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就、越學越覺得對繪畫沒興趣,又怕讓媽媽失望,也不敢講,就用課余時間去咖啡廳打工,結果反而是對這些茶品、咖啡什麼的越來越有興趣……哎喲!這說起來實在沒什麼好光彩的,不聊我了,那你呢?你為什麼回台灣?又為什麼當經紀人?沒有一間學校是教這個的吧?」元芮蓮把問題丟回去給向直海,又倒了一杯茶給自己。
「我?我當經紀人是誤打誤撞,本來跑去演藝圈當場務小弟只是搞叛逆想讓希望我從商的父親氣得跳腳,結果沒想到真的在這圈子待下來,因緣際會成了經紀人,就這樣。」向直海笑得很輕松,眸色卻忽爾變得黯沈。
案親……自從他幾年前離開家里之後,就沒有再見過父親了。父親一直希望自己能接掌家里的企業,但為了某些原因,他成了家族的逃兵,最後甚至在父親覺得最不三不四的演藝圈里打滾。
在父親心里,他一定是個既上不了台面,又不成材的兒子吧?
元芮蓮的眼光牢牢盯著向直海,想從他眼色中拼湊出點什麼。
她原本一直以為向直海就是這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樣子,但這陣子相處下來,她卻越來越不覺得他這人就是表面上看見的這麼回事。
就拿向直海家里的擺設來說吧!她以為他家應該就是像他偶爾會穿在身上的粉紅色襯衫一樣熱鬧的,但卻不是。
這個空間存在的是黑色、鐵灰色、白色,頂多就是灰藍色調,冰涼且後現代得沒有一絲溫度。
有時,元芮蓮會有一種,向直海似乎站在這個世界外冷眼旁觀一切的錯覺。
他可以在牌桌上跟那些大人物陪著笑臉打哈哈,跟中古車行老板臉不紅氣不喘的講價,但在他那張平易近人,總是和人稱兄道弟的笑臉之下,好像沒有太多熱情與在乎。
他有時,讓人覺得距離很遠,很疏離,明明在笑,卻很難親近,就像現在。
難以忍受如此的沉默,元芮蓮決定轉開話題。
「喂!向直海,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去跟我爸還有我弟說清楚你沒有要娶我啊?都是你啦,他們都不相信我。」想到這個就生氣!元芮蓮忍不住捶了一下向直海的手臂。
噗哧!向直海一改方才落寞神色,爆笑出聲。小蓮花的家人實在很有喜感,他們已經把他當一家人的態度,實在讓他每回看見都忍不住發笑。他才不想跑去跟他們解釋,有了他們,他的生活多了好多樂趣。
「喂!小蓮花,嫁給我有什麼不好?我勉為其難也可以稱得上是枚黃金單身漢吧?」向直海依舊笑得很無良,他行情很好的。
「喂!我是很認真地在煩惱耶,你不要跟我打哈哈啦!我爸前幾天還跟我說,叫我不用為了怕難為情跑去住飯店。」講也講不听,她明明就是因為上官念潮在趕工畫畫,為了就近照顧她才跑去風華酒店住,結果她爸還以為她是跟向直海的事情被發現,害臊想避嫌,才會男朋友一搬來她就搬走,唉!真是有理說不清。
「我也是很認真啊,你嫁給我總比去當那個姓關的情婦好!」向直海又笑得更厲害了。
吼喲!真是沒一句正經的。
「喂,你干麼老是拿關天馳要我當情婦這句話來取笑我?就算我真的要去當人家小老婆又怎樣?又不關你的事!」誰!快來拿橘子給她,她又想捏爆橘子了。
「當然關我的事,因為我就是小老婆生的,我知道小老婆跟小老婆的孩子有多辛苦。」向直海臉上的笑容沒停下來過,說得毫不正經。
「呃?」元芮蓮盯著向直海,大大地愣住了。「你開玩笑的?」
「你說呢?」向直海挑高了一邊眉毛,眼神里飽含興味。
「我分不出來。」向直海講話總是虛虛實實的,她分得出來才有鬼。
「我愛你。」向直海笑得更過分了。
「去死啦!」元芮蓮抓起旁邊抱枕就捶他,三字妖言豈是可以這樣隨便亂用的?
「對女人說『我愛你』會被揍的,我大概是天下第一人。」向直海笑到肚子都痛了。
「亂講!每個女人听見你剛才那麼說都會揍你。」又一個抱枕飛過去。
「好好好,隨便啦,總之我是認真的。」向直海把那個抱枕接住,墊在身後。
「認真什麼?」那句「我愛你」噢?不是吧?
「我媽的確是我爸養在法國的情婦沒錯。」向直海聳聳肩,臉上的表情依然愉快,毫無異狀,就像在說明天會下雨要記得帶傘一樣。
呃?元芮蓮原本打算在听見向直海又說出什麼瘋話時,馬上拿起來揍他的第三號抱枕瞬間落下,她傻傻地將抱枕拽在懷里,愣愣地望著向直海。
神情不禁掠過一絲尷尬,這下該說什麼才好?
向直海注意到了元芮蓮怪異的神色,不禁又暗自好笑,說到底小蓮花終究是個女孩子,心思仍是挺細膩的。
「好了,別露出這種表情,我媽算是那種命很好的情婦了,她跟我爸是青梅竹馬,我爸這些年來給她的錢跟關愛也沒少過,跟那種只得寵幾年就馬上被拋棄的情婦比起來,我媽日子算是過得很好的。」向直海的語氣依舊輕松。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爸還要娶別人?」不懂。
「就是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商業聯姻嘍!我爸在商場上還挺有影響力的,他的婚姻他自己作不得主。」或許也可以自己作主吧?只是舍不得放棄一樁好婚姻背後的利益交換。向直海有時會這麼想。
噢,听起來有點耳熟?就跟關天馳的政治聯姻一樣。姓向的商場人士啊,元芮蓮仔細搜尋腦中有印象的商界大佬……唔,沒概念就是沒概念,平時應該多看點商業周刊的。
「那你媽現在呢?還在法國嗎?」元芮蓮問道,她沒听向直海提起過自己有兄弟姊妹,如今他又是私生子,孤兒寡母的,卻沒有跟母親一塊兒住,很奇怪。
「是啊,還在法國。」
「為什麼?」更詭異了,只有向直海一個人從法國回來?
向直海笑了笑,忍不住捏了捏元芮蓮臉頰,小蓮花問題真多,不過他不介意回答。
「我十三歲那年,就是遇見你那年,我爸生了場病,以為自己活不長了,就老老實實地跟老婆招了外面還有我跟我媽這件事,想說服家里人讓我回來認祖歸宗。然後呢!我爸台灣這個大老婆當然是百般不願,但是她眼睜睜看著我爸身體越來越差,卻一直惦記著我跟我媽,後來就讓步,答應讓我回來入族譜改姓,交換條件是我媽得待在法國才行。就是這樣,很簡單,你打開電視隨便都能看見的那種鄉土劇戲碼。」向直海聳聳肩,笑了笑,回沖了方才元芮蓮泡的那壺茶,又斟給元芮蓮一杯。
「那……然後呢?」元芮蓮接過向直海遞來的茶之後,望著他問。
「然後?你想听的是哪一段?是大房母子如何排擠私生子那一段,還是私生子因為受不了被排擠,離家獨立勇闖一片天的奮斗史?我想這個打開電視看應該就有了。」向直海笑得很沒正經,還真的走到客廳沙發坐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這男人真的是很糟糕,遇到不想談的就欠揍得讓人不想繼續問下去,該說他聰明呢?還是無賴?
但是,向直海說得如此漫不經心,是因為真的不在乎,還是因為傷處太疼,所以無法去在乎?
他說,他進演藝圈原本只是為了想讓父親生氣,這是單純青春期的叛逆,還是因為他私生子的身分?元芮蓮突然覺得很難過。
她無法自已地想著,一個離開相依為命的母親身邊,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環境的青澀少年,能夠在父親與另一個女人共築的家庭里被和善對待嗎?而向直海的父親還有其他孩子嗎?他們能接受他嗎?向直海離開家獨自居住,正是因為他不見容于父親家庭的緣故嗎?
他是又在跟她開玩笑,還是這是事實?
元芮蓮拿著那杯茶,走到向直海身旁坐下,望著他的眼神卻有些擔憂,這就是他時不時會露出疏離眼色,漠然得彷佛站在世界之外的原因嗎?她突然很想听見他說出真正的答案。
「向直海,你真的被家人排擠嗎?所以你才沒有住在家里,還是你又耍我,隨口胡謅的?」元芮蓮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
向直海沒有回話。
元芮蓮望著沒有回答她問題的向直海,隱隱約約覺得心泛疼。早知道會看見他這樣難以啟齒的神色,剛才就不應該問的,她後悔自己的多話……
向直海的目光緊緊糾纏著元芮蓮的,依然保持沉默,並不是他不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是因為被家人排擠所以才沒有住在家里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只是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所以隨便安個名目離開的。
而且,他一直不太明白元芮蓮口中的家人與家究竟指的是什麼?
他從法國搬到台灣,從與母親同住的房子搬到父親家里,又從父親家里搬到自己買的房子,再從那間豪華大樓搬到元芮蓮對門這間老公寓,哪里才算是他的家?哪些血緣才算是他的家人?
如果讓他感到最愉快溫暖的地方與人才稱得上是家與家人,那麼這間元芮蓮時不時會沖進來吵他煩他、罵他捶他的公寓才最像家,而元芮蓮那些草根性很重,卻單純懶散得可愛的親人與左鄰右舍才更像他的家人。
向直海的話語梗在喉嚨,就連一個字都無法回答。
兩人就這樣沉默對望了許久,直到電視里,那個新聞主播清脆好听的女聲開始播報起關天馳的新聞。
元芮蓮和向直海的目光同時被電視畫面捉住。
又是關天馳要結婚的新聞,婚期就在月底了,這陣子這新聞真是強力大放送,連他老婆要穿什麼婚紗、戴什麼珠寶都拿出來做專題特別報導。真是無聊,元芮蓮不禁暗自心想。
其實,上次在餐廳包廂里跟關天馳大吼大叫那次,是她與關天馳最後一次見面了,之後有關公事上的聯絡,都是透過關天馳的特別助理轉達的。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在電視上再看見這張愛過了好幾年的臉,元芮蓮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受。
是因為她最近忙得暈頭轉向,沒時間為逝去的舊戀情感到疼痛,還是這份傷痛真的已經隨著時間慢慢淡去?
沒有想掉淚的沖動,只是心頭有點淡淡的惆悵,真的很淡,像回味一張褪色的舊照片那樣,淺淺的遺憾,終究,還是沒能走到最後……
「要轉台嗎?」向直海發現了元芮蓮的停頓,轉頭問她道。
「不用。」元芮蓮回答得很平淡。她真的已經沒有那麼在乎了,即使她與關天馳之間的句點畫得很不完美也不要緊。
電視畫面一黑,向直海把遙控器放下。
「干麼?我都已經說不用轉台了,你關電視干麼?」元芮蓮瞪向直海,他一定又要說什麼讓人氣得牙癢癢的話來酸她了。
「我不想看不行啊?這是我家的電視,我愛關就關。」向直海的白牙在元芮蓮眼前一閃,方才的陰郁神色早就消失不見。
又是這個討人厭的笑臉,可惡!元芮蓮別過臉,又被向直海扳回來。
「小蓮花。」向直海喚她,眸中有溫柔笑意,他真的很喜歡元芮蓮,有她在,他的心情總是很好,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彷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干麼?」元芮蓮又瞪向直海,可惡!他的眼楮長這麼好看干麼?最近每次這樣盯著,心都跳得好快。
「我剛才說的話是認真的。」向直海伸出手模了模元芮蓮臉頰,掌心的力道既寵且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