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十號,是亮娟領薪的日子,雖然她在嘉德蘭那種貴族氣息濃厚的學園擔任主任教師,薪資並不低,但是她非常顧家,給爸爸、媽媽各一筆月費,再加上房租,薪水就去了一半。就像所有努力工作、腳踏實地的樸素女性,她只在換季折扣的時候買衣服,平時花錢還得記帳,想盡一切辦法多存些錢。
即使為了吃頓晚餐該用多少而斤斤計較,亮娟還是編出買書的預算,她酷愛讀書,尤其偏愛英美名家的散文、小說。圖書館能提供的讀物有限,滿足不了她的需求,通常她得透過書店,向香港或新加坡的經銷商購書,這是很花錢的,但她寧願省吃儉用,也不肯放棄讀原文書的嗜好,她認為很值得。
當她從大學時代就時常光顧的書店里,抱著剛買的新書走出來,幾乎是整座城市最滿足、最快樂的人。傍晚的風拂著她濃密的發絲,一想到今晚可以擁著新書、不顧一切的看個過癮,亮娟幾乎興奮得想唱歌,只是礙于街上有人,只得用吹口哨代替。
亮娟吹的是「快樂頌」,從小到大,她和眷村里的孩子們最常合唱或合奏的一支曲子。她吹得抑揚頓挫、韻味十足,腳步也跟著輕快的曲調快步前進,一個人在人行道上,閑適又快意的走著,完全沒有察覺身後有位高大的男性身影,從半路上加入她的行列,保持與她三、四步的距離,不快也不慢的跟著她。
那位男士相當年輕,體格高大結實,穿著淡青色休閑襯衫,米白長褲,一雙咖啡色帆布鞋,肩上隨意搭著一件素白的薄風衣,臉孔俊逸,濃眉下的雙眼藏不住笑意,整個人有種春風得意的風流神氣,家極了雜志上的泳裝模特兒給人的印象,仿佛天生就是適合享樂的人。
走過一段路之後,這個俊逸男士雙手插入口袋,開始吹口哨,同樣的「快樂頌」,同樣的抑揚頓挫,韻味十足,而且技巧高明的與亮娟的口哨聲形成二部重奏。
亮娟猛然停住,這口哨聲……她與兒時玩伴最常玩的花樣,怎麼會有人……她轉過身,找尋著口哨的來源,站在她身後的男士對著她笑,那口牙、那上揚的嘴角……她認出來了,眼楮張得好大︰「孟剛?!」
「有!」
下一刻,她已經被攔腰抱起,在原地轉了一大圈,懷里的新書被甩到紅磚路上,發出一陣劈啪聲,就像替她傳遞驚喜又興奮的心情。
「快放我下來,有人在看了!」亮娟雖然開心,卻也忍不住抱怨︰「小心別踩到我的書。」
「除非你親我一下。」孟剛笑得既純真又邪氣,仿佛是個刻意使壞的小男生,「不然我就這麼抱著你,一直抱到天亮。」
「想得美!」亮娟毫不猶豫,狠狠用手指關節敲他腦門一記,果然有效,孟剛立刻齜牙咧嘴,禁不起痛,手自然松開,忙不迭的揉著頭。
「你這個臭妞妞,好狠的心哪!一照面就賞我這麼大個爆栗子,很痛的,知不知道?」
「活該!誰教你活得不耐煩,你這個臭毛頭。」
「不許你喊我毛頭。」孟剛裝出氣沖沖的樣子,但眼底溢滿笑意。
「才不許你喊我妞妞,幾百年都沒人敢這麼喊了。」
孟剛終于笑出聲,笑容燦爛如初升的春陽。他彎下腰拾起掉落的書,隨意瞄了下封面,大驚小怪的嚷︰「嘖嘖!好有學問呀!原文書耶!」
「你管。」亮娟一把搶回來。「這是我的自由。」
「干嘛用功成這個樣子?以前的教授不會頒給你好學獎狀的。」孟剛斜著眼看她。「是不是交了個老學究當男朋友?」
「你猜呢?」亮娟迎視他。
孟剛沒說話,突然湊近亮娟,整張臉就在她眼前,近得呼吸鼻息幾乎貼在她臉頰上,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她。
「干嘛?好端端的,見鬼了?」亮娟被他注現得全身不自在,整個人直往後仰,極力避開他。
「沒有男朋友。」孟剛做出結論,「沒有談過戀愛,完全沒有長進。」
「去你的!」亮娟使勁推開他,臉已經熱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看吧!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
「誰告訴你的?目前我雖然沒有男朋友,可我以前談過戀愛,而且愛得刻骨銘心、死去活來……你管得著嗎?」亮娟嘴硬的說。
孟剛的表情非常奇怪,既像深思,又有點懷疑,最多部分是懊惱,他突然又做出怪異的舉動,這次是伸出右手,緊緊握住亮娟的左手。
「還要考試嗎?」亮娟沒有縮回手的意思,有點不耐煩,又有點挑戰意味的瞪著他。「及格了沒有?」
「我常常想起你,孫亮娟。」孟剛微向前傾身,直視著她的眼楮,神色認真的冒出這句話。
「是嗎?」亮娟懷疑他又在玩把戲,「什麼時候?」
「任何時候。」孟剛居然嘆氣,頓了一下後才說︰「連我自己也不懂為什麼,有時候在街上,偶然听見一首以前你唱過的歌、有時候看見路邊一個背影跟你很像的女學生、有時候在夜里,或者是白天,尤其是下雨的清晨,只要我覺得生活不如意,或是一個人很寂寞……我總會想起你。你知道吧?大部分時間,我是寂寞的。」
亮娟用力抽回被握住的左手,對這一大篇告白嗤之以鼻︰「少來這一套,把眼楮睜亮點,看清楚我是誰。喏!再讓你看一下時間,都已經七點十一分了,你趕不趕得及赴下一個小妞的約會?」
「你就這麼肯定我約了人?」孟剛挑起一邊眉毛。
「不是你約了人,是人家約你,成了吧?」
孟剛盯著她,僵持大概一分鐘,終于放棄掙扎︰「你贏了啦!這樣你稱心如意了?從來沒見過比你更殺風景的女生,你就假裝很想念我、見到我非常高興,抱一抱我、親一親我……你會少塊肉呀?」
「真是抱歉,我學不會你那套媚功,別指望我心口不一。」
「你總有那麼一點點、一絲絲想念我吧?」孟剛還不死心,「我記得以前我們交情很不錯呀。」
「好吧!」亮娟露出笑容,「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你,看你還活著,沒病沒痛的,下次回家,總算能給孟媽媽一個交代。」
孟剛蹙著雙眉。
「我媽又去煩你了?」
「因為我乖。」亮娟笑意更濃。「算了吧!不跟你閑扯淡,我得回去了,有機會再聊哦!你知道我的電話嗎?要不要寫給你?」
孟剛拉住她,顯得有些著急。
「嘿,急什麼?我身上有毒嗎?這麼多年不見,連頓飯都不陪我吃。」
「我吃過了。」
「那去喝茶吧!你不是很愛喝玫瑰花茶嗎?」
「你約的小姐怎麼辦?」
孟剛只揮一下手,連解釋說明都省了,他不管亮娟同意與否,自做主張替她抱著書,騰出右手攬住她的肩,就這麼半強迫的讓她跟他一道走。
「失約不要緊嗎?你會害人家一直空等,就像個傻瓜一樣,那種感覺很不好受的,你是不是該撥個電話通知她?放人家鴿子是不對的……」亮娟不放心的說個沒完。
「你再不閉嘴,我就當街吻你。」孟剛簡單的宣布。
亮娟扶了一下鏡架,狠狠瞪他一眼。
「這樣才是我的好女孩!」孟剛滿意的笑了,「別再開口了,要不然你的男朋友就得不到你的初吻。」
亮娟恨得牙癢癢的,但又不便發作,她深知他瘋狂的行徑,當街親吻對孟剛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可是她丟不起這個臉,唉!他根本就吃定她膽小又保守。
「跟我坐情人座,沒關系吧?」孟剛指著路邊二樓的一家咖啡屋,招牌寫著大大的情人雅座,浪漫燈光。
「嗯!」亮娟看了一眼招牌,沒說話。
「嗯?那是同意了?」孟剛在笑。
「嗯!」亮娟用白眼瞪他。
「好啦!我知這你的意思。」孟剛笑得更開心了。「不吻你了,你這膽小鬼。」
「我真的得回去了!」亮娟看看手表。「七點半到九點,會有人打電話給我。」
孟剛的笑容凝住,眼里有種奇異的情緒,連嗓音都變得悶悶的︰「男朋友?」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把愛情游戲當做生命的全部。」亮娟淡淡一笑,「我現在是幼稚園老師,七點半到九點,學生家長會打電話給我,這叫雙向溝通,我得做記錄的,要是哪位家長太久沒跟我連線,還得由我主動打電話給他。」
孟剛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又恢復那種玩世不恭、浪漫不羈的神情︰「要是有學生的爸爸,乘機向你示好,你怎麼辦?」
「哦!」亮娟故意上當,順著他的語意說︰「我有好幾個學生,父母親離了婚,目前跟爸爸住。那些個單親爸爸,最喜歡打電話給我了,一定是看上我溫婉賢淑,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們幼稚園是出了名的貴族學校,家長全是有錢人,嫁到這樣的金龜婿,又不必再忍受生孩子的痛苦,豈不是兩全其美?為什麼以前我都沒想到呢?謝謝你,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呀!」
孟剛的臉色,隨著她的話,愈來愈沉重,到最後,幾乎是怒火中燒,又氣又急的喝道︰「不準你嫁給離過婚的男人。」
「咦?幾時輪到你來干涉我的婚事了?我老爸都不管,你難婆個什麼勁?」
「我就是不準,你看了太多原文書,把腦子看壞了,明天一早,我馬上回去通知孫大爹,要是他曉得你打的爛主意,不馬上趕來把你拎回家才怪。」
「拜托,你要唬人,麻煩光打個草稿行不行?」亮娟一點兒也不怕他,「你幾年沒回家了?年夜飯不回去吃,清明節不回去上墳,現在為了我的一席話,你要回家?孟媽媽真可憐,竟然生出你這種孝順的兒子。」
孟剛一時語塞,神色凝重,站在原地,像是隨時會倒下的戰敗武土。
「對不起。」亮娟低下頭,非常懊悔說出這麼傷人的話。「我把話說得太重了,每個人作風不同,我老用自己做標準來衡量一切,根本是錯誤的。」
「我媽……她好不好?」孟剛輕聲說。
「她……」亮娟略一猶豫,實在忍不住,笑出聲,「她比誰都有精神,嗓門永遠那麼大,整天喊腰酸,可是牌照打,三天三夜不睡,梅蘭菊竹照樣模得懂。每回見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淚,轉過身,馬上又回牌桌上了。」
孟剛總算露出笑容。
「老媽還真的一點都沒變。」
「她要我見到你,二話不說,先賞你個大嘴巴子,你說呢?」亮娟淘氣的舉起右掌,「該不該照做?」
「你敢!」孟剛睜圓了雙眼。「打我一下耳光,不論是誰,都得嫁給我當老婆。」
「笑話,從小你媽打你幾萬個耳光,你怎麼不娶她?」
「就是因為我媽打過頭了,我發誓,這輩子誰再打我耳光,只要是個女的,她就得伺候我幾十年。」
「那太容易了,」亮娟大笑,「我馬上到報社刊個廣告,就說孟剛立誓娶個會打耳光的老婆,我等著看你被幾百個女人打死。」
孟剛又氣惱又想笑,突然抓住亮娟的右手,很快的朝自己臉頰上砸。
亮娟一點都不笨,這回她早有準備,右手腕一扭,輕輕巧巧換成手背朝外,耳光是絕對打不成了。
「喂,有點風度好不好?」她的手抽不回來,手背踫著孟剛的臉,偏偏他不肯放手,真的很狼狽。「玩不過人就別玩了,這個樣子多難看。」
「你的手好細致,不用做事的嗎?」孟剛微閉雙眼,居然用亮娟的手背在臉頰上滑動,露出沉醉的神情。
「快點放手,我真的得趕回去了。」亮娟跺著腳。
「亮娟——」孟剛柔聲喚她。
「別用這種恐怖的聲音叫我。」亮娟動手搶回自己的書。「你怎麼回事呀?動腦筋動到我頭上,不是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嗎?」
「遇到非常時期,兔子什麼都吃。」
「去!」亮娟抽回手,這次成功了。「我不能再陪你玩這種無聊的游戲,我看你真的太多年沒見到我,簡直忘了你和我是什麼關系。哪!」她掏出皮夾,抽出一張鮮少送出的名片,「偶爾有女生跟你鬧脾氣,放你一天假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吧!這回我就不跟你計較,下次你再放亂吃豆腐,我一定剝掉你的皮。」
「你一身銅牆鐵壁,哪來的豆腐給人吃?」孟剛故意激她。
「除了你以外,誰都有機會。」
「為什麼我就不行?」孟剛一臉不甘心。
亮娟朝他一笑,搖搖頭,轉身離開。
孟剛在原地站著,忽然又朝她背影大聲問︰「為什麼我不行?」
亮娟回過頭,笑容里有著從小到大的遺憾和掙扎,她也大聲回答他︰「因為——你是孟剛。」
兩個星期平靜的過去,孟剛有如斷線的風箏,音訊全無。
亮娟終于放棄追逐電話鈴聲。她痛恨自己不爭氣,到現在還學不乖,從小到大,哪一回不是被孟剛忽冷忽熱、忽遠忽近的態度給耍得團團轉?為什麼她總是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到底他有什麼魔力?竟會讓她一再原諒,又一再耽溺呢?
「亮娟,樓下有個男的,開一部紅色喜美,說是你的男朋友,要接你去看電影。」美霖剛從研究室下班回來,笑容透著幾分好奇,「你幾時交了這麼帥的男朋友?為什麼從來沒听你提起過?」
「開什麼玩笑?」亮娟剛洗好操,頭發濕濕的,沒戴眼鏡,樣子跟平時的拘謹完全兩樣,「我沒有男朋友,而且我根本沒有約任何人看電影。」
美霖莫名其妙的瞪著她。
「那樓下的帥哥是誰?他認得你,也認得我,甚至喊我名字,拜托我上來催你動作快一點,他知道你在洗澡,還說你今天沒有隨女圭女圭車出去,回來得早些,為的就是跟他去看電影。」
亮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馬上就跑到陽台,打開窗戶,探出上半身,極目四望,想尋找美霖說的那部車。
「叭!叭!」
右邊街口有人接了兩下喇叭,亮娟看見了紅色的車子,可是她沒戴眼鏡,根本看不真確,還是美霖了解她,替她把眼鏡找來。
車門打開,出現的帥哥不是別人,正是孟剛,而他曉得亮娟正朝他瞪眼,笑嘻嘻的向亮娟站的方向揮揮手。
「別告訴我這個人你不認識。」美霖說︰「我可不懂怎麼打電話報警。」
「這個大混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亮娟又慌又氣,手忙腳亂的換上牛仔褲。「他不是我的什麼見鬼男朋友,他叫孟剛,我認識他快一輩子,他是我的隔壁鄰居。」
美霖在笑。
「怎麼,你不相信我說的?」亮娟惱火的反問。
「我相信,只是……」美霖看著她套上那件黃色T恤,若有所思,然後提醒的說︰「你知不知道,現在你胡亂選擇的一身衣服,跟樓下那位被你稱做大混蛋的帥哥,簡直就像約好的情侶裝,一模一樣的黃T恤、牛仔褲……你跟他有潛意識的默契。」
「默契個頭!」亮娟十分懊惱,立刻月兌掉T恤,改抓一件粉藍色的襯衫,迅速換裝。「真倒楣,根本沒空去注意他穿什麼,居然扯出情侶裝來,給他看見了,說不定以為我在向他示好呢!」
「你的理智阻止你這麼做,可是你的感情與理智背道而馳,這就是癥結所在。」
「美霖,你這是替我做心理分析嗎?」亮娟看著她,說不出的委屈,還有一些不悅。「我和孟剛沒什麼,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
「可就難說了。」美霖搶著接下去。
「拜托,以後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他是那種……算了,你不認識他,永遠不明白他是多討人厭的家伙,我講了也是白講。」
「我只看見你急著下褸,要陪他去看電影。」美霖臉上浮現笑意。
「那是因為我了解他,如果我一直不出現,他會做出非常瘋狂的事,離譜的程度,甚至有可能害我們兩個丟臉丟到極點,以後連這個地方都待不下去。」
「有這麼嚴重嗎?他能怎麼做?」
「我又不是他,哪里曉得他要怎麼做?」亮娟理所當然的推卸責任。「信不信由你,這個人無法以常理來衡量……我要下樓了,需要買什麼回來嗎?」
「缺什麼我自己會去買,你呀!」美霖完全不相信亮娟說的那一套怪論,熱心的推她往房門走,「你就放心大膽去玩吧!人家有車、長得又帥,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反正你們要共度幾小時。我會幫你記錄家長的電話,明天你再去擔心學生的問題,今天晚上是你的休閑時合,記住了沒有?」
「為什麼你讓我有種被朋友出賣的感覺?」
「沒人收買我,不必用這種懷疑的眼光看我,你的孟剛,呃,不是你的。我懂,反正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美霖推她出門,不厭其煩又叮嚀一句︰「好好的玩,快樂的玩,不想回來也不要緊,我不會等門的。」
亮娟正要抗議,門已經被關上,她居然被美霖趕出門,除了赴孟剛的約,別無他法。
這樣的不由自主、趕鴨子上架,正是亮娟最排斥、最痛恨的事。她寧願做錯,吃苦,繞冤枉路,有時只為了和別人賭氣。從小,不知道為了這種倔強脾氣,和老爸斗上幾千回,現在她又有那種想賭氣的沖動了。
「哈-!孫老師,來不及吹干頭發嗎?」孟剛斜倚著車門,笑得不懷好意,「這個樣子性感多了。」
「人,你見著了,謊話,你也向美霖說盡了。」亮娟火大的怒視他。「再見。」她轉身就走,既不往住處回去,方向又與孟剛相反。
「喂!」孟剛慌了,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又怎麼了?你真是一肚子炸藥,無論怎麼說、怎麼做,反正你都一樣爆開……我實在不懂,為什麼你跟每個人都處得那麼融洽,偏就對我特別苛薄?」
「世上沒有別人像你這麼瘋狂。」亮娟眼底有火焰在燒,她真的很氣,「你跟蹤我幾天了?」
孟剛被她道中行徑,笑得有點尷尬,模模鼻子,既不回答問題,也不打算解釋,只是露出困惑的表倩︰「你很不解風情,孫亮娟。當一個女人受到男人的注意,那種心情應該微妙又欣喜,可是你偏偏相反。我費盡心血,想給你一個驚喜,你非但不領情,還怪我侵犯你的隱私……你到底算不算女人?」
「我不算是女人,難道我是男人?」亮娟一時沖動,說出這句古怪的話,自己馬上就後悔了。
「很難說喲!」孟剛果然抓住機會,笑容滿面的靠近,「我覺得這種事得認真研究一下,才有可能知道正確的答案。」
「早料到你狗改不了吃屎。」亮娟推開他,實在無法對他那一臉的笑容生氣。「走開啦!」
「不要。」孟剛亦步亦趨地跟著。
「那你想怎樣?」亮娟停下腳步,抬頭盯著他。
「我想跟你在一起。」他在笑。
「可是我不想讓你跟我在一起。」
「為什麼?」
「因為——」亮娟抓抓頭。「因為你——」
「我只想听你談一談生活,談一談從前,然後一起發發牢騷。」孟剛坦白又真摯的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四、五年不見,我們的交情還在,不是嗎?」
「總算說了幾句人話。」亮娟滿意的微笑,看他又伸出手想擁住她,她一把擋開他的動作。「你應該再確定一次,我們的交情到底是哪一種?有多深?」
孟剛大聲嘆氣,不得不舉起雙手,表示無條件投降︰「好吧!我完全明白,你是一塊超級女敕豆腐,一踫就碎,我這雙賤手,根本不配模模你的衣袖。」
「我可是為你著想。」亮娟笑出聲,保持與他相隔半步的距離,往同一方向走,是她感到最舒適又安全的方式,「萬一你老把手搭在我肩上,習慣了這個高度,等你身邊走著別的漂亮女孩,你想擁住她,卻感覺高度不對,甚至礙手礙腳……豈不是重大損失?」
「我從來不會主動擁住女孩的肩。」孟剛理直氣壯。
「是,你摟的是腰。」
又被她說中。孟剛沒回答,只是瞪她一眼,卻換來她清脆又得意的笑聲。他知道他會輸,從小到大,他是七十二變樣樣精通的孫悟空,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可惜亮娟永遠是不動如山的如來佛,盡管他一個-斗翻越十萬八千里,絡究還在她手掌心。分別四、五年,他以為他更會翻-斗了,沒想到她也功力大增。唉,真的輸給她。
「不必恨得咬牙切齒,早告訴你了,我不是普通女生,我叫孫亮娟,從三歲就打過免疫預防針的那個孫亮娟,想起來沒有?」
「少得意忘形。」孟剛走到車門邊,替她打開車門,「你早晚會落入男人手中,是我,那也就算了;萬一是個上不了台面的驢蛋,別指望我會救你月兌離苦海。」
「多花點力氣擔心自己吧!大情聖。」亮娟絲毫不領情,甚至扮了個鬼臉。
「女人!」孟剛嘀咕著,繞過車頭走到駕駛座。「不知好歹、不識好人心的臭妞妞。」
「你說什麼?」亮娟等他坐好,故意問。「我沒听清楚,再說一遍好嗎?」
「好話不講第二遍。」孟剛發動引擎,忽然變得快樂了︰「好漢不贏頭盤棋——對呀,我怎麼沒想到。」
「連下十盤,你也未必會贏。」亮娟提醒著。
孟剛又是一陣嘀咕,把車子開到快車道上,完全不理會亮娟有何反應,就這麼穿梭沖刺,在馬路上發泄心情的郁悶。
天色完全暗下來,霓虹燈一盞盞放光,城市很大,人潮喧嚷,而他們兩人久別重逢,卻一再的勾心斗角,跟十歲的時候沒有兩樣。
亮娟突然覺得疲倦了,輕聲說︰「你記不記得?以前你常常爬到老龍眼樹上,坐在最彎、最粗的枝椅上,叫我坐你身後,假裝你是計程車司機,每次都問我要上哪兒,你要載我去……」
孟剛開車的速度立刻慢了下來,眼神充滿幸福的光彩,他也輕聲的說︰「你只知道隔壁村,不管哪一次問你,答案都一樣︰司機,到自強新村,就是光復新村隔壁那個村子。」
他們同時發出笑聲,又同時沉默,回憶像一張大網,輕輕籠住車廂,兩人之間的對立,漸漸化為共同的情緒,一樣的鄉愁、一樣的惆悵、一樣的茫然無依。
「人生,好煩呀!」亮娟嘆息著。「賺錢、花錢、結婚、生子、變老、生病、寂寞……真不知道這樣忙早忙晚,為的是什麼。」
「要是一直不長大,該有多好。」孟剛完全領會她的悵然,他的感觸更深,「我們永遠是那麼親近,互相看一眼,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
「你下一步要做什麼?」
「你呢?」
「我好像擋不下去了,也許很快就結婚。」亮娟說得認命又可憐,「婚後我還是上班,然後生養孩子,把孩子送回老家托媽媽帶,我還得繼續上班。」
「你不會等我,對不對?」
「等你干嘛?」
「等我掙夠錢,帶你遠走高飛,環游世界。」
亮娟笑了,但眼中有淚光,他以前經常這麼說,那時候他多大?八歲還是九歲?她比他小一歲,可是此時此刻,她二十五,他二十六,但是她的時間已經捉襟見肘,不夠用了。她不是那種自信亮眼,獨自過一生的女人,這點他也清楚。
「我不會等你,沒有時間了。」
孟剛無聲一笑,那側臉,黯然又孤單。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孟剛,一直都是,將來也不會改變。」
「我知道。」孟剛喉頭梗著,「我——」
他想說他也不會改變,可是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