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自己提前的行程之後,母親的心情一直不錯,似乎也因為可以離開這個讓她不喜歡的地方,在準備著行李的過程中,她顯得相當愉快。但讓人吃驚的是羅琳的態度,康洛影以為她該慶幸母親的離開的,相反的卻是不依不饒地挽留——並非禮貌性的挽留,她也不是那種會在乎禮儀的人,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心實意的挽留。
突然間婆媳間就變得親密起來似的,親密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她們之間的關系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嗎?
康洛影一時想不通究竟什麼原因。
除了羅琳,羅家上下的氣氛都好了不少,不管是羅崢良還是佣人,對待母親都客氣了不少,這不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態度的轉變緣自很快可以遠離麻煩,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康洛影不快之余也有些無奈。
「不能再多留些時候嗎?」
晚飯過後,羅琳磨蹭了半天沒有離開餐桌,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好不容易才對著他說出這句話。自縱火事件之後,也許是歉疚,也許是心虛,對和自己單獨相處,總是避之唯恐不及。
「事務所那邊積了很多案子,必須要我回去處理。」這是實話。
她抬頭,眼神怨恨,「你知道他幾天沒回來了嗎?」
四天,他當然知道,自從那晚,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我每天都跑去公司勸他回來休息,他理都不理。找知道他忙,住院期間滯留的工作都需要他處理,但是也用不著天天住公司吧?」
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他知道他不回來的原因,難道她也清楚嗎?
「如果你真的等不及要走,麻煩你把他先帶回家再說!」
羅琳憤憤地起身上樓。康洛影看著她的背影,微微鎖起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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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過了下班時間,映在藍色燈光下的大樓有些冷清,憑著記憶,他熟練地繞過樓下的保安進入電梯。
他來找耶理。
羅琳的話很對,不管如何,在他走之前,他都該先把他帶回家再說。
整層的燈光都亮著,但不見一個員工。右手邊應該是耶理的辦公室,百葉窗上晃動出淡淡的人影,而且不止一個,他疑惑地走近,從虛掩的門縫里听到了不太融洽的說話聲。
「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分別十年再見,對你這個唯一的弟弟應該是有求必應吧?」聲音很熟悉,他從縫隙間看過去,發現站在耶理對面的人是羅崢良。「只要你說一聲,他肯定會留下來的。」
他看著耶理,態度傲慢。看兩人對話的架勢不像岳父和女婿,反而更似商場的談判。
他們在談論自己,而且相當不愉快。
「我們的關系沒有你想的那樣親近。」耶理的聲音很冷靜,也很沉。
「那就就想點法子,我可以幫你。」
「幫我添亂?你要的股份我不會給你,更不會任憑你借機打擊康氏。你該知道的,這種方法行不通,上個季度康氏陷入那樣的困境,他不可能沒有耳聞,但他沒回來。即使這樣能留住他,我也不會答應的。」
「那就把這些東西塞進信筒!相信對此感興趣的大有人在,說不準,還能賣個好價錢!」羅崢良揚手,把一疊東西扔到了耶理的臉上。
「照片里的場面,他看過。」耶理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依舊淡定。
「你……」羅崢良氣急敗壞地盯著他,冷哼。「可其他人不一定都見過!」
「只要您不怕丟臉,我無所謂。」
「啪!」響亮又干脆的一個巴掌,他的動作非常快,因為根本沒預料到他會打人,門外的康洛影吃了一驚。
「夏耶理!」羅崢良字字切齒,「我把女兒嫁給你,你就這樣對待她嗎?」
「留住我哥又有什麼用?他不會喜歡你女兒的,她想要我哥也不是因為喜歡他,只是想報復我而已。」他抬起頭,半邊臉頰已經微微腫起來,但眼神仍然鎮靜。
「她難道沒有報復你的理由嗎?」他咬牙切齒。「以前的事暫且不說,看看她這些天是怎麼待你的,端茶倒水,熱湯送藥,整天圍著你轉,生怕有一點點怠慢,我從沒見她這麼費心地照顧一個人!是人都不會感覺不到她的誠意吧,但你居然那樣鐵石心腸,當她是空氣一樣不理不睬,夏耶理,你也太囂張了!」
「那是她自覺做了虧心事,因為心虛,所以想彌補而已。」
「那不也是你逼的!」
「我逼她放火燒我全家,我逼她殺我大哥嗎?」他輕輕地笑出,笑得有些殘酷,「她怎樣對我都無所謂,但是,她不該傷害我最在乎的人!這輩子,休想我會原諒她!-’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表情,門外的康洛影被他的認真和猙獰微微愣住。
「這算什麼?偏執的戀兄情節嗎?不要擺出受害人的面孔,好像自己什麼都沒有過錯似的下定論!你是怎麼樣的人,你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嗎?」羅崢良咆哮。
「和男人鬼混嗎?」他冷笑,面容在瞬間蒼白得可怕,「我只喜歡男人,這種事情沒必要向全世界宣搗吧?你答應把女兒嫁給我是出于多方面的考慮,除了她喜歡我,也有對‘創業’的商業利益。既然你沒問我,我為什麼要說自己不喜歡女人?」
很冷血的回答,自暴自棄地,仿佛在故意引人憎恨……這決不是他的本意,康洛影相信決不是!
「你……」羅崢良再度揮起他的右手,「框——」地一聲,這次沒等他再煽下去,康洛影當機立斷地重重地推開門,在兩人愕然的目光下,他走到他們之間,將那只還懸在半空的手臂按了下來。
他面對著羅崢良,視線鎮靜而冰冷。
氣氛立即微妙又尷尬起來,確信他剛才听到了對話,羅崢良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但他很快收起吃驚,對著康洛影冷笑起來,「好好瞧瞧腳底下的東西,雖然他說你已經知道了他是個同性戀,但是這麼精彩的照片,怕是你也是第一次看見吧?」
透過康洛影的肩膀看去,他漆黑的眼珠里映出一張泫然欲泣的慘白臉孔,羅崢良露出了滿意的冷笑,他呼了聲,轉身出了辦公室,臨走前將門狠狠摔上,「框」地又發出一聲巨響。
室內立即陷入沉默,讓人無法忍受的沉默。腳上好像踩到了什麼,康洛影退了一步,低下頭去,但還沒看得仔細,一聲細如蚊蚋的聲音傳入了耳朵。
「別看……」幾近絕望的乞求,連聲音都沙啞得扭曲起來。
「求你,別看……」貼得很近的聲音,後背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好,我不看。」他應他,遵守承諾不再低頭,只是站著那里,待在原地動也不動。沒有勇氣轉過去面對他,更不忍心看他的臉。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而且此之前更讓他難堪,更讓他傷心了。
和男人耳鬢廝摩、撫模、親吻、肢體交纏……只是那一剎那的低頭掃過,照片上的畫面卻還是進入了視野。生平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的觀察力,那總幫助他順利辦案的傲人資本,在這一刻顯得極其多余而可悲。
身後傳來細細的喘息聲,是那種缺氧狀態下的呼吸不順暢的一陣急促又一陣緩慢的聲音,包含著努力壓抑的還是忍不住發出的顫抖哽咽聲。「……你……討厭我嗎……」
「……耶理……」
「不要回頭……」
「……」他立即僵直身體,听話得一動不敢動。
更加貼近的呼吸聲,背後感覺到了溫熱,額頭頂在他的背部,臉也跟著貼上了去,一雙手伸到他的前面,慢慢得、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腰。
「別討厭我……」他哭出聲,「……別討厭我洛洛……「
心酸滿溢,胸口就這樣忽然撕扯般痛起來。「洛洛……」
這個睽違十年的親昵叫喚,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被重新叫起。
「……你不要走……我不會越矩,不會再對你說奇怪的話……我會和羅琳好好相處,乖乖做你的弟弟,做你的好弟弟……」他貼著他的背部,像擁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一樣不放,「讓找每天都能看到你就好……哪怕不說話都可以,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我求你了……」
人的承受力總是有限的吧,仿佛終于再也無法壓制下去,他的強悍在這一刻全盤崩潰。淚水濕透了後背,滾熱的感覺在背部蔓延著,他顫抖的身軀緊緊貼著自己,通過那雙纏在腰上的手臂,他的苦痛和酸楚全部傳達給了他,每句話、每個字,像刺繡一樣一針一針縫在了他心上,不見血,但很痛。
他哭得如此傷心,他害他哭得如此傷心……
十年前,除了母親,他會為了他暴打任何一個欺負他的人,而現在,讓他如此傷心流淚的人卻是自己,總被他捧在掌心的人,因為自己,兩次痛哭流涕。那在他不知道的十年時間里,他又有多少次這樣的傷心?
耶理……為什麼你的幸福要建立在我的身上呢?
為什麼你喜歡的是不該喜歡的人呢?
我無法給予你要的東西,我不能對你做任何承諾!
你知道的,我不能!
我們不能!
轉身把他抱在懷里,溫柔地抱在懷里。按下胸口涌動的情潮,他安撫地親吻他的額際,溫柔地撫模著他的短發,盡量想讓他安靜下來,讓自己安靜下來。而在他懷里的顫抖的身子,自始至終卻都沒有一絲恢復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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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到來。東西並不多,母親的行李也盡量少拿了,本該可以是個輕松的旅程,心情卻怎麼也無法像天空那樣明快起來。沒有直接去機場,他們先回到還在整修的家,東邊依舊焦黑一片,亂七八糟的,幾個戴頭盔的工人正在干活。羅琳送他們到庭院的大門,母親好不容易流著眼淚與這所房子告別,坐上車後,轉頭穿過車後的玻璃,康洛影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張怨恨的臉。
他轉身坐好,安撫著還在傷感的母親,不再期待那個最牽掛的人的出現。
昨晚他們一直在一起,為了讓他緊繃顫抖的身體放松下來,他坐在沙發上抱了他整個晚上。中間好幾次準備放手,卻都因為他拽得太緊而放棄,等他真正放松已是他睡著之後,眼角還有淚痕,鼻子紅紅的,即使在睡夢中,不時還會抽泣一下。
他看著他,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懷里的人還是那個十年前的耶理,那個愛哭鼻子、膽小又愛在自己面前撒嬌的耶理,不同在于身體大了一號,眼淚中多了讓人心酸的悲傷。
醒來發現自己不在一定又會傷心吧?說不定又會哭泣,而這次自己不能再安慰他了。
再次環顧四周,確定過往的熙攘人群中沒有熟悉的身影,他真心希望他此時還在沙發上做著香甜的美夢,而不是匆忙地趕往這里。
嘈雜的大廳里響起清脆的鈴音,康洛影看了眼手機上顯示的陌生號碼,按下了連通鍵。
「你在哪里?」
「機場。」他听出是風見塵的聲音。
「回來,情況很不妙!」
「什麼意思?」話筒里的聲音是鮮有的認真和緊張,短暫的交往,他知道他是個分得清緩急輕重的家伙,會戲耍人,但不會隨便撒謊,他不免也跟著緊張起來。
「耶理……」
「他怎麼了?」不是風見塵故弄玄虛,他的話是被他硬生生打斷的。腦中某根神經忽然被撥動了一下,敏銳的直覺剎那告訴了他對方現在在干什麼。「該死!我不是讓你拆了那東西嗎?」
「你為此會感謝我的!」少了平時的玩味,他的口吻相當嚴肅,「康洛影,我發誓,如果你現在不趕回來,你會後悔一輩子!」
「耶理他到底怎麼了?」嗓音超乎自己預料的緊張,過高的音量招來眾多側目,但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不知道!」話筒里的聲音有些冷,「但他快死了……」
一陣急速而凌亂的腳步聲在話筒里響了起來,電話並未切斷,像是丟下掛斷電話的時間都沒有般奔了出去。康洛影的心猛然收縮起來,血液凝固得手腳冰涼。風見塵不會騙自己,他不會拿耶理的事情開玩笑。
腳步何時開始跑動起來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橫沖直撞地飛出大廳,鑽進車子後就直往耶理的公司駛去,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肌肉太過緊繃而有些僵硬,心很忐忑,從風見塵的電話掛掉那瞬間起,他听見了腦海深處不斷翻涌而出的聲音一種叫做害怕的聲音。
四十分鐘的車程,來時那樣短,此時卻漫長非常,在進入市區後交通有些堵塞,鮮少有情緒的康洛影禁不住捶起了方向盤,電話在此時又響了起來,他注視著前方的交通燈,只手提起電話。
「喂?」
「到醫院來。」那是風見塵隨從的聲音,從來冷淡而沒有起伏的聲音,此時居然透出明顯的急促和憤怒,康洛影的心在剎那被提得更高,
「醫院?誰出事了?耶理嗎?他現在怎麼樣了?」
刻意壓制的冷呼聲傳來,「不是他!」
他震了一下,不是耶理?
「風見塵?」他恍然醒悟過來,讓這個男人這麼緊張的人決不可能是和他關系不深的人,太過于擔心耶理,居然這麼簡單的事都沒想到。「他出什麼事了?」
「中了一槍,現在在手術室。」
「什麼?」
「在進手術室之前,他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並讓我告訴你,他沒有食言,做到了答應你的事!」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根本來不及進一步了解情況,雖然極力沉穩地對話,但他還是很輕易地感覺到了男人的敵意,風見塵的受傷不是偶然,男人的話告訴他,他是為了保護耶理而中彈的,即使排除那些天的演戲積累下的恩怨,單從這件事上他就有足夠的理由恨自己。
他呼了口氣,告誡自己要鎮定,耶理沒事讓他稍稍放心,但是風見塵的生死未卜又讓他神經緊繃,不僅僅因為擔心他,而且這背後隱藏的東西更讓他害怕,那次的槍擊事件不是自己太敏感,不管隱藏幕後的人是誰,有人想殺耶理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先送走母親是正確的安排,去機場的路上他盡力說服了她,並且答應會很快過去和她會合,加拿大那邊他也安排好接機和安頓的人,這是個很倉促的決定,在今早從他安睡的辦公室里出來,在關門的剎那,看著他在沙發蜷成一團的身子和眉間的褶皺,他毅然取消了離開的打算,割舍不下他是一個原因,羅崢良的那些照片也讓他很擔憂,一走了之很容易,但這之後怕是會有數不清的輾轉難眠夜,就像帶走母親一樣,他只希望以己之力能讓他的身邊少些讓他難受煩惱的人和事。
但事件的發展總是超乎他的預料,只是一早的時間,本以為該排除的危險又降臨到了他的身上。自己是太大意了,他不該那樣就離開他身邊,至少,他該告訴他,今早去機場不是為離開,只是先送母親走而已。
後悔的話多說也無益,手術室外紅燈刺眼地亮著,醫院內的消毒水味道讓人呼吸不順,他沿著長廊走近,一直面向著手術室矗立的男人听到身影轉過身來。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的聲音很冷,眼神也是。
「他怎麼樣?」
「肩膀中彈而已,應該死不了。」
這該是個不壞的消息,但是被他這樣說出來,听在耳里非常不是滋味,但康洛影無法責怪他的尖刻。
「耶理呢?」他為什麼不在這里,于情于理他該過來才對。
「急診室。」
他微微張開嘴巴,心猛然又被提起來,「你不是說他沒事?」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他冷笑,「他的生死是你關心的問題,不是我!」
康洛影吸口氣,轉身往急診大樓趕去。他討厭自己到這種地步,是該慶賀風見塵的計畫成功,還是該祝賀他的演技一流?就為這一點那家伙也舍不得死吧。
趕到急診大樓被告知夏耶理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又跑到住院大樓,推開病房門,看到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人兒,反反復復的幾次擔心和安心後,他終于徹底寬下心來。
他的右腿纏著白色紗布,筆直地伸展著,另外一只腿曲起,手臂橫在膝蓋上,開門的聲音讓他轉過頭來,看到進來的人是誰,他驚愕地睜大了眼楮,但很快地,仿佛想起什麼似的,臉色黯淡下去又轉過了頭顱。
他看著他受傷的腿走近他,「到底出什麼事了?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被子彈擦了一下而已。」他看著窗外,聲音淡淡的,淡得有些無所謂的味道。「你特意趕回來不是為看我吧?他怎麼樣?手術結束了嗎?」
「還沒有。」
「應該死不了吧?如果他死了,你會找我掛命的是不是?」
「耶理,我和他只是朋友。」氣氛有些尷尬,為什麼他們現在在講這個?他是來看他的,按照常識,他們該談論的是他的傷勢和病情才對。他不希望他像昨晚那樣失控,但是至少也不該像這樣毫無情感地對話。
「可他是為了我才中彈的,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現把我推開……"
「如果不是他把你推開,你會死的!」沉靜地道出事實,整個人卻有往下沉的感覺,那是種無言的壓迫和恐懼如果風見塵沒有出現,如果他沒有他替他擋下那顆子彈,現在,他就再也無法和他說話,他將再也看不到活生生的他……
「他不該出現。」
「耶理!」他的嗓音既怒又心疼。
「我本來就想死……」
他愣住了,大步上前,只手撫著他的臉讓他面對他,他垂著眼瞼不看他,稍後才緩緩抬起了眼楮,他的眼神很鎮靜,鎮靜得讓他覺得恐怖。
「你說什麼,耶理?」
「其實,你早就猜到了,對不對?你向來很聰明,在這種事情上尤其很敏銳。是我找人暗殺自己的,因為沒自殺的勇氣,但又很想死……」
康洛影盯著他依舊淡然的雙眼,撫模在他臉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是的,是有想過,而且不止一次,但因為太過荒謬,因為太不可能,在這種念頭剛冒上來的時候都被他自動否定掉,支援這個推測需要一個前提,一個他不願意接受的前提,那就是自己的拒絕,因為拒絕了他的感情,他才會如此……
「覺得我在逼你是不是?」他閃開他的手掌,繼續望著窗外,沒有焦距的瞳孔有些閃動。「這個世上,我不想為難的人就是你,可我沒有辦法。十年了,我掰著指頭過了三千多天,每天晚上都夢到你回來,但卻沒有一次是真的,你沒回來看我,已經忘記我也說不定。失望太多了,就特別害怕睡覺,因為睡著了就會夢到你,夢到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非常開心。夢總是那麼美好,但是夢會醒,醒來看不到你回來只會更加傷心……我知道繼續傻傻地等下去不會有結果,再等十年都不會有結果,如果我不做點什麼的話,你永遠都只會出現在我夢里而已。」
「……所以……」他頓了頓,「你想故意整垮公司?」
他淡淡地笑了下,「對,我故意的,如果父親遺留下的產業在我手里搖搖欲墜了,說不定你會回來設法拯救陷入危機的公司,至少,會回來過問一下,不是為我回來也沒關系,因此會責怪我也沒關系,我想你……」他嘆息,「我太想你了,我很想很想見你,非常想……」
他的告白讓他無言以對。
「可是,事實證明我好天真,公司出事後的那麼長時間,依舊沒有你的任何消息,在我萬不得已需要同‘創業’聯姻走出困境時,我那時還心存僥幸,雖然不喜歡羅琳,但畢竟是我的人生大事,只為參加弟弟的婚禮也好,或許你會回來的……」他停下來,露出一抹淡而苦澀的笑容,「一天又一天過去,離婚禮越來越近,我望眼欲穿,最後的一點耐心都被消耗盡了。如果這些都不能讓你出現,那我必須得做些更狠的事情。」
他明白了,那次槍擊事件,並非是他的車子踫巧經過搶劫現場,而是搶劫運鈔車的搶匪偶然踫上了他預先計畫好的暗殺行動。射穿他的車窗玻璃是故意安排的,那次他沒想死,他只想引自己回來而已,但是這次……
「如果沒有那次槍擊事件,你會回來嗎?單純回來看我,或是參加我的婚禮,你會回來嗎?」他咬了咬牙,「你不會的!雖然你出現在我的婚禮上,但你不是特意為我的婚禮回來……真的有這麼難?你非要我做到那一步才肯回來嗎?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
一直淡然的表情終于開始改變,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其實在教堂里我就看到你了,雖然你站得很隱蔽,而且故意隱藏在人群後,但在我轉身的霎那,我還是輕易地搜尋到了你的身影。我曾設想過千萬種重逢的場面,或撲到你懷里傾訴,或怨恨你的無情,或打或罵或撒嬌,但在那種情形下卻什麼也不能做。那時我忽然有種覺悟,多年來期盼你回家,可我等待的不僅僅是哥哥,我要的也不是你的兄弟情誼,現在你真回來了,我見到你了,可是又能怎樣?我盼到你的人,卻依舊不會得到我要的結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為什麼還要你回來呢……
「我恨你!尤其那晚看到你和風見塵親吻……我真的恨你!從你回來我一直盡量做你的好弟弟,我拼命忍著,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做奇怪的事,說奇怪的話,可是你……卻讓我看到了那樣的場面!」
他的喉頭上下抖動起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樹,還記得嗎?我們談論過的,知道我為什麼要拖回家和你一起種嗎?雖然還是小孩子,但是大家都叫情侶樹,班上好多小朋友都是男孩女孩一組,為什麼情侶非要一男一女呢?為什麼情侶不能是兄弟呢?我只想和你種樹,只想和我的洛洛種而已……我多想你吻的是我而不是他,我多想和你那樣在飯店走廊里肆無忌憚……可我們是兄弟,就因為是兄弟,所以什麼都不可以……」
「耶理……」他又在哭了,沒有抽泣和哽咽聲,眼淚卻大滴大滴地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沿著頸子,濕了一片衣領。
「我討厭你,很討厭……是你讓我變成這個樣子,失敗的家庭,失敗的婚姻,都是你害的,可你還要無動于衷地一走了之,在我那麼苦苦哀求你還要離開我。明明知道一切,卻裝作若無其事……那次火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感激羅琳,至少因此讓你多留了段日子,時間對我太重要了,我以為可以改變什麼,哪怕一點也好,我想讓你記住我,不是作為兄弟……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我永遠斗不過你那傲人的理性,這只是我十年的貪心和任性而已,可是……可是如果我等了十年就是再次目睹你的離去,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期盼什麼了,我真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就想到了死嗎?一種如山壓頂的逼迫感襲來,胸口堵得無法呼吸。他沒有開玩笑,他是真的想死,如果不是風見塵,他會再也看不到他,再也听不到他呼喊自己,而且,是自己害死他的!不是親自動手,卻是間接凶手!
從腳底蔓延上來的冰涼,滲透骨髓,深深的恐懼,在這一瞬間迅速攫住了他的咽喉。
捫心自問,接受他真有那麼難嗎?世俗眼光、血緣關系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什麼他總是那麼勇敢地對自己表白,而自己卻一再逃避,拼命壓抑內心的真實?十年時間,到底是誰忍得比較辛苦,到底是誰思念誰多些?又到底是誰渴望誰更多?
他把自己逼到了不得不做選擇的地步,可是,何嘗又不是自己把他逼到尋死的境地?
他捏住他下巴,費了些力氣才把他的視線從窗外轉移到自己身上,在手指刮掉他眼角的淚水時,他俯身將嘴唇壓到了他的唇瓣上。
舌頭勾畫著他的唇線,在品嘗濕咸的味道時,一並將他嘴角的淚珠吻干淨。他的唇瓣在顫抖,不敢相信和萬分期待夾雜在一起,身體在一瞬間都僵硬掉。舌頭交纏時,他渾身痙攣了一下,他的手掌托著他的後腦勺讓彼此貼得更近,在鼻息漸漸濃重起來時,他戀戀不舍地退出他的口腔,吻盡他臉頰上的淚痕。
一個溫柔又讓人心痛的吻。四目交接,他呆呆地望著他,眼中寫滿疑惑。
如果不是敲門聲突然響起,或許他們能確認的不止是一個成人間的吻,但還能確定下什麼,康洛影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迅速拉回理智是種優點,他那雙包含期待和憧憬的眼楮則讓他產生愧疚感。
「他醒了,想見你。」
門被推開,是剛才守候在手術室外的男人,臉色非常不好,康洛影相信那家伙故意的,這個口訊會讓他和男人之間的誤會更深,他把他置于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後首先想見的人,這招的確管用,但自己被這個男人殺掉也許是遲早的事。
轉頭看向病床,因為方才的深吻而微微泛紅的臉龐已經褪去,甚至比起之前更加蒼白,他的心揪了一下,會被這個男人殺掉也無所謂,但不想給他再增添和風見塵扯不清的印象。
「我很快就回來。」他不能拒絕剛被推出手術室的人的要求,何況他還救過他。「半個小時,我保證,半個小時後我一定回來!」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真怕他在這里做什麼傻事。
他垂了垂眼瞼,沒有說話。
他吻了吻他的額頭,隨著男人一起出去,帶上門的那刻,他寂寞無神的側影落入眼簾,使他一時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
「幫我照看他一下,等我回來再走。」
他沒應聲也沒拒絕,後退一步站到了門邊。康洛影說了聲「謝謝」,立即動身。
風見塵從手術室直接被推入普通病房,就在樓下,單人的公寓式房間,如果沒有單調的白色和消毒水味,應該是個很愜意的地方,他的左肩纏著厚厚的紗布,頭發有此亂,但帥氣絲毫不減,唇色蒼白了點,不過精神還不錯。
「這個時候把你叫過來,很為難吧?」他躺在床上,看到他後壞笑起來。
「你清醒得太快了點。」
「局部麻醉。看著他們對自己的身體動刀子,那感覺還真奇怪。」
他也猜到了,不過這樣未免太亂來。
「沒辦法,我寶貝自己的腦袋不想變白痴。」
「有那麼夸張嗎?」
「我體質特殊!」他瀟灑一笑,話鋒轉過來,「耶理還好嗎?」
「只是輕傷。」他拉過椅子坐到床邊。
「他傷的可不只是身體。」見他要說什麼,他抬手打斷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這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須得告訴你。」
「殺手是你介紹給他的?」
「我低估你的智慧了。」他笑,「不過也不難猜,誰讓我嫌疑最大。」
康洛影輕輕嘆口氣,的確不太難,兩次行動,稍稍分析下就可以知道是職業殺手的作為,耶理不可能認識那樣的人;而且他對他們兄弟的事情實在太過熱衷,即使感同身受為耶理打抱不平,他也不用做到這種替他擋子彈的地步。
「無論如何,我還是要感激你。」他是真心的。
「不用道謝。我不能救下他,便是我殺了他!」他收起玩笑,「他是真心想死對不對?」
「……我似乎無路可逃了。」
「這個消息不壞。」他呵呵笑起來,因為笑得太厲害牽動傷口,他很快又皺著眉頭乖乖躺好。
「不是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好消息。」
「對你們來說是就夠了。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存在可以讓所有人都幸福的事。」他閉上眼楮,眉頭擰成一條線,可能說話太多,呼吸有些喘。
畢竟是剛從手術室出來的,他差點忘記他是個虛弱的病人。
「你好好休息。」他起身,為他拉好薄被,俯身時卻听到他的嘴里在念叨什麼。
「……夜晚,當你望著天空的時候,既然我就住在其中一顆星星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顆星星上笑著,那麼對你來說,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麼你將看到的星星就是會笑的星星!」
他微微愣了下,稍後才反應過來他念的是《小王子》里的一段,小王子和「我」告別時說的話。
「出事前他很不對勁,一直反復念著這些,他很傷心的時候都會念這段,我知道你今天會走,直覺告訴我事情不妙,所以我才給你打了電話——真該死,麻醉好像沒作用了……」俊美的臉因為疼痛微微扭曲起來,他的體質天生怕痛,即便被蚊子叮一口,也是痛的感覺大于瘙癢,更別說現在剛取出子彈。
「要叫醫生嗎?」
「吻我一下就夠了。」雖然傷口痛得他咬牙,他還是伸手掃拉下了他的脖子,蜻蜓點水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苦笑,「如果我因此被他殺掉,你要負全部責任。」
始作俑者扭曲地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終于禁不住輕聲申吟出來。
康洛影轉身離開房間,在病房門口,不意外的發現臉色僵硬的男人。他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但想必,剛才的那幕是全落入眼底了。
「耶理呢?」
「有人去看他,我先回來了。」
「他似乎很痛,叫醫生過來查看一下為好。」
「他的事我比你清楚。」
走廊拐角處已經出現了醫生的身影,他點點頭,差不多身高的原因,他們的視線保持在同一個水平線。
「那麼接下來,就是我們之間的恩怨了。」
男人毫無表情地盯著他,「不錯。」
這兩個字的另解,听在康洛影的耳里就是「你死定了」。
他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突然整個人都輕松起來,是的,有些事逃避也沒用,要來的終歸會來,面對不是壞事,一旦定下決心,要做的反而簡單。
「速戰速決吧,我只剩十分鐘的時間了。」康洛影看下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