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靜舟住在歐陽嘯的莊園中,這天傍晚才見到了歐陽嘯本人,只見他長相雍穆,五十不到,四十有余,言語之中,對沈靜舟極是恭敬客氣,交了一塊令牌給他,說道︰「沈公子有了這個,行走江湖都不必怕了。」
沈靜舟接了過來,說了聲多謝,心中想到︰「俞大哥的面子,還真是大的很,堂堂武林盟主,居然連和我說話都似乎有些戰戰兢兢。」
歐陽嘯說了一些叫他寬心,以後再也不會有什麼人傷得了的他的話,又說這房中一應物品,都可隨意取用,便走了出去。
沈靜舟在房中百無聊賴,便隨意走動,只見房子很大,東面牆上掛著一幅畫,滿紙墨竹,筆意森森,旁邊一個書架,一具瑤琴,也還風雅,他走了過去,在書架上翻了一陣,見這些書都是頗為普通,便隨手翻開一本,赫然見到薄薄的一張紙,仔細一看卻又不是紙,只是被壓得扁扁的,沈靜舟心下好奇,將它拿了起來,翻來覆去的看也沒看出所以然來,又見那大小尺寸,似乎是一張人臉,存了這個念頭,再看時更加覺得像了,嚇了一跳,心想︰「難道這是死人的面皮?」大著膽子仔細看了一下,又捏了一捏,才確信不是,去世多年的人面皮絕對不會如此,要枯槁腐爛得多。
又看了一陣,忽然想起以前被抓進雪衣宮中之時,那個什麼南宮堂主曾經將自己化的面目全非,他仔細看了看這個面具,小心翼翼的將它帶在了臉上,再去照鏡子時,果然看見的是一張截然不同的臉,沈靜舟此時此地,再看到鏡子之中出現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已經不是當初被南宮堂主挾持時的恐怖,而是覺得好笑。
他將這人皮面具夾進書中,不再去想它。自己畢竟不是被囚禁在園中,說的上是歐陽盟主的客人,便到處走動。只是他很是知趣,只在花園之中走走看看,和下人閑談,其余房中,絕對不去。
俞凌風自那天之後,再也沒有來過,沈靜舟見他雖說在自己面前笑的爽朗,卻總是有心事的模樣,眉宇之間,也隱隱有滄桑之色,和那年輕俊秀的面容頗為不襯。沈靜舟自從經過這麼多事,心中所想,也漸漸不同往日,知道了人前大笑,人後愁苦的滋味,心底竟不知為何,對俞凌風總是有些同情之感。有時甚至恨不得他是自己的親兄弟才好。
他在園中走來走去,時不時的和人閑談一陣,從那些下人的言談之中,知道了這里原來只是歐陽盟主用以散心待客的園子,他是武林盟主,自然另有極大的好幾處莊園。更听這些下人神神秘秘的說起,老爺不日之內,一定是要迎接什麼貴客,根本不曾到這園子里來過。
沈靜舟隨口問道︰「老爺是武林盟主,那到時會不會有很多武林中人前來?」
那下人笑道︰「這是自然。」
沈靜舟心中活動了起來,想起了自己十六歲時闖蕩江湖的夢想。雖說現在和這不多的江湖中人打交道,已覺得並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但這些驚險百出的日子,卻比家中的平淡滋味大不相同,只是自己付出的代價未免慘重了些,想到這里,沈靜舟又嘆了口氣。
再過的幾天,這些僕人都在議論紛紛,原來他們只是在這邊做事,比起接待江湖中人的那些園子中的僕從來,雖仍是小心翼翼,規矩還是少了許多,加上沈靜舟乃是貴客,說話便更加恭敬,簡直是有問必答。沈靜舟只覺得想去看看這武林人士濟濟一堂的念頭,是一天比一天強烈,而對那個什麼大人物,又充滿了好奇。
這一天晚上臨睡之時,沈靜舟又在想這個事情,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想了半天,忽然想到那張人皮面具,一個主意登時想了出來。
沈靜舟興奮的一晚沒睡。
***
這一天,歐陽盟主的大園子里,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只是一個個面色凝重,都不敢大聲喧嘩。
沈靜舟戴著那張面具,混在那群人之中,側耳傾听,只听那些人互相稱呼之時,都是什麼幫主門主,也有一些寂寂無名之輩,戰戰兢兢的跟在身後,沈靜舟開始進來時,門童還不讓他進,沈靜舟只得將那金牌給他看了一下,那人這才放了進來,沈靜舟此刻站在大堂人群之中,心想︰「我運氣還真好,一下子見到了這麼多幫派的人。」他躲躲閃閃,也不敢和那些人說話,又惟恐歐陽盟主認了自己出來,因此一大半時間,頭都是低著的。
又過了一陣,門外已漸漸的沒什麼人來,一片肅穆之中,歐陽盟主走了出來,說道︰「貴客就要到來,大家跪下迎接。」眾人默不作聲,都跪了下去,沈靜舟無法,也只得低著頭跪在地上,心想︰「這是什麼人?這麼大的架子。」
又過了半天,抬眼一望,只見歐陽盟主也跪在了地上,內堂之中,緩緩的走出了一列白衣黑帶之人,這種裝束,沈靜舟實在是映像深刻。他跪在地上,只覺得要軟倒在地,只得咬牙苦苦撐著。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連這麼厲害的歐陽盟主,也怕了這個魔教麼?」
接著兩人走了出來,沈靜舟一望之下,卻幾乎是要驚呼出來。
原來那兩個人,一個是將自己劫進雪衣宮中的南宮堂主,另一個卻是俞凌風。
沈靜舟只覺得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心中模模糊糊的想到︰「俞大哥他……怎麼會和這個可怕之極的南宮堂主站在一起?是了,他一定是知道我今天來了,怕我被雪衣教中人劫走,特地來救我的。」一邊想一邊卻也知道這個念頭是多麼荒誕。只覺得一陣陣絕望襲來,幾乎要暈倒過去。
卻听歐陽嘯說道︰「難得天風堂主和天雨堂主同時來到,真是榮幸之至。我已告知江南各大幫會,前來一睹二位堂主的風采。」
南宮堂主微微一笑︰「十二位堂主,今天來了兩個,只是歐陽盟主,過會還有一位貴客要前來,你要迎接的,可不是我們。」歐陽嘯不明他話中所指,望向了俞凌風,俞凌風卻是默不作聲,臉上漠然的沒有一點喜怒之色。
過了一陣,只听腳步聲響,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沈靜舟已經根本不敢抬頭去望,耳中傳來上千人整齊而又隱隱含有恐懼的聲音︰「屬下恭迎教主!」沈靜舟仍是跪在地上,也不敢抬頭去看,腦海之中,一團混亂,那些恐怖的回憶,那些難熬的夜晚,猙獰的面具,暗沉沉的幃帳……沈靜舟呼吸越來越急促,勉強支撐著自己不致倒下。
那教主似乎坐在了椅子上,卻沒有听見他說話,南宮堂主說道︰「歐陽盟主,這次副盟主的陰謀,你怎麼一無所知?」
歐陽嘯冷汗直冒,跪在地上,說道︰「屬下確實毫不知情,他一直住在一座山莊之中,說想退隱江湖,讀書度日。屬下還信以為真,誰知他竟然抓了那位公子,妄圖取血練功,培植勢力,屬下已經將他處死。」
南宮堂主又說道︰「斷了你的左右手,這滋味可不好受罷。」
歐陽嘯忽然磕頭道︰「屬下不敢,屬下決計不敢有二心,請教主放心。」
忽听一個清柔的聲音說道︰「從今往後,武林盟主之位,就由雪衣教魑魅魍魎四使擔任,歐陽盟主,你就不必費心了。」
沈靜舟听到這個聲音,恍如胸口被重重擊了一錘,他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了那座位之上的人。
高高在上的坐在那里的教主,正是曲天虹。
沈靜舟只覺得全身上下都在發抖,抖的已經再也沒法跪在那里,他一眨不眨的看著曲天虹,如果可能,沈靜舟希望這只是在做夢。
可是曲天虹坐在那位子之上,白衣黑帶的教眾站在後面,旁邊站的是俞凌風和南宮堂主,那教主的眼楮似乎是曲天虹的眼楮,瑩潤澄澈,幽深不見底,可是卻又不像是他的眼楮,因為曲天虹的眼神似乎很溫柔,可是這個教主的眼楮卻是冷的有如寒冰,漠然的找不到一絲感情。他沒有戴面具,卻比戴了面具更加可怕。總是微笑著的俞凌風,讓人看著就有親切溫暖之感的俞凌風,此刻站在他旁邊,恭謹的像最忠心的屬下。
而南宮堂主,依然是那副冰冷的樣子,他似乎臉上有笑容,可是他若不笑,可能還沒有這麼令人心寒。這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究竟是人,還是魔鬼?
沈靜舟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要做什麼,他只是覺得這個大堂足以令他窒息,他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緩緩的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撕下,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曲天虹和俞凌風,還有南宮堂主也看見了他。
沈靜舟看不見他們臉上是什麼表情,他已經完全意識混亂,他誰也不看,轉身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大廳上跪在那里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懼詫異的神色,可是雪衣教主和兩位堂主都在這里,他們沒有說話,又有誰敢動一動。
沈靜舟跑到了外面,他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哪里,他只是漫無目的的狂奔,他一生之中,都沒有這樣發狂過,他似乎要把最後一絲力氣用完,如果此刻有誰要來殺了他,他只會感激。
沒有人追過來,就算有人追過來,沈靜舟也不會知道,他也不在乎,他現在已來不及去想什麼,只覺得自己的心被生生的挖了一個大洞,再也沒法補救。
天空中長長的一道閃電劃過,跟著轟隆隆一聲,驚雷劈下,更是令人膽戰心驚,可是沈靜舟听不見,傾盆大雨落了下來,一陣急似一陣,打在人臉上都生疼,沈靜舟也沒法覺察,他只是一路跑著,希望能早早離開那恐怖的地方,越遠越好。
不知跑了多久,他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下,他只希望自己能夠死去,可是他不但沒死,卻連昏暈都沒有。他顫抖的伸出手,那雙手白皙修長,他咬牙狠狠的往堅硬的地上抓去,雨水雖然打濕了地面,這土卻依然堅硬之極,沈靜舟什麼也不管,拚命的抓,十個指頭都開始出血,他似乎沒有覺察到一點疼痛,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想要叫喊,嘴唇卻是不住的顫抖,什麼話也喊不出,他拚命的捶打著地面,最後連手掌都開始出血。
沈靜舟顫抖著手,將那個小木盒拿了出來,奮盡全力遠遠的扔了出去,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
他終于昏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