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黎睡到半夜,被身邊翻來覆去的聲響吵醒。
「小笛子,你做噩夢了?」剛開始一直會有這種情形,因此才不放心地一直與他睡一房,不過最近似乎已經好了許多,半夜都沒听到他哭泣叫喊。
小笛子身子一僵,用薄毯蓋住整個頭,悶悶的聲音細細地道︰「我沒事。」
「這麼熱的天,你蒙頭睡做什麼?」霍昭黎掀開毯子,就著燭台微光,看見小笛子滿臉通紅。
「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他說著「噌」地坐起,伸手去探小笛子額頭。
「不、不是啦!」小笛子死命躲開他的手,「我沒事,只不過睡不著而已。」
「是嗎?」霍昭黎終是逮住他胡亂扭動的身子,模了額頭才放下心,「這里的床很舒服啊,你為什麼睡不著?」
小笛子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支支吾吾地道︰「霍大哥你……你沒有听見隔壁的聲音嗎?」
「聲音?」霍昭黎听他一說,凝神去听,才發現確實有響動從隔壁傳來。他內力好,耳力自然也優于常人,一旦注意,便听清楚是江娉婷與一個男人在談話。
說是談話,又不太像。他只听見男人低低地說了什麼,江娉婷便不住吃吃笑著,語調似比白天更婉轉幾倍,隨後又是笑鬧、喘氣的聲音。
霍昭黎不解地道︰「江姑娘和客人說他們的話,我們顧自己睡覺就好。他們聲音又不響,照理不會吵到你啊。」
小笛子張口結舌地看著霍昭黎倒頭又睡,月兌力似的嘆了口氣,捂著雙耳勉強躺下。
第二日早上,霍昭黎一如既往,神清氣爽地與江娉婷打招呼,對于被她好聲好氣送走的那名中年男子毫無感想;小笛子卻黑著兩個眼圈,不住打呵欠。
程逸岸得意地向江娉婷攤開手,「我贏了。」
江娉婷深深注視霍昭黎,直看得他毛骨悚然,才收回目光,不情願地自袖口取出一張紙來。
「原來世上還有這種人,算我失策。拿去拿去!」
程逸岸咧著嘴道了聲謝,將紙張收入懷中。
江娉婷繼續回頭打量霍昭黎,眼中閃過惡作劇的光芒,「我看他這樣也不行吧?這麼大個小伙子了,什麼都不懂,豈不被人笑話?」
「你想干什麼?」程逸岸雖在問話,口氣卻全無疑問。
然後,一張巴掌臉與一張女圭女圭臉,同時對著霍昭黎露出不軌笑容。
吃了中飯,江娉婷拉著程逸岸出門逛街,小笛子跟去玩——還是那個不親切的程逸岸,現在這張女圭女圭臉,他卻又不太怕了。霍昭黎一個人被留在屋里,對著本薄薄的《詩經》大傷腦筋。
屋里甚是悶熱,霍昭黎在屋後花園里揀了塊樹陰躺下,听著知了叫,不禁昏昏欲睡。過了小半個時辰,念來念去還只是「關關雎鳩」四個字而已。
「小哥,你在做什麼?」
霍昭黎初涉江湖,從無防範左右的習慣,忽然听見有人說話,嚇得趕忙站起。
四下探看,只見身側小樹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大半身子躲在樹後,露出半張臉來看著他。
霍昭黎從裝束得知那是個女子,心想多半是江娉婷的朋友,因而朗笑道︰「我在這里背書。」
「背書?學堂老師讓背的嗎?」女郎大約有些好奇,慢吞吞踱到他身前,疑惑地看著書本。
「不是,是我大哥留的功課。」
霍昭黎這下看清楚了她的長相。年紀甚輕,並不是如江娉婷一般明麗的容貌,眼楮細長,鼻子窄而挺,嘴很小唇卻不薄,微微向上噘著,雖然在笑,看起來卻總像是微微生著氣的樣子,與單薄的身子骨配在一起,看起來極是惹人憐惜。
「你大哥教你念書嗎?」女郎挑起鳳眼望向他,浮現出向往的神色,「真好。」
霍昭黎拼命搖頭,「哪里好了?大哥很凶的,如果一天的功課沒做完,就不給飯吃!」也因此一路上很多日子,他都半饑不飽。
女郎看著他,哀傷地笑,「你還有大哥教你念書,我的哥哥,很早就得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小時候,總是他陪我玩的——」說著哽咽。
霍昭黎最看不得別人難過,見她如此傷心,像是之前哄小笛子一樣,想都不想地,趕緊去拍她背。
「你、你別難過啊,我本來也沒有哥哥,這個大哥是路上認的……雖然我現在不太清楚到底他年紀大還是我比較大,不過他懂很多事情,對我很好。娘說人只要活著,慢慢總會遇見很重要的人,也慢慢總有很重要的人離開,所以要趁重要的人在的時候對他好,以後才不會後悔——雖然娘常常罵我,可她還是待我很好的,我也待她不錯,總是一個人去干活任她在家里偷懶,所以她一聲不響走掉,我也不會覺得很難過……」他越說越語無倫次,自己也擔心對方根本听不明白,這時女郎忽然抱住他的手臂,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霍昭黎不再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臉為難——為什麼總會踫到這種事?
「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嗚嗚嗚,娉婷姐待我也很好,但是我從來不敢跟她說心事,她看起來好厲害,我怕她看不起我,嗚嗚嗚,所以我一直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說話的伴兒,今天能見到你真好!」她突然間察覺到此刻姿勢不雅,連忙坐直身子,拿出手帕拭著臉上的淚,尷尬地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哭了,實在對不住,剛踫上就讓你看見這個樣子……」
「沒關系沒關系。」霍昭黎連連擺著手,「你哭一哭心里會好受些。這樣就好了。以前在家里,我也會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的。」
女郎淚眼??地抬頭凝視他,「你人真好!」
「別這麼說啦。」霍昭黎不好意思地搔著後腦勺,回她一個傻笑。
女郎恢復端莊鎮定的樣子,有些遲疑地道︰「我就住在那邊,小哥沒事的話,過來喝杯茶如何?」
看她滿眼的期盼,霍昭黎不忍推辭,另一邊也正想找個借口不必背那些拗口的詩句,遂答應著跟去了。
女郎的住處是在白色樓房左側的小小竹屋,被樹林擋著,因此之前都沒有發現這個清幽所在。用簾子隔了內外兩進,桌椅擺設雖甚簡潔,質地卻看得出來都是上好。四處收拾得十分整齊,略無半點雜物。程逸岸要是見了,必定要說全然看不出是女孩兒家的居處;霍昭黎沒進過女郎的閨房,自然無從比較起,只覺得這地方夏天住著應當挺涼快,冬天怕是要冷了。
不多久女郎沏了茶過來,霍昭黎正有些渴了,也不管還有些燙,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盞,到只剩最後一點茶水留在舌根,才驀然驚嘆︰「這茶真香!」
女郎看來很是開懷,道︰「這是茉莉花茶,茶葉是尋常的烘青綠茶,茉莉花則是我自己采了來的。」
霍昭黎聞言低頭看了看茶盞,只有茶葉,不見花朵,「咦?茉莉花呢?」
女郎笑了起來,嘴角邊露出兩個梨渦,「這茉莉花茶,是采摘含苞的茉莉花與茶拌和制的不假,但在續窨之後、烘焙之前,花朵便已被起出,因此只留花香,不見花影的。」
霍昭黎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種學問,我家沒種過茶,也從沒听汪叔叔提過。」
「汪叔叔?」
「住在我家隔壁的汪叔叔,家里有一片茶園,我小時候幫他們去采過茶,結果采來的都是老葉,不能用,他就再也不準我跟去了。」霍昭黎講起幼年趣事,女郎含笑聆听。
再喝了幾盞茶,說了會兒話,外頭已是日暮西山,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他們應該回來,便告辭要走,女郎道︰「小哥且慢走,我進去拿些茶葉,你好自己沖著喝。」
霍昭黎推辭不過,只得坐下來再等一等,女郎徑自掀簾子進了里屋。
等了許久,仍不見女郎出來。霍昭黎覺得有些奇怪,走到簾子旁喊道︰「姑娘,要不我先走,明日再來你這里那茶葉好不好?」
里面沒有聲響。
霍昭黎又說了一遍,仍是無聲。
他隱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呆呆立著,拿不定主意是繼續等還是進去看看。
這時里頭「乒乓」幾聲響,似是有東西掉到地上,接著又是「啊」的一聲,分明便是那女郎所發出,霍昭黎擔心發生什麼事,再不遲疑,掀開簾子走進去。
里進比外頭狹窄一些,也是相當整潔,床、凳子、梳妝台之外,別無他物。霍昭黎看了一圈,見床上隱約似有人影,連忙跨步上前,撥開紗帳。
「姑娘,你怎麼樣?」
話一說完,他便愣在當下。
床上之人的確是那女郎,只是她此刻衣衫半褪,斜靠被褥躺著,支起上身,眉眼如絲地望著霍昭黎,與方才文靜內向的模樣大異其趣。
霍昭黎大惑不解,倒還謹記母親教誨,偏過頭不去看,然後問道︰「姑娘,你在做什麼?」
女郎啞著嗓子,嬌聲道︰「我在睡覺啊。小哥你吵到我了呢。」
「既然你要睡覺,那我先走了。」霍昭黎心想你這人真奇怪,還說要給我拿茶葉,卻自顧自睡覺來了。
他轉身要走,不想被女郎扯住手臂,「你就這樣走了?」她聲音柔軟,听入耳中說不出的受用。
霍昭黎只是更覺莫名其妙,「你既然要睡覺,我自然走了啊。」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難道就沒有什麼念頭?」
「有啊。」霍昭黎老老實實地點頭,「你是女兒家,我不能看你身子。這個我知道的。」
「那……若我準你看呢?」女郎聲音中帶著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緊張。
「你準我看?」霍昭黎一愣,「……你便是準我看,我也不能看的。」既不想娶她,又看了她身子,被娘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收拾他。
他說著便要掙開女郎的手出去,卻不料女郎竟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
「我不讓你走!」
「你、你這是干什麼?」霍昭黎到底是血氣方剛的男子,身後被一具柔軟的軀體緊貼著,實在不亂方寸也難。
「小哥,你先听我說!」女子不管他怎樣掙月兌,總是不肯松手,霍昭黎怕傷到她,又不敢使太大勁,只得先由她這樣抱著。
「我是貧苦人家的女兒,爹娘哥哥都去世之後,就被娉婷姐收留進這菡萏小築,這里雖然不同一般風月場所,但總歸還是迎來送往的地方,我絕不願在這里終老。因此娉婷姐來對我說,只消誘拐得你成了歡好,就給我一筆銀兩,任我離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她說著走到霍昭黎面前,「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就當為了救我,委屈你與我宿一夜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說得聲淚俱下,霍昭黎仍是迷惘。
「姑娘,我腦子不聰明,你說的听不太懂……你是想讓我幫你離開這里,是不是?」
女郎含淚點頭。
霍昭黎心中不禁抱怨既然是這麼簡單就能說清楚的一回事,為什麼不講得短些,說一堆風月場所、迎什麼送什麼的,讓他模不著頭腦。
「那應該不難。我這就去求大哥與江姑娘商量,如果你欠了江姑娘的錢,大哥是好人,會替你想辦法的。」
「不用這樣麻煩。」女郎咬著嘴唇,猛地將上身全部衣衫褪下,丟在一邊。一雙藕臂掛在霍昭黎身上,吐氣如蘭,「只要你接下來听我的,就能救我月兌離苦海。」
霍昭黎見她月兌衣,已經盡量快地閉上了眼,卻仍然瞥見了女郎整個身子。想到要娶這樣一個不太認識、又有點奇怪的女人做媳婦,不住地搖著頭,喃喃念著「不要,我不要」,整個人僵成泥塑木雕,竟然被女郎輕而易舉地推倒在了床上。
「小哥,你只要乖乖就好,我不會欺負你的。」女郎覆在他身上,雙唇輕觸著他耳朵,低低地道。一邊說一邊去解他腰帶。
霍昭黎只覺得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腳冰冷,一時動彈不得。
「霍哥哥!」
正在此時,簾子一撩,闖進一個小小的身影。
「什麼怪味兒!」小笛子捂住鼻子,往二人所在的地方沖過去,看著眼前的情形不由得瞪大眼,下一刻小拳頭便如雨點般往那女郎赤果的身上招呼過去。
「壞女人!放開霍哥哥!快點放開他!」
女郎柳眉倒豎,拎起小笛的後頸,恨聲道︰「就算你長得可愛,也不準壞了老娘好事,閃一邊涼快去!」
說著手一揮,小笛子整個人就往簾子外頭飛了出去。
沒有預料中的著地聲,卻听外頭有朗笑傳來︰「李嬤嬤,時辰已經到了。敢問你和我那賢弟,究竟是來了多少回合?」
女郎听到程逸岸的聲音,低咒一聲,狠狠瞪了猶自莫名的霍昭黎一眼,從容不迫地穿起衣服。她還未起身去掀開竹簾,程逸岸與江娉婷便已大咧咧地閃身入內。
程逸岸鼻子嗅了嗅,道︰「連失魂香都用上了,可見李嬤嬤這回是勢在必得。昭黎,你還好吧?」
「我沒事!」霍昭黎趕緊跑到他身邊,猶自驚魂未定。忽然結著腰帶的手停下來,驚異地注視著女郎——大哥方才喚她李嬤嬤?李嬤嬤不是昨天來應門的那個中年女人?
「你少說風涼話!」女郎反手將霍昭黎拽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是不是不行?」
「哈?」什麼東西不行?
程逸岸湊到霍昭黎耳邊說了什麼,他臉上頓時紅起來,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行的啊。」
江娉婷「噗嗤」一聲笑,過去摟著李嬤嬤的肩道︰「姐姐不要生氣,逸岸設了賭局賺我倆,霍兄弟其實是老實人,被他大哥欺負已經夠慘,咱們就放他一馬吧。」
「活該被欺負!天底下竟有這樣蠢的人!」女郎恨恨啐了一口,「背了半天都只記得句關關雎鳩,想與他要好時也是木頭一塊,枉費生得這般好相貌。」
「李嬤嬤不要再罵他了。這小子的頭只是用來長臉用的,不也是個可憐人?」程逸岸開玩笑地戳戳霍昭黎的腦袋。
「大哥……又是、又是易容術?」霍昭黎吞了吞口水,說出苦思良久之後的猜測。
程逸岸含笑點頭,「是啊。李嬤嬤的易容術,還是我教她的。」
霍昭黎瞄她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輕聲道︰「她其實已經是嬤嬤了嗎?」心中存些僥幸,如果已經是嬤嬤輩的人物,他自然不用娶來當媳婦的。
「非也。」程逸岸搖頭,指著那滿臉懊喪的女郎道,「這位姑娘姓李,閨名嬤嬤,從小就被人叫嬤嬤,日後老了,還是嬤嬤。」
霍昭黎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程逸岸怪道︰「你怎麼了?」
霍昭黎搖搖頭,顫顫巍巍走到李嬤嬤跟前,遲疑了一會兒,才痛下決心地抬起頭來,道︰「姑娘,請你做我的媳婦。」
李嬤嬤後退一步,一雙妙目瞪得老大,尖叫道︰「你說什麼?」
霍昭黎誠懇地道︰「我看了你的身子,自然要娶你做媳婦的。」
李嬤嬤、江娉婷、程逸岸面面相覷無語,小笛子卻跳出來大聲道︰「霍大哥,是他們聯手來戲耍你的,這種事情怎能算數?」
「可是我還是看了,沒辦法的。」霍昭黎神情慘淡地搖著頭。
李嬤嬤見他這副臉色,柳眉倒豎,上前揪住霍昭黎耳朵,冷聲道︰「要我當你媳婦,你很委屈嗎?」
霍昭黎哇哇叫痛,道︰「媳婦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我、我們又不熟,突然要成親,當然不太好啊。」
「誰說要跟你成親了?」
霍昭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用求助的眼光看向程逸岸。
程逸岸嘆了口氣,走到李嬤嬤跟前,道︰「嬤嬤,願賭服輸,你也別遷怒到他頭上。」
「是他自己說話不三不四的!」李嬤嬤氣呼呼地放掉手。
霍昭黎頗覺委屈,「我哪里有不三不四,我娘說——」
「你娘說什麼,我知道,我知道。」程逸岸拍拍他的肩,「不過啊,若是按你娘說的,這位姑娘早就不知道要嫁多少人了,輪不到你。」
「啊?」
李嬤嬤聞言自然不高興,被江娉婷拉住手,才沒去痛毆程逸岸。
看霍昭黎囁嚅著還要開口,程逸岸拿出做大哥的架勢,提高聲音道︰「總之就是這樣。你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明白沒?」霍昭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視線瞟到李嬤嬤,腦海中忍不住浮現起她不著寸縷的樣子,連忙狼狽低頭。
程逸岸安撫完義弟,朝李嬤嬤伸手,順道露出一個無比可愛的笑臉,「嬤嬤,千人一面。」
李嬤嬤不情不願地轉身,來到床前,將床板翻起,異香撲鼻而來。
霍昭黎驚訝地發現這床板底下,竟是層土壤,土壤的顏色是詭異的深綠,上頭只生了株淺紫色葉片的矮小植物。李嬤嬤遲疑半晌,方伸手摘下那植物上唯一一個果子,臉上的表情恍如剜去了心頭一塊肉。
她將那果子遞到程逸岸跟前,面無表情地道︰「沒錯吧?」
程逸岸低頭看去,只見暗紅色的果子上,綠色條紋依稀長成人臉的形狀。外形大小皆與傳說中無異。
「沒錯,就是這個!」饒是他見多識廣,想到今日能得如此異果,也不禁喜形于色。
李嬤嬤不悅地偏過頭,「難不成我會騙你嗎?」
她作勢要將果子放進程逸岸手中,卻在中途閃電般改變手勢,橢圓形的小果子,竟然向旁邊飛了出去。霍昭黎張嘴欲驚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異物進到口中,咕嘟一下,異物滑到喉頭。
這一下變故諸人始料未及,程逸岸眼睜睜看著到手的寶貝入了他人之口,死死盯著霍昭黎,一動也不動。
「好了,這果子我算是月兌手了,接下來的事,你們哥倆自己商量吧。」李嬤嬤輕快地說著,拉過江娉婷一起離開。
霍昭黎料知這果子當是神奇之物,被程逸岸瞪得十分害怕,吞吞吐吐地道︰「大哥——我、我吐出來好不好?」
程逸岸依舊瞪他,「千人一面遇唾液即融,你以為還能吐得出什麼來?」
听他這麼一說,霍昭黎果然感覺那果子進了喉嚨便行消失,現在只感覺到月復部有一股暖烘烘的熱氣向四肢流動,甚是舒坦。他模著肚子,小心翼翼問道︰「大哥,這個果子,吃了有什麼好處?」
「百、毒、不、侵。」程逸岸一字一頓地講出功效。
千人一面種苗難覓,更兼極難栽培,李嬤嬤與她的師父苦心孤詣二十五年,終于到了成熟之日,他好不容易激李嬤嬤答應打這個賭,明明已經勝出,卻在最後關頭被這小子輕而易舉吃掉了,程逸岸一時間心痛得無以復加。
霍昭黎一听自己吃了這樣了不起的東西,不禁急得團團轉,「那、那怎麼辦?」
「吃都吃了,還能怎麼辦?」程逸岸沒好氣地道。他本是灑月兌的個性,雖然對奇珍異果興趣濃厚,但既然已經無緣,便也即刻放下,不再往心里去。況且他本就是利用霍昭黎才贏了這個賭局,給他吃了,也未嘗沒有道理。
心中雖想通,但對霍昭黎當然不是這樣的說法,「你吃了本該是我的東西,算欠我一個大人情,姑且記著,日後慢慢還吧。」
「嗯!」霍昭黎听他這樣說,心中的不安與愧疚才消退稍許。
至于霍昭黎弄明白江娉婷這里,是供達官貴人、文人雅士找紅顏知己消遣的地方,則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霍昭黎站在後院的水池邊,不住演練程逸岸晚飯後傳授的掌法。
程逸岸最開始每日都要傳他三招功夫,鑒于霍昭黎資質「大出意料」,到現在已慢慢成了每三天傳一招。
程逸岸師從泗合門前代門主馮崇翰,根基是純正的內家心法,輕功更是所長;破門之後,他多方游歷,所學漸趨駁雜,單是會的拳腳功夫便有二三十套之多,他天性聰明,加之這些招數並算不上精妙的絕藝,往往一套功夫習了不到二十日便能隨心應用,如今見霍昭黎學得如此吃力,心下自然不耐。
今日教的這一招叫做「掠取關山」,為泗合門絕學「輕鴻掌」中的一招,變化繁復,回還迭遞,似層出不窮。
程逸岸教了前半招的種種變化後,坐在一邊看著,在霍昭黎第八次忘記同一個變化之後,終于如往常般不耐煩地出掌喂招。
霍昭黎正冥思苦想,內力感應身後勁風襲來,慌忙轉身應對。
程逸岸雙掌翻飛來襲,使的是前幾日教過的「浮雲望眼」。
霍昭黎把頭一低,雙手上格擋住他來路,正是「掠取關山」的起手勢。程逸岸變招成「人境結廬」,誘他使出「浮雲望眼」的第一個變化。
霍昭黎果然右掌橫推,攻程逸岸腋下。
如此來回數次,皆是程逸岸出招助他貫通「掠取關山」,霍昭黎原本想不起來的變化,在他誘導之下,也記了起來,不禁面露喜色。
程逸岸又使回「浮雲望眼」,以手擋住他攻勢,旋身抬腿,直踢霍昭黎眼角。霍昭黎一心用「掠取關山」的下一個變化,哪料程逸岸卻不再配合他,使的又是剛剛已用過的招數,他反應不及,竟呆呆站住。
程逸岸鞋面踫到他太陽穴即凝力不發,喝道︰「你等死嗎?不會使‘牛衣對泣’嗎?」
霍昭黎一听之下,連忙雙掌一合,飛快架開程逸岸的腿,月兌了險才反應過來,忍不住急道︰「大哥!‘牛衣對泣’不是這套掌法里的!」
程逸岸再度抬起腿,往霍昭黎左臉頰上掃去,霍昭黎自然而然又使一招「牛衣對泣」,正暗喜輕松躲開這一記,「啪」的一聲,程逸岸的手掌卻不知何時招呼到了他的右臉頰。
「大哥?」霍昭黎捂著臉,大為困惑。
「我教你這些個拳法掌法,並非要你硬生生記熟招式,最要緊的是習得怎樣用來御敵。真遇到對手時,決計沒有我這樣網開四面的打法,緊要關頭,若還要撥空去想用哪一招後須得用哪一式,早不知道死了幾千幾萬遍了。到那時務必將所學招數忘個一干二淨,只看對手來勢如何,你隨機應變便了。懂了嗎?」
「懂是有點懂了,可是,」霍昭黎模模頭,遲疑地笑道,「反正打架的時候不必用上這些招式,不如咱們就不要學——好痛!」
話未說完,程逸岸重重一腳踹上他大腿,「若是你心中一點招數都無,到時候拿什麼來隨意施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都沒听過?」
霍昭黎揉著大腿,老老實實地搖著頭,「沒听過。」
「管你有沒有听過!你這樣笨,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好了!」程逸岸一邊說,一邊沖他將牙齒磨得格格作響。
霍昭黎松了口氣,輕松地道︰「嗯,我听大哥的就好。」
太復雜的事情他實在不懂,乖乖听話這一點倒是不難。
程逸岸見他如此爽快地答應,心中又生起恨鐵不成鋼的氣來,猛然一個掃堂腿把他摔了個四腳朝天。
霍昭黎揉揉也不覺得痛,看著程逸岸傻乎乎笑起來。
程逸岸越發不悅,皺眉道︰「你笑什麼?」
「我覺得大哥生氣的樣子挺……」他抓抓後腦勺,突然眼楮一亮,搬出昨天從江娉婷那里听來的新詞,「挺可愛的!」
話音未落臉上就挨了一腳,鼻血長流。
霍昭黎捂著鼻子看程逸岸憤憤離去的背影,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可愛,又一個人傻笑起來。笑了一會兒開始想程逸岸剛剛教他的話。
「隨機應變」,他也知道那樣很好,可對于他來說真的是很難。大哥是灑月兌的人,因此什麼招式到了他手上,都能融會貫通。自己沒有大哥半分的聰明,活用起來自然倍感艱難,還是要靠好生苦練才是。不過話說回來,這些武藝什麼的,學了插秧割莊稼時也沒有用,平時他也不是會無緣無故去打架的人,不知大哥到底要為什麼要教他?
正呆呆想著,小笛子走過來,噘著嘴,氣嘟嘟地一坐在他身邊,抱著膝蓋不說話。
霍昭黎估模著鼻血已經止住,坐起身來模模他頭,笑道︰「怎麼了?什麼事不高興?」
小笛子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去。
霍昭黎也不勉強,靜靜待在一旁,默默回想今日所學。半晌,小笛子悶悶地道︰「霍大哥不生氣嗎?」
「生什麼氣?」霍昭黎看向他,不解。
小笛子將手里把玩的小草揪成一團,憤憤地道︰「她們、她們說到霍大哥就一直笑一直笑,把你看得像傻瓜一樣!」
饒是霍昭黎再不聰明,也立刻猜出了「她們」是指哪兩位。
他笑著搖搖頭,「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江姑娘她們都是很聰明的人,和她們一比,我本來就是傻瓜一樣。」像是之前李嬤嬤那次,他到現在都不太清楚怎麼回事。
「霍大哥,你不要難過……」小笛子皺起眉,不願見他如此輕賤自己。
「我沒有難過。」霍昭黎依然是一臉爽朗的笑容,「我從家里出來到現在,特別是遇到大哥之後的日子,是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踫著很多人,見識到很多事情——想不到江湖這樣好玩。我見識淺,腦袋也不好,很多事情不懂是當然的,沒什麼好難過的啊。」
小笛子看了他一眼,兀自嘟囔︰「都是程叔叔不好。明明說是兄弟,成日把霍大哥當玩具來耍,一不高興就又打又罵。自己欺負人不夠,還把你帶來這里給旁人欺負……」
他說到這里,肩膀被霍昭黎厚實的大掌按住,整個人往他那邊轉。
「大哥是好人。旁人說我不打緊,若有人說他壞話,我會生氣。」
小笛子第二次見到他嚴肅的模樣,想起兩次為的是同一個人。
「大哥只是愛開玩笑而已,沒有害我的意思,江姑娘她們也一樣,所以我不生氣。我惹他不高興,他罵我打我也是應該,大哥下手,其實都拿捏過分寸。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跟在身邊本就是他的累贅,現在再加了個你。在我老家,一戶人家多出張嘴吃飯,那是要發愁很久的事,出門在外花銷更大。大哥他什麼話都不說,一路帶著我們供吃供住。我們感激大哥收留都來不及,怎麼能說他不好呢?」
他認真的神情,比平時懵懵懂懂的樣子更襯那張出塵的臉,小笛子呆呆看了很久,紅著臉低下頭去,暗暗嘀咕︰「誰知道他收留我們,是不是別有所圖?」
霍昭黎大約覺得已經說服他,不再言語,抬頭望著夜空,思緒不知不覺又飄到程逸岸那生氣的表情上去。會不會,內心深處其實是為了看大哥可愛的表情,所以才變得學什麼東西都很笨?
不會不會,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嘛,而且再說可愛會被大哥揍得很慘。無視小笛子詫異的目光,霍昭黎拼命對自己搖著頭。
「這下放心了?」江娉婷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不遠處的樹叢中,蹲輕輕問道。
「你在說什麼?」程逸岸站直了身子,滿不在乎的口吻,「我有過什麼不放心嗎?」
江娉婷翻個白眼,「若沒有不放心,生怕他對你心懷不滿,你特意躲在這里做什麼?」
「……賞月。」他瀟灑地將手負在背後,泰然看天上厚厚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