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金融中心,一棟嶄新的商業大樓。
這棟古樸中帶著新意的鋼骨大廈,樓高總共十八層,共有八部電梯及四座逃生梯供承租的公司行號使用;在一樓挑高十米的大廳正中央,有一個半圓弧型的黑色大理石櫃台。大廳四周,靠窗的地方,則坐落著幾尊出自于名家之手的藝術雕塑品。此外,還有數張黑色皮沙發及玻璃茶幾,提供來訪的客人一個休憩或洽商的空間。
「小姐,請你在這里簽個名。」名牌上秀著JudyWang的接待小姐,伸出食指點了點本子上的空白欄位。「還有受訪者名稱,及預定停留的時間。」
老天,又不是要通關,干麼如此謹慎?!
梨心恬眨了眨眼楮,沒有異議地提筆寫下三個漂亮的國字,然後,她抬頭看向「王」小姐。
「我是來應征工作的,受訪人和停留時間要怎麼寫?」
「那你寫公司名稱就好了。」接待小姐看起來似乎有些不耐煩,她挑染成淺咖啡色的眉聚攏了一會兒,雖然時間很短暫,但梨心恬還是注意到了。
她聳聳肩,照小姐的「指示」在空白的欄位上填進「易齊」兩個字。當她將本子反轉並遞還給小姐的時候,她發誓自己看見了對方臉上的驚訝以及──懷疑。
「那麼,請你搭五號電梯,易齊服裝設計公司在第十二樓。」接待小姐職業化的朝她點個頭並且說道,然後那雙被仔細描繪過的眼楮,開始老實而不客氣地把梨心恬給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接待小姐差勁的態度並沒有惹惱梨心恬,雖然她心里面確實有點不高興;但是這個社會就是如此,一個人的價值常常是建立在外表,而不是看不到也模不著的內在。
這一點,早在她求學的時代就有所認知了。
她不以為意的繞過櫃台,走向後方不遠處,那兩兩相對的古銅色金屬門。在「五號」電梯閃著燈的時候,她跟著幾個穿著入時的年輕男女一起走進了小小的鐵盒子。
進了電梯,梨心恬習慣性的瞄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她不美,甚至平凡得讓人看了十眼也記不住。
短短的赫本頭,就算抹了整瓶的發膠也控制不了它的「自然生動」;一身保守到不行的粉藍色套裝,再加上一副白色塑膠框眼鏡──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個從長青雜志中走出來的「媽媽級」模特兒一樣;雖然,她的實際年齡只有二十三歲。
梨心恬的穿著總是跟不上時代。雖然大學讀的是服裝設計,而且畢業後還曾經自費到法國巴黎游學了半年,但是這些仍舊改變不了她多年來的穿著習慣。
在工作上,她所設計出來的衣服或許可以讓人眼楮一亮,甚至贊賞有加;但是同樣的衣服要她穿到自個兒身上,她就像個連扣扣子都不會的幼稚園小朋友一樣,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與其說她不愛打扮,還不如說她根本就不懂得該怎麼包裝自己。
在她既有的認知里面,漂亮的衣服是要給美麗的女人穿的;像她這種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的女人,穿得保守是一種美德,也是對名貴服飾的一種尊重。
電梯正以十分驚人的速度往上攀升,當它停在十二樓時,梨心恬的耳朵早已經抗議得嗡嗡作響。
這是個講究速度的時代,連搭個電梯的時間都要節省。
她抱著懷中的一疊圖稿,跟著原來那幾位時髦的男女一同走出電梯。很明顯,大家的目的地是一樣的,因為整個十二樓看起來只有一扇大門。
他們魚貫的走入那扇噴砂玻璃門,門上,十分藝術地以英文草寫寫了一個「ich」。
ich,易齊的英文縮寫。
梨心恬的心,在乍見那個熟悉的名字之後,瘋狂地跳動了起來。
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悸動了?她幾乎快要忘了那個人的長相。
梨心恬很清楚,這將會是她唯一的機會,所以她孤注一擲,毅然的辭掉了原先那份令人羨慕的設計工作,跑來這邊應征一個小小的設計助理。
這麼做,只是為了一圓她學生時代的一個夢,一個甜甜的、卻令人遺憾的夢。
「學妹,你在干麼?」
「學妹,這是你自己做的嗎?天啊,這也能叫‘藏針縫’啊?!」
「喂,你有沒有去看我們的動態展?沒有?!──你很混喔!」
「學妹,你過來一下──」
「學妹──」
梨心恬真的不明白,像她這種既不養眼又不起眼的家伙,是怎麼得到系草的「青睞」的?
對于易齊這種集才華和外貌于一身的公眾型人物,梨心恬通常的反應是縮在一旁,用一種接近研究和崇拜的角度來觀察他。
他們很明顯地不屬于同一個世界,易學長是系上的風雲人物,他的穿著打扮既入時又有個性,就和他屢次得獎的作品一樣,總是充滿了桀驁不馴和創新大膽的個人色彩。
更氣人的是,易齊的身邊除了帥哥美女之外,幾乎找不到一個模樣平凡的家伙,這就好比明白地向眾人宣示︰毫無美感的東西是不準入他的眼,或者進入他的勢力範圍的。
可是這樣的他,卻總會不時的出現在她身旁。
在實習教室里,在走廊上,甚至在廁所外頭,只要易齊發現了她的蹤影,就一定會晃過來和她搭訕個幾句。
一開始,心恬還以為是巧合,但是接連幾次下來,這個巧合就不怎麼像是巧合了。
他總是和她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那感覺就好像他是借故要接近她似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心恬很困惑,她不是不喜歡他,易學長是那麼出色、又那麼令人著迷,沒有一個正常女子可以拒絕他的誘惑。
可是她卻又不喜歡讓自己頻頻受他影響,他的舉動讓她向來靜如止水的心跟著泛起漣漪。她不想在意他,卻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不往他身上轉。
他究竟想要做什麼?他是窮極無聊,還是──真的對她有意思?
超級沒自信的梨心恬,在他的面前總是縮得像只可憐的小老鼠一樣,而易齊有意無意的肢體踫觸,更是輕易的便能令她渾身僵直、臉紅耳熱。
她無法否認自己的確喜歡他。和系上眾多的女同學一樣,她無法自拔地迷戀上了一個最不應該動心的對象。
當然,這個秘密她不敢對任何人說。
心恬永遠忘不了,他們之間最後的一次對話,是在暑假來臨前。那天,易齊把他的畢業典禮邀請函當面送給了她──
「我知道你很閑,這個給你,想去就去吧!」他仍是一貫的傲慢口吻。
「謝謝。」心恬怯怯地接下那張淡粉色卡片,她的眼珠子只敢停留在那張俊得過火的臉龐上一秒鐘,旋即又低下了頭。
通常,畢業典禮邀請函是要給家長或至親好友的,易學長卻把它送給了自己,這──是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嗎?
「學長──學長也會去嗎?」她咬著唇,害羞得整張臉都紅了。
她會這麼問是有道理的,因為系上的傳統是,愈「-」的學生就愈不會出席那種既無聊又形式化的典禮,易學長他──難道準備要打破傳統?
誰知,易齊听了之後只是聳聳肩。「不一定,再說吧。」他——地說道。
那──那你干麼給我這張廢紙呀!
心恬既失望又生氣,她不懂易齊到底在玩什麼把戲,望著那張根本已經失去意義的卡片,她的心也跟著籠罩上一層烏雲。
當然,最後她沒有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她難過得連期末考都無心準備,哪里還會去參加那個無意義的典禮?那張邀請函,老早就讓她給撕了沖進馬桶。
然而,在新學期開始之後,她卻無意間听說了──
易齊真的去參加了那場畢業典禮,據說,他還一直待到所有人都散場了才起身離席,簡直堪稱奇跡。
心恬恍如讓人甩了一巴掌似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及不知所措。
為什麼?他不是說他不去嗎?
難道,易學長是真心邀請她,而她這個笨蛋卻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這個疑問無人能夠回答,它就這樣埋藏在她的心底,不時的折磨著她,直到現在──
「梨心恬小姐?」
「是,我是梨心恬。」助理小姐的叫聲,將梨心恬月兌軌的思緒給硬拉了回來。她站起身,順便看看腕上的表。
不會吧?!
才短短不到一個鐘頭,前面的五位應征者就全都出局啦?
怪不得同事們都勸她不要浪費時間了,易學長所成立的服裝公司,根本就和他那個人一樣,挑剔又高傲得令人咬牙。
不過梨心恬可一點也不擔心,認識易齊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相信自己的專業水準,更相信易齊的眼光。
抱著手中的設計圖稿,梨心恬深吸了一口氣,跟著年輕的助理走進右前方的會議室。
那是一個約有十來坪大的房間,微弱的燈光,悠揚的爵士樂,ㄇ字型的會議桌旁零零星星的坐著幾個「奇裝異服」的男女。
乍看之下,多數人可能會以為助理帶錯了房間。可是仔細一看,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握有一張評分表,而且他們的表情,可一點也不像在開Party。
梨心恬站在門口,眼前的景象著實讓她愣住了。
倒不是那些負責面試的主考官臉色嚇人,而是這個場地委實令人納悶。這里既沒有讓人擺放作品的架子,講台上的白板也讓投影用的白布給遮住了,那麼前面那幾位應征者是如何展示作品的呢?難不成他們用傳閱的?
「梨小姐,你可以開始了。」助理在關上門前,又催促了她一次。
沒辦法,心恬只能硬著頭皮走上講台,然後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從牛皮紙袋里抽出厚厚的一疊設計圖。
「你沒有準備幻燈片嗎?」底下有人問道。
「呃──對不起,我只帶了原稿過來。」唉呀!原來是要用幻燈片呀?
很尷尬的,心恬只能舌忝舌忝嘴唇,訕訕地說道︰「可以──麻煩開個燈嗎?」
在這種昏昏暗暗的燈光下,評審們大概很難看清楚她的作品吧?
底下的人一陣交頭接耳,甚至還有人發出了細微的悶笑聲。
好糗,心恬在黑暗中紅了臉。
都怪自己不夠用心,起碼該把他們公司的征才啟示給Copy下來,看個清楚才對,而不是隨便听朋友口頭上報告一番,就沒頭沒腦的來了。
「開燈,順便替梨小姐把音樂準備好。」一個低沉悅耳,帶著些許威嚴的男性嗓音自黑暗中響起。
「呃──梨小姐並沒有把她的CD片交給我。」
「梨小姐,你有準備音樂吧?──梨心恬小姐?」另一位女評審拔高了音量問道。
背景音樂的設定,也是今天的面試項目之一,看來,這位應征者不是過于粗心,就是嚴重的誠意下足。
「不,我沒有,沒有準備。」心恬慌亂地應著。
剛才那個聲音是──?
假如她沒有听錯的話,方才先開口說話的那個男人,或許就是──
不容她多想,黑暗中忽的傳來「啪啪啪」的聲音,會議室里霎時燈火通明──助理按照指示把燈全都開了。刺眼的燈光,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眯起了眼楮。
梨心恬也同樣難忍強光,她半遮著眼,在指縫間慌張的搜尋著會議室里的每一張面孔。
不是,不是,統統都不是──他們沒有一個長得像「他」。
只剩下離她最近,坐在講台左手邊一個穿著赭紅色針織衫、頭發挑染成金棕色的高大男子。他正背對著她,和旁邊的一個男人交談著,然後,他緩緩轉過身來,姿態從容地斜靠在椅背上,那兩只淡綠色的眸子,此刻終于移轉到了梨心恬的臉上。
轟──
心恬感到一把火從脖子一路燒到頭頂,她整個臉都紅了,連汗毛都一根根的豎起。
是他,他就是易齊!
她不可能會看錯,雖然事隔多年,但是憑著那張粗獷俊朗、又自信無比的傲慢臉孔,就絕對足以喚醒她所有的記憶。他變了,不只是外表,那雙閃著綠色光芒的眸子,此刻變得既冷淡又陌生,梨心恬驀地心中一顫。
他,還記得她嗎?
五年了,五年的時間,足夠讓人忘掉許多事情,尤其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OK,梨小姐你可以開始了。」
「喔,好的。」心恬顫抖著手,將身後的白色布幔升起,然後在白板前一一擺放自己歷年來的得意作品。
她根本不記得一切是怎麼開始,又是如何結束的;只知道,當她向台下一鞠躬後,她的心跳好像才開始恢復正常。
那雙專注卻冷淡的視線不見了,在她的發表接近尾聲的時候,另一位助理進來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就跟著那人出去了。
「梨小姐,謝謝你,我們會再跟你聯絡。」從方才就一直提問題的年輕女孩,在心恬準備離開前對她說道。
她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灰黑色T恤,露出里面的棗紅色小可愛,下半身刻意刷白過的牛仔褲,被縫縫補補的釘滿了各色亮片,整個人看起來活像個龐克女郎。
「你認識我們老板嗎?」她揚著眉,表情和她的年紀一樣,顯得十分有活力。
「什麼?」
「沒什麼,我看你的履歷,你和我們老板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
梨心恬笑了笑,對女孩的問題不置可否。
就算說認識又怎樣?她沒想過要靠關系去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更何況,就算她坦承自己真的認識易齊,他本人說不定還會否認呢!
思及此,梨心恬的臉上下禁多了一絲苦笑。
「請問,錄取名單什麼時候會出來?」她試著轉移話題。
「噢──可能還要一、兩個禮拜吧!其實我們只缺一位助理而已,可是因為老板很挑,所以我們盡可能多面試一些人,這樣比較保險。」
「這樣嗎?我知道了,謝謝你。」
「不客氣。我姓張,老實說我挺喜歡你的作品,希望我們有機會成為同事。」
聞言,心恬也露出了微笑。
一般而言,服裝業界有兩種人。一種人的眼楮長在頭頂上,走路都用鼻子在看人;而另外一種人,謙和有禮又平易近人,或許現實教他們明白了人外有人的道理,這種人看世界的角度顯然就正常多了,張小姐想必是屬于後者。
至于易齊──
心恬搖搖頭,他永遠都只會是第一種人,因為他太出色了。
和張小姐道別後,心恬離開了這棟令人倍感壓力的「高級」辦公大樓,慢慢朝最近的捷運站走去。
已經是傍晚了,下班下課的人潮開始陸續涌入捷運車站,心恬被擠在車廂的門口,動彈不得。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明明是不認識的人,卻偏要身體貼身體的站在一起,所以大部分時候,她寧願等下一班,甚至下下一班。反正她不急,下班後從來沒有任何令人期待的約會在等著她。
然而今天,梨心恬想也沒想,就順著人潮走進車廂。
或許是下午的那場面試讓她神魂未定吧?她又想起了那雙淡綠色的眼珠子,那冷淡,像是從來都不認識她似的──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梨心恬抿緊了唇,將視線移向窗外。
希望,她倉卒辭職不是個錯誤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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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面試還順利吧?」
室友陸靚容一見到她進門,就立刻關心地問道。
她曾經是心恬公司里的同事,心恬做的是設計工作,而容容則是業務部的助理,兩個人同樣是離鄉背井、只身在外頭打拚,所以感情很快就變得特別融洽。
可惜前陣子公司業務突然縮減,為了平衡收支,遠在法國遙控一切的大老板決定采取最直接也最快速的方法──裁員。
一夕之間,社會上又多了十幾個失業人口,其中,也包括了容容。
這也就是她為何會如此緊張的原因了。她被裁員,而心恬奮不顧身地遞出辭呈,她們兩個人的後果,大有可能是被房東掃地出門,相擁著喝西北風去。
「不知道,現在也只能耐心地等候通知了。」心恬看似十分疲倦地「咚」的一聲,倒臥在長沙發上。
「天啊,你別嚇唬我了,你不是說你認識那家公司的老板嗎?怎麼會──」
「認識歸認識,可是評審又不只有他一個人,再者,我今天還出盡了洋相,我把面試給搞砸了。」
一個連最基本的應征注意事項都沒搞清楚的笨蛋,又怎麼能期望留給別人一個好印象呢?
完了!她對自己、對易齊都太有把握,如今連容容都要被她給連累了。
「對不起,容容,我會盡快找到下一份工作的,你放心。」她愧疚地望了眼臉色和自己一樣憔悴的患難姊妹。
「唉!」容容嘆了口氣。「心恬,你別這麼說。這一、兩個月要是沒有你,我大概早就卷鋪蓋回老家去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不過,從明天開始,我們真的要非常、非常努力地找工作了。好姊妹,我們一起加油吧!」
啊,還是容容好!
眼中閃著感動的淚光,心恬跳起來抱住她可愛又貼心的姊妹淘,兩人幾乎痛哭出聲。
忽然,心恬的手機響了,小丸子的卡通配樂熱鬧響起。
「喂,我是梨心恬──」
陸靚容靜靜地退到一邊,歪著頭,十分好奇地聆听著。
「──好,沒問題──我明白,明天我會準時報到,謝謝你們。」啪嗒一聲,心恬笑眯眯地關上了電話。
「怎麼樣?他們錄取你了?!」容容飛快地撲上前,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問道。
只見梨心恬眉開眼笑,還用手指比出一個勝利的V。
「耶!太棒了!心恬萬歲!」
「走,晚上吃牛排。」
管他結果會如何,至少,她已經成功地跨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