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劉濯準備長居揚州的打算不是一時玩笑後,元桑在某個午後暫時放下公事與他同到城郊看看有無適合結廬而居的地點,順便放松心情。
「最近很煩?」看她顧盼之間,少了往日的從容。
「還不是我的親事。」說起這個,就渾身不對勁。元桑在一處草坡上坐定,劉濯也跟著矮來。
「員外把你許給誰了?」嫁人之後,他這位妹子就會是某人的妻,生些孩子環繞膝下。凡夫俗子的命運,就是如此簡單……
他微甩頭,壓下乍然生出的焦躁情緒。
「爹讓我自己做主。」順便軟磨硬泡了兩倍于上個月的花銷。
「員外很開明。」他的家便絕對不會允許如此。
元桑有些懊惱地輕嘆︰「但是皇甫家也來提親了。」
「皇甫家不是揚州首富嗎?諒來……也不辱沒了賢妹?」大江南北行走之間,也曾在不少市鎮見過皇甫家的招牌,生意做得很大。
她煩躁地嘆口氣。「皇甫家與元家算舊識,皇甫伯伯與他長子均是厚道之人,可惜幾年前相繼過世。現在是次子皇甫仲擎當家,他的行事作風與父兄迥異,堪稱無所不用其極,仗著官府背景吞並商號,欺詐下游商人。皇甫家產業中絲綢一項,本只買賣絲綢布匹以牟利,元家則是供貨商,兩家向來合作,無甚沖突,但近來皇甫家似有意介入供貨源頭,我怕他此次求親,是沖著元家掌握的大量貨源而來。」
「皇甫家看重的,恐怕還有賢妹的能耐。」听出她對那姓皇甫的並無好感,劉濯沒來由松了口氣,開始有心情客觀分析。
元桑的「天賦異稟」,近來也听了不少。對于此類無稽之談,他向來嗤之以鼻。兩年多的書信往來,他知道她的成績絕不是一句「神助」就可以定論的。不過似乎大多數人都不這樣看。否則以一般眼光而論,元桑這般樣貌,不至吸引那麼多求親者。他自信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世間男子,大多盼的是有嬌妻美眷相伴甚至妻妾成群吧,像父親,不是有了那麼多女人還不滿足嗎?結果,結果……
他悚然一驚,竭力阻止思緒朝一直努力忽略的方向流去。不知怎的,最近總是不知不覺想起以為已然淡忘的往事。
「不管怎樣,我不會將爹爹辛苦建立的基業拱手讓人。但是如果皇甫仲擎指使官府逼婚,我就不得不接受安排,畢竟女十五而嫁,這是律令。」近世雖執行得不是很透徹,皇甫家插手的話,就不是她那當主簿的姐夫能擺平的了。
听她屢屢提到官府背景,他微覺奇怪。「皇甫家有人為官?」朝廷或者地方上有什麼姓皇甫的高官嗎?他怎麼沒印象?
「說出來也不光彩。皇甫仲擎當年費盡心思把三弟引薦給了太平公主,听說如今皇甫叔軒是公主跟前的紅人,所以就算是刺史大人也要讓皇甫家三分。」
「原來如此。」雖然元桑已刻意修飾言辭,他還是立時听懂了。果然不光彩。皇甫仲擎為了得到權勢,竟然不惜送自己的弟弟去給太平公主當面首,人品之低劣,可想而知。
而一個面首的家人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朝政的敗壞,也由此可知了。
「當務之急,是找個人嫁了絕了皇甫家的念想。」這是她能想到的惟一辦法了。
劉濯不贊同地搖頭。「照你所說,皇甫仲擎一心圖謀元家,你躲過這一次,必會有下一次動作。既不能永絕後患,又賠上終身大事,未免欠妥。」這是家事,他視她如妹,管這些,應該也不算太寬吧。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皇甫家強過元家太多,斷不能硬來,除此之外,一時間又哪有良策。」
「員外怎麼說?」沒道理讓她一個半大的孩子承擔所有事。
「爹把那個媒婆掃地出門,還說,大不了一家子去要飯,就算殺了他也不嫁。」想起當時的場面就想笑。媒婆的身量比爹還大上那麼一號,于是爹旁敲側擊了半天她平日的吃食,然後才很神勇地派五個家丁把那可憐的女人扔出門,氣喘吁吁的叫囂讓人以為被說媒的對象是他自己,闔府上下則都判定爹只是妒忌人家的身材。
劉濯在心中嘆氣。依元桑的個性,元員外如此回護,她更是會下定決心要保家人周全了。「這種事,馬虎不得。」凡夫俗子可以安于平淡,但該有個和美的家庭才算幸福,這也是他這幾天思考的結果之一。
「我不在乎的。真的。」她堅定的眼眸直視他眼中的擔憂,心里有許多感動——本是不相干的人,何苦讓他攙和進自己的煩心事來呢?揚起笑臉,她開玩笑般說道︰「兄長幫我來挑挑人吧。如果挑不出來,小妹就只好找兄長您來靠了。」
微涼的秋風款款路過山坡,吹得半青半黃的野草簌簌作響,然後拂過她垂地的裙袂和單薄鬢發,拂過那寧靜平和的笑靨,以及,暗藏心事的雙眸。
劉濯靜靜凝視著這張他惟一能仔細描摹的女性臉龐,有些迷惘地發現呼吸急促。
「兄長?」
「好。」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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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仲擎微怔。「元家允婚了?」
手腳可真夠快。
「是。听說是劉濯拉著三姑娘一塊兒去提的親,元員外二話不說就允了。」
「那老頭兒還真是疼女兒。」哼,不自量力的家伙,「查到劉濯的來歷了嗎?」
說到這個,包打听一下子神氣了起來。「稟二少,劉濯是河東道晉州久利縣人士,自小父母雙亡,入籍從叔鹽商劉大白家,弱冠之後開始雲游各處,以都料為生。」嘿嘿,這可是他透過三少的關系,千里迢迢去北方查了戶籍才得到的消息。
鹽商?官府里沒熟人可沒那麼容易當鹽商。「劉濯在那鹽商家地位如何?」
「因為劉濯離家已久,小的找到的那些僕人都對他沒什麼印象,只知道後院有一間下人房以前有一位什麼遠房少爺住過。想來應該是沒什麼緊要的。而且劉大白能干的兒子少說也有四五個,怎樣也輪不到一個遠房佷兒說什麼話。」
也對,如果他在家中受寵,也就不會跑到外面來做力氣活了。原來是從小境遇悲慘,才到現在還陰陽怪氣的樣子,也不知道元桑看上他哪一點。橫豎是個沒背景的,那就好辦了。
「來人,準備一份厚禮,我要親自送到張參軍府上。」既然敬酒沒人肯吃,也就休怪他無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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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員外知道劉濯不窮,但看到在宜得吆喝下抬進來的一箱箱彩禮,還是禁不住目瞪口呆了許久。「阿琚,你說……都料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賺錢?」還是他這未來的女婿事實上還兼營殺人越貨?
不管,總之發財啦,發財啦!女兒的眼光真不是普通得好!
「呃,大概吧。」饒是王琚少年老成,在目光掃到一個打開的長形盒子時,也不禁吃了一驚。
那是一支翠綠欲滴的吹管,上頭的兩個小字如果他沒認錯的話,應該是籀文的「韶華」。
「秦咸陽宮有玉笛長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則見車馬山林,……」
韶華管。
一直以為那是傳說中的奇珍異寶,竟在這里出現!單這一件,便把在場熠熠生輝的金珠玉帛都比了下去。此物無價,任他一個都料匠財富聲望再顯赫,非有奇緣,也求之不得。
這個劉濯,似乎比旁人想象中的更復雜。
劉濯自言父母雙亡,家中無親故可主持婚事,一切細節自是均由元家三位長輩打點。既是嬌客,長居客棧自是欠妥,按著大夫人的意思,主僕二人搬入元府,而元桑則將于翌日起暫住別業,待新婚之日再象征性地娶過門。
當夜無月,劉濯一人漫步庭院。心中無限開懷。
多好。他這一輩子啊,終于永遠離開了既定的軌跡。有了事業,他喜歡並且可以沒有負擔地去做;將會有妻子,聰穎能干善解人意,最重要的,她平凡而且甘于平凡。終于可以做一個完整的凡夫俗子,有一些小錢,置幾房妻妾,生一些孩兒,憑勞力養家糊口。悠悠忽忽之間,一生便也這般滑過去了,和樂,順遂。
無關乎喜愛與否,只是平凡讓他安心。他不討厭餐金著玉的豪奢生活,萬眾仰望的輝煌光景他仍會不時心向往之。但如果榮華富貴滔天權勢必須在明槍暗箭下才能得到,那麼他還沒具備那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或許,永遠都不會準備好。幾年闖蕩下來,心也野了,沒有毒蛇的暗中窺伺,沒有違心的裝瘋賣傻,芸芸眾生都這麼過,沒理由他就求不到這個機會吧?既然有一種生活能讓他更覺愜意,他不介意拋下淡淡的企圖心來享受雲雲眾生的悠閑。
快成親了,對象是桑——那日說好了往後便如此喚她。他得到一個家,她則暫時省去一些煩惱。
會在一起一輩子的,兩人都不是激烈的人,懂得對方,談不上什麼男女之情,情之一字害人匪淺,小時的桑和他一樣都做過夢,現在不會了,凡夫俗子想這許多做甚?
努力忽視心中莫名的空蕩,成親真好。
「我打賭是你提出婚事的。」是那個雲起的聲音。
「哦?怎麼說?」這一個聲音則是桑的。
莫名地,他一時反而不忙離開,隱入黑暗中,且听她們說些什麼。
「還用問嗎?劉濯看起來就是八風吹不動的主,你若不說話,依他那種怪里怪氣的個性,就算對你有意也至少等到七老八十才開口。」沒辦法,她就是對這個人沒好感,忍不住損幾句。
元桑沉吟︰「那日我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怎麼也沒料到他就那麼爽快應承了。真是……非常奇怪。」
劉濯暗笑。別說她不解,連他自己也沒有想清楚當時哪來的突然沖動,像是怕時不再來似的。
「別管他怎麼想。」那種怪人講不清的,「說真的你——」他的位置看不到她們的臉,但模糊地看見一個高挑影子撞了縴小的影子一記,劉濯幾乎可以想象雲起臉上三八的神情,「你其實是歡喜他來提親的對吧?」這丫頭的心事,她可比她的兩個親姐姐還清楚。
一陣快而猛的心跳可是出于自己?響得讓他怕已露出行藏。劉濯啊劉濯,你到底為何緊張如斯,為何?
四周沉寂許久。元桑開口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是屏息以待的。
「我——我承認,當年確實有過那樣的心思。但現在不一樣了,雲起姐你知道嗎?不一樣了,我是個大人,我有正事要做,沒有資格和氣力去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我和他始終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對他,我早就打算只待以兄長之禮,有沒有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呢……唉。」
無月的朔日,只有廊燈照明。一時間四下無聲,听起來那聲輕嘆細細地拖得分外長,在空中幽幽轉了幾圈後,落入男子心底,那塊空蕩之處,似乎又擴大了。
有什麼,有什麼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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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的下任主事者與都料匠劉濯,在揚州怎麼說也都算得上是號人物。二人的婚事雖然有些倉促,該有的禮數還是不寒磣。
這夜,紅燭劇燃,喜字高掛,火炮聲聲,賓客盈門。拜完堂,酒過三巡,新郎新婦之間的「愛情傳奇」正以燎原之勢成為最佳佐菜——
女追男版。三年前的棲靈山上,瓊花開得特別艷,情竇初開的元三姑娘邂逅豐神俊朗的劉濯,元三姑娘的心扉如昭陵六駿飛馳的速度般被劉濯那憂郁的氣質擊中,三載窮追猛打,終于抱得美男歸。
男誘女版。三年前的棲靈山上,暖風吹得特別溫柔,春心蕩漾的劉濯逢著了天真懵懂的元三姑娘,劉濯的視線有如當年李衛公遭遇紅拂夫人那樣定在氣質清冷的三姑娘臉上再也移不開,他用三年的時間讓自己配得上她,最後終于打動芳心。
郎情妾意版。三年前的棲靈山上,澄碧湖的水特別清,曠男劉濯遇上了怨女元桑,二人如牛郎織女般天雷勾動地火,私定終身,卻硬生生被扮演王母娘娘的元員外拆散三年,經歷千難萬險終于走在了一起。
還有劉濯求親意在家業版,狠心老父買女求財版,以及最香艷的藍田種玉版,不一而足,任君挑選。
現在他終于知道為什麼說揚州人文薈萃了。
由于披紅掛彩而顯得有點蠢的劉濯不忍打擾眾人「雅興」,端著酒杯不著痕跡地站在一邊聆听,一臉覺得很有意思地笑。微側頭讓開某人險些噴過來的酒水,一綹沒扎好的發絲恰巧掉落額頭,他下意識地抬手整理。
雖是無心的動作,舉手投足間的意氣風發卻看得一旁的李宜得呼吸為之一滯︰主人今天真、真是、真是他媽的俊!連他一個大男人都快受不了了!連心情也是特別得好,他甚至允許元家那群女眷在他臉上打了一層薄薄的粉因為她們說那樣更好看!
誰來告訴他究竟怎麼回事好嗎?
不是向來做完一地工程就轉戰他處的嗎?怎麼某天下午出了趟門回來,他家主子就成了元府的準姑爺?而且明明越近婚期主子就越不安,讓他篤定以為他是被逼婚的,誰知今天竟高興地像個白痴似的端著他那瓶代酒的清茶到處轉悠,看得一票向元三姑娘求過親或者對他有意的男女咬牙切齒。
說真的,是不是他們倆真的干了什麼「好事」才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成親?元家姑娘和他家主子看起來那麼死板……呃,正經的人,沒準也有狂野的一面哦,嘿嘿嘿!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劉濯喚回他已陷于粉紅色的神志︰「宜得,我這樣——還好吧?」看著主人百年,不對,至少是千年難得一見的靦腆——是靦腆吧,宜得除了愣愣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
劉濯滿意地頷首,舉步到席間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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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發抖。呵,她竟緊張得發抖。拜完堂後的元桑獨坐喜床上,偽裝的超然畢竟敵不過新嫁娘的忐忑。不是路人,不是游冶少年,不是富商縉紳,她嫁的竟是他,她如兄長般仰賴了許久的男子,她成長中戀慕過的惟一對象。
不興奮嗎?騙誰啊?夫妻交拜的那一刻,幾日來游離的神思方始回歸,意識到紅綢的那一端,系的是她這些年努力想要超月兌開的男子,身形竟然趔趄了下,于是知道,其實從未成功地放下——不止如此,那雙伸來攙扶的大手,竟讓她生出一股如在雲端的眩暈感。
承認吧,對他仍有意,日甚一日地有意。當初是當他遠在天邊,感覺說壓下便壓下了,不覺如何煩惱,畢竟需要動腦筋的事還有許多,她不是可以鎮日端坐繡樓傷春悲秋的千金之軀。而今後朝夕相處,那強烈的存在感勢必日日將她困在其中,這可怎生是好?
她不愛這種模糊不清的狀況,大不了說與他知!他若也有意自是大佳,若他無意,若他無意……豈不徒增尷尬,往後讓她又該如何自處?難不成一輩子避而不見?
好煩哪。婚前不曾見過面的夫妻,也比她這曖昧不清的境況好吧?
夜深。酒宴料來行將結束,思及此,她心中愈加惶恐︰不知他是否被人灌醉?不知這新婚之夜,他們將怎樣度過?——不知,不知這一身的裝扮,是否入得了新郎法眼?
正胡思亂想間,房門被用力打開,雲起顫抖的聲音中分明透著絕望。
「出事了!」
撩起蓋頭,元桑猛抬頭,對上一張異常蒼白的臉。
「衙役、衙役在柴房搜出弓弩盔甲,劉濯說、說是他做的!」
紅蓋帶著洋洋喜氣,頹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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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同二姐夫的一點交情與元家紅包面上,捕頭應承了明日再將劉濯捉拿歸案。
新房內,她關上門,怒瞪他斜倚床榻之上的悠閑姿態。
「私藏軍械可是殺頭的大罪,你、你怎可隨隨便便就頂了下來?」
死,那麼那麼遙遠的字眼,竟然頃刻都到眼前來。她表面鎮定,卻從上廳堂向官差求情開始,腦子里便一片渾渾噩噩。
「放心,按大唐律令,‘私有甲三領及弩五張者絞’。柴房里只放了弓弩與盔甲各二,罪不及死。」如若不是相關人士怕擔責任不願多給,就是陷害者無意置元家于死地了。
無暇思及他怎會對律令如此熟悉,元桑聞言松了口氣,隨即又警醒起來︰「那到底會判什麼樣的刑罰?」心中盼著他說沒事的,卻知道這絕不可能。
「流二千里吧。」如果重一點,也可能判三千里。
元桑倒吸口氣︰「你是說……流放?」不是的,快說不是的!
他頷首。
她听說過流放,就是到嶺南、遼東那些地方做苦力。
她寧願不知道啊!別說勞役之苦,就是一路上的艱險就夠折騰死五大三粗的強盜。真正能熬過時限回來的,十個人里只有一兩個。
這般辛苦,他、他這樣的書生體魄,怎麼受得了?
「你……有什麼可以月兌身的辦法嗎?」只花了兩三年的時間就成為中原第一都料匠,通音律,精數術,曉古今——她一直知道的,有他在的地方就會有奇跡,對不對,對不對?
凝視她充滿希望的眼半晌,劉濯認真地搖頭。
「你騙我的,你一定有辦法。」不要和她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沒有辦法?
「真的沒有。」民不與官斗。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將傷害降到最低而已。
她定定地看他,想象著他衣衫襤褸風霜滿面的樣子——不!她決不讓他去受這種苦!
她倏地轉身欲開門出去,劉濯急忙起身,一把攫住她的肩膀,「你要做什麼?」
「我去找皇甫仲擎……」膽敢這麼明目張膽栽贓嫁禍的,除了那個該死的人渣沒人做得出來。
劉濯色變。「告訴他你願意嫁他,把元家產業雙手奉上,求他放我一馬嗎?你怎麼能將自己的一生都賠在那種人身上?你這麼久的努力那麼久的堅持又算什麼?」這場婚禮,是不是也變得毫無意義?
算什麼?她恍惚地看著他俊顏上前所未見的嚴厲,看他一身難得張揚的紅色吉服,早沒了方才的從容鎮定——他擔心她,勝過擔心自己呵。
倉皇失措的心忽然就這樣定了下來——算什麼?只要他安好,一切都不算什麼的。
「你是不是還在打算,如果皇甫仲擎不答應,你就去官府把罪頂下來,自己去坐牢?」
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她並非尋常女子,有擔當,他知道。他——心疼。等著成親的日子里,他推卻一切瑣務,就為想個明白︰他倆之間,到底是什麼關系?是泛泛之交不會魚雁傳書兩年不曾斷絕,是好友何必答應一頭闖進她的姻緣,是知己也不至于自然而然地將揚州當成自己的歸處。
該來的總會來,要躲閃業已不及,他以往是不信世上真有教人生死以之的男女之情,但卻素知桑是不同的,曾幾何時,這「不同」竟已深入骨髓,再難拔除。因為是她,接受這一切似乎變得理所當然。于是對于這樁婚事不再抱持著順其自然的心情,原來所做的人生規劃,也隨之有了令人期待的變更。
誰知平地風波起,他沒料到商場上的拼殺可以激烈到完全不擇手段的地步,活似二十歲以前的那段夢魘……或許他是注定得不到幸福的吧,身邊總是有丑陋的事情發生。但至少這一次,他要竭盡所能保護他在乎的人,只要她不與他爭——
「這是元家的事,理當元家自己解決,將你牽扯進來已是不該,我更不能讓你孤身犯難。」平和了心緒,她終于說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當務之急,是要與他撇清關系。
「難道我還是外人?莫說我今日已與你拜了堂,單是沖著元家的知遇之恩,我就不能袖手旁觀!你仔細想想,我孑然一身,雖與你拜了堂卻並未入籍,就算真的埋骨他鄉也不過是賤命一條;你呢?你一時的沖動非但會讓元家的家業輕易落入皇甫仲擎手中,還要害你爹娘隨你流放到兩三千里之外受苦,你忍心嗎?兩害相權取其輕,這點道理,你還會不懂嗎?」
她懂。
她知他是對的,但她不要听!不要听!是她沒用,是她的錯,自作聰明地想出了成親的主意,以為兩全其美卻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笨蛋!元桑,你是不折不扣的笨蛋!
她雙手捂著耳朵,近乎自虐地拼命搖著腦袋——幾曾見她這般脆弱的模樣!他嘆氣,他用盡量不傷到她的方式拉下被攥得通紅的拳頭,握在手中。
「听我的話,好好守護這個家,不要輕舉妄動,好嗎?」醇厚的嗓音低低勸慰,溫柔的口吻仿佛是在安撫一個別扭的孩子。
耳畔呢噥般的低語堪堪阻住她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全身不由自主地泛起輕輕顫抖。
對啊,她還有父母,還有元家,為了這些,她確實有足夠的理由留下。
濕潤的雙眸鎖定他殷切神情,「那,我等你回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至少他回來的時候,會有一個妻子,有一個家。
望進她堅定的眼,他忍不住撫額蹙眉。此去一路必是險阻重重,變數萬千,他根本不能許下什麼承諾。桑恩怨分明猶勝須眉,因著心中愧疚,縱非甘願也會為他守節到死,他又怎忍心她大好年華就這樣空耗在無邊等待之中?
「桑,跟你講個故事。」無視她的錯愕表情,他緩緩說道,「古時候有個叫尾生的男子,和一個女子約在橋下相會,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後來發了大水,他抱著橋柱不肯離開,最後竟淹死了。很傻,對不對?」
她知道這個故事,抱柱之信被人們認為是重諾的表率流傳千古,但是——「是有點傻。」
她一直如此認為,縱使明知他說這個故事另有深意也不願說謊。守信是好,但這樣的死守,未免可笑。
他笑了,有點苦苦的樣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不知變通之人。你盡可以等,但別為我守……如果……有良人可以托付終身,你——大可以另擇佳偶。有朝一日我萬里歸來,看到你、看到你……夫妻恩愛,兒女承歡,自比見你獨守空閨來得……歡喜萬分。」短短幾句話竟說得斷斷續續,劉濯啊劉濯,你心底實是不願的對嗎?
另擇良婿?夫妻恩愛?兒女承歡?這就是他對她的期許嗎?他不知道,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了嗎?
他怎麼可以不知道?「我——」
「你先莫急著辯解,往後的日子還長,你現下怎麼想或許只是一時沖動,不要許下讓自己後悔的保證。別守,答應我,否則我這一路上都會不安心!」劉濯!你充什麼好人?你自己明明就已經後悔死了這樣說,你明明在後悔!
忽略心底抗拒的嘶吼,他——要為她著想。
他會因為她的守候而不安心嗎?他是不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她的……在乎?哦,元桑,現在不是亂想的時候。總之你不能讓他路上一邊吃苦一邊還要為你擔心,你已經欠他夠多,不該再添一樁負累!
那麼,就依他所言吧。只是一個保證而已,等與不等,主動權還是在她不是?「好,我就當你是……過客。下次你再路過揚州時,可千萬別忘了來看看故人,我這里一定倒跣相迎。」她深深望住他,努力地以開玩笑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話,當成只是普通的離別。
「嗯……過客。」
這樣——才好。
渾身猶如虛月兌一般,他早分不清是因為松了口氣還是心情跌到谷底。
良久,二人相視無語。忽而,元桑笑了,小臉有些緊繃卻又極嫵媚地。
「濯,你有過女人嗎?」
劉濯嚇了一跳,隨即俊臉大紅,囁嚅不能成言。
他的表情取悅了她,也戰勝了原本僅剩的一點羞怯,「那麼,抱我。」邊說邊利落地卸下一身喜服,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他的臉,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內心的極度緊張。
劉濯發誓今日是他此生心緒起伏最大的一天!短暫的驚愕過後,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氣憤。抓過動個不停的小手,甩到一邊,他高聲怒吼︰「你把我當成什麼?劉濯在你眼中,就是這樣卑鄙無恥乘人之危的小人嗎?」她怎能這樣地輕賤于他,也輕賤自己?
「噓,別生氣。」她走近一步,縴指拂上他的唇,另一手搭在他胸口——呵呵,有人心跳如鼓呢,看來她上回被那個黃大富拖進青樓不小心學到的經驗,也並非全無效果哦。
「人家——」嘔!這字眼還真惡心!但男人好像就吃這一套,看她眼前向來八風吹不動的這位,竟意外地一臉心神恍惚,「……人家只是好奇洞房花燭夜到底要做些什麼而已。你難道不好奇嗎?」
「我不好奇。」拜從前的經歷所賜,該懂的不該懂的,他一樣沒漏。
「哦?那你教我,我們來個‘教學相長’好不好?」不容他反駁,她繼續說︰「你不必擔心我今後沒人要,在意這種小節的男人,我決看不中。而且,偷偷告訴你,二姐嫁給姐夫之前,就不是處子了呢。你看他倆現在還不是恩愛得緊?」二姐,事急從權,我對不起你了。
明明可以掙開她的,溫柔的觸撫和輕言細語卻像是帶著蠱咒般讓他動彈不得。他眼睜睜看著她顫抖的小手極慢極慢地解開彼此身上的束縛,無力阻止。理智接管之前,雙手已抱著柔膩的嬌軀來到床榻之上,然後發覺她其實比印象中美上許多倍,然後只能懊惱地為自己的荒唐行徑作點解釋與保證︰「我一定負責,一定回來!」然後再也不記得今夕是何夕……
紅燭掩映下,她緊緊環著他結實的後背,汲取最初也是最後的溫暖,腦袋則扣在寬闊的肩膀上不讓他看見奔流的淚水。
紅燭停,紅燭停,不是說洞房紅燭竟夕不滅就可以百年好合嗎?為什麼明天她的男人就要離她而去,歸期渺茫?老天啊老天,好不好我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他,可以不見這樣的離別?
芙蓉帳暖,鴛鴦瓦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