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相信,你說謊。」蘭澤顫抖著聲音,望著桌上那一袋銀兩。
「夫人,你不信也得信,這是新科進士的意思,小的只負責傳達。」阿炳刻意地嘆了口氣,加重他的語氣。
「你再說一次……」蘭澤咬緊牙,提高了聲調。
「我說,這些銀兩,是新科進士給夫人的安家費,他還說,他不回來了︰請你就忘了他吧!」阿炳加油添醋地說,酒店老板可點醒了他,是啊,這種窮地方,新科進士怎會留戀呢,不過,阿炳倒很驚訝,這夫人不是他想像中的黃臉婆,精粹妻,說實話,除了穿得寒酸,人可是生得很標致呢!不過誰知道新科進士是怎麼想的?以後飛黃騰達了,公卿人家一一攀結,當個乘龍快婿一定更快活吧!這就不是阿炳知道的世界了。
蘭澤的心都碎了,一宇一句,捅進她的心窩,她的噩夢竟然成真了,她以為她會哭叫、會嘶吼,但她沒有,心碎的痛讓她說不出話來,她不願意相信,潘磊那溫柔包容的眼,竟也盛滿了現實,派人「通和」她,他不回來了,把他忘了!
「夫人,你听見了嗎?夫人。」阿炳見她異常的沉默,有些慌了,這樣的反應很奇怪,難道她還是不相信?
「啊……夫人,小的沒有必要騙你呵……小的只負責跑腿……」阿炳小心翼翼地補充。
「我听見了。」蘭澤勉強擠出這句話。
「其實,夫人,小的多嘴,不過,你還那麼年輕美麗,要趁早為自己打算。趕緊找別人嫁了吧……衣食才有個依靠……」阿炳好心地說。
「桌上的錢,你拿去吧,我不需要。」蘭澤說。
「可是夫人,那是新科進士要給你的……」阿炳雖然很想收下,可是不免有些猶豫。
「拿去,我不要!」蘭澤斬釘截鐵地說。
「這個……夫人……」
「我再說一次,拿去,然後,離開這個地方。」蘭澤保持著平穩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宇地說著,說完後,蘭澤覺得自己仿佛已用盡全身的力氣,她呆愣無神地望著阿炳拿著錢袋離去,沒有回應他後來的那一堆謝詞,她好疲倦、好疲倦。仿佛從一個深深的夢里醒來,還不敢相信原來夢醒了。
她努力呼吸,漲痛的肺,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她才發理自己的頰畔早巳震滿了淚水,這是痛心的淚,更是怨恨的滑,她恨他還是像平常男人一般,有了權勢,忘了過往,羞于承認她的存在;而她更恨自己,明知男人的各種殘酷丑態,還自己說服自己跳人愛里。
愛?盲目的、虛幻的愛,從前的濃情蜜意不能保證永恆!是她自己笨得要去賭的,不是嗎?蘭澤緩緩抹去淚水。
她慢慢起身,環視四周,對這個他們共同建立的「小天地」投以輕蔑眼光,這地方,沒有什麼好眷戀韻了……
「蘭澤,你敗得一塌糊涂……」她咬牙對自己說,全然的、傾瀉的恨意,大部分,是恨自己的愚蠢!
叩,叩,叩!
「誰?」蘭澤啞著嗓子問。
「是我。」大娘的聲音,道︰「剛剛听人說有差爺來報信,怎樣了?」
蘭澤上前開門,大娘倏然驚見蘭澤哭紅的雙眼,雖然她極力想掩飾。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大娘十分緊張。
「新科進士,不會再回來了。他派人來通知我。」
「怎麼可能?!」大娘震驚地說︰「潘磊不是這種人啊!」
「我想,我們都看錯他了。」蘭澤輕緩地說,像是一個沒有形體的幽魂。
「這……這怎麼會呢……」大娘不停地低喃,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大娘像想起什麼似地道︰「走!我們去城里找他問個明白!采采,就算你不為自己,也該為肚里的孩兒想想!」
「我的孩兒沒有爹!」蘭澤大聲地喊,字字心碎。
「采采……」
「大娘,不必再為他說話了,事實千真萬確地擺在眼前,他派人來‘通知’我……我不想再見那負心人。」蘭澤堅定地說。「可是……可是今後……你怎麼辦呢?」大娘憂心地說。
「我……」蘭澤把心一橫,說︰「我離開這里。」
「離……離開這里?」大娘傻了眼了,忙道︰「那……那要去哪里?」
蘭澤望著大娘真誠關懷的臉,知道自己若是給了「到哪兒是哪兒」這種答案,大娘必定會不放心讓她走。
想了一想,她說道︰「回家鄉去。」事實上,她根本記不得自己的家鄉。
「可是……可是路很遠呢……你懷著孩子……」
「大娘……家鄉還有我的親人,我想念他們。」蘭澤編著謊言。
「話是沒錯……可……」大娘想不出話來留她了。
「大娘,別擔心我了,我會照顧自己的。」蘭澤說。
「……」大娘沉默了會兒︰「唉……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怪只怪潘磊……竟然這樣無情無義……」
「大娘,這些年來,多謝你的照顧。」蘭澤靜靜地說,強忍住心中的痛苦。
「今後,可要好好保重。」大娘拍拍她的手,嘆口氣道。
「我會的……」蘭澤怔仲地答道。
今後?今後一片茫茫,她該去哪兒,又能去哪兒呢?
她只是想要逃離這個禁不起名利介人的傷心地,她想把所有關于他的記憶全數抹去,她孑然一身,只有孩兒是讓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的未來,在哪兒?在哪兒啊……
潘磊在晨光中醒來,昨夜皇上曲江賜宴,款待新科進士,向來滴酒不沾的他也只得一杯接著一杯敬酒,直到最後已完全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住宿的別館。
他和衣坐起,頭痛得厲害,回憶起昨夜,他想起自己在仍清醒時曾向聖上提出恩準他先行還家探望的請求,皇上也準了他,令他頓感釋然。
他終于可以見到采采了,他計劃著先將她接來城里一塊兒住,以後再補行個婚禮,然後回揚州家鄉稟明爹和姊姊,再攜她一同赴任……他的計劃如此美好,他忍不住想快些見到采采,同她說說他的計劃……
她應該早在半月前就收到他托人捎的信了吧?她是不是仍每日倚門引頸,等著他的歸來呢?
「采采……我終于可以回家了……」他喃喃道,心中充滿無限的喜悅和冬他起身著衣;宿醉後的腳步不甚穩,數度暈眩得顛躓了步伐,離別數月,再怎麼樣都不能阻撓他回家的決心;于是,他挺起了精神,強忍著頭痛,更衣梳洗。
叩、叩、叩!
「潘大人,給您送醒酒茶了!」別館的僕役在外頭說道,潘磊開了門,不太習慣這樣的稱呼。
「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阿海。小的叫阿海。」
「阿海,能否請你替我備一匹馬?」
「是的,大人。」阿海恭敬地道。
「有勞你了。」
阿海退下,潘磊喚了口茶,覺得頭疼好些了。
晨光明澈,檐上鳥語悅耳清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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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依舊,隨著村里愈來愈接近,潘磊愈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清。
他想著,該怎麼出現在蘭澤面前,給她個驚喜,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
「李大嬸!」潘磊突然看見一名村里的舊識提著衣籃面對著他的方向走來,他欣喜地喚了出聲,正想下馬打個招呼,沒想到她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逕自提著衣籃往河邊走去,潘磊微微詫愕,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在馬上發怔,李大嬸鐵定是看見他了,只是,為何她那樣地冷漠?這是怎麼一回事?
愈往家的路上馳去,潘磊的詫愕便更深了,村里的老老少少,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數月前相處融洽的左鄰右舍,竟形同陌路人,潘磊的疑惑更深了,他快馬馳向家門,勒馬而下,門也沒性上,輕推便開了。
「采采——采采,你在嗎?」庭院荒蕪蕭條,那幾株他們共同照料的白菊全枯萎了,潘磊見狀,急忙跑進內室,桌椅上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仿佛一、兩個月沒人打掃了,潘磊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了,采采發生了什麼事?
潘磊四處尋找,采采的東西什麼都沒有留下,他的衣物原封不動地擺在衣箱里,潘磊生平第一次覺得心慌,驀然,他在桌上看見了他送給她的檀香盒……
「你還回來做什麼?」大娘冷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小隻在她的身後,眼底的陌生令潘磊不能理解。
「為什麼這樣說?大娘,請你告訴我,采采呢?采采為什麼不見了?」
「你還有臉問我?你難道忘了自己做了什麼好事了嗎?我們真是錯看你了!」她冷漠地、責難地說。
「我不明白……」潘磊激動地,原來他想像中的書面不是這樣的呀……
「不明白?哼!」大娘道︰「小隻,走,我們回去!」
「大娘,請你等等……」潘磊懇切地喚住她,說︰「請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采采到哪兒去了?我什麼也沒做啊……我在京里耽擱了時日,所以托人送了封信回來……為什麼……’
「你派人來通知采采,你不回來了不是嗎?」大娘冷哼一聲,道︰「有了功名,就忘了結發妻子嗎?」
潘磊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你自個兒做的事應該自己最清楚吧!整個村里的人都唾棄你!采采離開這里也對,遠遠地離開你這忘恿負義的小人!」
「大娘,請你相信我!」潘磊用絕望的、沉痛而明激韻雙眸看著她,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臣著嗓子辯駁道︰「我怎麼會是那種人呢?這幾個月來……我無時無刻不惦著采采啊……天啊……究竟是出了什麼差錯…
「你……」潘磊眸里的痛楚果程在她面前,大娘懷疑地看著,愈看愈不能不動搖……
潘磊以手支額,深深嘆氣,事情怎麼可能會變成這樣?他明白采采的性子,當她選擇離開,那代表,她會永遠地消失了,她最痛恨的便是男人的背叛,她誤會了他,她一定恨透他了!天呵!天呵!
「我如果真的派人來通知采采,那我今天回來做什麼呢?我是來接她的啊……」潘磊一拳擊向桌面,沉痛地說。
大娘也沉默了。
「大娘,采采有說她要到哪兒去嗎?」過了許久,潘磊才哀傷地問。
「她說……她說她要回家鄉探親去……」大娘緩緩地說。
「家……鄉?」潘磊喃喃復述,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采采沒有家鄉、投有親人…至于盼玉樓……她有可能再回去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但如果真是我們誤解你了,你應詼快些把她找到。然後解釋一切…因為……」大娘猶豫著該不詼說出她已懷有身孕的事。
「……」人海茫茫,他該從何找起呢?她又一次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老天眯何要開這樣的玩笑啊!潘磊將臉深深埋入掌心里,終于他明白了什麼叫痛櫻心肺的滋味,他以為自己是穩靜的、安定的,然而現在,他失去了她,為了一個莫名的原因,他失去了她,功名富貴對他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了…這麼大的代價呵
「我會的,大娘,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潘磊緩緩地說,將檀香盒收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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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皇城里閱靜無聲。
尚書省的燈火仍未盡熄,巡夜的太監輕叩了門,問道︰「請問,是哪位大人?」
沒有回答,只有斟酒聲和置杯聲回藹,太監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驚詫地喚道︰「潘大人!」
潘磊頭也不抬,繼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桌上的公文被拔到了一旁,太監們看傻了跟,他簡直像用灌的,醉眼迷茫,卻仍是沉默地喝著。
「潘大人……怎麼回事?」
「出去……」潘磊只道。
「潘大人……」
「出去吧……不要管我……」潘磊悶聲道,燒灼的烈酒穿腸,但他必須不停地、不停地喝,他一停杯,所有的痛苦便會一擁而上,幾個月來他拚命在長安街坊走尋,沒有任何消息,礙于秘書郎的職務,他只得派人去洛陽尋找蘭澤,本來他心中仍存有那麼一絲希望的,只不過,事與願違,今日歸人來報,蘭澤不在洛陽,也不在盼玉樓,梅璨的墳前有燃余的香數枝,像是放了一段時日了,她去過,但是,她又離開了……听聞這話,潘磊除了絕望與痛苦,他心中再也投有任何希望了,他的采采……不知去問,天地如此廣闊,他去哪兒尋她?
苦酒滿杯,不勝酒力的他早已醉了,醉得只剩下最後一個意識,不停地喝………不停地喝……只要他一停,他便會徹底地被擊潰……
「是……潘大人。」巡夜的侍監們掩門面去,當作沒有看見他的狼狽。
「采采……」潘磊喝下最後一滴酒,將酒杯一銅,無助的他只能這樣淒淒喚道,好多好多的往事掠過他跟前,他不敢再看,她的笑、她的淚……
「啊……」潘磊承受不住心中的痛苦,他呼喊出聲,跌跌撞撞來到窗前,他指著天,呼喊道︰「為什麼……為什麼」
秋風兀自吹拂,沒有回答他.
一輪靜好的明月高懸,不理會他的哀告。
潘磊握緊了手心,跌坐在地,恍惚間,燭火旁仿佛出現蘭澤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的身影,他恍恍然想伸手去觸,但在那一瞬間一切又歸于無有,轉過身,窗外空蕩蕩的天井里,是蘭澤在風雪里,解下皮裘覆蓋住落魄少年的身形,她緩緩別過臉來,那張如觀音般清美的容顏……
她微笑,消失在茫茫風雪里。
甚至,連風雪也不曾有過。
「采——采——」潘磊傾盡他靈魂的所有呼喊。
他的心與魂,散在秋風里,隨那轉身淡出記憶中的女子一同飄散,消失在月色朦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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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潘磊自請外調江寧。
江寧城在望,潘磊揭開車簾,一行人馬在城門口列隊迎接他的到任,他吩咐車夫慢下來,馬車停在迎接他的人們之前。
「下官李學論等恭迎潘大人到任江寧。」眾人齊聲誦道。
潘磊下車來,一一還禮,道︰「各位大人不需如此客氣。
「下官等已恭候大人多月,听聞大人從京城先回揚州故里,才轉至江寧,一路上舟車勞頓,大人辛苦了,請隨下官至府邪休息。」一名為首的官員打揖道。
「多謝費心。」潘磊淡淡地謝道。
又是秋天了,潘磊仰頭看著蕭瑟的枝頭,在心中悄悄地嘆息,三年的宦途生涯,就這麼地過了,他心上的那塊缺口依然如故,悲莫悲兮生別離,蘭澤不知去向,他在日復一日的應酬交際生活之中,漸覺人生乏味,于是他自請外調,到遠遠的江寧,希冀能在好山好水之中,求得一絲絲的心靈寄托,所以,對于這種迎接的官樣場面,官樣話語,他是看得極膩了的,勉強地,他只能以微笑應對。
「大人請上車。」
「嗯。」潘磊頷首,無端愁緒又隨秋意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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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軒︰
三年不見,別來無恙?
在京中游宦三年,日久益倦,決定自請外調,這幾日剛在江寧安頓下來,旋提筆封書予汝,三年前之約定言猶在耳,不知汝還記得否?
平生之交,泛泛不知其數曠故人重逢,卻是人間一大欣慰事,身陷官場之中,不得自由,遂只在扛寧恭候,冀汝能前來一敘交分。
謹祝
清安
潘磊
叩、叩、叩!
「什麼事?」
潘磊方署好名,僕役便叩門稟事,他問來人何事,語聲方落,僕役族接口道︰「大人,李大人送來東帖一張。」
「拿進來。」潘磊道,目光再一次檢視信札內容,沒有多注意柬帖之事。
「是。」
僕役遞上柬帖。
潘磊迅速瀏覽了一遍,是場洗塵宴,為了歡迎他自京赴任而設,他蹙了蹙眉,不好拒絕下屬美意,但他卻是興致缺缺,僕役還等著他的回答,他沉吟了一會兒,道︰「好吧,請你回去通報,說我會準時到,多謝李大人的盛情。」
「是,大人。」
潘磊低首,繼續看著寫給立軒的信,檢視完後他把好信箋,放人封套里,想著,立軒是否仍如以往地風流倜儻、慷慨熱情?
夜了,潘磊仍不能寐。
他在黑暗中輕撫著那只雕工精細的檀香盒,檀香的氣味早已淡不可聞,那段窮困卻幸福的日子呵……在記憶中也淡得像不曾存在過。
采采……采采。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喚。
涉江采芙蓉,
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
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
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
憂傷以終老……
潘磊深深地、深深地感覺到這首古詩里,那種沉靜憂傷的情感,那是一輩子隱藏在心底的最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