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修誠比他和許艾蘭約定的時間早了五分鐘到,放眼望去沒見到人,于是便先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等人。
煩躁的揉揉眉心,他直到坐在位子上,還覺得不可思議。
實在不懂,他怎麼真的就這麼丟下公事跑來?
他已經好久都把公事擺在第一位了,對周遭其他事,包括小姿都漠不關心,艾蘭竟有本事讓他違背原則。
莫名的,他對自己的沖動感到有些不安。
當他正猶豫是否該打個電話跟她說自己突然有事,好取消約會回公司工作時,一群女人突然朝他所在的角落走來,不但堵住了他離去的路,還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這里看出去景色不錯耶,就坐這里好啦!」她們七嘴八舌的說著,在他前面那桌坐了下來,「听說這家有幾樣小菜還滿有特色的,等等我們可以各點一樣來試試……」
徐修誠皺了眉。
雖然每個座位間有隔著一面半人高的牆,坐下後便只隱約看得到她們的頭,但噪音畢竟是隔不住的,和這群比麻雀還吵的女人坐在附近,對他這喜好安靜的人來說,無疑是種折磨。
他準備起身,打算等她們都入座後,再從那唯一的通道離去。
沒想到,就在他正欲離去時,其中一個女人的話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好煩哦,Alina一回來,我們的好日子又沒了。」
Alina?他愣了一下。他記得艾蘭的英文名字也叫Alina。
就那麼一個遲疑,他又坐回位子上了。
「就是說啊,她干麼不休久一點呀?我看她結婚從頭到尾就只休了四天假,好像也沒打算去度蜜月的樣子。」一名背對著他的短發女人夸張的嘆氣,「而且她超可怕,都知道她不在時我們有沒有認真工作耶,還把打混模魚的一個個點名!」
「說這什麼話啊?」坐在她對面的黃衣女人說,「Alina也沒多嚴啊,如果把份內的工作做好,她才不會多加刁難呢,還不就你們老是想著怎麼偷懶,她一不在就開始混,被念也是應該的。」
徐修誠這下真的確定她們在講的Alina是他妻子了。
「哎喲,誰像她那麼優秀啊?不但喝過洋墨水,在美國工作時又表現優異,還讓總公司特地把她調回台灣坐鎮。」雖然是贊美的話,但說話的語氣頗酸,「我們要是像她那麼厲害,還需要領少少的薪水做小職員嗎?」
「就是說啊,那麼厲害她都自己做就好了,干麼老是要求我們加班完成進度……」
「其實我比較好奇的是,她工作就工作,做啥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底想勾引誰呀?」另個女人輕哼。
最可恨的是明明長得一臉狐狸精樣,工作能力卻又強得令人嫉妒。
「她男友也沒斷過不是嗎?」短發女人歪頭想了想,「我記得四個月前她出席公司活動時,有帶男友一起來,跟她現在的老公可不是同個人。」
「對,不是同一個,那男人很帥,我有印象,那時他們看起來感情可好得呢!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另結新歡,還閃電結婚。」
原來認識他沒多久前,艾蘭是有男友的?他怔了怔。那麼為何她母親還急著逼婚,生怕女兒嫁不出去似的?
就在他發呆之際,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艾蘭打來的。
「喂?你到了嗎?」他在考慮要不要先叫她別進來。
「嗯……」電話另一端傳來短暫的沉默,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在洗手間外。」
「什麼?」他直覺的抬起頭,目光順著牆上指示洗手間的方向,望向自己身後的轉角。
許艾蘭正站在那兒,拿著手機,看著他。
「抱歉,掃了你的興。」許艾蘭望向身旁的男人,淡淡的道。
兩人此刻正坐在他的車上,車子還停在停車格中,未發動。
徐修誠搖搖頭,「為什麼剛不和她們理論?」
他說的自然是五分鐘前在餐廳里發生的事。
那時她掛了電話,直直從轉角走出,無視那些女人驚懼的目光,行經他身邊時,俯身對他說了句,「我們走吧!」
接著也不理會那幾個在背後說上司壞話被抓包,而滿臉尷尬的女人們,與他一起走出餐廳。
「理論什麼?」許艾蘭挑了挑眉。
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是啊,理論什麼?他自己也是主管,自然清楚主管絕不是像一般人以為的,愛刁難誰就刁難誰、想炒誰魷魚就炒誰,且越是上位者越是如此。
他承認自己是個容易對部屬發脾氣的人,但每回他都是就事論事,從不針對個人發火,這也是公司還能留住不少人才的原因之一。
「徐總經理,可別跟我說,你都不知道別人在背後是怎麼形容你的。」許艾蘭輕笑道。
先前她剛從美國調回來,對園區里的公司廠商不是那麼清楚,但幾個月下來,她也听了不少關于她這「老公」的事。
他們都說他是個待人嚴、律己更嚴的人,他的脾氣暴躁,經常有人受不了他的管理方式而離去。
偏偏他本身又是個極有才華的男人,董事長對他欣賞有加,對于他性格上的小小缺陷,也就不加以理會——反正,被凶的也不是他嘛!
只是話又說回來,她是不曉得他在公司到底是怎樣啦,不過在她面前,他倒是不曾表現出壞脾氣。
或許他是真的把她當成「自己人」了吧!
還記得她那表妹夫姚維言曾對她說過,徐修誠對「自己人」一向很好,只是自從姚若依死後,能讓他認定為「自己人」的,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完。
她很高興她能成為其中之一。
「那又不一樣……」他當然知道別人在背後如何形容他,他們認為他是個難伺候的暴君,「至少他們說的是事實。」
那些人抱怨他的點,他通通承認,因為他確實就是那樣的人。
可是艾蘭又不同。她努力工作、對人平和有禮,要求別人一分,必定私下要求自己十分,那些人實在沒理由抱怨她的嚴厲。
而她愛惜與生俱來的美貌,是為了讓自己過得開心,並非是為了攀上哪個男人——她也沒有必要這麼做,畢竟她又不靠男人而活。
那些女人,純粹因嫉妒而詆毀她!他發現自己為此非常不悅。
「有什麼辦法呢?謠言就是這樣嘛!」類似的話,她早听到麻痹了,「她們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小時候,老師對她疼愛有加,同學們都認為是因為她長得漂亮,造成老師的差別待遇,進而排擠她;之後進了大學,她頂著系花的頭餃,和全校女學生公認的白馬王子溫甫洋交往,那些嫉妒她的女同學們,惱她勾引走她們的夢中情人,于是四處散布她如何熱情倒追男人到床上的傳聞。甚至後來她因個性不合與溫甫洋和平分手,那群女同學還惡毒的嘲笑,說多半是溫甫洋厭倦了她的身體。
起初她自然氣惱,當時的她年輕氣盛,將那些人一一找來理論,自認理直氣壯而咄咄逼人,硬是要求對方道歉。
但這麼做,除了一開始的快感外,對她並沒有任何益處,反而讓那些人在背後將她說得更難听。
這些層出不窮的誹謗,沒有因為她換了個環境而有所改變。
當她三年讀完大學,並以優異成績申請了獎學金出國,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攻讀研究所與博士班,一度因語言的隔閡而造成適應困難。在那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孤獨感,她咬牙忍下,別人讀一遍就懂的東西,她看不懂,讀個十遍、二十遍也要把它弄懂。
她的努力得到回報,教授視她為他最得意的學生,有什麼新的研究或獎金,第一個想到的人選都是她。
然後她才發現,原來即便國情不同,人一旦被嫉妒的丑陋蒙蔽了眼,戲碼都是一樣的。
她的同學開始散播她以和教授上床取得那高得嚇人的成績與各種資源的謠言,最後事情鬧到校方那兒,差點害到了欣賞她的教授。
若非當時自己在大企業中打工,在公司里的表現一樣杰出,讓校方終于相信她所擁有的一切確實皆出于自己的努力,而後又揪出了那些在背後虛構不實謠言的同學們,只怕她想順利拿到學位是難了。
「真不公平,不是嗎?優秀的男人,可以得到男人的尊敬與女人的仰慕,而優秀的女人,卻總得被人懷疑是靠身體換取成就。」她不知不覺將那些積壓在心底許久,連父母也未曾透露的不平說了出來。
過去她從不曾想過和誰說這些,連兩度成為她男友的溫甫洋也不曾。
可現在她卻對這男人說了,基于某種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她就是相信他會懂她的不甘。
而徐修誠也真的懂。
「的確很不公平。」她的成就是源于她的努力,無論是如今的事業或是美貌,他知道她都極用心經營,「不過我也只能老套的勸你,別去理會那些人出于嫉妒的言語,人心是無法控制的。」
「我知道。」她苦笑,「這麼多年,我早就明白這道理了,我只能盡力做好自己份內的事,不落人口實,至于其他部份,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其實那些女人大可不必在見到她時如此驚恐,因為她根本不打算對她們怎樣,反正更難听的她也早就听過太多了。
徐修誠側過頭,深深的望向她。
他並不是心思細膩的人,至少並不善于揣測人心,可他卻發現自己竟能夠輕易看穿她那故作淡然神情底下的痛苦。
她不是不會受傷,只是總將傷口掩藏在那堅強的面具之下,讓人誤以為她無所謂罷了。
不一樣……他瞪著她。
她跟彷佛時時刻刻都需要人呵護的若依完全不一樣,可他卻發現自己的心竟為這樣的她而悸動。
為什麼呢?他明明早已決定這輩子不要再愛人了,為何還會因為看見她的脆弱而感到心疼?
他不懂得安慰人,可是現在的他,真的很想好好安慰眼前這個其實還不夠堅強的女強人。
假扮堅強很累,他比誰都清楚這點。因為這些年來他就是這樣過的。
「好啦,不談這個。」見他神色不對,她笑了笑,轉移話題,「對不起哦,害你沒吃到午餐,我們換個地方好嗎?」
「去哪?」他直覺月兌口,完全忘了幾分鐘前他還在考慮回公司趕工作進度。
「除了那間,隨便都好。」期待嘗鮮的心情早被破壞殆盡,況且她也不想回去害那幾名部屬食不下咽。
「那走吧!」他發動了車子。
他突然有好好傾听她說話的沖動,而在那之前,他們得先找個地方坐再說。
「我曾跟某個男人交往過兩次。」走進附近另間餐廳坐下後,許艾蘭不談那些女人,卻說起了自己和前男友的過往,「第一次是大學時期,我們是大學同學,都還滿欣賞彼此的,因此便開始交往。後來我們因個性不合,再加上我堅持畢業後要出國念書,所以分手了,而第二次……就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那些女人剛剛提到的,便是這個「前男友」。
也許是因為先前徐修誠听到那些關于她的流言時,不但不相信那些人惡意中傷的話語,反而還替她說話,她相信他會懂她的心情。
「是為了一個很符合你所謂的偶像劇女主角的女人而分手的嗎?」男人反應很快。
她噗哧一笑,「也不能這樣說。那女生……她叫管萍,人長得很可愛,人又善良,輸給她倒也沒什麼好怨的。」只是難免有些感慨。
徐修誠動了動唇,總覺自己似乎該對她說句「你很好,是那男人不懂得珍惜」之類的話,可他並不認識那男人,也不清楚他們交往的情況,這麼說未免顯得矯情。
他知道自己過于務實,明知道女人愛听,卻說不出哄她們的甜言蜜語,以往若依也曾對他抱怨過這點,可他自小就是這樣的性子,幾年下來也沒什麼長進。
許艾蘭彷佛看出了他的困擾,微笑道︰「你不用想安慰我啦!這些話我過去沒有對誰說過,現在向你提起,或許只是希望有人听我說說心事,並不是真的希望你提供什麼幫助。」
平時當慣女強人,她總是習慣將心事擱在心底,就連好友、男友都不曾提起。
可是不知道為何,也許是因為徐修誠和自己很相似,他們處在同樣的地位、和她一樣有過情傷,她很自然的就將話說出口了。
「就因為那男人,讓你不相信真愛會發生在你身上?」徐修誠很難解釋胸口那份郁悶感究竟從何而來。
是因為氣憤那男人帶給她的傷害?或是因為她在提起那男人時,眼中閃爍著他不曾見過的淡淡愁緒?
還是——
某個念頭跳入他腦海中,卻立刻被他否決掉。
不可能是嫉妒的!
他是欣賞艾蘭沒錯,但絕對還不到愛她的地步。
愛情是會沁入人骨血中的毒,最後發作時讓人痛不欲生。他做事向來講求效率和實際,那樣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的錯誤,一次便已太多,他早發過誓絕不再犯。
真是,都是林秘書害的,搞得他腦袋也跟著不正常,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