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 第七章 作者 ︰ 叢闕

幼瀾對褚詵的規勸越來越流于形式,大多數時候反而比較像是撒嬌般的抱怨。松了口氣的當然是褚詵,有了時間精力上的保證,他開始了融各家之長自創武功的計劃。投桃報李,他毫無異議地在歡兒滿四個月時將她交與女乃娘照顧,不過跑去看孩子的頻率驚人就是了。

當然,舉凡需要面見臣子的事,還是由他出面的。幼瀾有時生起氣來懲罰他的方式就是"漏講"奏折中某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以至于他在第二天的朝議中鬧個大紅臉。所幸他乖得很,惹惱她的時候並不多,所以他們的"合作無間"一直未曾穿幫。

而今天要接見的這位,她非但三番五次提醒此人要來朝見的事情,而且規定下了朝之後務必很有誠意地賜宴華元宮犒賞人家的勞苦功高。

甭猜,就是官拜遼東副都指揮使的裴麟裴將軍,據說是皇後娘娘最要好的青梅竹馬──曾經,只是曾經最要好,褚詵在心底糾正。

因為算是以皇後名義辦的接風宴,出席的就只有褚詵、幼瀾以及裴麟三人,並不甚拘禮,所以氣氛一直輕松。褚詵才不會忘記眼前這位一身甲-卻難掩俊雅斯文之氣的年輕臣子以前對瀾頗有心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褚詵貴為一國之君,當然有的是器量原諒他的年少無知,反正都老夫老妻了,還怕老婆跑了不成?

問題是從他自瀾一出現,整個人就魂不守舍的樣子實在是令人十分不爽──

"裴將軍,我記得愛卿今年已是二十有七了吧,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此話一出,就被幼瀾拋了個大白眼。哪有皇帝這樣的?就算是家宴,也不能開口第一句話就過問人家的私事啊。

朕這是在關心臣子的家庭幸福啊,齊家之後才能治國平天下,問一下有什麼關系?

反正不要再說了。

好啦好啦。

瀾兒和皇上……很好。比他想象中的還好。

夫妻倆用眼神交流,坐在下首的裴麟不能全懂,但其中的親密無間,卻是表露無遺。

帝後恩愛,天下皆知。雖然皇後至今僅出一女,因為有了皇帝的深情厚愛,地位始終不曾動搖,後宮一夫一妻的奇跡,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知道,瀾兒這樣的女子斷不會為了世人的眼光去偽造什麼不實的跡象。皇上確實沒有給她壓力,反而讓她隨著歲月的淬煉變得更為光彩照人。那一直讓他心心念念的靈動慧黠啊,如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從未屬于過他。

強抑心中苦澀,他笑說︰"啟奏皇上,臣未曾婚配。"

褚詵自是注意到了他眼中的眷戀與黯然,用一種很感興趣的口吻說︰"哦?這卻是為何?裴卿少年英俊,屢建奇功,不日便要接手遼東都指揮使一職。如此條件,難道竟沒有哪家閨秀傾心?"

裴麟抬頭,望見一雙咄咄逼人的眼──哈,原來,皇帝吃醋了。

能讓一國之君感受到威脅,裴麟啊裴麟,你本事不小!輕輕搖晃杯中液體,他在心中自嘲。

"臣只是無心于此罷了,倒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下一刻,他被皇帝的驚叫引得抬起頭來。

"啊──"

只見他一臉痛楚,同坐主位的幼瀾則鎮定地說道︰"皇上您怎麼了?要小心啊!"

"你竟然踩朕的腳!"褚詵勉強作出一臉笑意,向裴麟舉了舉杯,用只有兩人听得見的音量抱怨。

幼瀾不理他,不動聲色地蘸了酒在桌上寫下"閉嘴"兩字,然後面朝裴麟展開笑靨。

"裴將軍這次入京,預備停留多久?"

"啟奏皇後,臣此次晉京述職,準備住半個月,順道看望家父以及在京供職的一些叔伯。"裴麟的父親曾任越州都督,與進封魏國公的樂絳同守一地,交情甚篤,現在二人都在京城。

"半個月?太短了吧。上回新皇即位時邊關吃緊,卿家未曾入朝觀禮,陛下與哀家都十分遺憾。現下邊關寧靖,不如就多呆幾天,好好陪陪裴老將軍,趁此玩賞一番京城風物。哀家與將軍多年未見,也應該找機會來敘敘舊。"

讓他呆半個月都嫌短了?還敘舊?絕對不可以!一旁被"禁言"的褚詵連連在桌上畫叉叉請愛妻收回成命,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裴麟正在沉吟,卻听得褚詵說道︰"皇後,裴將軍重任在身,滯留京師,恐怕不太好,我看……"

說到這里,被幼瀾杏眼一瞪,就自動收了聲。

見此情形,裴麟忍不住失笑。

這是金殿之上那個威風八面的皇帝陛下嗎?他對瀾兒除了喜愛之外,似乎……還有點懼怕?

拋開個人因素不談,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裴將軍意下如何?"

"謹遵皇後吩咐。"

裴麟如願看到褚詵敢怒不敢言的哀怨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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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大手自背後抱住縴細的嬌軀,面頰摩挲著光滑的頸項。

埋首奏章間的幼瀾絲毫沒有受驚嚇的樣子,只平靜地說︰"今天下午怎麼這麼有空來鬧我?不練功嗎?"

沒有達到預期中嚇人一跳的目的,褚詵悻悻然站直身子道︰"嗯。朕花了一年時間終于自行揣模出一套內功心法,所以要歇幾天來犒賞自己。"

"哦。"她淡淡地應道。

褚詵對她的冷淡習以為常。沒辦法,無論怎麼誘導怎麼勸說,幼瀾總是對武學提不起半點興致來,一如他對朝政的感受。

"瀾,要不朕也來看一些奏折?這樣速度會快一些。"

她不自覺地身體一僵。

"快一些?要快一些干嗎?我也沒別的事好做。"

听她這麼一說,褚詵心中更是愧疚,他總是把正事扔給瀾去做,讓她忙得分身乏術,自己卻不務正業,什麼忙都不幫。

"你一個人沒別的事好做,咱倆在一起就不同了呀。可以去賞花,去垂釣,去品酒……"

幼瀾听得笑了出來,"你?你去賞花垂釣品酒?算了吧。上回為了顯示你所謂雄渾的掌力,把滿園子的花都掃到地上還不夠,還一朵朵震得稀巴爛,好好的御花園弄得像是命案現場;再上回釣魚竟然不帶釣竿,一把石頭飛出去整個魚池里都是翻白的尸體。品酒那次更夸張……"

褚詵頭痛地拍拍腦袋,"好啦好啦,你就別再歷數朕那些見不得人的丑事了好不好?"

慘的是並非每回出丑目擊者都只有她一個,賞花那回一群跟在背後準備了好幾籮筐應景詩文想借機得到賞識的翰林學士一個個想笑又不敢憋到內傷,年紀大點的則直接口吐白沫昏倒了事,好好一個為了表示當今皇帝很有涵養的游園會慘烈收場。

"所以說呢,萬歲爺您沒有那種吟風弄月的天賦,這種附庸風雅的點子還是少出為妙啊。"她口中調侃,筆下卻自不停。

他似乎也不以她的貶損為意,說道︰"那好,咱們不稀罕那些酸儒的玩意兒。要不……"他低下頭湊到她耳後,輕輕地呼出一口熱氣,滿意地見她耳垂上的細小寒毛倒豎,"要不咱們好好地親熱一番,嗯?"

輕言細語使得幼瀾渾身一陣酥軟,"你……"

"就這麼說定了,來,咱們把活計趕一趕!"褚詵說著隨意拿起一本奏折便要翻看,卻因她出乎意料的反應而怔在當下。

"瀾,你做什麼?"盯著空空如也的手,他難以理解。並不是說幼瀾的手法快到他都來不及防備,而是她的行為真是太奇怪了!

疑惑地注視手中硬生生搶過來的奏折,她也被自己嚇到。

她在干什麼?竟然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奪過本就屬于他的東西?她幾乎不能解釋為什麼看到詵像是要翻看奏折時自己心中那樣嚴重的排拒,下一刻,在能用理智思考前,她就將之搶到了手中。

她是在怕……詵的介入?

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是好意不是嗎?她處理政務時並沒有什麼缺失怕他知道的不是嗎?事實上,他本就該介入甚至全權掌握的不是嗎?

她的原意只是在幫他的忙,絕非佔有,她應該心底無私天地寬的啊,詵要看,就盡管看,就算他不看還是要將其中的內容告訴他的。那為何在他拿起奏折的瞬間她會如此忐忑心焦,就像自己的東西被人搶奪一般?為何會有不假思索的反應?

不知不覺間她竟將這些奏折當成了自己的東西,詵可以知道內容,但作出決策的,卻必須是她──而這些奏折、這些決策,代表的正是大齊王朝的最高權威,全國上下命運之所系!

她怎麼會在想這麼可怕的事?

"啪"的一聲,奏折落地。

"瀾,你怎麼了?說話啊!"他輕拍她的雙頰連聲呼喚,無暇顧及那份或許與她的異樣甚有牽連的奏折,實在是慘白的臉色令人太過擔憂。

她仿佛從夢中驚醒,對上他關切的神情,壓下突如其來的驚恐與愧疚,笑道︰"沒什麼,大約是听到你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減輕我的重擔,以至過于興奮。來,這些奏折分你看,這些我看。"

"為什麼你的那麼少我的卻那麼多?你看得明明比我快的!"

"是嗎?那我看完再幫你看好了。"看奏折這種事,本來她就比詵合適對不對?看,詵也說她比他快。

既然反正要幫忙看,為什麼要把多的那份給他呢?她剛才的解釋也很勉強……褚詵出神地看著奮筆疾書的妻子,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從他心中升起,還沒來得及分辨,就倏忽而逝。

氣氛又恢復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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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侍郎裴重府邸。

花廳內,一身常服的幼瀾與裴麟相對而坐。

"其實您不應該經常來這里的,會有人說閑話。"雖然左右無人,但裴麟的語氣中還是帶著生疏的恭敬。她,已經不是能任他呼喊瀾兒的越州少女了。

"什麼閑話?我一向視你為兄,難得你來京一趟,怎麼能不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他鄉遇故知呢,這麼好的機會當然要好好把握。

"皇上也會不高興……"他可沒忘了當日宴會上陛下的明顯表態。

"他不高興隨他去!我行得正坐得直,人家說什麼他也不會真信,只不過偶爾吃吃飛醋調劑一下生活。別理他!"說完,不著痕跡地看了對面的人一眼。

裴麟明知無望的心情更加黯淡。他本以為自己對皇上而言,至少會是個小小的威脅的,原來,那只是他的自以為是呵。

生活的調劑?瀾兒,你何苦說得如此直白?苦笑著看向她若無其事的閑適神態,他收斂心神,將自己當成一個純粹的旁觀者,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幾日來的好奇︰"皇上好像有些畏──不,尊敬您?"

她每次談起皇帝時自然平和的語氣著實讓他吃驚不小,她的口吻,好似只是尋常婦人在提及自己家"那口子"那樣平常,那樣對等,但問題是她的"那口子"可是一國之君啊,可以這麼……輕慢嗎?就說他溫良賢淑的母親吧,縱使夫妻恩愛,也從來沒這樣說起過父親,總是一口一個"老爺",還自然而然地帶點敬意。

他們兩個,平日里到底是怎麼相處的?無論如何,總不會是百姓心中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夫為妻綱"就是了。

"哎,咱們只是在閑話家常而已,你別說得他像我兒子似的好不好?直接說他怕我不就得了?"她拈起一個果子放進口中,暗笑他的多禮。官場上打滾的人總會漸漸變得言不由衷,想不到連鎮守邊陲的將領,都逃不開這種習氣。

這麼久了,她還是不改少時的率性啊。裴麟微笑不語,眼中卻是無限追懷。

嚼完果子,幼瀾露出神秘的笑容,"他怕我,是因為我掌握了他的弱點啊。"

雖然好奇,但了解太多對自己也並無好處,所以他半調侃地說道︰"就是因為這個'弱點',讓皇上不敢納其他妃嬪,專寵您一人嗎?"

沒想她卻非常認真地回應︰"你怎麼會這麼想?他不納妃,跟任何事都無關。我們只是很確定今生今世心中只容得下對方罷了。"

裴麟大受震撼。本該是情人間濃情蜜意時才會立下的甜美誓約,自她口中道出,竟不見嬌羞,只是無比的自然。所以,這不是什麼甜言蜜語,而是她與皇帝,都結結實實認定了這件事!怎麼會有人愛得這般篤定,這般理所當然?思及此,裴麟心中百味雜陳,說不出嫉妒、羨慕、驚訝、欣慰,哪個多一些。

"沒有人有微詞嗎?"對于平凡人來說,這是個十分可笑的疑問,情之一字,關乎兩人而已,但他們不同,國之父母,多少雙眼楮在盯著瞧,一舉一動都必須是足以垂範天下的中規中矩,否則就得等著受悠悠眾口的指責。

"怎麼沒有呢?"尤其是在歡兒出生以後,"朝臣以皇朝必須有嗣為由要求選秀立妃的奏折不知被我們留了多少。最後是廷爭,詵──我是說陛下,只說了一句話,就讓他們啞口無言。"她又嗑開了一顆瓜子,等吊足了他的胃口才慢條斯理地公布答案︰"他說,鄭氏前鑒不遠,朕不敢重蹈覆轍。"回憶著當時的情形,眼中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愛戀讓裴麟難以坦然。

那時候詵是帶著笑說這句話的,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原因,卻使得群臣變色,前太子妃鄭氏因妒誤殺太子的往事歷歷在目,後嗣重要,當今聖上的性命安危更加重要,皇子可以讓皇後慢慢生,反正來日方長。皇後或者哪個妃子真把皇帝給"卡嚓"了才嚴重。所以自此之後,沒有人再提選秀之事。裴麟了然而笑,這確實是最好的理由。當年鄭氏的事震驚朝野,他在邊關也知之甚詳。褚詵此言一出,當然威懾力十足。

幼瀾又續道︰"不單是朝中大臣,連父親也因為新皇即位後我不肯讓三姐進宮而甚為惱火,前年終于完全失望,讓她嫁人了。"她與娘家本就情淡,現在幾乎是不太往來。她沒有以德報怨的胸懷,將父親接進京城,封個國公的虛餃,已算是仁至義盡。

"兄長倒是很高興。"幼瀾的三姐夫正是裴麟的兄長裴麒,現任巴州太守,兩家早就定了親的,也難為他竟然不怪樂家的利欲燻心,將婚事延宕了這許多年。

"麒哥應該很喜愛三姐吧。"以己度人,她心中也盼二人婚姻美滿。

裴麟欲言又止。

算了,瀾兒現在過得很好,他們也只能以兄長的身份給予祝福了,何必徒尋煩惱。

"不說這些了。麒哥你明日就要回去,東北情勢險惡,務必一切小心。還有,切勿為國事誤了家事啊,有什麼中意的姑娘,也該定下來了。"

這幾日下來,她不是沒發現裴麟眼中仍未消褪的情意,除了感動以及愧疚,她不能也不願給他其他。惟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讓他明白這個事實。

她對裴麟,沒有過兄長、家人以外的感覺。

除了十三歲那一年的求婚外,裴麟在當年進京選秀前夕還提出過私奔之議。那時候走,最多父親再找三姐頂替,不會鬧得太大。她仔細考慮過可行性,最後還是拒絕了。

從她懂得男女之情起,便一直知道裴麟對她的特別,跟他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會得到最妥善的照顧。而進京,卻由于先皇的年事已高與自己不善鑽營的個性,注定了一旦入選,便是一場悲劇。裴麟是好人,在得不到回報之下,就算心中有怨也不會輕言分離,放她一人孤苦無依。正因如此,她更不能無恥地去利用他的感情。與其草率決定使得兩人將來成為怨偶一生抑郁,還不如離開,讓她一人去面對無限的未知與可能。

當時或許只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喜歡上他的可能。但在遇到了詵之後,就知道了男女間的喜愛與親情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覺。她不會因為裴麟的注視而臉紅心跳,她不會因為與他三兩日的不相見而不停思念,她不會想象兩人白發蒼蒼時相依相偎的模樣……

所以,裴麟只會是很親的兄長,很好的朋友。她從沒跟詵提起過這件事,如果被他知道,她或許沒事,裴麟可不一定逃得月兌他公報私仇的伎倆。想象著他暴跳如雷的樣子,她微微地笑了。

無論事情如何變化,相信她和詵會在一起,一直。

"我知道。"裴麟心中悵然,相聚不過一月,竟又要天各一方。他忽地想起一事,"皇後,有件事,問出來或許逾矩,但臣心中疑惑,很想得個解答。"

"麒哥,這麼客氣作甚?你問,我知無不言。"

她既然如此說了,裴麟也就不再藏著︰"好。我想知道,新皇剛即位時東北局勢不穩,那封以您的名義寫來授予退敵之計的書信,並非皇上授意,對嗎?"

"哦?你憑什麼如此認為?"

"我本來自然以為主意是皇上出的,只是考慮皇後與我有同鄉之誼,為讓我安心,才以您的名義寫來。但我在京這段時間,蒙皇上召見問及邊防狀況之時,發現皇上對東北的了解並不像信中表現得那樣透徹,所以……"

幼瀾贊賞地笑,"麒哥,你真是敏銳。不錯,那封信是我寫的。"不過詵有"審查",在確定沒有可以讓他"誤會"的言詞後才送了出去。

裴麟驚異萬分,"怎麼可能?你一個女流之輩,從未到過東北……"他起先只是想知道有那位臣子對東北形勢了解得如此清楚,想與他結識一下罷了,誰知道竟得到這麼震撼的答案!

"我沒去過東北,先皇去過,並且經歷大小凡四十六戰才平定那塊土地,他有寫札記的習慣,所有收集的資料,運用的戰術都存放在弘文館的秘閣里,我曾經仔細讀過。"

她平靜地敘述,裴麟心中卻是波濤洶涌。他做夢都沒想過,昔日酷愛讀書的鄰家女孩不僅已貴為一國之母,更是胸羅百萬雄兵幫助東北軍在那個最艱苦時期順利退敵的天才智囊。

她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得意,只是那麼靜靜地坐著,一如嫻靜少婦。難怪總覺得如今的她已不同于原來那個雖然聰明有時卻有點傻有點可愛的小丫頭,原來並不只是嫁作人婦的緣故,更因為她的能力已遠遠走到了前頭,讓他──望塵莫及。

斂于內的光華,不會只閃耀一次便告停止,裴麟想起方才她說到群臣上奏被留中時用的是"我們"。

我們?她與皇上?電光火石間,他了解了她所謂皇上的"弱點。"

"你這是在玩火!"焦急之下,他也忘了使用刻意疏遠的敬稱。不遵婦道,參與機務,把持朝政,一旦被人知道,這些罪名就會鋪天蓋地地蜂擁而來,到時候怎麼收場?

她以為有皇帝的疼寵就足以仗恃嗎?

錯了!短暫的接觸中他可以看出,皇帝雖然宅心仁厚力持淡薄,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她以為他的容忍度有多少,她以為他能包容她僭越權威到什麼地步?況且比皇帝更高的,還有祖宗家法!一頂頂大帽子足以壓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幼瀾听他忽然大吼,有片刻回不過神,待了解他的意思,臉色幾不可見地變了一變,"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幫忙而已。"

裴麟湊近,雙手就支在她面前的桌上,深深地看著日夜掛懷的容顏,幾乎讓她的心虛無所遁形,"就算你現在真的只是想幫忙,年長日久,你能保證不會──錯位?"

她幾乎是慌亂地避開了他的籠罩,太過快速的動作更加深裴麟的憂慮。

"好自為之啊,皇後。"加重了稱謂的音量,似乎在提醒她始終只是褚家的媳婦。

她不答,怔怔地望著廳外一池怒放的蓮花,心中涌起一股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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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坐針氈。

天外飛來這麼一句。

褚詵端坐龍椅,有一句沒一句地听著朝臣冗長的發言,右手無意識地摩挲扶手上光滑的緞面。

他的身後是一道簾。

除了羅奇這樣極少數的近侍外,沒有人知道,簾子背後近四年來一直坐著一個人。

他的妻子,他的內助,他的最佳謀士,他閑暇空間的慷慨賜予者。

他似乎越來越依賴她了,依賴得很久,依賴得很多,依賴得幾乎忘了她是否值得依賴。

夫妻一體,他該為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感到羞愧,畢竟,瀾是那麼盡心盡力地在幫他……

幫他?不是嗎?她跟著他上朝是怕他沒听完整群臣的意見而走神去想他的武學;她幫他批奏折是為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去經營自己的喜好;她安排他召見大臣的名單、擬定他上朝時要交付公議的事項更讓他省去了不少麻煩。現在的他幾乎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顧好台面上的禮儀,其他的都歸瀾管,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事無巨細,朝政幾乎都是瀾在做主,她不辭勞苦,她無怨無尤……她作的決定,十有八九是正確的。真奇怪,剛開始的時候,他倆對朝政的意見總是相似,但是現在,他偶爾與她討論事情,說出來的見解卻總是比她差一大截。

難道這也跟學武一樣,幾天不練就會手生嗎?那麼,他現在確實已經差瀾很多了。

傀儡。

昨晚可能真沒睡好,竟然又有一個奇怪的詞語莫名閃入腦中,而且還讓他不自禁打個寒顫。

誰是傀儡?他嗎?

笑話!怎麼會是他!他富有四海,坐擁天下,並且武藝不凡,當今之世,有誰及得過他?

雖然如此,心中由來已久的怪異感卻不斷擴大。

瀾已經很久沒有勸他以國事為重鑽研武學應適可而止了,瀾很多次有意無意地阻止他踫那些奏折,就算讓他看了,也是勉強的神色,她以為她隱藏得很好,似乎忘了他們是多麼親密的人,一舉一動都可以被對方捕捉到最細密的心思……

瀾,是他的妻,最親密的人。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那麼奇怪的問題──

美色傾國,才干……也會傾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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