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晃眼,十五年就這樣胡里胡涂的過去了。
常言道︰女大十八變。季筱柔卻是十數年如一日,完全辜負了外公外婆對她的期待。
從大學畢業以後,她就從北部回到東部鄉下,繼承外公的事業,成為國術館的館長。
季筱柔頗有經營長才,加上從小就在地方上‘打’出名號,前後不過幾年,已使她的興光國術館生意興隆,收的門徒最多時,還曾經超過百人。
然而,盡管錢賺得不少,人緣也極佳,興光國術館卻是媒人止步。她外公外婆眼看要她自由戀愛是沒望了,于是央請村子里最是舌粲蓮花、能言善道的劉媒婆,幫她到處物色對象。
怎知咱們這位大姊級館長,總是二話不說就把人家給回絕掉。
其實阿公阿嬤他們統統不懂她的心,人家早就芳心暗許十五年了。他當然就是那個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永遠像個既高尚又有禮貌的好學生--卜中興。
听說他法律研究所畢業後,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檢察官。
一想到出類拔萃的他,季筱柔的心里就甜蜜得一塌胡涂,簡直快被自己給膩死了。
雖然人家從來沒跟她示好過,甚至還三不五時扯她後腿,當眾嫌棄她,可,心地善良的她絕少記恨,仍然一個勁的栽進去,執意走上這條感情的不歸路。
卿本有心照明月,奈何這顆明月卻掉進水溝里。
這也上除了她自己,就只有自小跟她混裙子穿的手帕交阿寶知道這個悲哀的秘密。
季牧柔坐在窗台前,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筆記紙,輕輕的在鼻尖來回嗅聞。
那是十五年前,她落水獲救之後,在河邊的草地上撿到的。不用問也知道準是卜中興所遺失,因為全校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把每一個字寫得像刻鋼板似的,四四方方、整整齊齊。
卜中興一定沒想到,她會珍視這張普普通通的紙如寶物,幾乎每天都要拿出來細看一遍,嗅聞其中可能殘留他的味道,藉此聊慰對他的思念。
當時她從草地上將之抬起時,一旁的杜少桓曾現出滿臉的不屑,拚命用刻薄、難以入耳的話挖苦她、嘲諷她,卻完全不影響她的一片痴情。
‘卜中興啊卜中興,我真是……’
‘筱柔,外頭有人找你。’
阿嬤的大嗓門打斷她甜蜜的懷想,讓她好氣。
‘男的。’
男人找她,八成是國術館學童的家長,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還特別加強語氣季筱柔慎而重之的把筆記紙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入《偉人傳》的書頁中,再妥當地擺進抽屜里,才不情不願的站起來。
‘快點!筱柔,讓客人等太久不禮貌。’
阿嬤今天很-唆哦,平常有家長前來,她從來沒這麼在意過,難不成今天這個家長的小孩特別多?
‘這不就來了嘛!’真是的。‘哪位啊?’
‘是我。’久違的卜中興笑盈盈的自椅子上起身,朝她微微頷首。
季筱柔一見到他,踩著樓梯下來的步伐踏了個空,差點從二樓直接滾到客廳。
‘小心。’卜中興殷勤的奔過去扶住她。怎麼這麼多年了,她還是粗手粗腳的。
她頭垂得老低,好一會兒才撥開凌亂的頭發抬起來,否則她就會看見他蹙緊的眉頭有多難看。
‘謝謝。’呵,他的手指頭好修長哦。季筱柔心口沒來由得一陣小鹿亂撞。
‘不客氣。’卜中興趕忙把手放開。就他看來,季筱柔其實長得挺美的,不過那大而化之的個性,粗枝大葉的行為舉止實在教人倒彈。‘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情想找你商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有有有,’阿嬤急著幫忙答腔。‘我們國術館今天剛好公休,你們盡管去約會。’
‘阿嬤!’就算出清存貨也不用猴急成這樣吧。‘沒你的事,你進去休息啦。’
季筱柔擠眉弄眼了半天,阿嬤才總算明白她的暗示。不過臨進去前,還不忘小聲的跟她耳提面命一番。
‘這個少年仔帥歸帥,看起來好像不是太老實,你要小心點。’
‘知道啦。’人家是模範生耶,怎麼會不老實?人老了眼楮也花了。‘你趕快進去,我沒叫你就不用出來了。’
‘我說少年仔,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里?現在在哪里賺大錢?’剛進門的阿公看出端倪,單刀直入,直指重點問。
‘阿公!’季筱柔氣昏了,‘你別這樣,人家是第一次來,又不是……你也進去哪。’就是有這種俗又有力的外公外婆,難怪她從小就特別崇拜、喜歡親近高尚斯文有教養的人。
趕走閑雜人等,這下他們可以好好聊聊了。呵,才多久不見,他顯得更帥氣更英氣逼人。
季筱柔特地坐到卜中興身旁的沙發上,好一次將他看個夠。
‘呃……’他挪了一子,欲言又止地。‘我們出去談好嗎?’
‘當然好嘍。’人家尚未明確表達來意,她已經興奮得心花怒放。‘我上去換件衣服,順便……’出去約會總要穿得像樣一點嘛。
一不用了,反正,呃,我是說,你這樣很好。’他折痕深邃的雙眼皮大眼,往她身上縐巴巴的襯衫和膝前破了兩個洞的牛仔褲瞄了下,很虛偽的說。
‘真的嗎?’好極了,他開始認同她的品味。
兩人並肩走在往大街的小路上,卜中興一反過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脾性,很熱絡的跟她互道別後多年的景況,交換一些同學們的小道消息,叨敘工作上的苦水和樂趣。
每一秒鐘季筱柔都祈求他的舉止言行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非友誼情意,漫步,轉彎,過馬路,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她無時無刻不繃緊神經,測量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根據可靠的消息來源得知,他至今仍然沒有固定要好的女友,也就是說她橫刀奪愛,或者該說雀屏中選的希望還是相當濃厚的。
‘你想喝什麼?’卜中興客氣的問。
‘果汁,大杯的。’她習慣牛飲,向來不耐煩一口一口輕啜咖啡。
‘其實,’優雅地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藍山咖啡後,卜中興突然沉默了下來,頓了好一會兒,才清清喉嚨,說︰‘今天找你出來,是有一件攸關我個人前途,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請你鼎力相助。’
季筱柔眼楮立刻張得大大的,等著他往下說。
‘呃,’她和他同學九年,這是他第一次用那迷人的雙瞳直視著她。‘你知道我剛調到這里的地檢處,很需要有一些好的表現,才能得到上頭的重視,所謂好的表現就是建功。日前我們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據說一名軍火販潛逃至法國藏匿,如果我能順利將他逮捕歸案,那就是大功一件,對于我的升遷,將有很大的助益。’
他講得很清楚,她卻听得很模糊。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檢察官要幫忙捉拿軍火販,也不明白檢察官繼續往上升之後能干到多大的官,唯一清楚的就只有‘卜中興需要她幫忙’。為了這個偉大而神聖的理由,即使拋頭顱、灑熱血,她也要幫到底。
‘問題是我並不知道那個軍火販是誰,也不曉得他住法國哪里呀?’雖然她有武術底子,且是法文系畢業的高材生,但光憑這樣仍無法逮捕一名可能擁有成群嘍-、大量武器且行蹤飄忽不定的犯人呀。
‘這我們當然考慮到了。我們已經調查出他就住在巴黎市郊,一棟豪華大別墅里,他在那里經營有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業。’
‘什麼事業見不得人?’季筱柔愣愣地問。
‘酒廊、餐廳和健身中心。’
听起來並不是那麼見不得人嘛。
‘那個人簡直壞到骨子里,我們一定要把他繩之以法,讓他得到應得的懲罰。’
卜中興恨恨的說。
可是人家他賺的是法郎,買賣的對象是法國人,法國政府都不介意了,我們那麼雞婆干什麼?季筱柔有滿肚子的疑問和不解,卻不好意思提出來,以免卜中興一個不高興,就不要她幫忙了。‘對,你說的對極了。那,我能做什麼呢?’
‘臥底。’卜中興一副擔心隔牆有耳,特意把聲音降低,還用手捂著嘴巴。
‘我想請求你親自到巴黎一趟。’
‘但,我並非警務人員呀。’臥底這種名詞,她只有在電視或電影里頭听過,真正要她扮演這樣的角色,不免有些怕怕。
‘沒錯,但我們會替你捏造一個新的身分,並負擔你在巴黎的所有開銷。你只要到他旗下的那家酒廊擔任調酒師,等和里面的工作人員混熟之後,再趁機打探消息就好了。’
‘听你這麼說,這王作似乎不是太難,隨便派個女警過去就好了,何必非要我不可?’要她鼎力相助的先決條件,必須是可以和他一起工作,遠赴巴黎非但不能守著他,更見不到他,一點意思也沒有。
‘話是這樣講沒錯。’他非常忍耐地向她作更詳盡的解釋,‘但是第一、你知道的,那是別人的國家,萬一計畫失敗,法國政府很可能會責怪我們干擾他們的內政和治安;第二、想找個跟你一樣既懂拳腳功夫,又精通法文,且具姿色的女警,真是難上加難。’
這些話他要是在平常時候說,她一定會听得心花怒放,但這會兒,她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為什麼去臥底還需要具備姿色?’她有姿色嗎?季筱柔相當懷疑。
‘因為……’卜中興今天講話老是支支吾吾的。‘呃,你想想看,普通人能到酒廊工作嗎?據說那個軍火販是很挑的,要是他看不上眼,即使只是一名幫客人倒酒的小公關都沒能待超過三天。’
‘哦。’那麼大尾的軍火販還管到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他未免也太閑了吧。
見季筱柔仍在猶豫,卜中興加緊鼓動如簧之舌,勸誘她,‘會害怕是必然的,這個工作到底不是普通人能夠勝任,要不是攸關我個人的前途,我也不會非得央請你助我一臂之力,就算你拒絕了,我也絕無二話。’
嘿,他居然紅了眼眶,就在她面前耶!
季筱柔的第一百零八條同情腺又要命的大量分泌,跟著血液亂竄一通。生命中最心儀的男人,在你面前黯然神傷,你還能坐視不管嗎?
‘要去多久呢?’
‘原則上一個月就夠了。’
李筱柔沒听出‘原則上’這三個字的陷阱,他後面沒說的是,如有必要,將可能無限期延長時間。
一個月不算太長,倒還可以。‘你仔細看清楚,我這個等級的姿色,真的是你們要的?’
她,季筱柔,今年二十七快二十八歲,身高一七一,體重五十四,濃眉大眼、高鼻子,嘴巴比櫻桃小口大很多,比血盆大口則小一些,皮膚稍嫌黝黑,頭發嘛,吹洗剪燙完全DIY,又很少用梳子好好梳埋,算是亂得相當完全,至于美感,則根本談不上。
‘呃,當然,你只是缺乏打扮而已。’卜中興說得口干舌燥,趕緊喝一大口咖啡廳免費奉送的白開水。‘相信我的眼光,我看過你穿泳裝的樣子。’
‘什麼時候?’她居然不知道!
唉,干麼告訴她這個呢?卜中興恨不得賞自己一巴掌。‘高、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在市立游泳池,和一大票同學。’是不小心瞄到的,請別多心好嗎?
‘原來你已經偷偷注意我很久了?’季筱柔芳心大悅。‘沖著這一點,我就該敬你一杯。服務生!來瓶啤酒。’她的好酒量也是傳承自阿公阿嬤的優良血統。
‘不用了,不用了。’卜中興忙道,‘我現在是工作時間,不能喝酒。’
‘一杯就好,不會醉的啦。’她曾經一口氣喝下半打啤酒,又干掉一瓶陳高,還能完整唱完江蕙的‘傷心酒店’。
‘等你從巴黎回來,我們再好好慶祝。’卜中興是個中規中矩的公務人員,做事一板一眼,要他上班時間喝酒,簡直跟要他的命一樣嚴重。
‘好,我答應你。’季筱柔非常阿莎力地說。‘不過別對我抱太大的希望,光我一個人想扳倒一名軍火犯,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法國……’
‘所以,我們加派了兩個人協助你。’卜中興搶白道,‘這是一個非常秘密的專案,你必須守口如瓶,連跟你的家人和好朋友都不能透露。’他越講音量越低,臉上的表情越嚴肅,把季筱柔弄得都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那兩個人呢?’
‘明天早上在中正機場你們就會見到面。’他難得的現出一朵迷人的笑容。
‘明天就要出發……’季筱柔驚呼才出,已被他用手捂住嘴巴加以遏止。
呵!這……這麼親密的接觸……看著眼前她傾心暗戀了十幾年的男人,真不知怎樣來形容此刻的心情。突然間,不知為何腦海里浮現阿嬤跟她說的那句話︰這個男人不大老實,你要小心點。
***
季筱柔好說歹說了一整晚,才勉強說服外公外婆讓她到巴黎玩幾天。
整理好行李,她躺在床上,幾乎一整夜都沒有闔眼的她,腦子里不斷想著關于卜中興跟她講的所有事情,感覺像一出設計不夠精密,略嫌荒唐的肥皂劇。
有太多疑問她根本還沒搞清楚,諸如︰那軍火販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她在巴黎必須停留多久?有沒有危險?萬一有個閃失又該向誰求援?打探到消息以後,又該跟誰連絡……答應得太不理智了,每次都這樣,一見到卜中興,她的腦袋就自動打結。色迷心竅,不可原諒。
天將亮,阿嬤怕她趕不上飛機,五點半就來挖她起來,催著她洗臉、刷牙、吃飯。
‘昨天有一封你的信,忘了交給你。’阿嬤今天特地煮了五、六道小菜讓她配清粥,每一道都是她平時愛吃的。
季筱柔漫不經心的接過信,這些年會寫信給她的多半是她求學各階段中的手帕交,再不就是跟她好得像兄弟的哥兒們。
‘巴黎?’她看著信封上的地址一怔,怎麼她人還沒過去,就被人盯了?
筆跡很陌生,上頭的住址則完全沒印象。她趕緊打開看看。
但才看到第一行,她便先打鼻孔里噴出一口鳥氣,再狠狠罵上一句,‘王八蛋!’然後才繼續往下看。
嗨,近來好嗎?凶婆娘!
還在暗戀那個懦弱膽小的奸詐王子嗎?別傻了,他看不上也配不上你的。
別死守著那間鳥不生蛋的國術館,到巴黎來吧,除非你想從凶婆娘升級為老處女。
祝你早日覺醒你必須餃草結環,泉涌以報的大恩人‘沒有署名?’季筱柔把信紙翻到背後,還是沒看到名字,不過,倒是留了電話號碼。‘只有見不得人的狗東西,才不敢署名!’
氣憤的把信扔到餐桌上,三兩口扒完兩碗熱粥,背起行囊,她跟兩個老人家道別。
‘走嘍。’
‘記得打電話回來。’阿嬤依依不舍的拉著她的手,瞥見桌上的信。‘咦,信怎麼沒帶著?’
‘不用了,反正又不知道是誰。’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會去找這個人。什麼東西!敢叫她凶婆娘。
‘帶著帶著,在家千日好,出外日日難。’知道信是從巴黎寄來的,阿嬤不由分說,硬是把信塞進她的皮箱里。
季筱柔本想上車後就把它丟進垃圾桶里,哪知外公外婆說只送她到村子口的,結果竟一送送到了桃園,整路上千叮嚀萬交代,是她大聲抗議,他們才同意不硬等她過海關,來上一段哭哭啼啼。
望著他們兩人離去的背影,季筱柔雖松了一口氣,但也有萬般不舍。長這麼大,除了北上讀書,這還是她第一次離家,而且是要去到巴黎那麼遠的地方。幸好她很快就會回來。
今兒個機場的人真多,大概是暑假的關系,一大堆小孩子跑來跑去,興奮的大吼大叫。
卜中興說他會親自來送她,怎麼連人影也沒見到。
‘季小姐嗎?’冷不防地身旁竄出個嬌小,鬈發,戴眼鏡的中年女子。‘敝姓李,是卜先生的同事,請跟我來好嗎?’
‘干麼?’季筱柔本能的擺出戒備的架式,‘幫你整頓儀容。’她說話就說話,一雙眼楮還大剌剌的往季筱柔身上瞄來瞄去。
‘我這樣很好啊,為什麼要整頓儀容?’為了這趟巴黎之行,昨天晚上她洗頭發時特地加倍潤絲,今早尚且抹了發雕露呢。
她撥了一下她很有‘型’的長發,指著她身上的牛仔衣褲,搖搖頭說︰‘這次「狐狸精專案」的任務非常重要,而且靠的就是美色,你這個樣子恐怕很難順利達成使命。’
‘狐狸精!’季筱柔的眼楮瞠得比銅鈴還要大,她作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和‘狐狸精’三個字扯上關系。該死的卜中興居然沒告訴她。
被領著進入一間特闢的房間,坐在一面大鏡子前,她一度想臨陣月兌逃。
都怪自己太重然諾,太有責任感了,才會任由這兩個女人用兩條細線把它的臉上的毫毛一根根拉起,長發剪至齊肩,眉毛剃成減肥後的蠶寶寶樣,嘴巴畫成朱紅色,簡直就完全變得不像她。
‘太美了。’美容師發出驚艷的贊嘆,不知是欣賞自己的手藝還是她經精雕細琢後的美色。‘果真應驗那句,世上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
‘你什麼意思?’季筱柔沒好氣的問。她哪里懶了?她是忠于原味,喜歡鄉土氣息不行啊?
‘沒。’見她橫眉豎眼,美容師趕緊閃到一邊去。
‘好極了。’李小姐見到像是麻雀變鳳凰後的季筱柔,忍不住嘖嘖有聲的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