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冰翱猛然地自睡夢中驚醒,冷汗直冒地坐起來,身子還微微發著冷顫。他清楚地回想方才的夢境,明了自己又夢見十年前在宮中遇見九皇子的情形。
十年了,他夙守這邊疆地帶已經有十年的時光,自太子叛變的事件發生後沒多久,即傳來四夷叛變侵擾邊疆的消息,他立刻請命前往征討,想藉此逃離九皇子的掌控,轉眼間,這征戰的軍旅生涯也近十年了。
這十年的歲月並不能讓他淡忘此事,相對的,也沒有讓九皇子放棄對他的執念,而這令他感到自己已經被逼進絕路,沒有可以回頭的地步。
拭去額頭上的冷汗,鳳冰翱慢慢步下軟榻,穿上外衣,掀起幕簾,走到前面處理軍務的地方,站立在桌子面前,瞪視著桌上擺放的金黃緞布,算一算,足足有十二個。
他很明了自己為何夢見九皇子,原因就在這十二道來自京城的御令。
這近半個月來,每天都會送來一道聖旨,內容十分簡單,只有簡短的兩個斗大的字︰「速回。」
從那蒼勁有力,直透入布面的筆跡看來,應是出自九皇子親手御筆……
啊!不!該改稱他為皇上了。
十年的歲月會改變許多人事物,可以讓壯者年華老去;亦可讓少者成長茁壯;想必也讓當初猶是少年的九皇子成長為精壯的男子了。
太子叛變事件發生的那年,九皇子才十五歲,而今已是二十五歲的成年男子了,他也將近而立之年,兩人之間會有什麼改變……
那實在不是他所能預料的。
約三年前,先皇駕崩,九皇子即帝位,送來慶賀和慰勞的禮品,未有其它只字詞組,讓他一度以為經過歲月和距離的隔閡,已經使他放棄對他的執著,還因此而心安不已。
想不到現今一道道的聖旨卻打破他的美夢,讓他又重回到十年前那場夢靨中,內心也騷動不安。
為何在經過這麼多年、在他以為可以漸漸遺忘過去的時候又將他召回京城呢?
他實在不願意再見到那座用七彩琉璃瓦和紅磚牆所砌起來的京城,那兒有他最不願回憶的過去和創痛。
撫著金黃緞面的聖旨,鳳冰翱的意志又陷入了思海中……
久久,沉溺而不知醒……
「……我要見將軍……」
「將軍已經安歇,有事明早再奏。」
「這是緊急的情報,耽擱不得,必須面稟將軍。」
「不行,將軍有令,入夜後不得打擾。」
「你們真是冥頑不靈,我真的有急事要稟報將軍……」
帳幕外的爭吵打斷鳳冰翱的思緒,他皺起眉頭听著他們的對話。
到底是什麼要事?居然急切到要在半夜三更的時候面稟?
「哎呀!你們再不讓我進去,到時誤了這來自京城的情報,將軍責怪下來我可擔當不起……」
京城?!
莫非京里發生什麼大事?!
「衛兵,讓他進來。」鳳冰翱趕緊出聲,下令放行。
「是!將軍。大人請進。」听聞命令,戍衛的士兵立刻遵行。
「你是何人?因何來此?有何急事稟告?」
坐在上位的鳳冰翱冷靜地問著,看著眼前顯得風塵僕僕的使者。
「您是鳳將軍?!」使者疑惑地看著坐在上位的鳳冰翱,似在質疑他如此年輕俊秀的外表怎會是叱 戰場、名揚四夷的將軍?
「無禮!你憑什麼質疑我的身分?」
若是平常時候,鳳冰翱總是一笑置之,不會與人計較這些虛表,但在他正因夢靨而驚醒的三更時分,要他還保持溫文的風度卻也太難為他了。
「下官失禮了,只是訝異將軍的風采如此翩翩大度,不似經常出入戰場的將軍,所以才唐突了,請將軍見諒。」
使者因那不怒而威的氣勢給嚇唬了,立刻慌張地解釋著。
「無訪,直接道出你的來意,不要多說這些虛詞。」
鳳冰翱緩下神色,口氣恢復平穩,暗暗告誡自己莫過于計較小節,以免誤了大事。
「是、是。」使者恢復冷靜地回答。「下官乃是右丞相門生,官封殿閣大學士的沈菊生,特奉繆親王之命,前來請鳳將軍回京救命。」
「救命?!救誰的命?!」鳳冰翱驚愕地趕緊問清楚。
「相府上下三百多條的人命。」沉菊生沉重地說出來龍去脈。「在這個月初,皇上不知因何動怒,下令將右丞相一家三百多口拘押,任憑諸位親王和眾臣的百般勸阻都不听,執意要誅殺九族……」
「右丞相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居然罪及九族?!」鳳冰翱又驚又急,關切地問著。
他的胞姊--鳳冰雁,即是嫁與右丞相之長子為妻,丞相府與將軍府之間一直有著良好密切的姻親關系,若非丞相夫人只生三子,沒有生女兒,否則他大概早就迎娶丞相府家的女兒為妻了。
而今相府三百多個人口身陷囹圄,那豈不代表他的胞姊也遭受此命運嗎?
理所當然會令他心急如焚。
「這其中的緣由沒人知道,縱使是親王們也不敢犯上去問皇上,後來還是繆親王憑著關系去探視右丞相,想詢問他是因何觸怒聖威,好找出辦法解救他,無奈右丞相怎麼也不松口說出原因,最後在繆親王的勸說下,只說出普天之下能救他月兌危的唯有鳳將軍。」
「我?!」鳳冰翱錯愕地反問。
「是的!所以下官日夜不停地奔波趕路,急赴-州面稟將軍,就是為了此事。」
「我明白了……」鳳冰翱沉重地搖搖頭,似在考量著方才所听聞的消息。「右丞相可有說出為何只有我才能救他月兌危的理由?」
十二道催促回京的聖旨,右丞相不明遭到羈押入獄……
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與將軍府有姻親關系的右丞相?
兩者之間好似有什麼關聯,莫非……
莫非這是逼他回京的手段之一?
「沒有,除了說鳳將軍可以救他之外,右丞相沒有說其它原因。」
「是嗎……」鳳冰翱腦中紛亂的很,一時之間也理不出什麼頭緒,眼角瞄到沉菊生那疲憊不堪的神態,立刻愧疚地道︰「你奔馳趕路這麼多天,應當是累極了,我居然還拖著你問話,真是抱歉,我立刻吩咐衛士帶你去休息。」
「沒有關系,將軍。」沉菊生強打起精神,「只要能救右丞相月兌困,下官再累也值得,不知將軍的是不是打算立刻啟程回京?」
「我會考慮,但此事我還要再琢磨琢磨,你去安歇吧!明早我會告訴你決定如何。」說罷立即招來衛士送沈菊生去別的帳蓬休息,表明不願再談。
見此,縱使再急也于事無補,沉菊生只好隨著衛士離開,不敢再多問。
帳幕內又恢復寂靜,只有鳳冰翱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回蕩著。
「衛兵,去找李副官來見我。」
沉吟片刻,鳳冰翱決定還是找個信得過的人來商量商量,總好過自己胡亂猜想。
「是的,將軍。」
天色漸漸在東方露出曙光,燦爛的金光慢慢灑落大地,帶來萬物生機,宣示一日的到來,但將軍帳幕內卻感受不到陽光,氣氛顯得十分凝重,在座的兩人都不說話。
「修遠,依你的看法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鳳冰翱問著坐在他右手下方的李修遠。
李修遠是鳳冰翱的乳兄弟,略長他兩歲,他的母親是鳳冰翱的女乃娘,兩人自幼一起長大,他一直跟在鳳冰翱的身旁,隨著南征北討,善盡護衛鳳冰翱的職責,可說是鳳冰翱最信任的人。
「將軍何必問我?相信你心里已經有了打算,問我只是想再確認而已吧?」
李修遠露出一笑,打破僵凝的氣氛。
「還是你了解我,看來,除了回京面聖之外,再也沒有其它法子可行。」
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說來輕松,但一想到回京這件事就讓他心里籠罩一片陰霾。
「的確沒有。」李修遠肯定地回復。「依屬下看,皇上為了讓將軍回朝,可說是布下天羅地網了,決不讓你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機會。」
「我也這麼認為,光看這十二道催促的聖旨就可看出皇上的決心了,他一定天天派人傳遞,直到我回京為止。」
鳳冰翱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若皇上的性子沒有因這分隔的十年而有多大轉變的話,依他對他的了解程度看來,皇上確實是會這麼做。
「原來先前京城來的聖旨是在催將軍回朝,我還以為是傳來什麼需要征戰的壞消息,才使得將軍整日心神不寧的,但卻又不見你透露任何蛛絲馬跡,眾軍士也跟著人心惶惶,不斷地跑來跟我探問消息,還以為我故意掩蓋消息不肯透露,直怪我不夠意思呢!」
李修遠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此刻才明白鳳冰翱近日來總是愁眉不展的原因。
「這還不夠我煩?當年的事情你也清楚,此次回京城我還躲得過皇上特別的「關愛」嗎?想到此事我就頭痛萬分,你說!該怎麼應對?」
在私底下和李修遠談話時,鳳冰翱總會放下心防地暢所欲言,沒有平日在部屬面前所保持的上下之分。
「對手是皇上,我看是沒什麼勝算,能躲過一時就算一時吧!不然,能找什麼借口推托嗎?」
聳聳肩,李修遠狀做無奈地兩手一攤,往下繼續分析情勢。
「皇上會選在他登基的三年後才召你回京,一定是為了培植自己朝中的勢力。當初登基時勢力尚未完全穩固,所以他不能冒然地將鎮守邊疆的將軍召回,以免引來大臣們的批判,而今他一定是將宮中所有可能反對的聲浪全部排除了,才立刻召將軍回朝,若我沒猜錯,右丞相莫名觸犯聖威身陷囹圄的原因大概也是在此。」
「當沉菊生說右丞相告訴他唯有我能救他月兌險時,我大概就猜到兩者之間的關聯了。」鳳冰翱同意這個猜測,「可能是皇上探問右丞相的意見時,遭到右丞相的反對,一時震怒,才將他打入天牢,而會罪及九族的原因,應該就是逼我回京的手段吧!」
「皇上如此費盡苦心的策劃,將軍想要逃月兌大概很難-……我可以知道那十二道聖旨的內容嗎?」
李修遠思考著可能月兌身的方法,但怎麼竭盡腦力,就是想不出什麼具體可行的辦法。
「全部都只寫了「速回」兩個字,筆鋒的力道透過絹紙,彷佛在表達不悅的心情,看得出來皇上很不高興我抗旨遲遲不肯回京的舉動。」
鳳冰翱無奈地苦笑,連有著善于謀略評價的李修遠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看來他是在劫難逃,大概得死心地奉獻自己了。
「那我猜今天一定還會有一道聖旨送達,而且內容一定會說到右丞相的事,好讓你不得不立刻啟程,乖乖趕回京城,自投羅網……」
李修遠夸張地擺擺手,加強自己的論調,話語尚未完結,門口即傳來衛兵通報的聲音……
「將軍,聖旨到!」
「……隨我去接聖旨。」
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鳳冰翱掙扎一會兒不得不起身準備接旨,懊惱地瞪視著李修遠,似乎有些怪他烏鴉嘴,壞事說的特別靈驗。
李修遠狀做無辜地聳聳肩,表明不干他的事,隨著鳳冰翱起身走到帳幕口迎接聖旨。
「欽公公,勞駕你長途跋涉到此偏遠地帶,真是辛苦了。」帶著虛偽的應付微笑,鳳冰翱招呼著踏進帳幕的青衣男子,心里卻如沉大石,直呼糟糕。
皇上居然派他身邊最親近,自小就跟隨他照顧其生活起居的欽公公傳達聖旨,看來這道聖旨應是最後通牒了。
「將軍言重了,只要皇上有令,莫說千里跋涉傳達聖意,縱使要奴才上刀山下油鍋,那奴才也不敢有絲毫怨言的。」
「欽公公的精神真是可敬。」
「多謝將軍夸獎,奴才是守本分罷了。這是皇上親筆所書的密令,吩咐不得宣讀,請將軍自行開封,看完後給奴才一個回答,好讓奴才回去復命。」
「是!鳳冰翱接旨。」
雖然萬般不願,鳳冰翱仍不得不上前接過聖旨,拆開封蠟,攤開那沉重萬分的金黃緞布……
「翱,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再不立刻回京,朕就一天殺一個與將軍府有關系的人泄怒,先從丞相府下手,直到你肯乖乖回京為止。」
唉!居然用這種下三濫的威脅手段,看來皇上真是勢在必得了……
原本已經很郁悶的情緒又更加低落。
「將軍看清楚了?」
「……是……」應答得不是十分情願,如果可能鳳冰翱還真想逃過這一刻。
「不知將軍的回答是?」
「……我即刻啟程回京。」
不回去行嗎?
根本就不給他選擇的余地,還有啥好問的?
「很好,那奴才就先行一步回去復命,請將軍莫要拖延,聖上近來的脾性不太好,沒什麼耐性等候……至于接替將軍鎮守-州的人選,皇上有口諭,任憑將軍決定即可。」
欽公公笑咪咪地表示滿意,隨即轉身準備離去。
「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安排一切,盡速趕回京城。」
鳳冰翱送著欽公公走出帳幕,並喚衛兵將最快的駿馬牽來。
「奴才會準備好恭迎將軍回朝。」跨上馬背,欽公公立刻朝南奔馳而去。
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身影,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鳳冰翱卻宛如末日到來般,露出認命的表情,不自主地喃喃自語︰「看來……真是躲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