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換了三班的巴士和一趟火車,朱邦璇來到龍田。
听說證嚴法師當年出家的寶地,就在台東鹿野高台的龍田村。決定到這兒來,無關宗教,只是想找個偏遠的地方,安安靜靜的過一陣子,然後再想想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她拖著那口在新店二手攤販那兒買來老舊且笨重的大皮箱,-面塞了她所有的當家,小白就跟在她身旁,兩只小花貓則背在她肩後。
東台灣的太陽毒辣無比,她卻連一把洋傘,一頂草帽也沒有。她的臉孔既不悲傷也不憤怒,一個打算出去串門子的主婦,臉上的表情都不可能比她更平靜了。
天快黑了,今兒沒有火車可以讓她過夜,她必須盡快找個地方落腳。
田-的老伯伯告訴她,這附近沒有旅館,只有三家民宿,如果她想省錢的話,小山頂上昆慈堂的禪房也很清幽,招待有三餐素食,只要隨意添點香油錢就可以了。
朱邦璇算算自己不是太滿的荷包,一度想到禪寺去跟菩薩騙吃騙喝,但想想又覺那樣實在太過意不去,再說她帶著這三個寶貝蛋,也恐怕擾了師父們的清修。
於是她來到了這家叫「胡媽媽的店」。
胡媽媽的店隱身在小山陵上一片結實匯匯的果園後方,如同銀碗盛白雪,白馬入蘆花,不是刻意找尋,很難覓其蹤影。
胡媽媽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獨居寡婦,態度相當親切,一听說她想住一、兩個月,馬上就主動將每日五百元的房租降為兩百五十,以方便她這個看起來單薄瘦弱,有些寒磣又風塵僕僕的出外人。
這兒一共有五個房間,胡媽媽在兩個女兒統統出嫁以後,就將多余的四個房間清出來當民宿,賺點微薄的收入糊口。
這屋子雖然談不上豪華雅致,牆垣和屋頂也有點斑駁,但窗明幾淨,環境清幽,對她這個形同落難的灰姑娘來說,已經算是相當溫馨舒適了。
胡媽媽這兒本來只提供早餐,除非客人特別要求,否則是不供應其他餐點的,但每天一到了吃飯的時候,胡媽媽就叫她一起過去用餐。
「有人作伴,吃起來比較有趣味。」她說。
胡媽媽的經濟情況並不是太好,但生性豪爽的她卻很好客,朱邦璇天天賴著她吃吃喝喝,想付她餐費她都不肯接受,直說大家有緣,要用粗茶淡飯和朱邦璇搏感情。
朱邦璇住進來後沒幾天,巧逢中秋節。胡媽媽拜拜完七生娘媽,回到屋-見她呆呆坐在房-,索性走進來跟她哈啦兩句。
「老實跟胡媽媽說,你是不是跟家人鬧脾氣了?」否則哪有人過節也不回去的。
朱邦璇笑著搖搖頭。「我爸爸、媽媽都過世了,也沒留個兄弟姊妹給我。」想鬧脾氣也找不到人呀。
「還沒結婚?」
「還沒。」她腦中忽地閃過剛易的身影,臉上的光彩驟然黯淡了些。
胡媽媽是久經世情的人,這點情緒的轉變哪能瞞得過她犀利的雙眼。
「那就是和男朋友鬧別扭,故意躲起來讓他著急?」
朱邦璇薄女敕的臉皮霎時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更讓胡媽媽確定自己的猜測。
「不是,不是的。」朱邦璇急著爭辯。
「那男孩子是做什麼的?」
「哪個男孩子?」她一愕,登時反應不過來。
「你男朋友啊,不然我說的還會是誰?」跟她老人家裝傻。
「他呀?」才啟齒,朱邦璇就發現說溜嘴了,忙緊抿著雙唇,羞澀的把五官全數埋進胸前。
「要不要跟胡媽媽談談你那個他呀?」瞧著她可愛又稚氣的模樣,像極了她的女兒,胡媽媽忍不住摟了下她的肩膀。
朱邦璇傷感的搖搖頭,「我跟他已經切了。」話聲才落,豆大的眼淚就滾滾而下,一顆顆晶瑩的摔碎在手心。
「但你還愛著人家。」否則就不必也不會傷心成這樣了。「是他移情別戀?」
朱邦璇還是搖搖頭,但不肯再多說什麼。
「他工作不順,手頭太緊,常向你調頭寸,害你很苦惱?」
「不是。」水汪汪的眼楮眨呀眨,小嘴抿著抿著又想掉淚了。
唉喲,急死人,話也不直說,盡跟她打啞謎。
「那是,他有不良嗜好?玩心太重?工作太忙,沒時間陪你?」陡地,不知想起什麼,她凜然問︰「是他的家人反對,不讓你們在一起?」
「也不是那樣。」-,教她從何說起呢?
「既然什麼都不是,那就是單純的吵嘴嘛。小事一件,快,去去去,打個電話給他,叫他來接你。」
「不要,我再也不想見到他。」朱邦璇情緒激動的說。
「哇,還不是普通的鬧鬧別扭而已喲。」若非和朱邦璇相處了有一段時日,了解她不是個愛哭愛胡鬧的女孩,胡媽媽才不會把她的話當真呢。「想找個人吐吐苦水嗎?」她可以當免費的張老師。
「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嚴格說來,她和剛易並沒有吵架斗嘴,她只是直覺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經變質而已。
「難怪古時候的人說︰剪不斷,理還斷。大概就是這種情形。」胡媽媽很懂人與人之間的分際,她不肯說,她也就不再追問。
直到吃完飯,她端了一盤水果來到客廳,兩人又閑聊了一些家常,她方又把話題一轉。
「說句老實話,你愛他嗎?」男女之間,不管吵得多凶,決裂得多徹底,只要彼此仍存著愛意,就值得費盡一切去挽回。
「唔。」朱邦璇肯定的點點頭,明眸一眨,淚水又傾注而下。
「傻孩子,不哭不哭。」胡媽媽像疼惜女兒一樣,把她摟進懷-,輕柔的拍著她的背。
有一搭沒一搭的,她總算問出了剛易這個四四方方,稜稜角角的名字,以及他外科醫師的職業。
兩人的戀愛談得不算太久,對方心意如何猶不明朗,但朱邦璇陷得很深卻是可以肯定的。這孩子比剛來的時候整整瘦了一大圈,原本就弱不禁風的身子,長此下去可怎麼是好?!
小女孩就是這樣,明明想人家想得快不能自己了,嘴皮子上卻是怎麼也不承認。
胡媽媽也年輕過,也熱熱烈烈的愛過一場,她知曉那種縈懷失據,無力自拔的痛楚。這個忙她是非幫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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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月光,從樹梢輾轉映入二樓的陽台。
剛易半癱在椅子上,面前茶幾上的千邑白蘭地已僅剩一小滴,奄奄的躺在杯底喘息。
他的酒齡很長,但當了醫師以後,也許是基於工作需要,平時他是滴酒不沾的。然曾幾何時,他開始貪戀杯中物,不分晝夜地保持著酒性附體的狀態。酒於他已經不是可喝不可喝,而是非喝不可。
當酒性發作時,他腦中那飄-迷離的疼楚可以慢慢被淡化,臻至一種完全釋放或暫時被掩飾的境界。
雖然酒醒之後,可能有一波更劇烈的揪心痛楚等著他,但是至少這讓他清楚意識到,他不僅有一具皮囊,還有一個靈魂。
僅僅十分鐘之前,他剛完成第七趟的北台灣之旅,只為了尋找那個不告而別的她。才踏入家門,原本近三分之二瓶的白蘭地已涓滴不剩。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明白他對她的愛究竟有多深,沒有人明白這個女人何以會成為他生命的焦點,讓他愛得欲語無言,讓他把她摟在懷-,一顆心卻失落得像經年塵封的信夾。
他又從酒櫃-拎出一瓶起瓦士,將酒杯倒得半滿。舉杯端至唇杯,卻又重重的放回茶幾上,因為琥珀色的汁液上浮現出伊人的身影,讓他心頭一顫,酒意於剎那問全醒了。
他霍地起身,來到那熟悉的房門外,喀喳,沉睡中的門呀地張嘴打著哈欠,迎面撲鼻的是一股淡淡的馨香。
「你真的不回來了嗎?」嗅聞著依舊回蕩於空氣-朱邦璇的味道,剛易在心底無聲地喟嘆著。
信步走到床前,朱邦璇離開後,他嚴禁阿琳上來打掃這個房間,以便保留它原來的模樣,方便他睹物恩人。床上仍平整的擺放著那套他送給她的睡衣。粉紫色的衣擺因窗外的冷風微微地飄揚著,仿佛一種無聲的招喚。
他彎子拎起睡衣,手指輕柔地摩挲著,接著放至鼻翼下,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心情驀地快意飛揚,但只短暫幾秒鐘,他就陷入無邊的沉痛深淵。
偶然問抬起頭,見剛牧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旁,茫然的雙眼怔怔地俯視著他。
有那麼一下下,剛易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恢復視覺了。
「是剛易嗎?」他疑惑地問。「我听到一些聲響,定過來瞧瞧,模見門沒關,就直接走進來了。」
剛易揉了下太陽穴,疲憊地闔上雙眼。「都快兩個月了,你想她上哪兒去?」
「不管她在哪兒,你都必須盡快將她找回來。」剛牧將諱莫如深的面龐轉向落地窗,「她沒帶走分毫你給她的酬勞,萬一一時又找不到工作,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我已經找遍了半個台灣。」
「也許她到南部去了,」剛牧說︰「如果她有心躲你,斷然不會留在台北。」
「她為什麼要躲我?」他又不是洪水猛獸。
「因為她愛你。」
這更說不過去,天底下有誰是躲起來表達愛意的?剛易的心情從一開始的惶急憂心,之後失望憤怒且氣諉,直到現在的無語問天,中間的諸多轉折和交戰,相信剛牧是不會明白的。
「萬一她愛的不是我呢?」
「混帳!」剛牧氣急,伸手擒住他的臂膀,「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現在我總算了解,為什麼璇璇要不告而別了。你、你根本不值得她愛。」
砰一聲,剛牧將房門關上,手上的拐杖在地板上發出沉篤的聲響。
剛易仍呆坐在床沿上,回想著他和朱邦璇之間的種種,有些感受是旁觀者無法體會的。
人總是不斷從一扇門,走向另一扇門,一扇門通過之後,砰一聲關上,就回不了頭。
也許,他和朱邦璇之間就將這樣無疾而終,是他虧欠了她,但只怕一輩子都還不了了。是的,她是有心躲起來不讓他找著的,她是鐵了心不要跟他好了。她不要再當個好欺負的乖女孩,供他予取予求,招之即來,揮之則去。她一定不知道,她用了最溫和的方式,卻給了他最嚴厲的懲罰。
去把她找回來!心底對他發出深沉而強烈的呼喚。去吧,無論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的人,否則他這具空有軀殼的皮囊,哪還有其生存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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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的東台灣,天氣一樣熱得人頭昏腦脹。
中秋過完,緊接著到了九九重陽,這天早上,胡媽媽笑咪咪的叫醒鎮日無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朱邦璇,要她陪著一起到廟-拜拜。
胡媽媽準備了三牲四果,全部放進一只漆成朱紅色的竹籃子。
平日-香客並不太多的昆慈堂,今兒頗為熱鬧。朱邦璇幫忙把牲果放往供著諸神諸佛的神桌,兩眼下意識地盯著法相莊嚴的菩薩發楞。
一種肅穆又哀傷的情感突然懾住了她,多年來坎坷人生路上的所有屈辱與酸楚在瞬間涌集心頭。
胡媽媽將三炷清香遞給她,「有什麼心願就跟菩薩說,即使不能有求必應,至少讓心情好過點。」
朱邦璇照做了,從來她就沒有特別的信仰,遇佛拜佛,遇瑪麗亞就說阿門,菩薩和主耶穌要不要特別眷顧她,她一點也不在意。
「回家了吧。」胡媽媽听從她的建議,只上香不燒紙錢,以免污染空氣。「肚子餓不餓,我們到街上吃碗面?」
她們就像一對母女,親昵的走在一起,既談心也說笑。胡媽媽選了一個小吃攤,為兩人各叫一碗酢醬面,和三、四碟小菜。
「多吃點,瞧你比剛來的時候還要瘦,還要蒼白,看著教人心疼吶。」
奈何朱邦璇實在食不下咽,胡媽媽幾句話又引得她潸然淚下,一滴滴濺在臉頰上,冰粒子也似的摔落襟前。
「你這孩子,真是……」拿她沒辦法,回去吧,橫豎她也沒胃口了。
近午的大街上已經車水馬龍,來來往往呼嘯而過的汽車、機車和鐵牛車匯成繁忙的景象。
胡媽媽要朱邦璇幫忙提著竹籃,說要到對街的百貨行去買一盒挽臉的撲粉。
「要命,車子這麼多也不讓人,」每回過馬路,胡媽媽總要叨念幾句,「這兒真該設個紅綠燈,太危險了。」
她話才說完不到數秒鐘,一部載著紙箱的小發財車,打斜右邊的十字路口開了過來,胡媽媽一個閃避不及,競被那小發財車迎面撞上。
只听見一陣-耳的煞車聲,加上路人驚恐的呼叫,現場立即亂成一片。
朱邦璇慌忙沖過去,希望盡快將胡媽媽送往醫院,卻被對街面攤的黃老板用手擋住。
「她昏過去了,可能有骨折,不要隨便搬動她。」
接著小發財車的司機驚魂未定的下車跑過來,「喂,你有沒有要緊?」
「快送她上醫院再說。」有人提醒他。
「對對對,急救要緊。」鄉下人很熱心,大家立刻七手八腳,幫忙把胡媽媽送上小發財車。
「我跟你一起去。」朱邦璇急著大叫。
「唉,你瘦巴巴的又沒辦法幫忙扛人,再說車子也擠不下,我們會送她到南台醫院,你隨後趕過來就是了。」小發財車司機和黃老板合力將胡媽媽送上車,圍觀的人群倉卒讓出路來,好讓他們全速趕往醫院。
朱邦璇無措地楞在現場,不知如何是好。
人生地不熟,她上哪兒去找南台醫院呢?
「小姐,你是那個歐巴桑的親戚嗎?」警察也聞訊趕來了,非常客氣的向她詢問了一些車禍的相關細節。
朱邦璇正愁不知怎麼到南台醫院,忙央求他幫忙。
「好好,我先做完筆錄。」這年輕警察的動作有夠慢,幾個字而已,寫老半天,簡直把人急死了。
算了,自己搭計程車去。
「好了,我們走吧。」看她揚手準備攔計程車,那警察馬上將紙筆一收。「我的公務車停在那邊,請跟我來。」
車禍現場明明在這兒,他卻把車子停在三、四十公尺遠的地方,真敗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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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南台醫院?好小,好小哦。
朱邦璇趕到醫院時,胡媽媽已經從急診室被送往一般病房。
她的頭上和腳上各纏著一大包的繃帶,還微微滲出血漬,不過氣色倒不是太差。
不見肇事的司機,也不見其他人前來探視,胡媽媽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申吟。
「璇璇啊,」胡媽媽氣息極弱,「去,快去幫我辦出院。」
「你這樣子怎麼能出院?」起碼得住個十天八天,傷勢才能復原。
「-,不出院也得出院,這-的醫師技術很差,而且我又沒有健保。」
「你怎麼會沒有健保呢?」是台灣人都嘛有健保。
「我從來不生病,要健保干麼?一年得繳好多錢呢。」胡媽媽掙扎著要起來,旦旋即又大叫頭痛,不得不乖乖躺回床上。
「節儉雖然是美德,但也不能太過分呀,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朱邦璇委實不知怎麼說她才好。
「橫豎那個肇事司機得賠償你醫藥費,你大可不必急著出院。」
「哪個肇事司機?」胡媽媽一臉困惑。
「就是在大街上撞到你,然後把你送來醫院的那個大叔啊。」奇怪,怎麼不見他的人影?
這時來了兩名穿著白色制服的醫護人員,一男一女,男的顯然是醫師。他先向朱邦旋微微頡首,尚未開口就皺緊眉頭。
「你是胡陳英妹女士的家屬?」醫師沒等她回答,就自顧自的往下說︰「她的傷口很嚴重,頭骨從這兒到這兒裂出一條縫,恐怕有內出血,而且大腿也有嚴重的骨折,必須馬上開刀。很抱歉,我們這-的醫療儀器設備不夠,沒辦法幫胡太太動手術,但我可以幫她辦轉診,轉到大型的教學醫院,他們——」
「不用了,不用了,」胡媽媽慌張的打斷他的話,「我沒事,我回家休息幾天就行了。」
那醫師瞪大眼楮,不相信胡媽媽如是說,急著跟她解釋延遲就醫,很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
「呃,」朱邦璇知道胡媽媽一定是在擔心醫藥費的問題,於是問那醫師,「剛剛送胡媽媽來就診的那位肇事司機,他人現在是不是還在醫院-?」
「那個人就是肇事的司機啊!」護士小姐恍然大悟的說︰「難怪我問他話,他一直吞吞吐吐的,還騙我他是胡老太太的家屬。」
「那,他人呢?」
「走啦。他說要回去幫胡老太太拿一些住院用的衣物,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糟了,朱邦璇心-頭暗叫不妙。她先安撫胡媽媽,要她無論如何先住院一晚,
自己則趕忙跑去詢問面攤的黃老板,是否認得那位小發財車司機。
非常不幸地,整條大街上,沒有人知道那肇事司機的姓名和地址,大家也都跟她一樣胡涂,忘了記下發財車的車牌號碼。
幫胡媽媽帶了一些換洗衣物,再回到醫院時,已是夜幕低垂。胡媽媽一听說找不到撞她的司機,立刻哭得呼天搶地,既不肯接受院方轉診的建議,也不肯服藥,只一個勁的吵著要出院。
這可如何是好?雖然她和胡媽媽素昧平生,但彼此相處了這段時間,也有了頗深厚的感情,總不能袖手不管呀。可,真要管,她根本一點能力也沒有。
找了一個多月的工作,毫無下落,現在她所有積蓄就只剩幾千塊錢,難道真要眼睜睜的看著胡媽媽就這樣走了嗎?
誰能慷慨解囊,幫幫忙呢?胡媽媽有兩個女兒,但听說經濟情況都不太好,頂多回來照顧她幾天,至於醫藥費,恐怕還是得另外想辦法籌措。
醫院-的護士私底下俏悄告訴她,就算籌足了醫藥費,也千萬別在這種小醫院開刀,醫療設備是個問題,醫師的技術也是個問題,總之風險太大了。
朱邦璇在病房外枯立了兩個多小時,左思右想,想得再久,腦海-始終浮現的就那麼一個人——剛易。
他是她最最不願開口求救的人,卻是胡媽媽的最後一個希望。
是造化弄人嗎?走了大半個台灣,就為了忘掉那個人,豈料最後還是躲不過命運的撥弄。
朱邦璇走到公共電話旁,猶豫良久,還是拎起話筒,撥出那長串她幾乎已快忘記的號碼。
「喂。」
是剛牧接的,他說剛易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不過他會盡快通知他趕來,請她稍安勿躁。
她怎能放心得下?從台北到這兒,即使搭飛機再改搭公車,也要兩、三個小時,胡媽媽不知熬得過熬不過。
朱邦璇無助的望著窗外因陡然刮起的寒風而搖晃得十分厲害的椰子樹,天邊一彎殘月,發著微弱的黃色光暈,眨眼的工夫就被烏雲吞噬了-
肚子好餓,但是一點胃口也沒有。腦子好亂,百緒雜陳,但想到最後都不得不是他。
他會來嗎?千里迢迢趕來幫助一個他從來沒放在眼-的女人?
朱邦璇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悲。只不過是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怎麼就落得如此淒慘的地步?
半個小時過去了,心里邊實在忐忑難安,胡媽媽或許因為痛,哀叫得越來越大聲。朱邦璇決定再撥個電話,確定剛牧已經聯絡上剛易,並確定他肯幫這個忙,否則她得另外再想法子。
電話才剛撥通,聲音卻從背後傳來——
「你在找我嗎?」
「剛易!」一瞟見他滿臉憔悴的倦容,朱邦璇激動得未語淚已千行。
「傻瓜,我這不是已經來了嗎?」剛易走向前,扳過她單薄的身子,緊緊摟進臂彎。「老天,你好瘦。」
望著她那白皙的膚色微帶透明,他只輕輕一捏就留下清楚的痕跡,剛易心疼得難以言語。
偎在他懷-,朱邦璇心-波濤洶涌地悲喜交加。千思百縷的深情呵,如何傾訴得完?
「你怎地……」
「先別說,」她忙止住汩汩不斷的淚水,拉著他走進病房。「你先幫胡媽媽看看,這陣子都是她在照顧我,沒想到卻被車子撞傷了,胡媽媽!」
這是怎麼回事?胡媽媽居然自己爬起來上廁所?
胡媽媽邊用毛巾拭手,邊尷尬的咧著嘴。
「對不起,我、我叫了你老半天,你都沒回應,所以……」
「那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呀。」朱邦璇趕急將她扶回床上躺著。「你猜猜看,我幫你找了誰來?」
「剛先生?」胡媽媽大喜過望,興奮得一古腦就坐了起來。「是剛先生對不對?」
朱邦璇看傻了眼,頓時覺得胡媽媽的傷勢好像好了一大半。
「這位就是你要我來幫忙開刀的胡老太太?」剛易不解地問。
「對,可是……」她好像已經沒事了耶?
「叫我胡媽媽就行了。」不知道胡媽媽為什麼樂得闔不攏嘴,「璇璇一通電話你就從台北趕來了?果然情深意重,很好很好,璇璇啊,瞧,這麼好的男人你還要躲著不見人家,真傻孩子你。」
朱邦璇听得一頭霧水,「胡媽媽,你在干麼?」
「把繃帶拆掉呀!剛先生都來了,我就不需要再演戲了嘛。」說著,動作俐落的連同腿上的紗布也一並撒除。
「原來,你是騙我的?!」朱邦璇無法置信地盯著胡媽媽那顆毫發末傷的腦袋瓜子。
「不是騙,是幫。」那名肇事司機赫然出現在病房門口,「為了幫你們兩人破鏡重圓,忙了我們好久知不知道?喂,男王角如期出現了,你們也過來說說話吧。」
嘎!連醫師、護士和黃老板都有份。這群古道熱腸的可愛鄉民真是滿閑,吃飽滿撐的,居然想得出這麼荒謬的法子逼她把剛易找來。
傻瓜,她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