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仙君如一棵被霜打雪壓的老樹,忽見東風,不由自主花滿枝頭。
淺近些說,本仙君心花怒放了。
怒放的剎那,盯著對面的人時候稍長了些,笑容許沒留神,略歡喜了些。李思源在我身後「咳咳咳」了數聲。我幡然醒悟,一順手就想照舊去握他雙手,只听見李思源越發猛烈地「咳咳咳咳」。
東郡王面上微露憂色︰「源兒,你咳個不住,可是染了風寒?」
李思源道︰「無妨,興許是方才一個飛沫兒嗆在了喉嚨里……」又打了個哈哈道,「三弟對趙公子的儀表委實仰慕,竟連招呼都不知如何打了,哈哈……」
本仙君方才頓醒回神,拱手禮道︰「久仰,在下李思明,趙公子不必客氣。」
成天價一處廝混幾千年了,還要在人面前如此客套做作,有趣有趣。
東郡王道︰「為父懇請趙公子數日,他方才肯入郡王府為仲,你們三人待公子一定要恭敬客氣。日後只稱他趙先生便是了。」
懇請數日?他一定是早下好了套子等著你去請他,表面架勢端得十足,心里恨不能削尖了腦袋鑽進來哩。
「趙先生」笑得似模似樣,「王爺實在客氣,趙衡如何擔得起。」
東郡王直道︰「哪里哪里。」吩咐給趙先生收拾上房,服侍沐浴更衣,再擺酒接風洗塵。
趙先生左右總有人團團服侍著,本仙君只好回到涵院內,如坐針氈,對著天樞那根人柱講些逸聞,算講給他听,也算自言自語,挨著工夫。
「……姜子牙到了西岐後……」元始天尊曾將他徒兒的功績與本仙君說過數次,偏在此時想不起來了。「咳~~楊戩力劈華山之時,天地變色,星斗顛簸。那黑熊精從山中跳出來道,‘你這個張道士,吾在此處修煉,未傷過人命,你為何非要取吾性命!’」
「李公子。」慕若言初次主動和本仙君說話,我一時不能適應,楞了稍許。
「你是不是嫌我話說多了煩得慌?那我去院中轉轉,你歇著罷。」
「無妨。」慕若言又浮了那麼一點笑出來,他一笑,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關公戰秦瓊是本好書,姜太公二郎神君與張道士三英戰黑熊,亦是一段奇話。」
我訕訕咳了一聲,「你今天入水受了寒,先躺著暖暖罷。我~咳~本公子吩咐給你熬些姜湯。」
在院子里四處轉轉,挨到晚上。洗塵宴上只客套了幾句,散席各自回房。本仙君洗漱沐浴,與慕若言並頭而臥,夜半寂寂時,听見頭頂上輕聲笑道︰「宋珧你得與天樞星君共臥,可已沉醉仙夢了麼?」
本仙君被拘在李思明的凡胎中,被他一損,回不得嘴,索性掀被撐身欲起。頭頂上道︰「起來做什麼,深夜妄動,驚擾了天樞可不好。你躺下,我放你出來。」
心竅清靈,四肢盡松,我月兌得李思明之身,舉目四望,穿門而出。他立在月光下道,「幸虧有仙隱之術,若被人看見你我這副情境,定是一出鬼話。」
本仙君忍了半日,終于能疾步上前,「衡文!」
衡文清君晃著他那把破折扇道,「我在天庭見你懷抱天樞行徑親密,忍不住就下來瞧瞧,遠著瞧總不如近看真切。」
難道本仙君在地上受罪,一干仙僚們都在雲頭上看熱鬧?我抽了抽面皮,道︰「你如何瞧見的?」
衡文道︰「天庭日子散淡,難免寂寞。命格有面觀塵鏡,能看世間事。偶爾帶攜我一觀。」
命格老兒手中竟還藏著這樣的東西,不知道除了衡文,他還捎上誰一起看鏡子。一想到我抱著天樞渡氣喂藥時,天上正有數雙眼楮盯著,本仙君的老臉忍不住起熱。
「你從鏡子里瞧見,該曉得我下界後過得什麼日子。你此番下界,你玉帝派遣,還是私下凡界?」
本仙君與衡元相交數千年,他的脾氣我早曉得,嘴上雖刻薄,一定是見我在人間實在太慘,才特意下凡幫我一把兒。
衡文悠然道,「命格星君瑣事甚多,無暇顧及此處。南明帝君此世是位梟雄,玉帝恐你如無仙術打不過他,需有位協助。算來算去,仙界還就數我閑些,你我比他人熟些,于是派我下來。」
衡元下界後,借故在邊鎮回尚川的沿途偶遇東郡王與李思明,與這兩人在打尖的茶棚下閑話兵法局勢。衡文清君是哪個?天庭上監世間學問的上君。略說個言把幾句便將東郡王唬得頭暈眼花,直呼先生天人也,三延四請將這尊大神請到了家。
此算誆耶?不誆耶?
玉帝。
本仙君近日對玉帝頗多積怨,竟是我錯了。玉帝雖偶爾缺德,卻依然仙德巍峨,英明仁慈。讓衡文下界,如雪中送參湯,忒仁慈;如與猛虎賜雙翼,忒英明。
本仙君與衡文在荷花池畔站著,將他上看下看,滿心歡喜。衡文望著我一笑,「我此次下界,用的還是你那時給我取的名字趙衡。」
我嘿然笑了數聲,忽然想起件事情,「給你安置的臥房在何處,帶我去看看,認個路。」
衡文欣然引我前去,原來就在出了涵院左首的正廂內。夜色內朦朧看房內,看不出什麼來。模索到床邊,本仙君坐下,不由得嘆道︰「見到床就想睡,這些天沒睡過好覺。」
衡文道︰「想睡你就睡下,橫豎李思明還和天樞在一張床上。天亮前我渡你回去。」
本仙君沒和他客氣。這幾日白天折騰,晚上還要惦記天樞在旁邊,翻身的時候別壓著,睡著的時候別梗著頸子,打鼾把他驚著。牽三掛四,不得塌實。本仙君翻身上床,在內側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衡文在我身邊躺下,我道,「索性你每晚將我提出來,讓李思明陪著天樞睡罷了。本仙君自去尋床睡。」
衡文悠悠道︰「你這是什麼話,與天樞星君夜夜同榻,你還挑三揀四,不怕天雷轟你。我在天上看你摟著天樞渡藥送氣,頗得意趣,怎的到我面前卻妝起門面來。」
將頭湊到本仙君耳側,低聲道︰「你得天樞星君仙澤,心元可動否。」
我伸手攬住衡文,半撐起身子涎笑道,「天樞雖清秀,怎比得上衡文清君淡雅絕代天界第一的風華。有清君在身側,宋珧眼中豈會再容其他乎。宋珧幾千年只有一條賊心,想與清君一夕巫山。清君如應了……」
衡文低低道,「我應了你,如何。」
本仙君將涎笑一收,一本正經道,「你應了我,然後天兵驟降,將你我拿回天庭。玉帝對清君定會開恩,關一關降一降,頂多降做個和我一樣大小的元君。宋珧輕則在誅仙台上喀啦一聲,重則喀啦後再落道天閃,徹底干淨。」
衡文抬手將我撞回枕上,道︰「你曉得其中利害,與天樞兩相對時便記著分寸,設劫的反入了劫,下場是什麼你想得出。到時候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原來是怕本仙君渡了幾口氣和天樞渡出了情。我打個哈欠道,「你放心罷,我在凡間的時候算名的就說我命犯孤鸞,是個百世無妻的命,投胎一百回也沒誰會看上我。我和你說過沒,我上天庭之前……」
衡文口齒含混道︰「嗯,說過數遍了……」翻了個身,沉寂無聲。本仙君皺眉道,「你還沒听完,怎麼知道我要說哪樁事,張口就道听過數遍了。」忒不給兄弟面子。
衡文應也不應一聲,看情形是——
睡著了。
本仙君無奈嘆氣,翻身向內。
那件事情,我興許確實,說給他听過。
本仙君飛升成仙前在塵世的那幾年經歷的糊涂事,恐怕都和衡文絮叨過一遍或數遍。但那件事本仙君認為仍值得一說,確實有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