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陽境內,那路竟是越走越眼熟,待走到一座山後,慕容天終于「哎呀」一聲叫了出來,眼前這個山洞,赫然就是邪神醫之前的居處。
慕容天心道,那「飛袖流雲」約的原來是這里,李宣中毒當日還為地址追了那斷腸客半天,其實這地方眾人早都來過。
山洞里自然走不得馬車,慕容天進車廂把李宣攔腰抱了出來,李宣無力靠著他,嘴中卻笑道︰「這下終于輪到你來抱我了,早知今日,以前又何必那麼扭扭捏捏。」
這話若是換了個環境或者時機,便是輕薄,可此時,慕容天卻覺無言相對,反微微笑了笑。李宣看了他片刻,他也沒什麼力氣,想要惡作劇去吻他脖子,也是不能,只得將頭靠在他頸間,低聲道︰「無趣,無趣。」
慕容天道︰「我從來就是如此,你覺得無趣也只能受一輩子了。」說著臉微微泛紅,輕輕扭頭瞥了瞥身後的邪神醫。他一生從未說過情話,這種許諾般的私語要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更是難得。
李宣卻怔了怔,低聲重復︰「一輩子……」隔了片刻才笑一笑,道,「那好,就一輩子。」
慕容天心中一緊,隱約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過分凝重,反破壞了原本的某些東西,不禁有些茫然,自己卻該怎麼做才好。
邪神醫在前方,隔著幾步,不緊不慢沿著山洞前行,也不知是否听得到這兩人交談。
待出了山洞,爬上洞前的小山丘,卻是微風拂面,艷陽高照,波光灩瀲。
只听「撲撲」扇翅聲由遠而近,數百只水鳥忽涌而至,在三人頭頂聚集盤旋了數周。邪神醫一聲長嘯,那些鳥才齊齊往湖面上飛去,漸漸散開。
湖畔礁石上仍留著那燒毀的竹屋殘骸,邪神醫徑自往那方向去了。慕容天低頭看看李宣,卻見他面上滿是笑容,似乎不以為然,心道,幸好這人也不懂什麼叫內疚。
還沒到礁石旁,頭頂上卻突然響起一陣琴聲,低沉悠遠。
邪神醫猛地住了腳,抬頭四顧,卻哪里有人,空聞那樂聲在空中縈繞不散,三人都听過這琴音,均知是「飛袖流雲」到了。慕容天彎身把李宣放下,將他半躺著靠在自己懷中。
卻听那人輕撥淺猱,回旋反復,也不知彈的什麼曲子。輕靈清越時,令人想起自己無憂的少年時光,沉著渾厚時令人憶到後來的諸多苦難,琴聲且實且虛,如泣如訴,聞者亦隨之情緒變幻,難以自制。一路下來,行雲流水一般,回腸蕩氣。
一曲奏畢,余韻裊裊,如一縷淡煙,久久不肯散去。
三人都不語,且不論其他,就單這一曲而言,那「飛袖流雲」已是個至情至性的妙人。
靜了片刻,邪神醫嘆道︰「師弟……多年不見琴藝精進如斯,為兄甘拜下風。」
眾人眼前一花,卻見那礁石上突然多了個人,一身白衣,懷抱瑤琴,飄飄揚揚,如仙般立于其上。
慕容天看得清楚,這人帶著一副極猙獰的青銅面具,長發飛散,正是那日山上遇到的那位斷腸客。心中一喜,踏前一步,郎聲道,「如你所願,邪神醫前輩已經來了,還請前輩遵守諾言,把解藥給我。」
斷腸客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懷中的李宣,不禁「咦」了一聲。繼而大笑了起來,「解藥就在我身上,給你也無妨,不過他已經是個死人,你還救什麼?」
此言一出,慕容天和李宣均是臉色大變。
斷腸客手一抬,一物凌空而至,慕容天下意識伸手接住,卻是個白瓷藥瓶。斷腸客道︰「我說話算話,解藥給你。」
慕容天拿著藥瓶,也不知斷腸客那話是真是假,呆了片刻,轉頭去看邪神醫,「前輩……」
他哪知自己眼神中已滿是哀求之色,邪神醫看了他一眼,「你先收起那藥,我自有計較。」
慕容天見他泰然自若,心里方安了下來,依言把藥瓶收起。
斷腸客道︰「師兄,剛剛那一曲如何?」
邪神醫靜了片刻,「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師兄,你此話可當真?」
邪神醫道,「你見我說過假話麼?」
斷腸客听了,縱聲大笑,笑聲中說不盡的得意,卻又有道不盡的淒涼,聲震蒼穹,驚起陣陣飛鳥。
邪神醫也不語,微微皺著眉。待斷腸客停止後,才嘆了口氣道,「師弟,你我一生,自小便是爭斗不休,斗琴,斗棋,斗醫,斗武,斗字,斗畫……能斗的都斗了,可結果,結果不過是兩敗俱傷,都是一樣的難能如意,孤苦零丁……如今……也該罷手了。」
斷腸客不語,隔了半晌,才喃喃道,「……罷手……你說得真是輕巧啊……」
邪神醫臉色微變。
兩人靜了片刻,斷腸客抬手,緩緩取下了從未揭開過的面具。
慕容天李宣一望之下,不禁駭然,那亂發下的臉孔不知被什麼給劃得稀爛,雖然口鼻可辨,卻幾乎不成人型。那傷痕成淺褐色,顯然是多年前的舊傷。
「你,你怎麼會成了這樣?!」邪神醫大驚失色,不禁出聲,往前奔了幾步,卻被斷腸客一股指氣擋住,只得住了,滿臉的難以置信。慕容天自見面來,一直看他淡漠如冰,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顯然這師弟也是他極關心的至親,卻不知為何兩人間弄得跟仇敵一般,「飛袖流雲」在傳說中也是個美勝嫡仙的人物,也不知道怎麼會毀了容。
斷腸客把面具又復戴上,也不回答。
邪神醫茫然失神,「……怎麼會呢?他,他不是該好好照顧你嗎,即使不能放棄名門正派的身份,可也不至于……」
斷腸客冷笑道,「你以為你那個公孫是什麼好人嗎?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想著要他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是!!」
邪神醫抬頭看了他一眼,風將斷腸客的衣擺吹起,撇開那面具,那人還是當初一般俊逸非常。邪神醫眼中閃過一絲傷感,靜了下來。
「你若是不喜歡他,為何當初非要與他同床合歡……且用盡手段,也要逼我看到。」他淡淡道。
斷腸客也不答,那風吹得他發絲凌亂,卻見他微微垂首,似在思忖,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被他做起來,卻是如舞一般的柔,畫一般的美,只叫人怦然心動。
慕容天心道,戴了面具尚且如此,也不知這人當初風華正茂時是何等的風采。
隔了片刻,斷腸客從懷中掏出一物件,迎風一展,那絲絲繩穗擺動,慕容天看得好不清楚,正是當初那黃書生交給自己,後被自己還給斷腸客的舊錦囊。
邪神醫面色微變,卻不言語。
斷腸客道︰「師兄,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們相贈錦囊時說過的話?」
邪神醫猶豫片刻,道︰「自然記得。……師傅當初見我們倆總不相讓,怕我們終有一日不能相容,便給了一人一個錦囊,讓我們給了對方,作為本門信物。只要錦囊一現,便是天大的事,也需助對方一臂之力。可……我們都不曾用過。」
斷腸客似也憶起了當年,半晌無語。
隔了許久才笑了一笑,「你的錦囊早給了公孫茫,又怎麼會用?」
邪神醫坦然道,「我是給了他。當年他肯放棄一切,與我同行,我怎能不動容……我知你定然饒他不過,便把這信物給了他,我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著他,你若真要下手,見了這錦囊,卻總不能不給我留一絲面子。」
斷腸客嘿嘿直笑,「你千般防備,萬般算計,卻沒想到我非但不殺他,反與他琴瑟合鳴,兩廂歡好吧?」
邪神醫不語,須臾,方拂袖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斷腸客大笑,「你明明很想知道,為什麼不提?你總是如此,什麼事一旦惹惱了你,就不問究竟,若不是這個性子,當初我那一招又怎麼會激得你從此消失。這一手也就對你管用,你明知道當年他不過是被我下了藥,卻還是會惱羞成怒,抹不開面子,不肯再見他,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師兄,你說天下間,卻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你。」
邪神醫垂眼,睫毛微微顫動。
當初那一夜,似乎又回到他的眼前,門後那雙纏綿的身軀,不絕于耳的悠人申吟,和……自己瞬間一片空白的心。
分離,便是從那一刻開始。
斷腸客站在岩上,居高臨下,悠然道,「師兄,若不是你性情太高傲,卻也不會有這種結局……你後悔了麼?」
後悔了麼?也許吧,很多東西是因為自己倨傲,才錯過的,可不久之後,公孫不是也放棄了尋找嗎?
公孫成親那天,自己在他府門外站了一夜,如同他之前曾做過的一樣。
那已經是初冬,雨淋起來寒意入骨,打在身上如冰刀一樣,然而到早上,雨停了,日出了,他也始終沒出現。
說到底,終究還是兩人無緣罷了。
「你刻意避開江湖,許多事情自然也不知道。你走了之後,他找你不到,便把一切記在了我頭上。本來我也不怕他,他算什麼,打也打我不過,又不會用毒,拿什麼跟我斗?如果沒有師兄你,這種人,我瞧也不會多瞧他一眼。可沒想到,我還是小看了他,那游俠劍自詡俠客,其實也是滿肚子的壞水。他假裝與我前嫌盡釋,騙了我諸多底細,卻……」斷腸客在面具後笑了一聲,「我這臉和腿便是受他所賜了。」
慕容天「啊」了一聲,斷腸客看了過來,端詳他片刻,道︰「這事其實江湖中流傳甚廣,但他們只知是‘劍聖’公孫,高風亮節、英雄俠義,在武山崖邊救了眾人,逼得邪魔‘飛袖流雲’跳了崖,卻哪里知道其實他是落井下石,除卻夙敵。」
邪神醫聞言,長長嘆了一聲。
斷腸客哈哈大笑,「我落下懸崖那一刻,便知道他這一輩子再也沒法跟你在一起了。他害了你的師弟,按你的性子,他還怎麼敢再見你?果然他只得乖乖回去,老老實實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做他的白道劍客。」
慕容天兩人皆驚,此人卻是偏激之極,拿了自己性命相貌身體都只當兒戲,不過為了邪神醫不與公孫茫長相廝守,著實狠毒,不負邪魔之名。
邪神醫靜了半晌,終于道︰「師弟……你何苦如此……」
斷腸客見他既不發怒也不生氣,這反應卻和自己原本料想的大不相同,不由呆了呆,痴痴問了句,「師兄,我做了這麼多,你也不惱我麼?」言語神態間甚是天真,似乎對他滿懷信任。
邪神醫見了,不由有些失神,若干年前,斷腸客每次闖禍後便是這麼跟他講話。
那時,兩人還是少年心性,終日相斗,本以為就此一生,會兩兩相伴,扶持終老,卻怎麼料得到,之後兩人因故分離,自己遇上了公孫茫,自此命運便滑向了之前從未想過的方向。
如今白駒過隙,兩人都不再是當年的少年了,二十余年的歲月橫隔在其間,這一刻卻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邪神醫從懷中掏出一物,也照著斷腸客的樣子,在空中揚一揚,斷腸客凝眸細看,不禁吃驚。
那紅穗飄飄揚揚,與他手中那個並無兩樣。
「這錦囊怎麼……」一語未盡,已是恍然,「師兄,原來,原來你已經見過他了。難怪我說這些,你一點也不吃驚……他跟你說了什麼?」
邪神醫微微苦笑,也不答話,卻道,「這錦囊乃是本門信物,也是求助的信物。師弟你如今既然見到了,便該放下往昔那些恩怨幫我一個忙了。」
斷腸客卻也不听他說,只道︰「師兄,他是不是惹你傷心了,真是如此,我殺了這人給你解氣!」
邪神醫凝目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淡然道︰「不用。我與他,已是恩怨兩清,從此他走陽光道,我過獨木橋,兩不相干。」
斷腸客不料邪神醫說得如此絕情,一時間竟然愣了。
他一生不遺余力,不惜性命,致力于拆散這兩人,本來這次約了邪神醫來此,也是要拆揭穿‘劍聖’那副君子嘴臉,看一看師兄失望時的神情,吐一吐這二十年來憋在心頭的一口怨氣。見面之前,這情景也不知道在心里預演了多少次,他自是滿心期待,哪里知道卻被公孫搶先一步,本有些失望。
此時,听邪神醫此言,卻原來本人已是心灰意冷,早自行了斷了這一段情。斷腸客盼這一日原已經盼了二十多年,可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反出人意料的不見絲毫歡喜,滿心悵然,竟似落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二十年來的一幕幕在眼前一閃而過,自己還在為這種種牽腸掛肚,沉醉其中,師兄卻決然把這一切都拋下了。
一時間,心中百味俱全,無言以對。
兩人靜對良久,斷腸客終于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多說,只是不知師兄此番所求何事?」
邪神醫回首看了看身後的慕容天兩人,道︰「我求的事便是救活這個人。」
斷腸客收斂心神,目光在李宣臉上掃了一圈,「他身上毒氣已入了肺腑,要救恐怕不易。師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只毒人不救人的嗎?」
邪神醫不動聲色,「他中的毒,除了你的‘九死輪回丹’,還有宮中‘酒散’,恰巧相互牽制,才拖了口氣到今天。我已經用藥護住他心脈,但要解毒,還是你在行。」
斷腸客笑了一聲,「難得師兄你肯示弱,不過即使是見了錦囊,也不能破了我習毒二十多年的規矩吧。」
邪神醫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說,他幾乎是個死人了。我本以為要同時解了這兩種奇毒,卻又保他心脈不損,天下就只有師弟能做到。如今……」他回身對慕容天道,「你抱了他回去,好生陪著他過這最後幾天吧,看來你們兩人……今生無緣。」
慕容天臉色大變,他如何听不出邪神醫是在拿話激那斷腸客出手,可此言一入耳,卻是如噬雷擊,眼前發花。原本抱住李宣的手,早微微顫抖起來,明知道邪神醫是等自己接話,居然喉間哽咽,半晌無法開口。
李宣微微側首,正瞥到他臉上的情難自禁,不禁一震,暗道,小天如今為自己如此擔憂,就是即刻死了又如何。
自己卻還在求什麼呢?
他之前一直覺得慕容天對自己內疚多于情愛,心中郁悶難解,可看了那對師兄弟,彈指二十年,散多聚少,恩怨難了,相比起來,之前小天那句相伴一生,卻是多麼平凡而美麗的一個憧憬。
那些傲氣什麼的,虛無飄渺,難道能比在一起的幸福更重要麼。縱然這相聚的時間未必能長,卻是有一朝,便是一朝,已勝過旁人虛度歲月無數。
想通此節,李宣心情大好,伸手牽了慕容天的手,用力握了握。
抬眼道︰「前輩,天意弄人,在下怨不得旁人。多謝前輩不辭辛勞送我們來此,那位高人想起來也該是有心無力,在下一同謝過。」說著做勢要起身,慕容天連忙攙住。
三人轉身,卻听斷腸客在身後嘿嘿冷笑起來。
「等等。」
邪神醫回身,斷腸客遠遠凝眸看著他道︰「師兄,你合了外人做戲來激我出手,我上這個當雖然是心甘情願,可要你許我一個條件。」
邪神醫道︰「你說。」
斷腸客目光低垂,繼而抬眼緩緩道︰「師兄,你在此地陪了他多久,便也要陪我多久,一天一個時辰也不能少。」
邪神醫看看他,微顯淒迷,「……我和他在這洞中……前後呆了一百三十二天……」他靜了片刻,方道︰「那好。從今天起我便也陪你一百三十二天。」
斷腸客痴痴注視他的身影。
帶著水腥味的風吹起邪神醫的衣襟,翻擺不定。
他俊秀挺拔,孑然一身。
***
竹屋既毀,四人無處棲身,只得回山洞,在洞口燃了火。
斷腸客給李宣號了脈,開了張藥方,卻與師兄寫的有些出入,兩人爭執了半天。
李宣有些倦了,轉頭看身邊,慕容天正好一直側著頭在看他,見他回首,微駭轉頭,隔了片刻,卻又抬起頭笑著望他。
李宣不覺嘴角微翹,垂了眼簾,微一思忖,那笑顏更深,竟連眼角也滿是風流。
兩人便這麼各自笑著,相互凝視,火光在兩人臉上衣間閃耀,爭吵聲在身後繼續,那往昔的恩怨似乎忽如浮雲流水般散了,天地就僅余了這山洞大小的空間,只剩了彼此面上那盈盈的一掬笑意。
有的話又何需說出口。
你知道,我便也明了了……
***
次日清晨,斷腸客一早趕入城中抓藥,慕容天到湖中釣了幾條魚,本想著自己動手熬鍋魚湯,卻被邪神醫半路接了過去,道是怕他暴斂天物。
李宣待日上三竿才醒,醒時恰好聞到那濃香撲鼻。慕容天端了只破碗,盛了半碗魚湯踏入洞口,見他睜眼,笑道︰「正好,趁熱喝了吧。」
李宣支起身子,接過一嘗,皺眉道︰「這魚怎麼沒放鹽。」
慕容天笑道︰「鹽?大概屋子燒毀時,都融到湖里去了。……斷腸客前輩應該會帶些來。」
李宣想起往事,不禁嘿嘿直笑,慕容天奇道︰「你笑什麼?」
李宣挑眉,突然語氣一變,「慕容兄,別後可好。」
慕容天一怔,卻記起這是兩人在這洞中相見時,李宣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禁微微感嘆,真是世事難料,那時候的自己又怎麼能想得到這之後的種種變化。
垂眼笑了一笑,也道︰「王爺來此有何貴干?」這卻是當時他答他的話。
兩人靜了片刻,相視一笑。
李宣只坐了半晌,身體已覺無力,居然有些呼吸沉重起來,慕容天伸手扶他躺下,李宣仰視他英俊的面容,看了片刻,突然道︰「小天。」
慕容天低頭,「什麼?」李宣不知不覺已換了稱呼,兩人卻均不覺有何異樣。
李宣嘴角微挑,顯出一絲促狹的笑意,慢慢道︰「你……親我一親。」
「啊?」
慕容天不禁吃驚,目光觸及李宣立刻又閃開,神情間居然有些慌張,遲疑了片刻,卻將手撐在李宣頭旁,對著那張微薄的唇低身下去。
慢慢接近,相距已不過寸許。
彼此的氣息近在咫尺,聞著對方身上不算陌生的味道,慕容天腦中微微迷離,腦中居然不合時宜的想起自己兩次被強迫時的情景,身子不自主慢了。
這個時候自己卻在想些什麼,正懊惱間,脖子上一沉,身體不由往前一傾,卻是被李宣一伸手,把他給勾了下來。
兩唇相觸,淺嘗即止,卻是溫暖柔軟。
李宣松手,慕容天抬起上身,俯身低頭看他,同欽王爺此刻雖然滿臉病容,卻仍是五官清秀,俊美非常,讓不人敢逼視。
慕容天瞧了他片刻,卻反被對方盯得心中怦然直跳,趕緊轉了視線,胡亂找了個話題,「對了,我有個問題一直不解……當初見面時,你怎麼便知道我吃了半顆散功丹?」
李宣笑一笑,撇了撇嘴,「這還不簡單。」
慕容天好奇心起,將頭轉了回來。
「那一日,你被迫跳崖時,我就在旁邊,眼睜睜看著你吐了那半顆藥丸……只是你們當時都全神貫注,不曾覺察罷了。」
慕容天無語。卻听李宣突然低聲道,「抱歉。」
「什麼?」
「……很多,很多事情。」李宣也不解釋,反笑了起來,似乎倦了閉目不語,慕容天一想竟是呆了。
***
服了斷腸客和邪神醫配制的藥劑,幾日後,李宣的身體慢慢有了些起色,臉色也終于紅潤起來。
斷腸客喜形于色,邪神醫雖然不說,但提及時卻隱隱有些得意之色,這毒居然能讓這兩人如此動容,顯見其實已極是難解。
慕容天奇道︰「前輩當日說救的時候要遭罪,好象沒有?」
邪神醫微微一笑,「這小王爺小有骨氣,當時我給他護心脈那幾針,常人受了,都是痛得要鬧幾日方休,他倒哼也不曾哼一聲,還有心情趕著和你調情。」
慕容天面上一紅,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總是輕易動一動便說累了,再一細想,卻是心中隱隱生痛。
調養了十數日,李宣居然已能下床行走。
雖然是行一兩步便跌倒了,卻讓三人均是大喜。邪神醫道,「他身上余毒已清,剩下的只是調養了。」
斷腸客聞及此言,便開始有逐客之意,他早想與師兄單獨相處,早嫌這兩人佔了他一百三十二天中的十多天,著實可惱。慕容天見了,心知再留也是無趣,提出告辭。
邪神醫已配好十顆蜜丸,一並給了慕容天,道︰「每日服一顆,少勞作,多休息,再者,我開了張藥方,能長年服用,好生調養,或者能比我原本預想的更好些也說不定。他此刻需要有地方將養,否則難免前功盡棄,我那新砌草屋,若是有用,也給了你吧。」
慕容天叩首拜謝,邪神醫避之不受。
斷腸客在旁皺眉道,「這麼多俗禮,快走吧。」
慕容天抱拳,「大恩不言謝,兩位前輩,如將來有機會,晚輩再報此恩。」
抱了李宣出洞時,卻听身後琴音突起,安靜平和,似在道別。與入洞時听聞的琴聲中那番大起大落頗有不同。李宣道︰「這次該是神醫前輩在奏了。」
慕容天點頭。
一路走,那琴音漸行漸弱,到了洞口,已經沒了弦聲,慕容天注視那洞口,只覺惆悵莫名。
洞口馬車卻還在,那黃馬拖著車廂,低頭在草地上邊啃邊走,居然也沒跑遠。
慕容天將李宣扶上車子,跳坐到車前,回身笑道︰「我們去哪?」
李宣笑了一聲,捏著嗓子,柔聲道︰「人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公自行定奪便是。」
慕容天忍不住笑,那離愁卻被消了大半,一聲叱喝,甩了個響鞭。
***
兩人緩緩行了幾日,回到邪神醫那間草屋。
慕容天每日里出行,買了魚肉蔬菜,自己做飯,口味自然差些,李宣也只抱怨幾句,還是每餐吃個干淨。
如此過了月許,李宣終于能行動如常人,只是手腳無力,也經不起勞累,有時候行了兩三里路,便是氣喘吁吁,舉步維艱。
慕容天暗道,邪神醫卻是果然不負神醫之名,一切卻跟他料得一模一樣,最後分別時,邪神醫說調養好了,會比他原本說的要好,卻不知道會好到哪個程度,只能慢慢休養了。
兩人身上的銀兩,又是抓藥又是生活,很快便用盡了,慕容天在屋前的山坡下種了些蔬菜,有時候無錢抓藥時,不得不典當些物件,後實在窘迫了,慕容天只得蒙面找了個人雲為富不仁的富人家,盜了些銀兩,才解了這燃眉之急。
李宣得知了,非但不內疚,反每每拿了這事情來取笑,戲稱慕容天為「飛天大盜大俠」,慕容天苦笑不已,卻哪里說得過他的伶牙俐嘴,只得不理睬他。
這一日,慕容天到山下采些蔬菜,正在田間停停找找,卻听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在這僻靜山村間,竟是分外清晰。
抬頭一看,黃土小道上,飛塵滾滾中一人一馬漸漸行近。
那人遠遠看見他,「啊」的一聲,縱身飛起,撲到他面前。
這一起一落間,慕容天早已經看清來人,不禁一驚︰「是你,你怎麼……」
***
慕容天回到山坡下,遠遠見草屋上濃煙滾滾,不禁「啊呀」一聲,拋下手中拎的菜,縱身趕了上去。卻見一人被煙貫得嗆咳不止,從屋子里沖了出來,兩人正撞了個滿懷。
那人一抬頭,一臉黑色煙灰,只剩了兩只眼是白色,骨溜溜的轉,「小天,你怎麼就回了,咳咳。」
慕容天扶住他,上下看了片刻,才道︰「你又在搞什麼?」
李宣嘆道︰「我原本是想升火熬藥來著。你放心,火還沒燃起來,屋子燒不了,就是煙燻得人難受,我把窗子門全打開,也呆不住。」
「我說過都等我來做,怎麼……算了,那等煙散了再進去吧。」
李宣偷眼瞧了瞧他,慕容天也不見半點埋怨之色,趁勢將身體靠上去,對方也仿若不覺。
「到河邊去洗洗吧,你這張臉,看起來比鍋底還黑了幾分。」
慕容天反手牽他,李宣嘻嘻笑了笑,任他拖著自己往前走。
不過是條深不及腰的溪流,慕容天下到水中石塊上,自下擺扯下一塊衣襟,浸透了,擰干,跳回河岸。
李宣叼了根狗尾草,面含微笑,悠然坐在岸邊,邊嚼邊等。慕容天微微遲疑,單腿跪了下來,捧著他的臉頰,伸手擦拭。
濕巾過後,還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膚。那額,那眉,那眼,那鼻,那唇,無一不是精致動人。
慕容天仔細洗拭,那衣襟拿到河中漂了數道,似乎不肯放過一點圬處。
李宣面上疑惑漸現。待他要去第三次漂洗時,終于忍耐不住,扯住了他的手。
「小天?」
慕容天抬眼,李宣目光來回巡視,微顰的眉峰透著不解,「你今天怎麼了?」
慕容天心中黯然,面上卻是明朗一笑,「什麼怎麼了?」
「怪怪的。」李宣盯著他道。
慕容天哈哈笑了一聲,弓身坐到李宣身邊,仰面躺了下去,藍天上一縷流雲,更現出陽光分外明媚。
「你做過比這更怪的事,我也沒象你這般大驚失色啊。」他靜靜道,說著側過頭來看他。
一綹發絲垂下,眼中隱約光華流動。
李宣看了他半晌,滿月復疑竇這才退去,終于展顏一笑,緩緩俯身,幾乎將他整個人壓住。
慕容天也不動彈,只定定看他一舉一動。
李宣的唇輕觸他的面頰,聲音曖昧低迷,「你說的……卻是這件事情麼?」
慕容天微微笑了笑,李宣的手緩慢卻靈巧的滑入他衣中,觸及肌膚,那手略涼,慕容天顫了顫,繼而卻長吁了口氣,松懈下來。
李宣嘴角輕揚,在他耳垂上輕輕咬了一口,「是……這件嗎?」
慕容天不禁張嘴,卻終究不好意思開口,又強自把那聲音抑了下去。
李宣俯到他耳邊,不無惡意道,「你知道麼,這叫野合,如果有人來看見了,才是場好戲……」慕容天聞言一驚,被那譏誚般的言語激得清醒了大半,面上一紅,正翻身要起,卻被李宣用身子壓了下去。
其實李宣此刻武功全失,慕容天要推開他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想到自己的決定,哪里還忍心再動手。
李宣做無賴狀撒嬌道,「你不推開我,便是答應了。」
慕容天不語。
李宣听了半晌無聲,心中奇怪,半抬起身子低頭審視。慕容天也沒閉目,只安靜看著他,雙眸幽深漆黑,卻毫無拒絕之色。李宣怔了怔,心思九轉,遲疑片刻,道︰「我數三下,你再不出聲,我就真做了。」
「一。」
他直直看著他,似乎沒听到剛剛的話。
「二……」
他偏開了目光,卻仍緊閉著嘴。
……
「……三。」
李宣將頭靠在慕容天肩頭,兩人都靜了半晌。
李宣直起身,低頭來解慕容天身側的繩扣,卻發覺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顫動,他也不敢抬頭,只覺得心旌搖曳,欣喜中居然有些惶恐。悉數之聲過後,他抬頭看了一眼,慕容天早閉上了雙目。
那張臉劍眉入鬢,英氣逼人,李宣痴痴看著,想到之前那兩夜銷魂,忽地心中一蕩,禁不住對著那雙眼吻了下去。
天高,地遠,流水潺潺,草木芬香。
他和他誰也沒開口,這一場沉默卻甜蜜。
他進入時,他忍不住皺眉,即使已經經歷過,他依然無法從這種方式中得到快感。李宣緩了速度,耐心的,輕輕的抽動,不停吻著身下的他。
那吻纏綿如絲,似乎已糾纏了一生。
一生,多遙遠啊,我親口許了,但卻做不到。慕容天微微睜目,李宣正看著他,目中滿是和愛戀。
頸項間都是彼此的氣息,身體里都是對方的味道,多熟悉的場景。只是……
第一次是他下藥。
第二次是他用強。
曾覺得那麼憤怒的事情,此刻卻是甘之如飴,甘心情願。
一生如此漫長,種種轉折,預先又怎麼想得到?
自己許那句一生時,怎麼會知道不久之後,卻還是要分離……然不管曾經如何,將來如何,這一刻,我卻只有你。
慕容天忍不住喘息,勾住李宣的頭,深深吻了下去。李宣本是見他疼痛,強自按捺,這一吻卻讓他大是興奮,猛然將他雙手梏于頭頂,身下大力沖撞了起來,慕容天不自主隨他動作搖晃,哪里還控制得了聲音,不住申吟,卻被突然一把捂住了嘴,把那喘息聲生生壓了回去,卻是李宣已經急紅了眼,他再是狂放,也終究還是怕過路有人听到。
倏然李宣加快了動作,慕容天被撞得頭暈目眩,情急間,對著那手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兩人都是吃痛,不禁大叫出聲。
喘息良久,終于能各自平靜下來,兩人果身躺在地上,想起剛剛的情景,也不知誰出了第一聲,終是笑成一團。
波光粼粼,濺起的水花如銀片在空中閃耀著墜下。
慕容天大笑,將李宣壓入了水中,李宣措手不及,跌了下去。片刻後,才沖出水面,滿身水流落下,口中嗆得直咳,「不得了,有人想謀殺親夫,趕緊抓了報官啊。」說著撲了過去,兩人赤身打成一團,水花四濺。
本來已奔近溪邊的一只松鼠被這突起的喧鬧聲驚到,轉身竄入了草叢。
半晌,兩人停手歇戰,都靠在石上,一人霸了一面,頭觸著頭,望著高天流雲,李宣卻還有力氣用腦袋來頂他,慕容天躲開了,他卻又跟過來,良久才肯罷休。
李宣將手舉過頭頂,抓住慕容天的耳朵,輕輕扯了扯,慕容天也不理他。「我想起一句話,只羨鴛鴦不羨仙,小天,象不象?」
慕容天定定看著那天空中白雲變幻,半晌,才終于低聲「嗯」了一聲。
***
夜深,窗外已是萬籟俱靜,偶然幾聲蛙鳴更顯寂寥,月光從窗口瀉入,銀水般流了滿地,慕容天悄然起身,站在屋中央听李宣平緩的呼吸。
月光將他映于地面的身影拉得瘦長,一切靜得如畫一般。間或風過,慕容天的散發被吹起,黑影上也是絲絲發動,才給這一幕添了些生氣。
慕容天低頭,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好的素白紙箋,放在李宣的草枕邊,伸手在他發上輕輕撫了一下,李宣酣睡之中,卻仍有些知覺,口中喃喃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麼,那聲音在靜夜中听起來,卻是分外明晰,說完翻身又睡了。
慕容天收回手,凝目看了李宣半晌,轉身卻又遲疑側頭,身後那人鼻息均勻,似乎一切平靜如昔,慕容天怔怔听了片刻,終于悄悄推門而出。
***
客棧中,早是黑燈瞎火,只一間房的窗仍透著亮,慕容天遠遠一眼便已確定了去處。
店門早關了,慕容天在牆邊,抬頭看了看頭頂那四角飛檐,足尖微點,猿臂輕舒,翻身上了二樓廊內。
轉到那房間門前,依約敲了三聲,一輕一重再一輕,門「吱」一聲大開。
屋中人只著褐衣,卻已是艷光逼人,著實是個少見的美人,見她滿臉焦急迎了上來,道了聲,「師傅!」
卻是他徒弟之一的眉兒。
見了慕容天到來,眉兒滿心焦躁之情才見稍解,她探首,見廊上無人,這才關了門。轉頭道︰「師傅,等你半天了,我們這就動身吧。我已經問過,此去京城快馬加鞭也得四五天,萬一,萬一……」說到此處,竟然是激動得說不下去。
慕容天看看她,微一沉吟,道︰「平晉王是出了名的手段狠毒,這一去危險重重,眉兒你一個姑娘家……」
眉兒又急又怒,「師傅,我不在乎!你覺得不便,我扮成男人便是。他們,阿磊阿落他們……我們早發誓這輩子也不分離。阿落救我出來的時候,也原是可以跟我一起逃的,可阿磊,他被困在里面沒能出來,阿落不能拋下他,所以不顧性命又返了回去。他走時也是把我敲暈……你們這些男人,難道只因為我是女子,便什麼事也不讓我做了嗎?」
慕容天見她神情堅毅,心知再多說也是無益,頷首道,「好,那馬匹呢?」
眉兒道,「這客棧後有個馬房,我們搶了就跑,把所有馬匹都放了,料他們也追我們不上。」
慕容天靜了靜,正要開口。突然間臉色一森,一聲厲喝,「窗外何人?!」
眉兒吃驚,轉頭去看,窗外竹影搖曳,卻哪里有半個人影。心知不妙,正要回頭,只覺身上一麻,再不能語,亦動彈不得。
慕容天彎身將她橫抱起,走到床前,放了下去,扯了張薄被蓋上。
眉兒滿心憤怒,卻連一根手指也無力抬起,那怒火無處宣泄,反漸漸變了一捧珠淚,在眶中轉來轉去,連眼前這個人也花成一片,再看不清。
慕容天低聲道,「我知道阿落為什麼敲暈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最愛之人的性命,自然勝過自己的……如今他生死未卜,你更該珍惜他的心意。打打殺殺原是男人的事……就讓我們自己解決好了。」
眉兒止不住的落淚,慕容天抬手要拭,想想卻又住了手,「穴道一天之後便解,你和阿落他們是同鄉吧?」
眉兒看著他,淚眼朦朧。
「你回家等三個月……能回來的自然會回來。」
慕容天如此說,顯見是自己把握也不大。
眉兒心中直跳,淚也漸漸止住了。遇險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師傅慕容天,這時候仔細一想,慕容天孤身一人,卻如何斗得過那勢力如日中天的二王爺,救出那一大幫子人。
「至于師傅……只要他不說出那句口訣……」慕容天突然住了嘴,心中道,那二王爺心狠手辣,自己弟弟也能下手殺了,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師娘及師妹,還有小憶都落在了他手中,師傅就是不死,卻能支持多久,說了或者不說,那李緒都未必放得過他們。
思及此處,猛然站起。
瞥了眉兒一眼,轉身將房門栓死,再走至床前,眉兒駭了一跳,瞪了眼看他。
慕容天伸手將床幔放下,站在床頭道︰「眉兒,你我師徒一場,你們三人卻未認真听過我一句話。可這一次……你若還當我是師傅,就不要跟過來。」
繼而,燭光一晃,眼前倏地黑了下來,只听窗子一響,屋內已是悄然無聲,再無動靜。
眉兒靜靜看著床頂紗幔,隔了片刻,卻听樓下有人大聲喊叫,「不得了啊,馬都跑了,快追啊!!」喧嘩吵鬧聲頓起,窗外眨眼已是燈火輝煌。
半晌,喧鬧聲才漸漸遠了,眉兒閉上了眼,淚珠無聲,滾落到枕上,浸出指頭大小的一個濕印。
***
李宣睜眼時,正側著身,眼簾打開便看見枕邊那折成方型的信箋。伸手拿起,心中卻是有些怪異的感覺,起身四顧,屋內寂靜無聲,不禁心中微微發慌。
靜了靜,將那信箋展開,乃是之前邪神醫以行書寫就的那張方子,邪神醫字如其人,狂放不羈,雖只是張藥方,單論字卻已是難得的佳品。
頁箋左下角,卻有人用楷書新添了一句詞,一筆一畫,凝重工整,顯是時間充裕時慢慢寫的,不似匆忙趕制。
「別後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最後那個「中」字,最後一筆力透紙背,拖了老長,似是留字者心情激動,一揮而就,可他原來寫的楷書,這一劃過長,破了這字的形,反毀了這張帖子。
李宣坐著,默默將這幾個字翻來覆去看了數十遍,只覺得腦中昏昏沉沉,這麼簡單的一句詞,一時間竟然難解其意。
這是他第一次見慕容天的字,卻哪里料到展開信箋,看到的居然會是這等決斷般的句子。
思及昨日慕容天的隱忍及熱情,心中方有些明白,是了,他那時候已經決定要走了,才做了這場戲,那似是而非的水乳交融,原來只是我一人的想法。一輩子的話語,我以為是不能輕易出口的,他卻說了,說得那麼簡單,卻原來,是說來讓自己寬心的,可笑自己居然拿它當了真。
走到門前,輕輕拉開那兩扇門,屋外已是陽光普照,似乎萬物都是盎然生機,只他孤身停在暗處。他一身白色褻衣,立于門內陰影中,似乎連衣也灰了,視野中一片金黃色的菜花,山坡上卻一個人也沒有,靜謐讓人發狂,許久才听得一聲鳥鳴。
此處原來如此寂寥,為什麼自己從不知道?李宣怔忡垂頭,雙手漸漸成拳,那紙被他捏得幾乎要碎了。
小天……為什麼要騙我……
你不愛便不愛,為什麼卻拿著我的一片心只做兒戲……莫非我為你做得不夠麼?
當日我若死了,你會感動麼?又或者其實你是鐵石心腸,我為你下油鍋,上刀山,你也不會有一絲動容?
你愛過我麼?那是同情吧?我早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你居然以為這樣便能補償我。那呼吸,那氣息似乎還在身邊,真是讓人銷魂的……這太可笑了,我的小天,你以為區區幾天,就能讓我為你如此犧牲嗎,你以為屈指可數的幾場歡愛,便能換的你一生自由嗎?
小天啊小天……你可還記得,與你的江湖草莽不同,我卻是堂堂當朝天子的九子,御筆親冊的同欽王李宣!!!
……那麼,你以為,能逃到哪里去。
李宣緩緩眯眼,細長的雙眼中,由開始的傷心欲絕轉成茫然失望,最後竟漸漸變了滿是狠毒戾色。
這一刻,他終于又再成了當初萬民之上、眾人景仰的同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