定,能夠彼此相愛比較重要。」
「我跟你爺爺當初也是媒妁之言,還不是過得很好?要不,你馬上回家,我讓人把你看中意的小姐請來家里做客,這些天你們大可以利用時間好好的相處,順便看看對方是不是能適應我們孫家的生活,一舉兩得。」
「請問,這是試婚嗎?」孫少懷瀕臨崩潰的問。
「嗯,這算是一種準新娘修行課題,畢竟我們孫家要的媳婦,可不能只會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我敢說我所挑選的那些小姐都具有負擔我們孫家擔子的能耐。」
「女乃女乃……」
「你今天就回來吧!我讓人把房間打掃乾淨。如果你無法抉擇,今天晚上睡覺前我幫你決定好準新娘的人選。」
「女乃女乃,我拜托你千萬不要擅自幫我決定,難道你沒有想過,說不定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你有嗎?有嗎?」固執的女乃女乃不死心的追問。
孫少懷空乏的腦袋里剎那間閃過路惟潔的身影,須臾,理智又提醒他別胡思亂想。
就在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兩難時刻,搗蛋的門鈴早不響晚不響,偏偏在這時候響了,他怒氣沖沖的跑去開門,未料,門外的人竟是他前一秒才想起的路惟潔。
「路惟潔,你……」
「誰?你在說誰?」電話彼端的女乃女乃好奇的追問。
他急忙掩飾心里那股因乍見她而涌起的震蕩,力求鎮定。
「沒有,我沒有說誰。女乃女乃,這件事我們改日再說,我還有事情要忙。」話落,他趕緊掛上話筒,不讓逼婚心切的女乃女乃再有機會多逼迫他一步。
結束和女乃女乃這場拉鋸,他瞪著門口的路惟潔,「你來做什麼?」心髒的跳動頻率明顯高于平常,他努力平復。
「我有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佯裝自若正要轉身回屋子,他像是想起什麼回頭又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里?」
「我打電話給蕾蕾,是曾奕成告訴我的。」她據實以告。
她也不是故意要打擾人家新婚燕爾,實在是想破頭沒辦法了,總不能鼻子模一模真的去管倉庫吧?那她說什麼都不會甘心的。
路惟潔仰頭看了看孫少懷的臉,發現那張一向源源不絕流露出自信俊凜模樣的臉龐,今天顯得格外憔悴狼狽,喏,那對黑眼圈沉得活像是被烙印在臉上一般的清晰,眼底的怒火比平常還要凶猛。
「你是不是熬夜在畫畫?」她試探的問。
听說搞創作的人總是性情古怪,特別是在如火如荼、勤勉趕工的時候,一點風吹草動就可以撩撥他們的理智,甚至只要隨便拋點小火星在他們身上,保證隨時都可以引發一場燎原大火。
從孫少懷此刻模樣看來,像他這種有名氣的創作人,絕對是要弄古怪性情的個中好手。
「沒有。」他有些莫名其妙。
這女人該不會就只是來問他有沒有在工作的吧?怎麼,怕他餓死嗎?
「那……我可不可以進去打擾一下?」她問得戒慎恐懼。
都怪總編突然吃錯藥改變作風,讓孫少懷一夕之間成了她得小心翼翼伺候的大爺,盡管她很不滿,可是這年頭骨氣一斤值多少錢?她除了硬著頭皮來,還能怎麼樣?
「是不是不方便?」她又問了一句。
他奇怪的瞅她一眼,「裝什麼客套!反正你人都來到這里了,還會在意有沒有打擾我嗎?要不要進來隨便你。」說著他手指爬過頭發,率先進屋。
進,她當然要進去!總不能連門都沒踩進去就被判三振吧?
尾隨其後的路惟潔才踏進一步,頓時被眼前散亂整個客廳的傳真紙給嚇到,以為自己誤闖什麼不知名的戰場。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發問,震耳欲聾的聲音又開始此起彼落的響起,先是電話又是手機,就連刺耳的傳真機也跑來參一腳,只見孫少懷咬緊牙根幾度想要壓抑瀕臨崩潰的怒火,可是這些聲音實在太尖銳、太叫人難以忽略——
「Shit!媽的,真是夠了——」他失控的咒罵,沖上前去把所有的線路拔個精光,順便把手機的電池取下一把扔進垃圾桶,屋里這才暫時安靜下來。
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歇斯底里的失控模樣,忍不住連退十幾步,心里萌生想逃的念頭。
「你……好像心情不大好。」他該不會一時情緒失控殺了她吧?路惟潔不免擔心起來。
「不是不好,是很糟,非常糟!」他看她一眼,「怎麼,你該不會是來跟我討論我心情如何的吧?」
「當然不是。」
他不耐煩的揪皺眉頭,「那到底是什麼事?」
卻見她突然必恭必敬的站在他面前,用九十度的鞠躬向他呈上她嘔心瀝血的企劃案。
「……是這樣的,這是我的企劃案,我想要請你看看。」態度是小心討好。
「企劃案?」他狐疑的接過。
在她眼神的催促下,他勉為其難的翻開,大致瀏覽了一遍。
「我們麥可童書出版社很想要邀請你共同合作,希望新的繪本系列能夠由你擔任插畫工作……」
不等她說完,他揚手制止,「很抱歉,我沒興趣。」
「為什麼?是因為你已經打算跟天真出版社簽約了嗎?」她心急的追問。
他眉一挑,「你知道這件事?」下一秒他扯開淡漠的笑,「也對,你也在這個小不拉嘰的圈子工作,這種小道消息傳來傳去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你真的要跟天真童書簽約了?」完了,倉庫她是去定了。
「還沒確定。」
聞言,她眼楮頓時閃爍出無限光芒,「既然還沒確定,可不可以請你考慮跟我們麥可童書合作?」抬起小鹿似的認真眼眸,她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答應,快點答應!要不然她就要被踢去倉庫管庫存了,那里什麼沒有,粗糙難看的爛童書和放肆霸道的臭老鼠最多!她才不想要把寶貴的青春葬送在那種環境里呢!
「不可能。」孫少懷毫不遲疑的打碎她的美夢。
「為什麼?」她愕然起身。
「工作歸工作,私交歸私交,這是兩碼子事情,即便我們勉強算是朋友,但我也不會因此答應跟麥可童書合作,我有我的工作原則,請不要把這兩者混為一談。」
「是因為天真出版社的合約內容有規範,所以你不能跟我合作?」
「那不是主因。我是有打算要跟他們合作,但是在沒有正式簽訂合約之前,一切都還是未知數,我不答應單純是你們麥可童書的制作品質很糟糕很粗糙,我不想讓自己的作品淪為三流繪本童書,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就這麼簡單的一席話,頓時讓路惟潔羞愧不已。
的確,公司的制作品質實在太粗糙了,不管她幾度苦口婆心的試圖扭轉高層決策,可是出錢是老大這句話不管到什麼領域都是一樣的,她只是個領薪水的小員工,只有乖乖照辦的份。
「真的一點都不考慮?」她還不死心。
「嗯,至少制作水準沒提升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考慮的。」
「如果這個改變是從你開始呢?」
「路惟潔,我長得像先烈嗎?」孫少懷揶揄的反問。
突然像是失去力氣的跌坐在沙發上,「果然是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呢!」她吶吶的說完,下一秒又苦笑一聲,「不過這樣也好,早點面對現實總好過白費工夫。」
「你今天就是來跟我談這件事的?」
「嗯。」她點頭如搗蒜。
「沒其他事了?」
她搖搖頭,「沒有。」肯定的口吻。
不知怎的,就是她那份肯定,孫少懷突然沒來由的不快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的壓在他胸口上,叫他郁悶得喘不過氣來。
「沒事的話就不送了。」二話不說,馬上下逐客令。
路惟潔瞅著他的背影,心里直嘀咕著他不近人情的反覆態度,來到這里連杯水都沒喝到,他都是這麼對待朋友的嗎?
「哎,我可以喝杯水嗎?」
孫少懷莫可奈何的起身到廚房去倒來一杯水,「喏,喝完就走吧!」
她抗議的看他一眼,「孫少懷,你這個人還真是無情無義哎!」
「我沒報警趕你出去已經不錯了,要不,你還希望我怎麼樣?」
「為什麼連點客套話也不願意對我說,你剛剛這麼斷然拒絕我合作的提議,真的很叫我難過。」反正雙方合作無望,心里的感受又實在是不吐不快,她索性豁出去了。
「要不然你希望我一邊騙你說期待未來合作愉快,然後一邊去跟天真出版社手拉手?」
她噘著嘴,一臉無奈,「話不是這樣說的呀!你知道嗎?我老板說如果我不能替公司爭取到你的插畫合約,他就要調我去松山倉庫管庫存,管庫存哎!」光想她就頭皮發麻。
「很好呀!夠安靜、夠愜意。」他冷酷的說。
「拜托!哪里好?你知不知道那有多無聊,整天面對難看的過時繪本,跟一堆肥胖不一的老鼠作伴,天啊,光想我雞皮疙瘩都要長滿全身。」
「那你可以哀求我,說不定我會因此深受感動而改變主意。」他眸中突然進發異樣光彩。
讓路惟潔低頭哀求他,這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新鮮事。
思索片刻,掃他一記白眼,她冷冷的表示,「呵,笑話!我為什麼要哀求你?我哀求你你就願意改變主意了嗎?」語氣極度不以為然。
該死,她就是不願低頭就對了啦!孫少懷不滿的瞪住她。
不甘心踫一鼻子灰,他死巴著最後的尊嚴,面子高傲的回答,「當然不會。」
她繃住小臉,「看吧,白費唇舌!」一口飲盡杯中的開水,「我要走了。」
砰!門關上,路惟潔走了。
他把她激走了!連挽留都來不及……
唉,除了冷漠跟爭執,有沒有另一種相處方式可以讓他們選擇?
少了那些吵死人的鈴聲後,屋里頓時清靜不少,他拿起路惟潔方才喝過水的杯子,迷蒙的目光下隱藏著銳利,他細細端詳著那杯沿的唇印,驀然,他著了魔似的將杯子湊近唇邊,就著她的唇印覆上……
到底在猶豫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像路惟潔這麼清楚的停留在心里,不管他人在哪里,關于她的記憶始終存放在心底的那個角落,是他太低估了路惟潔,還是他太高估了自己?
「路惟潔,求我真有這麼難嗎?」
可下一秒他又用嘲笑的口吻反問自己,「孫少懷,你又到底想听她求你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