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萬籟俱寂。
雨絲無聲地撞擊在玻璃窗上,從窗隙間漏過的微風,輕輕拂上熟睡中女子的臉龐,她睡得極不安穩,眉心緊緊糾結,如一道刻痕。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她本來就淺眠,馬上就被驚醒了。
「倪靜,是我,快起床!」門外傳來章宇響亮的聲音。
「怎麼了?」倪靜連忙披上外衣,一打開門,章宇焦急的臉龐頓時映入眼簾。
「我來接你的,快跟我到醫院去,病房緊急通知,說你的母親心髒病發作了。」
倪靜心口猛地一跳,原已蒼白的臉更加失去血色。
心中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幸虧是凌晨,沒有多少車輛,不一會兒,兩人便飛速趕到醫院。
「患者是何時發病的?」章宇一邊匆匆套上白色的醫師袍,一邊問值班護士。
手術室外的指示燈亮著刺眼的紅光,燈光下,倪靜失血的臉色更顯倉皇無助。
「病人是在二十分鐘前發作的,幸虧剛發作時就被夜班護士發現,現在由馬醫生給她動手術,這已經是她今年第二次發病了。」
「知道了。」章宇點點頭,抓住手術室的門把,轉頭對倪靜說。「在外面等著,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撫慰地拍了拍倪靜的肩膀,和護士一起走進去。
「砰」地一聲,門被重重關上,將倪靜和手術室內的世界完全隔絕。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急診室門外。
長長的走廊里,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消毒藥水氣味,亮晃晃的日光燈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倪靜雙手下意識地在全身模索,好不容易找到一支菸,手卻一直在發抖,抖到火怎麼也點不上。
試了幾次,她終于放棄了,將菸丟進垃圾桶。坐在長椅上,曲起雙腿,將頭埋入膝蓋中,全身縮成一團。
她覺得好寂寞、好無助,背好痛,痛得她站不住。
還是凌晨,夜,很冷很冷。
玻璃窗外傳來呼呼的風聲,摻雜著強烈的雨勢,一陣啪啪作響,仿佛這世界除了自己,再沒有任何人……
突然,一陣溫暖包裹住全身,似乎有什麼東西覆在自己不斷顫抖的身軀上,倪靜緩緩抬起頭。
男子以堅定溫柔的眼眸看著她,猶如陽光從重重陰雲中射出。
「康子翔……」她恍恍惚惚地說,剎那間,疑在夢中。「你怎麼會在這里?」
此刻見到他,就像是流浪千年的旅人,于枯槁荒漠中覓得一道清泉,內心不禁一陣的感動……
「我接到章字的電話就立即趕過來了。沒事的,相信我,你媽媽不會有事的。」康子翔朝她溫柔一笑,扶住她的肩膀。
這次倪靜不想再逞強,也無法再逞強。虛弱地靠在他懷里,聆听著寬闊胸膛下強而有力的心跳,漸漸平靜下來,夜,好像也不那麼冷了。
幾滴雨水從康子翔的臉頰滑落,滴到她手上。
「你淋濕了嗎?」倪靜抬起頭,模一模他的衣服,有點濕。
「還好,一點點而已。」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倪靜輕嘆。
「你是知道的……」康子翔輕輕撫模她柔軟的發絲,感覺到她身軀輕顫,像極了一只受傷的小白兔,令人又愛又憐。
一瞬間,他很想吻她,但還是忍住了。
「不要再逞強,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不管是凌晨還是午夜,不管我在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你都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我叫來……在我面前,不要偽裝,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親人。」
倪靜深深看著他。他的話、他的出現猶如朝陽初升,照得她滿身陽光燦爛,連同她黑色的生命也一同照亮!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誰會為她風里來、雨里去?還有誰肯對她說這番話,願意成為她的親人?
此時,手術室的燈光突然熄滅。
門一打開,倪靜和康子翔立即沖上前。
第一個出來的是章宇。
「我媽媽她怎麼樣?」
章宇充滿歉意地看著倪靜,低聲說︰「我很抱歉,倪靜,我們已經盡了全力,但是她的病發作得太突然,又是第二次,本來身體狀況就極差,現在腦部神經及全身器官都受到了很大損害,所以……」
倪靜晃了一晃,被身邊的康子翔牢牢扶住。
「我給她打了一針,抓緊最後的時間,跟她說幾句話吧!她似乎恢復了一點神智,應該可以和你對話……正好藉此機會,把過去好好了結。」
倪靜下意識地抓住康子翔的手,憑借著對方手掌傳來的力量和溫度,一步步走入病房。
病床上躺著一位瘦骨嶙峋的婦人,全身都插滿了各種管子,還戴著氧氣面罩,發出微微的嘶響聲。
一旁擺放著心電圖,一道綠線正在螢幕上微弱地跳動。
倪靜緩緩接近她,听見自己的心髒正一聲聲劇烈跳動著。
「嘶……嘶……」
混濁而艱難的吐氣聲傳來,婦人已然看到倪靜,向來沒有焦距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
她認出她來了!精神失常很久的母親,竟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突然回光返照,清醒過來。
母親艱難地欲抬起顫抖的手,張大嘴巴,像是想說些什麼。
倪靜死死盯著眼前的這雙手,只覺全身冰冷,呼吸困難。
就是這雙手將自己哺育成人,帶給自己快樂與溫柔,但演變到最後,也是將自己推入死亡深淵的始作俑者……
母親伸出手想踫她,但卻全身僵硬,連一根小手指都無法抬起。
「倪靜,振作起來,這個時候不要發呆!」
突然,耳邊響起堅定宏亮的聲音,一直陪在旁邊的康子翔跨出一步,同時抓住倪靜和她母親的手,將她們連在一起。
三人的手掌頓時疊在一起。
自從十二歲那年後,倪靜就再也沒有這樣接觸過自己的母親。
剎那間,所有的記憶像海浪般席卷而來,胸腔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掙扎撲騰,快要壓抑不住……
「阿、阿靜……對、對……對不……」
母親像抓住一根浮木般緊緊抓住她的手,困難地吐出每一個字,每掙扎出一個字就喘上半天,像是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量。
「起……」
好不容易吐出最後一個字,頭一歪,相握的手掌頓時失去力道,只有她的唇角仍掛著一絲欣慰的笑容,似乎正為最終說完想說的話而感到滿足。
心電圖上,綠色的曲線已經變成一條平直的線。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只除了供氧器還在發出微微的抽氣聲。
「倪靜?」康子翔輕輕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實在太平靜了,親眼目睹親人死亡,竟然平靜得沒有掉一滴淚,平靜得相當不正常!
此時,手術室的門被打開,涌入幾位護士,紛紛著手善後工作……將病人的手指扳開。
一根根撥去她身上的點滴管,解開氧氣面罩,然後,將各種搶救儀器移至原位。
人群在她面前忙忙碌碌,來來去去。
視線不斷被打擾,倪靜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眼前母親停止呼吸後的臉,那是一張比紙還要白的臉。
生命脆弱如紙……與其病入膏肓如一具行尸走肉,不如快點解月兌。死亡對母親而言,或許是件好事。
倪靜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默默地看著……沒有表情、沒有動作,也沒有任何言語,她是那麼年輕美麗,但此刻看上去卻像一座冰雕。
全身都被凍住,感覺整個人一直往下沉,沉到快要與黑暗融為一體了……
「不要再看了!」
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面前,也擋去了病床上的人,擋去了死神的陰影和恐懼。
視線被突然阻擋,倪靜頓時受了驚嚇,茫茫然抬起頭,就像一朵在夜風中綻放的花兒,抬頭望向天邊的月亮。
「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再看這些已經過去的東西,看著我!記住,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永遠!」
康子翔緊緊抓住她的雙臂,勒得她生疼。然後,他毅然決然半拖半拉地環住她,將她帶離眼前的一切。
倪靜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邁開步伐,只覺得全身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明明根本動彈不得,就像陷在泥沼中一寸寸下沉,幾乎要被黑暗吞噬,但是那股力量卻硬生生地將她從死穴中一把拉了出來!
康子翔,他原來這麼了解她嗎?
對方強而有力的手掌是如此炙熱,握住自己的掌心幾乎要燃燒起來,源源不絕的能量不斷從他手中輸進她體內的四肢百骸……
被他牽引著,倪靜恍恍惚惚,仿佛是在一片絢麗的火海中,穿行而過。耀眼的流芒在空中四處飛掠,就像胸中壓抑已久的痛楚與激情,在此刻一並爆發開來。
痴痴看著一臉堅毅的男子的臉龐,倪靜有些睜不開眼楮,他全身的光芒太過耀眼,她不得不用手遮擋,才能勉強看清方向……
然而就在踏出門口的瞬間,她突覺全身一軟,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像天鵝絨一樣輕柔的黑暗,將她輕輕覆蓋。
「倪靜!倪靜!」
是誰在耳邊那麼急切第呼喊她的名字?噓,不要吵,讓她好好睡一下,她已經太累、太累!
「她怎麼樣?」
看到章宇取下听診器,康子翔焦急地詢問。
一旁的醫院病床上,倪靜正閉目躺著,眉心微蹙,臉色蒼白。
「沒什麼大礙,她只是太累了,同時也受了不小的刺激,我已經給她打了一針,讓她在這里睡一覺,等她醒了,你就可以把她帶回去。」章宇撫慰地拍拍康子翔的肩膀。
「到底怎麼回事?」倪靜的母親、她的過去、所有的一切……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全部答案。
「的確是該告訴你了。」章宇點點頭,走到窗前。
天色已然大亮,經過一夜狂風暴雨的洗禮,空氣格外清新,窗外的梧桐葉顯得嬌翠欲滴,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
是的,雨過,總會有晴天。
「其實倪靜的家庭,也就是我舅舅一家,在我舅舅成為紅極一時的操盤手之前,還是非常幸福的。」章宇回過頭來。「倪靜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的父親曾經是金泰有名的王牌操盤手?」
「她曾經提過,他父親因操作不當而欠下鉅款,不得不自殺謝罪。」
「但是她一定沒有告訴過你,有關她母親的事。」
「沒有。」康子翔搖頭。
「事情要從舅舅成功後說起。那時他在金泰作交易,幾乎筆筆淨賺,名聲一時無人能出其右。不知是不是應了男人有錢就變壞的道理,他開始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場所四處揮霍,甚至還迷上了其中一個女人,想跟倪靜的母親離婚,當時鬧得轟轟烈烈。但舅媽是個烈性子,死都不答應離婚,舅舅沒辦法,只好一邊拖著、一邊和他的情婦公開同居,把家當成旅館,一星期難得回來幾次。舅媽受不了,將氣全部出在倪靜身上,打罵、虐待她就成了家常便飯,那時倪靜還不滿十歲。」
什麼?!康子翔握緊了拳頭。
「過了幾年發財的日子,到一九八九年時,全球經濟衰退,期貨狂跌,舅父當時一意孤行,沒有及時清倉反而持單不放,結果越虧越多,債台高築。債主每天上門催討,他走投無路,只好從金泰大廈頂樓跳下,自殺以謝罪。」
「舅媽受不了這個刺激,精神開始失常,但那時她外表還是很正常,我們幾個親戚都沒有看出來。直到有一天,我父母接到警察電話,說是金泰大廈頂樓發生殺人未遂案,嫌犯和被害人竟是母女關系,母親想把女兒推下樓,在掙扎中,女孩的背部被柵欄的尖頭嚴重劃傷,幸虧被趕來的醫院義工救起,將嫌犯送到警察局,但女孩的精神已受到相當大的刺激,被送進醫院搶救。」
康子翔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髒被狠狠揪緊。「她難道就是……」
「沒錯……」章宇證實了他的猜測。「當我們去警察局見倪靜的母親時,發現她已經完全精神失常。然後她被送入仁和醫院,也就是我現在工作的醫院,一直被安置在這里的精神科治療。」
「那倪靜呢?」
「背傷好了之後,她接受長達七年的心理治療,直到現在,她還是固定每半年要定期參加一次心理治療,我就是她的心理治療師。如今她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她就不再輕易說話,也從不微笑,當年她才十二歲。」
「我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經歷……」康子翔轉過身看著在病床上昏睡的女子,眉心糾結。他早就隱隱猜到倪靜的內心有一個很大的傷口,但沒想到這傷口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以後的事情你大概也听說了,她憑著自己的能力,以優異的成績從T大經濟系畢業,然後通過層層嚴格篩選進入金泰,還得到總經理的慧眼賞識。她不分晝夜每天努力工作,終于一步步從小職員做到高級主管,這一路都是她披荊斬棘一個人闖出來的。」
「我知道。」康子翔坐到病床邊,伸出手輕撫她瘦削的臉頰。
「其實一開始她要到金泰工作,我曾極力反對,就是怕她會觸景傷情,畢竟那麼多事都在那里發生。但是她告訴我,有些東西越是害怕,就越要去面對,所以,她才會堅持留在金泰。不過我想,其實她有很大一部分的理由是為了懷念她的父親吧!她真的很堅強,堅強到超出正常人的程度。」
康子翔點點頭,他何嘗不是被她的堅強所折服,為她堅強外表下的淺笑和憂郁傾倒。
「在這個城市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美麗,有的哀愁,但是大多數人都把它隱藏得很好,除非你用心去找,否則很難發現。」
章宇語重心長地說。「你喜歡她吧!但你到底喜歡她哪里呢?冷傲、美麗、與眾不同……這些都是外在的東西,時間一長,就會輕易消失。三十年以後的倪靜,將會是個滿口蛀牙、一臉皺紋的老太婆。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愛她嗎?所以外表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內心,尤其是隱藏在內心的真實的傷口。」章宇靜靜看著他。「所有傷口都很丑陋,你要想清楚,真正喜歡一個人,無論是她美麗的一面,還是丑陋的一面,都要一起喜歡,否則,你的感情就談不上是真的。」
「怎麼樣?害怕的話,就請現在放手。」章宇盯著他。
「你這麼長篇大論,如果只是想把我嚇跑,那我很遺憾地告-你,你失敗了!」康子翔毫不畏懼地承受著對方眼眸中的壓力。
「這次我情願自己是個失敗者。」章宇微笑。
「你以為我喜歡的是她的外表嗎?沒錯,她的外表固然吸引人,但這世上也不是沒有比她更漂亮的美女,還有更多比她溫柔可愛的女孩子……但是,只有她是唯一。」
康子翔深深看著病床上依舊昏睡的倪靜。「雖然她既不溫柔也不可愛,但是跟她在一起非常自在;雖然她說話惡毒又不留情,但是她偶爾的幽默就顯得格外可貴;她有時聰明得令人咬牙切齒,但有時又笨拙得像個小孩……我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她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
章宇靜靜看著他,良久,然後無比欣慰地一笑。「我明白了,多多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