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寶’餐廳位于塞納河畔一棟建築頂樓,望向大型玻璃窗外盡收了半個巴黎的景致,聖母院哥德式建築的宏偉、塞納河上緩緩滑過的游艇,美不勝收。
餐廳內的裝設同樣吸引人。從牆上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玻提切里的作品,到十九世紀招待過德國首相俾斯麥的桌椅,甚至包括身材瘦長的服務生身上代表傳統的藍色花朵等等,均可看出店家的用心。
季筱柔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被眼前價值不菲的古董唬得一愣一愣的。
‘來到巴黎必須大膽。’杜少桓提醒她。‘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的有勇無謀,而是大膽的推開一扇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寫著『歡迎」的餐廳大門。’
這家伙講不到兩句話就夾棍帶棒的諷刺人。季筱柔撇著嘴冷冷地問︰‘為什麼?’
‘因為巴黎人很驕傲,你必須比他們更驕傲才能讓他們刮目相看。’他說話的口吻活像個識途老馬,更顯得季筱柔的愚昧無知。
本想使出三寸不爛之舌,跟他好好辯駁一番,但礙于踩在別人的土地上,表現得太潑辣恐怕有損國格,只得作罷。
餐廳的服務生令人意外的,竟然清一色全是台灣人,每個人一見到下巴抬得快頂到天花板的杜少桓就眉開眼笑,殷勤得像在拍他馬屁。
對于她這個謙沖禮貌,笑盈盈的人反倒視若無睹。這是什麼世界!
‘桓哥,今天吃些什麼?’一名長相秀麗的女服務生上前柔聲詢問,眼楮不經意地瞟向季筱柔。
‘烤鴨,好酒。’
他實在很不懂禮貌,問都沒問她就擅自作主,即使烤鴨是她最喜愛的一道料理,季筱柔心里老大不開心。
‘馬上來。’女服務生那表情跟見到爸爸一樣,從頭到尾笑咪咪的又哈腰又鞠躬。
‘你是這里的常客?’季筱柔酸溜溜的問。
‘唔,每天總要來報到一兩次。’杜少桓高舉右手,拇指與中指擦出‘嗒!’
一聲,招來另一名服務生,幫她先要來一杯法國鼎鼎有名的沛綠雅礦泉水。
季筱柔邊喝水邊打量眼前這個印象中成天髒兮兮,功課永遠吊車尾,導師的評語也從來離不開桀驁難馴、素質太差的老同學。
他是干哪行的?能夠每天到這種點一道菜就要花去普通人一個月三分之一薪水的餐廳一兩次?
嘿,十幾年不見,他的確變了不少,人長高了,也壯了,甚至也……呃,帥了一點,一點,真的只是一點點而已,以前浮躁草莽的外貌,大概由于好日子過多了,逐漸演化成豪邁、粗獷,很具個人性格豐-,不變的是,他那天生造就、無人能夠駕馭的月兌韁野馬脾性。
‘怎麼,突然不認識我了?’杜少桓咧開闊嘴,露出兩排森白的牙齒。這是他的招牌笑容,乍看很熱情,其實一點也不真心,而且,很可能暗藏一肚子壞水。
‘你在巴黎混得很好?’狗改不了吃屎,她有理由相信憑他絕做不了什麼像樣、足以端上台面的事業。
‘馬馬虎虎啦。’他又笑了,這次嘴巴咧得更大,簡直可以媲美茱麗亞羅勃茲。杜少桓話峰一轉,貿然間︰‘要不要搬過來跟我一起住?那間破屋子不適合你。’
季筱柔沒辦法馬上回答他,腦海里拚命打轉的是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你怎麼能夠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他要不是兼差當Spy,就是正在經營見不得人的行業。
听她這一問,他開始笑得震天價響,惹得旁人紛紛側目。
‘因為我是跟你同時離開小村子,又搭同一班飛機到達巴黎的。’杜少桓見她一臉驚愕,趕緊補充說明,‘那封信是我親手交給你阿嬤的,你沒注意到信封上根本沒蓋上郵戳?’
是……是這樣嗎?阿嬤也真是的,竟然跟著外人一起騙她。
‘我千想萬想,怎麼也沒想到,你對我還念念不忘,一接到信馬上就飛奔而來,感動得差點眼淚鼻涕齊流。’他夸張的表情,讓人用膝蓋想就知道說的不是真心話。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季筱柔恨不得找來一條大抹布,塞進他討人厭的嘴巴里。‘我到巴黎來不是為了你,而是……’要糟,險險說溜嘴。
‘是怎樣?’杜少桓身子前傾,黑凜凜的瞳仁緊盯著她閃爍的星芒。
‘是、是為了觀光。’隨便找個借口搪塞,反正今晚吃過消夜,就跟他割地絕交,老死不相往來。
‘觀光找我就對了。’他立刻雞婆當熱心的向她大加建言,從羅浮宮到香榭麗舍大道,如數家珍的說個沒完沒了。‘明天早上我十點去接你,先帶你到襄凱餐廳吃早餐,然後到愛蜜兒廣場欣賞藝術家的創作……’
‘等等,我不是……’她急著拒絕,但服務生偏選在這時候把熱騰騰、香噴噴的烤鴨端上來,擾亂她的思緒。
‘來來,把嘴巴張開,這東西要趁熱吃才夠味。’他挾起一塊油滋滋的鴨腿肉,頓時把她的櫻桃小口堵得水瀉不通。
嗯,好好吃。香脆酥女敕,齒頰留香,是她吃過口感最棒的烤鴨。
‘一口烤鴨,一口軒尼詩,上天堂都沒有這等快意舒暢。’杜少桓接過服務生手中的水晶杯,親自為她斟上半杯。‘三星是最上乘的生命之水,需要花二十到七十年的時間,才能表現其意味深遠、香醇圓潤的特色。’
像是怕人家不知道她出身不好,他巨細靡遺的將法國xo的所有,加油添醋的介紹了一遍。
煩死了。季筱柔端起酒杯就往口里倒。
‘喂,喂喂,你水牛啊,哪有人這樣品酒的,白白糟蹋了五百法郎。’他強行搶過她手中的水晶杯,無限惋惜的對著僅剩數滴的酒液聊表哀悼之意。
‘不給酒喝,吃肉總可以吧?’卷起袖管,她吃相驚人地大口大咬,阿嬤一再耳提面命的淑女風範,頃刻之間蕩然無存。
杜少桓先是攢緊眉頭,繼之越看越有味,索性跟她一起撩下去。
餐廳內每一桌的客人都是細聲細氣,細嚼慢咽,好生品嘗這兒絕佳的浪漫氣氛。他們則是嘖嘖出聲,像在基隆廟口吃天婦羅。
前後大約花不到半個鐘頭,桌上所有的吃食已全都掃得精光,連那瓶價值昂貴的軒尼詩也給灌掉三分之二。
‘酒足飯飽,走人嘍。’季筱柔起身拍拍,就想一走了之。
‘慢。’杜少桓從桌子底下伸出一只毛腿,擋住她的去路。‘在國外流行GoDush-各付各的。’
‘不是說你請我?’小氣鬼!
‘我是說請你到餐廳吃消夜,沒說要幫你付帳。’他寡廉鮮恥地伸手跟她要錢。‘一半,你付得起吧?’
‘廢話︰’生氣地搶過帳單,往上一看,‘五千……法郎?’折合台幣將近要兩萬五?這家是黑店嗎?居然貴得如此這般的無法無天。
她直覺冷汗就要從她的額頭冒出來。‘我匆匆忙忙出來,忘了帶錢包。’
‘沒關系,我可以先借你。’瞧他笑得一臉賊相,她直覺被設計了。‘明天早上我帶你到市區觀光的時候再還我好了。’
一點也不好。這下她想要拒絕他都不好意思開口了。賊星貨,他一定老早設好了圈套,讓她往里面跳。
到法國來才第一天,就欠下了一大筆債,叫她怎麼回去跟阿公阿嬤交代。
季筱柔氣沖沖的走出餐廳,堅持不肯讓杜少桓送自己回住的地方。
‘漫步塞納河畔雖然很詩意,但並不適合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杜少桓有如橡皮糖似的緊隨在後。
‘你管我。’季筱柔茫然快步走向大街,幾次差點撞上迎面急駛而來的汽車。
‘走慢點,向左轉才是往東區的路。喂,你要去哪里?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她快步想穿過馬路時,沒留意到前面一塊牌子寫著︰工程施工中,就直沖過去,鞋跟不慎陷入地面上一個凹洞里,身形一陣踉蹌,險些撲倒在地。在這同時,一輛轎車從後方的巷弄疾速駛近,眼看就要從她身上輾過去。
‘快把鞋子月兌掉!’他大聲提醒她。
一可是,月兌不下來呀。’她穿的是必須系鞋帶的帥氣包頭鞋,穿的時候很麻煩,月兌的時候更費事。
‘老天!’這女人就不會學學人家穿那種婀娜多姿的高跟鞋嗎?杜少桓眼看來不及了,只好鋌而走險,來個大英雄救小美人。
千鈞一發之際,但見他縱身一躍,及時趕在汽車駛抵之前,將季筱柔推向左側的人行道。沖力過大,再加上重心不穩,兩人同時跌倒在地。
‘你還好吧?’杜少桓好心的間。
‘如果你沒壓在我身上的話。’季筱柔呼吸困難地喘著氣。
‘哦,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忙避嫌地舉起搭在她肩上的雙手,挺身欲起,誰知一個側傾竟又撲向她的胸脯。‘赫!對不起,對不起!’
‘快把你的髒手拿開!’她羞得面紅耳赤,沒命的捶打他。
‘好好好,可是你總得等我把身體挪下來,再……咦!’他兩肘抵在她的小月復,將上半身撐起,忽覺十指傳來一陣美妙的觸感,軟柔而堅實。‘不錯嘛,丑小鴨變天鵝了。’
‘你無恥!’季筱柔老實不客氣地一掌甩過去。
‘嘿!’為了閃避她的五爪,他忙低下頭去,不偏不倚地與她唇齒相依。‘看啦,都是你害的,平常我是不隨便親人家的哦。’
‘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使盡渾身的力氣,硬是推不開他沉甸甸的身軀。
‘比起你的忘恩負義,我算是小巫見大巫。’敢打他,哼,就偏要壓在她身上,怎樣?!
‘施恩莫望報,趁機揩油非好漢,老師沒教過你?’唉,他再不起來,她真的要斷氣了。
‘我只記得老師說接受人家一滴水,就該用整個噴泉來加以報答。’
什麼跟什麼嘛。季筱柔朝天翻出兩粒死魚眼,表達對他的不求甚解、不學無術的無奈和不齒。
‘要不是你硬拖著我出來吃那貴死人的消夜,我會這麼倒楣嗎?’說來說去還不是他錯。
‘好,不說這次,說說十五年前那次好了。’
‘等會兒再說,你先起來。’要翻舊帳也不必躺在街頭,用這麼不文雅的姿勢呀。
‘不行,我記憶力不太好,一等恐怕就忘了。’他挪了下,讓自己俯臥得更四平八穩。
‘十五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還說記憶力不好?你騙誰?’唉唉唉,這臭男人居然在她鼻尖咫尺處打飽隔,施毒氣嗎?
‘騙你嘍!’杜少桓見她眉頭皺得可以打蝴蝶結,樂不可支地佯裝再打一個隔,嚇得她趕緊抿嘴閉氣。‘麻煩別用這麼隆重的表情,迎接我的吐氣如蘭好嗎?’
呵,干脆一頭撞死算了。她打出娘始,沒受過比這更沒臉、更窩囊的恥辱。枉費學得一身好武藝,竟拿這烏龜王八蛋一點辦法沒有。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然就給我滾到一邊去!’男女授受不親,疊躺這樣成何體統。
‘十五年了,你除了從荷包蛋變成土芒果之外,其他的一點也沒長進。早知道當初就不必冒著生命的危險,把你從河里撈出來,更不該在趙建明跟老師打小報告,卜中興又奸詐懦弱的倒捅你一刀時,替你把所有的罪過扛下來。’
‘哈,原來你指的是那件不足掛齒的芝麻小事。’
‘不足掛齒是指你的小命,還是指我替你背黑鍋所得到的那支大過?’他虎視眈眈的威脅著,只要她敢說錯一句,就要她好看。
男人都像他這樣小心眼嗎?
兒時的陳年舊事,他吃飽撐著記那麼清楚做啥?老實說,那次卜中興的確是很不上道,也不想想她之所以痛毆趙建明全是為了替他出一口氣,在老師面前,他非但沒站在她這邊,連實說都不敢說。
為了那件事,她有好一陣子懷疑自己是不是愛不對人。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也許只是一時膽怯,也許是受到趙建明那伙人恐嚇,也許……總之,她幫他找了一百多個借口,強迫自己無條件原諒他。
她是女人耶,女人都不計較了,男人怎麼可以記恨。
‘算我對不起你,我欠你一份人情,總可以了吧?’不露痕跡地把他逐漸攀往雙峰的手撥到一旁,再悄悄的將右腳從壓迫中掙月兌,季筱柔想這所有的舉動應該進行得非常小心。
‘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杜少桓很不屑的瞟了一眼她的輕舉妄動,翻身坐起,把她也一並拉起來。
‘是啊,除此之外,還有二千五百法郎。’季筱柔沒好氣的說。‘你要我到巴黎來,不會只是設計我欠下一債吧?’
杜少桓莫測高深地勾起唇角。‘何以見得是我設計你?’
一我注意到你走出餐廳的時候並沒有付帳。’坐紅磚上太硬了,她不舒服地像蟲子一樣蠕動。‘你跟那家餐廳有勾結?’
‘猜對一半,’他月兌下上衣鋪在地上,讓她當墊子坐。‘因為我是角頭兼十大搶擊要犯,所以他們不敢跟我收錢。’
‘真的?’雖然她很感激他慷慨解‘衣’,但一听到要犯這兩個字,心里仍不免毛毛的直冒疙瘩,‘你犯下什麼重罪?’
‘很多啦,諸如吃霸王飯,欺騙無知幼稚的台灣客,強迫人家必須飲水思源,知想圖報,’
‘夠了!’以為她不知道他正拐著彎辱罵她?‘今晚跟你談話是不會有任何交集了,我走了。’站起來才想到,她的鞋子猶陷在馬路中央,光著一只腳丫子怎麼走回需二十幾分撞車程的馬黑區?
‘怎麼,不認得路?要不要我畫一張地圖給你?’杜少桓笑得很幸災樂禍。
‘不必,’季筱柔負氣地咬牙拂袖,繼之一想,好女不吃眼前虧,沒必要跟自己的兩條腿過不去。‘打個商量。’
‘要我送你回去?凶婆娘也有害怕的時候?’
‘借我一百元。我自己回去。’錢尚未借到手,季筱柔已經竊竊告訴自己,借錢有理,不還無罪,她發誓再也不要見到這可惡透頂的大壞蛋。
‘抱歉,我出門一向不帶現鈔。’杜少桓敞開衣襟,以示證明他的確口袋空空,吃喝玩樂,全靠信譽卓著,人際關系良好。‘走吧,陪你安步當ㄔㄜ,現在要遇到像我這麼好心腸的人,已經很難了。’
‘嗯哼。’再相信他,她就是白痴。‘謝謝你的好心腸,我無福消受。’豈知她才邁開兩步,右腳踝關節處霎時傳來刺痛。‘呵!’
‘又怎麼啦?’
‘我的腳扭到了。’她痛苦的跪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我看看。’他熟練且細心的幫她推拿揉捏。‘我只能暫時先幫你止痛,要完全好的話,得用冰塊冷敷再熱敷,到明天早上就可能沒事了。’
‘可是我……’現在怎麼辦呢?
這個男人是個大瘟神,從跟他見第一面起,她就霉運不斷,現在還能指望他嗎?
‘我建議你找一根木棍當拐杖,慢慢走,明天天亮以前應該就可以到達你住的地方。’他說得輕松自在,‘好啦,我先走嘍,祝你好運。’
‘喂,你就這樣撇下我不管?’季筱柔憤憤地睜大明眸瞪他。
‘我以為你很有氣魄,這一小段路應該難不倒你。’說風涼話他最會了,特別是打落水狗這種有益身心的活動。
‘見死不救非君子。’她痛得眼淚快流下來了。
‘知錯能改大丈夫。我不習慣老拿著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明兒個見啦。’他兩手插在口袋,悠然自得的往回走。
她怔愣在原地,不敢置信他居然就這樣丟下她。
再文明的國度,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流落街頭,都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季筱柔頓時有種龍困淺灘遭蝦戲的悲哀。她現在是被暫時廢掉武功的苦海女神龍,而杜少桓則是小人得志的真假仙。
子夜一點,馬路上來往的車輛越來越少,她舉起大拇指,做出搭便車的手勢,直等了快十分鐘,才有一輛小貨車停下來。
‘我只到維吉廣場,在那里放你下來可以嗎?’司機是一名面相忠厚,三十歲上下的木工師傅,叫莫里。
他打量了一下季筱柔,確定她不是流鶯之類的風塵女,才打開車門,清出駕駛座旁的位子。
維吉廣場就在馬黑市區,離她住的地方不到一。季筱柔千謝萬謝,和莫里告別後,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廣場上,茫然四顧。
這里是法國最大的歷史保護區,曾是七位法國皇室的住處、十九世紀名作家雨果的住宅所在,以及她季筱柔夢寐以求盼望有生之年能到此一游的地方。
多麼落魄的女人,多麼諷剌的情景。她是不是該瀟灑一點,干脆和衣躺下,在這兒好生追憶三、五百年前,法王路易十三與奧地利公主的婚禮盛況?
或者很沒出息地嚎啕大哭,讓兩旁被吵醒的住戶,幫她找來警察伯伯,好專車送她回去,把台灣人的臉丟到巴黎來?
季筱柔在原地繞了一圈,試圖尋找可能的援助。也許是繁華落盡,使得整個廣場充斥著蕭條的況味,磚柱、屋瓦,無不老舊斑駁。連路易十三的雕像都顯得風塵滄桑。
沿著安靜小街踽踽獨行,畢卡索美術館就在西北方向不遠處。不過她壓根沒心情欣賞,好累,好困,好想四肢擺平好好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腳踝上的疼痛與‘步’俱增,她真的是再也走不動了。為什麼人長大之後,就會自然明白哭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她但願自己永遠是個孩子。
倚在廣場一根大柱子上,她疲憊不堪的身子癱軟地滑向地面。
‘你,累了嗎?’
聲音突然從她背後響起,著實嚇了她一大跳。
‘你,跟來干什麼?’一見到他她就有氣。嘿,他怎麼有辦法跟她同時到達這里?
‘如果我說是因為放心不下,掛念著某人的安危,這樣你會不會有一點感動?’
他說話的時候維特一副不正經的神情。
‘狗屎!’不要跟他坐在一起,季筱柔勉強爬了起來,可立即又跌回原位。
‘狗屎是罵我?’不悅地捏住她的鼻頭,杜少桓給她一口懲罰性的啃嚙。‘你在我面前就不能稍稍表現出一丁點淑女風範?’例如你見到卜中興時那樣含羞帶怯,我見猶憐的可愛相。
他當然不可能跟她說出心中的想法,心頭的憤怒卻是蓬勃發展。
‘淑女得配君子,你是君子嗎?’眯起眼楮,她假裝像在門縫里瞧人。
‘君子一斤值多少錢?我寧可當真小人也不做偽君子。’這句話有弦外之音,可惜她卻如同鴨子听雷,‘上來。’
‘干麼?’看他背對她蹲下,她其實滿驚喜的,嘴上仍裝作不明所以。
‘不想我背你回去就算了。’
‘等一下。’眼看他就要起身,她慌忙將他按回。‘是你自己說要背我的,我可沒求你。’
‘-唆兼做作的女人。’杜少桓兩手箍住她的雙腳,讓她安穩趴在肩背上。
‘哇,你怎麼變這麼重,有六十公斤ㄏㄡ,該減肥了。’
‘沒有,才五十四,剛剛好。’嗯,趴在他背上挺舒服的。五千多個日子,他知識是沒多少長進,身子骨倒變得壯碩而偉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杜少桓對這地方真是相當熟悉,左拐右彎,統統不必詢問旁人。他驀地緘默了下來,只听得腳步聲踏實的踩在石磚上,以及規律的鼻息。
不說話的他,顯得陰鷙而冷郁,讓季筱柔很不能適應。
隨便找個話題跟他聊聊吧。‘你到巴黎多久了…’
‘十四年三個月零七天。’他淡然答道。
‘那麼久?’她心中一突,‘是跟你家人一起移民過來的?’
一不是,我是非法移民,混了九年才拿到居留權。’他的口氣澹泊得好似說的是別人家的事。
一你……真的在這里搞幫派?’他的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很難分辨究竟哪一句才是事實。
‘算是吧,我們有一大群人,有機會你可以來認識認識。’他忽地停下腳步,回頭道︰‘你的臉不要靠我耳腮太近,會讓我想入非非。’
‘只有這樣才會嗎?’季筱柔調皮地把嘴巴附在他耳垂上。‘我以為你暗戀我已經很久了。’
‘唔,跟你暗戀卜中興一樣久。’听得出他這句話里摻了很多醋哦。
‘怎麼知道我暗戀他?’
‘全村子里三歲以上的孩子,除了你阿公阿嬤應該無人不知吧。’他的語調听起來已像要發怒。
‘有嗎?’她一直進行得很秘密呀。‘其實我沒有暗戀他,我只是……比較欣賞他而已。’
‘欣賞他什麼?’火藥味濃了。
‘斯文啦、彬彬有禮啦、學業成績出眾啦、道德高尚啦……’
‘住口!’隨著這一聲暴喝,他兩手一松,害她差點掉下去。‘你好歹也念到大學畢業,腦袋瓜子總該作些比較有深度的思考。像卜中興那種有辱斯文的偽君子,你還奉為聖賢,真令人以當你的同學為恥。’
‘他哪里有辱斯文?’在她心目中,卜中興可是神聖不可侵犯。
‘自己去發掘啊,擦亮你的雙眼,認真面對現實,一如這趟巴黎之行,千萬別被賣了,還忙著幫別人數鈔票。’
‘你到底想說什麼?’
‘笨女孩!’說得這麼明白還不懂,真有她的。
‘什麼?’
果然不是普通的笨,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