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色十夜 第二章 作者 ︰ 川井有美子

雖然已經過了九月半,白天的熱度卻仍不見稍退。

校舍旁邊的茂密樹林中,不斷傳出知了的鳴叫,仿佛正在提醒殘暑尚未離去。

將袖子卷至手肘的倉橋,略微眯起演員般細長且形狀優美的眼眸,靜靜注視著深綠色的樹叢。除了奮力走上坡路外,同時還得忍受嘈雜不已的蟬聲。目標是位于本鄉台地上的大學。

樹叢對面是一片晴空,更高處已能窺見秋季色彩,盡管如此,蒼穹依舊重疊著幾片積雨雲。

倉橋穿著白色的夏季麻褲,頭上戴著巴拿馬草帽,走進文學院歌德式的石造校舍。

天井高挑的校舍,因為座落在日陰處,所以此外頭還要涼快幾分。可惜不太通風,濕度大大提高,感覺上就像包在一層薄膜里面。

為了讓空氣流通,每一間教室都將窗戶和門大大敞開。

幾位學生和數授正在交談,有些人則在下圍棋,大概是為了打發午後的空閑時光吧。

分配給友人的研究室,大門同樣也是對外打開的。

「鷹司,你在嗎?」

倉橋一邊將巴拿馬草帽壓在胸前,一邊輕輕敲門。

「唷,倉。」

抱著幾本書站在書架前方的鷹司回過頭,對著倉橋揚起手來。

「今天真是又悶又熱。」

他也將袖子卷至手肘,將那堆書抱到桌上放妥之後,輕輕擦去額頭的汗水。

雖然同樣穿著白色的夏衫,但是領帶已經解開,對折塞在胸前的口袋里面。

盡管如此,溫文儒雅的白皙容顏,卻浮現出從容淡然的神情,仿佛從來不曾感染到俗世的悶熱。從以前倉橋便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本是你向白保堂訂的書,老板托我轉交給你。」

倉橋忽然拿出數冊外文書。那是先前順路經過神田的時候,相熟的書店老板交給他的。

「啊,謝啦。總算得救了。」

鷹司解開外文書上的細繩,啪啦啪啦地翻閱著。

倉橋靠在窗邊,略微松開領帶,用手中的巴拿馬草帽往胸口揚風。

「倉,這里不通風啦,我們到外面去吧。我請你喝點冰的東西。」

鷹司似乎很滿意倉橋特地幫他送來外文書,自動開口邀他外出。

濃綠的水面,將池緣的顏色襯托得更加濃綠,連亂嘈嘈的蟬嗚听起來也像是重重疊疊的。

池底仍舊透著沉澱般的綠色,從倉橋還是學生的時候便一直是這個樣子。漂浮在池中央的小島,模樣也和從前一模一樣。

位于帝大校園、俗稱三四郎池的這個池塘,是倉橋和鷹司自學生時代以來的最佳散步地點。

今天也有幾個學生坐在池塘對岸垂釣。

倉橋不知道能在池子里釣到什麼魚,甚至連里面有沒有魚都很懷疑。

「這里的蚊子還是一樣多……」

鷹司皺起藏在巴拿馬草帽底下的眉毛,揚起手對著自己的臉猛揮,然後將衣袖拉回原位,取出扇子,一臉不耐煩地揮趕蚊子。

草木蒼郁的池塘邊緣,因為樹蔭也多,每逢夏日便成了蚊蚋的聚集地。

鷹司那和日照完全絕緣、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膚,似乎很受蚊子喜愛,從以前就是昆蟲的攻擊目標。

倉橋一邊苦笑,一邊也將衣袖解下。

此間,鷹司揮舞著手中的扇子,不停地為倉橋送上涼風。

「不久就是秋分了,天氣還這麼熱,現在真的是秋季嗎……」

鷹司一邊跳望池岸對面學生們垂釣的模樣,一邊喃喃低語道︰

「如果能下陣雨的話,說不定會涼快一點,可惜半點飄雨的跡象也沒有。」

倉橋遠跳著樹叢上方的晴朗天空,無奈地笑了笑。

「對了,前陣子發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

「對,我記得是初夏的時候……上課上到一半,不知怎地,突然就提到西洋的夢魘。當時我正在閑聊,不知不覺便說到了那邊去,之後我根本忘了這件事……」

鷹司再度和倉橋並肩散步,維續往不說道︰

「然後,就在最近,一個和我很親近的學生跑到研究室找我,說他有一個朋友,一直重復做著惡夢,問我有沒有辦法幫忙解夢。

于是我問他,夢的內容是什麼。听說他那個朋友,每天晚上都會筍到同一朵花。

不管東洋西洋,只要是怪談、奇談之類的故事,我都非常喜歡。可是殺妖除魔可就不是我的專業領域了……一開始,我並沒有答應那學生的要求。可是,那學生接二連三的拜托我,求我一定要見他朋友一面,還說他朋友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既然人家都那麼說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絕。」

「所以你就和人家見面啦?」

又不是茅山道士……倉橋忍不住逸出苦笑。鷹司點點頭。

「某一天,我上課回到研究室時,那學生果然將他朋友帶來了。我對那個作怪夢的學生並沒有什麼印象。一問之下,才知道他主修中國文學。我心里想著原來如此,難怪自己沒見過他。

名字好像是叫棋崎吧……青年看起來非常正經,外表也非常高雅。後來我才听說,他是甲府地區某醫生的二兒子。

那個把棋崎帶來見我的學生,戴著一副圓眼鏡,鼻子也是圓圓的,所以同學們給他取了‘丸子’的綽號。兩人的外貌真有天壤之別。」

「你說話還是那麼毒……」倉橋出言糾正鷹司,鷹司聳了聳肩。

難以和秀逸容貌聯想在一起的毒舌作風,比起和學生時代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他是因為和同學在羽二重丸子店比賽吃丸子,結果獲勝了,大家佩服他才會叫他‘丸子’的。他本人也很得意,用不著你來擔心。」

所以為了表示我的一點點敬意,我也跟著稱呼他為丸子同學。鷹司頂著滿不在乎的表情,口中說著真假難辨的話。

「不過,那個棋崎就不一樣了,態度非常謙恭有禮。他來找我的時候,臉色顯得有點蒼白,也沒什麼精神。看他的表情好像還在作夢,整個人心神不寧的。人雖然在研究室和我說話,不過魂魄早就飛到九霄雲外,模樣非常奇怪。

听說你每晚都會做怪夢……我一問他,他立刻點頭承認。不過承認歸承認,他卻不打算向我說明。

反倒是丸子同學在一旁干著急,喂,快點說啊……頻頻地催促他。

于是,棋崎終于幽幽地開口了。他說他在夏天時買到一本中國明代的古書。雖然是古書,但是在中國文學中,明代應該算是距離現在相當近的朝代……這些說明好像有點多余喔,跳過跳過。

古書中記載著某篇中國傳說,內容是花瓣中藏著一位美麗的花精,她會現身誘惑年輕男子。

自從買到那本書後,棋崎每晚都會做怪夢。」

「什麼怪夢?」倉橋問。

嗯,是這樣的……鷹司點點頭繼續說道︰

「他夢到的是……在類似中國庭院的地方,有一朵不知道是芍藥還是牡丹的花。一開始,花蕾的大小剛好可以收納在掌心,花瓣邊緣呈現雪一般的純白色,而且微微透著紅暈。听說花朵內側還會綻放出光芒,飄散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香味。

每天晚上,棋崎都會夢到這朵花。從蕾苞的模樣便可推斷出,這是一朵相當珍貴、美麗的花。所以棋崎在夢中不停地幫它澆水,期待花開那天的到來。

就這樣,花蕾越長越大,一個禮拜前終于開花了。而那朵花也真的很美。不可思議的地方就在這里,听棋崎說,花里面出現了一個女子。」

「女子啊……」

果然是一個奇怪的夢,倉橋在心中忖道。然後他試著想像在一片盛開的白花當中,花精穿著中國風味的衣裳,悄悄窺視著年輕男子的模樣。

「女子宛若花精般嬌艷動人,她也和純白的花瓣一樣,穿著白色透明的中國薄紗,睡在花瓣的正中央。因為那女子實在太美了,棋崎在夢中不斷懇求,希望女子能夠睜開眼楮。可是女子一直沉睡著,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棋崎就這樣在花前坐了好幾天,一邊聞著花香,一邊欣賞花精睡覺時的模樣。」

倉橋在蟬鳴聲中信步走著,稍稍思考之後,提出一個問題。

「……既然是做夢的話,他有沒有在夢中對花精說話,或是試著搖醒她?」

「那女子美的不像世上的人,若是輕率地模她、對她說話,棋崎擔心她會隨著花朵從眼前消失,所以他寧願等待也不要唐突佳人。

哎,棋崎自己也說,那女子睡得十分香甜,他光是用看的便已心滿意足。可見他這人在面對女人的時候,完全不得要領啊……總之,與其突然將女子吵醒,倒不如等她自己醒過來。其實棋崎也很矛盾,但是除了等待之外,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辦法。」

老實說,我也不是不明白他那種焦急的心情。鷹司小小聲地補充著。

倉橋先行踏上不太穩固的石頭,開始從池塘的一端橫渡到另一端。听得不太清楚的他,回頭望著鷹司。

總覺得,朋友剛剛似乎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倉橋想從友人的表情看出端倪,然而鷹司卻將臉藏在巴拿馬草帽底下,而且還略微俯著身子,倉橋根本就看不見。

「……不過,再怪也沒有今年的天氣怪。有可能是因為夜里的溫度太高,導致睡眠品質不佳,才會連夜做怪夢。我是這麼對他們說的。可是丸子同學卻抱著不同的意見。他說棋崎完全不到學校上課,而且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吃東西,一有時間就是睡覺睡覺睡覺。

再這樣下去,不但會對不起幫自己繳學費的雙親,而且還會弄壞身體……丸子同學一有機會就規勸棋崎,可是他根本就听不進去。

于是,丸子同學便問棋崎,最近是不是踫到什麼麻煩,棋崎這才告訴他夢境的事。夢中的美女佔據他全部心思,導致他茶不思飯不想,連學校也不想去了,最後甚至連保持清醒的也沒有。丸子同學覺得情況嚴重,所以才硬把他拉來找我。

丸子同學會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棋崎的身子瘦了一大圈,神情也很憔悴。當時我以為棋崎犯了某種憂郁癥,便建議他們去給醫生看看。丸子同學還一臉嚴肅地問我,認不認識什麼好醫生,只可惜在這方面我也是愛莫能助。

至于棋崎本身,我看他不但不想從怪夢中解月兌,反而很想一頭栽進夢境中,也不管丸子同學的勸阻,劈頭就問我有沒有辦法讓花精醒過來。」

看樣子學生們都把我當成怪人羅。貌美如花的友人,自嘲的彎起兩片薄唇。

這個身材縴瘦、看起來比倉橋還要年輕兩三歲的秀麗男子,從外表完全猜不出他有獵奇、情色那方面的嗜好,加上一點也不符合學者身分的善變氣質,讓他在學生間大受歡迎,每個人都喜歡和他親近。這點倉橋再清楚不過了。

鷹司難以和顯赫家世作聯想的孩子脾氣,以及通俗的那一面,讓他不但不像個民俗學講師,反而還散發出頹廢的氣息,感覺上比較接近佔據校舍一角、嗜好異于常人的閑人雅士。

「只要花精能夠清醒,和她當面說上一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到時候我應該就不會再做同樣的夢了。一切作息都可以恢復正常,也不會給朋友帶來麻煩……原本魂不守舍的棋崎,如此對我說明的時候,那認真的態度和先前簡直是判若兩人。

我也覺得他的話頗有道理,所以便答應幫他查查看是否有相關的資料。乍听之下,這故事好像在哪兒听過,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必須深入調查才有答案。

之後,我陸陸續續在中國傳奇中,找到一些類似的故事。不過,結局都不太完美……」

鷹司皺起了眉頭。

「怎麼說?」

「的確有許多類似的情節。不過故事的結尾,男子一定會因為思慕太甚而喪命。花瓣中央的女子是吸取男性精氣的妖怪,有的則是將男性誘拐到山中,和他維持夫妻關系。雖然誘惑的手段不盡相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提到應該如何拯救那些被誘惑的男子。

大致而言,這一類故事有兩種結尾。一種是歷劫歸來,重獲新生命;另一種足執迷不悔,完全成了妖精的囊中物。可是不管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和花相關的篇I早。

如果只是精神不濟,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但我看棋崎已經走火人魔了,某天下課的時候,我叫住丸子同學,問他棋崎最近過的怎麼樣。我告訴他,我找到了幾個類似的故事,不過下場都不太圓滿,希望他能勸勸棋崎,最好不要將花精叫醒。

沒想到丸子同學卻搖搖頭,告訴我已經沒關系了。怎麼啦?我試著問他。他說,棋崎已經在兩天前因為身體太過虛弱,病逝了。」

「他死了?」倉橋陡然停住腳步。

「對,我叫住丸子同學的那一天,他正要去參加棋崎的葬禮。」

「我不明白……」

倉橋一邊走在大學校園一邊說。

「棋崎手上那本明代的古書,似乎有點可疑。」

「嗯,我也是那麼想的。」

鷹司再度將袖子卷起,點點頭。

「我向丸子同學打听棋崎的住處,試著去找了一下。可惜晚了一步,那本書已經被他父母賣到舊書攤,再也找不回來了。」

唔……倉橋低聲沉吟著。

「鷹司,假設你能拿到那本書的話,你會怎麼做?」

「這個嘛……」

鷹司歪著頭。

「我總覺得,棋崎的臉色雖然憔悴,但他本人一點嫌惡的樣子也沒有。盡管神智恍惚,可是又好像非常幸福……所以就算听到棋崎的死訊,我也不認為他是被夢中的花精給害死的……我真想看看那本書……」

究竟什麼才是真相,我也不大明白,鷹司悄聲說道。

「我可不希望強拉著你,到處去求人幫忙喔。你啊,別淨惹麻煩上身。」倉橋送出一個軟釘子。

說的也是,鷹司神情復雜地點了點頭。

風勢似乎改變了,肌膚掠過涼適的感覺。鷹司取下草帽,讓頭發暴露在涼風底下。忽地,他似乎想起了什麼。

「倉,我們好久沒喝彈珠汽水了。」

「說的也是。」倉橋點點頭,和鷹司兩人如同學生時代一般,悠閑地從校舍一旁穿越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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