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夫人見連冀突然闖進,吃了一驚,對賀昌狠瞪一眼,氣他通風報信。回頭對連冀道︰「冀兒,你還摟著這妖孽做什麼?奚總管都跟我說了,琴姨也不想你被這妖孽給毀了啊!」
「誰敢說他是妖孽?」連冀終于將心情平定下來,放下雲錦書,轉身冷然看著奚遠流。狹長的黑眸里,完全辨不出絲毫情感,只有一片冰寒。
「奚總管,你跟畢總管背著我,做的種種手腳,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只是念在你們兩個對我有救命養育之恩,再三容忍。你卻不知收斂,還來唆使琴夫人。奚總管,你休怪我連冀無情。」
奚遠流一張干瘦老臉霎時沒了血色,見連冀緩緩拔出了腰間佩劍,他猛一咬牙,雙手急揚,十數枚鐵蒺藜兵分幾路,激射破空。
他偷襲的目標,並非連冀,竟是站在連冀身旁的琴夫人。暗器出手,他腳跟飛旋,整個人向院外疾縱。
琴夫人不諳武藝,連冀勢必要為琴夫人擋落這些暗器,他就可以乘隙奪路逃跑。
「啊!」琴夫人果然花容失色,驚叫起來。
連冀運劍如風,舞出漫天扇形劍影,將那些鐵蒺藜「叮叮當當」盡數打落。眸光一瞥,見奚遠流已快竄出院落,他力貫右臂,擲出長劍。
劍身在日頭下幻起道耀眼銀光,疾似流星,直追奚遠流背影。伴著奚遠流長聲慘叫,沒入他後背,又從胸前「噗」地冒出個劍尖。
奚遠流胸口鮮血狂涌,腳底剎不住沖勢,仍在向前猛奔,撞到一人身上後,終于砰地倒地,雙眼大睜,斷了氣。
那人身形頎長,唉喲一聲,看著自己暗花碧綠緞袍上粘到的血跡,皺起了兩道漂亮飛揚的眉毛。「我的新袍子啊!不算衣料,光裁剪縫制就花了我三百兩雪花銀子。」
他唉聲嘆氣地抬起頭,好一張神俊臉容,雙目眼梢微翹,似笑非笑,顧盼風流。瀟灑地跨過奚遠流的尸身,朝連冀走去,老實不客氣地伸出手。「來、來、來!這件衣服,給你的下人弄髒了。跟你好商量,就賠我一千兩銀子算了。」
連冀冷冷地瞪著他,「姓楚的,你想銀子想瘋了?」
那人嘖嘖道︰「連大莊主,你手下商號日進斗金,還在乎這區區一千兩銀子?」
琴夫人驚魂初定,揉著心口道︰「七弟,你別逗冀兒了。」
那楚姓男子笑嘻嘻道︰「大姐,你莫替連冀擔心。他這飛鴻山莊別的沒有,就是銀兩多,正好接濟下我這窮鬼。」
「楚夢深,夠了。」連冀輕哼一聲︰「堂堂瑯環郡王,還來我飛鴻山莊哭窮,也不怕惹人笑話。」
「還不是為了你!」楚夢深夸張地嘆氣。「我親自帶領手下五千精兵行軍數百里,替你掃平蓮花塢。且不論我這途中車馬勞頓,路上吃的,喝的,用壞的兵刀盔甲,折損的將士馬匹,不都得花費銀兩?連大莊主,你可害窮我了。這次來,專程跟你要銀子的。」
他輕笑兩聲,終于將目光轉向雲錦書,一眼後,便露出臉了然,對連冀道︰「這就是你說的雲錦書吧?難怪你一听他有難,就把我拋在前廳枯坐了。」看到雲錦書左腳那根粗重鐵鏈,他眼神微微一變。「連冀,這鐵鏈……」
連冀跟這瑯環郡王相交莫逆,最是清楚此人風流自賞,又向來最喜歡跟他抬杠,難保不會拿雲錦書來捉弄他,當下扶著雲錦書進屋,拋下一句道︰「這是我和錦書的事,不勞楚郡王操心。」
「連冀,你誤會了。」楚夢深朝著連冀背影一笑,眼波流轉,倜儻中又帶著說不出的狡獪好看。「我是看這鐵鏈不錯,將來也正有個人用得著。不知你莊里是否還有這樣的鐵鏈,不如送我,也好讓我省些打鑄的銀兩。」
連冀在屋內听到了,鐵青著臉,驀地提氣叫道︰「賀昌,替我送瑯環王和琴夫人回客舍休息。」
「你也太小家子氣了。」楚夢深微一聳肩,笑吟吟飄然出了小院。
琴夫人還惦記著屋里那妖孽未除,可奚遠流血淋淋的尸體擺在眼前,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再跟連冀多說雲錦書之事。又朝屋里看了眼,她輕嘆,帶著侍人們離去。
賀昌躬身送走了琴夫人,這才指揮護衛們抬走奚總管的尸體,自己抱起兀自暈迷不醒的小珊,送去謝大夫處就醫。
連冀一直從背後緊抱著雲錦書。卸去了適才人前威儀凌厲的面具,他埋首濕發間,聆听著雲錦書的呼吸聲。直至院中所有人的腳步陸續消逝,他仍然沒松手。
差一步,便是天人永隔。他不想也不敢放開手。心髒,無法再一次承受失去雲錦書的剎那滅頂恐懼……
雲錦書木然听著身後男人胸腔里的狂亂心跳聲,一如他清醒睜眼的瞬間,連冀映入他瞳孔的目光……驚恐、錯亂,還有令他窒息的絕望……但隨即就涌起狂喜……
太多太強烈的情緒,都凝在那雙黑眸中。他難以招架,唯有逃避。
◇◇◇
瑯環郡王姐弟在飛鴻山莊盤桓到第五日時,楚夢深的手下快馬加鞭,送來了緊急消息。
封君平于京城現了蹤影。
楚夢深正在廳上跟連冀品茗談天,聞言將手里青花玉茶盞一擱,笑道︰「我就說這山賊頭子沒那麼容易死。呵呵,他也算有些膽識,不往窮鄉僻壤躲,居然跑去京城,卻叫我遣往各處追捕蓮花塢余孽的手下白費許多力氣。」
連冀沉吟著,問那送信人道︰「他去京城做什麼?」
那人恭恭敬敬地道︰「原因屬下便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在京城幾家茶樓酒室露過面。」
「不必多猜,上京城找到他,自然見分曉。」楚夢深輕伸著懶腰,意態佣懶又優雅。「連大莊主,多謝你數日款待。楚某也該告辭了,去京城再會一會那封君平。」
連冀意味深長地瞅著他。「你對那姓封的倒是很上心。」
楚夢深打個哈哈,「彼此彼此。你我都對那人關心得很。若論不同,你要他的命,而我……」
他湊近連冀,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卻認真無比。「要他的人。」
見連冀皺緊眉頭,楚夢深大笑,拂袖而起,將出門時又回頭,道︰「對了,前陣子我入宮探望皇上,他龍體欠佳,時常念著想見你。你好歹也回京去探望一番。」
連冀面色登時轉冷,「原來你是替他當說客來的。楚夢深,莫在我面前提他。」
楚夢深難得收起懶散,正色道︰「皇上當年縱有再多不是,他始終還是你至親之人。冀王爺,你如此固執,這麼多年都不肯原諒皇上,傷人又傷己,何必?」看看連冀依舊黑著臉,他心知多勸也無濟于事,微喟離去。
連冀獨坐良久,起身去了小院。
踏進院落,他便見雲錦書默默地坐在池邊的小石凳上,似在望水中游魚,又似乎什麼都沒看進眼里,只是空洞茫然地坐著。
擱在膝蓋上的手掌,蒼白消瘦,幾乎能看見淡青血管里血液的流動……散亂風中的長發尾梢有些枯黃……
連冀忽然想起,他當初來小院時,雲錦書也是像此刻這般安靜地浸潤在夕照里,周身如被蒙上層金紅色的光澤。黑發迤邐垂在腳畔,有幾縷漂浮池塘水面,隨波輕漾……
曾幾何時,那頭他最喜歡撫模梳弄的墨黑長發開始失去了昔日色澤?連那個人,也慢慢沒了生氣。
春風化生,雲錦書卻像朵已經開到生命盡頭的白蓮,在他眼前逐漸地枯萎、凋零……
心髒一陣陣地刺痛著,他走近小池,站在雲錦書身旁,凝望著自己和雲錦書水中倒影。緩聲道︰「封君平沒死。有人在京城見到他。」
雲錦書沒出聲,連冀卻看見那倒影仿佛微顫了一下。他忍不住笑︰「你高興了?是不是等他的消息等了很久?」
他雙手用力抓住雲錦書已瘦得僅剩骨頭的肩膀,執拗地宣告道︰「你別想著他能來救你!雲錦書,你只能是我的。這輩子,下輩子都只能屬于我!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雙肩被連冀十指捏得痛徹心肺,雲錦書卻早已對身體的痛楚麻木,看著連冀倒映在水中的扭曲面容,他木然笑︰「連冀,你這樣子,真的算是得到我了嗎?」
連冀的倒影在發抖。
雲錦書抬起手,比劃著心口,輕聲道︰「我不是屬于任何人的東西,永遠都不是。」
連冀呼吸聲很沉重,半晌,他松開了雙手,扳轉雲錦書的臉,深深吻了下去、
「無所謂……」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從頭至尾,都在自欺欺人。可只要能牢牢攫住眼前人,他寧願就在自己編織的假相里,跟雲錦書生生世世地糾纏……
◇◇◇
時日匆匆,距楚夢深和琴夫人離開山莊已過了大半月,連冀仍整日流連小院。莊中僕役看不過眼,也只能在背地里發下牢騷,誰也不想步奚總管的後塵。
畢天青心灰意懶,又擔心連冀追查到他頭上,干脆自動請纓,去了別地新開的商號當總管。
這天風和日麗,幾輛車簾深垂的大馬車停在了飛鴻山莊大門外。
車廂插著山莊下屬商號「花容坊」的旗幟。山莊每年用的衣裳綢緞,還有女眷的胭脂水粉,都由花容坊送來。
「今年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往年都得下個月才到。」看門的兩個護衛嘀咕著,走向最前面那輛大車,盤問起車駕上那個身材高大的車夫。
車夫頭戴竹笠,遮住了大半臉龐,笑一笑,低聲說了兩句。
「說什麼?」護衛听不清,又往前走了兩步,猛地一道刀光自車夫腕底揮出……
兩名護衛發出聲短促慘叫,倒地氣絕,脖子上各多了道刀口,血如泉涌。
車夫一招得手,摘掉了竹笠。劍眉薄唇,滿面風塵殺氣,竟是封君平。
蓮花塢那一役,他受傷不輕,養好傷勢後發現到處都張貼著緝拿他的官府榜文。他于是找到個面目輪廓與他略有幾分相似的手下裝扮了,叫那人上京露面,亂人耳目。自己則在暗中籌畫營救雲錦書。
他躍下馬車。身後那幾輛車內,也鑽出許多勁裝漢子,都是大雪之日在官兵圍剿下僥幸逃生的嘍羅。
眾人揮舞著刀劍,跟著封君平一起殺入山莊。
莊中前院的護衛們想不到有人膽敢大白天地上門尋事,竟被殺個措手不及,死傷甚重。忙著鳴鑼示警,知會同伴來援手。
連冀此時恰巧在帳房對帳簿,听到有人闖莊,他目光一凜,拔劍飛身趕向前院。
封君平揮刀大砍大劈,殺開條血路後,更不戀戰直朝後院奔去。迎面撞上一群山莊護衛。封君平一聲大吼,宛如闖入羊群的怒獅,亂發飛揚,手起刀落,頃刻解決了數人。自己身上也添上好幾處彩。
他絲毫不理自己傷勢,伸手一抹殺敵時濺到臉上的血,刀光霍霍又放倒幾名護衛,轉身面對最後一人。
看清那人的國字臉,封君平冷笑︰「原來是你!那天居然給你詐死逃了性命,算你命大。今天定取你狗命!」
賀昌苦苦一笑,拋掉了兵刀,倒叫封君平愕然。
「你要找的人在那邊。」向雲錦書起居的那座小院一指後,賀昌坦然閉目。當日他若真的死在了蓮花塢山賊的刀下,莊主也未必會立即找上蓮花塢,或許也不會邂逅雲錦書……
是他,累那個清雅出塵的雲先生成了莊主的禁臠,受盡屈辱折磨,更數次險些命喪黃泉。
封君平倒對束手待斃的人沒興趣,眉尖微皺,對賀昌端詳一下,確信此人所言非虛。他冷哼一聲,往賀昌所指的方向放步飛奔。
◇◇◇
雲錦書昨夜與連冀翻雲覆雨,折騰了一宿,將近黎明才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听到越來越激烈的打斗聲,他勉力睜開眼……
是誰會來飛鴻山莊滋事?
一線隱約希望慢慢從心底升起,他掙扎著坐起身,剛撿起地上的衣服,房門「踫」地被人大力震開。
「錦書!」苦苦尋覓多月的人終于出現眼前,封君平喜極,但笑容還沒擴散到整張臉,便被震驚和不信替代。
雲錦書的身軀瘦骨嶙峋,幾乎成了副骨架子,還布滿了無數深淺重迭的牙印吻痕。腿間,甚至還凝結著白色黏裯……
封君平自然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一股狂怒鋪天蓋地,席卷全身。封君平雙目盡赤,一刀,將攔在前方的那張桌子劈成兩半。
「封大哥,你終于來了。」雲錦書恍惚笑,他不是在做夢吧?
封君平一個箭步上前,抓住雲錦書骨瘦如柴的雙肩,幾欲咬斷了牙根才勉力擠出聲音︰「錦書,是不是連冀那畜生干的?」
觸模到封君平的手,雲錦書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夢境里,虛弱地道︰「封大哥,帶我走……」
見雲錦書被折磨得有氣無力,封君平心痛難當。飛快替雲錦書穿上衣裳,揮刀去砍鎖住雲錦書左腳的鐵鏈。
「叮」一下火星飛濺。刀鋒崩了個缺口。鐵鏈卻毫無損傷。
封君平咒罵著,目光轉到那根卷繞鐵鏈的廊柱上。他氣運丹田,舌尖綻開一聲大喝。雙掌猛力拍上廊柱……
沉悶的巨響聲中,木柱從中折斷,牽動了屋頂,「嘩啦啦」坍塌半間屋。磚瓦傾泄,揚起一陣煙塵。
封君平拾起鐵鏈,轉身背了雲錦書,提刀出了小院。
激烈的打斗還在前院繼續。封君平專揀僻靜小路飛奔。弟兄們應當還能支撐一會,他得先把錦書送到安全隱蔽的地方。等日後,再找連冀那畜生報仇。
「什麼人?」兩名正準備趕去前院的山莊守衛從對面奔來,與封君平打了個照面。
封君平更不打話,唰唰兩刀,那兩名守衛的腦袋立時跟身體分了家,血從脖子里飛飄。
踢開兩具尸體,封君平奔至牆腳,縱身一躍,翻出了莊子。
幾名嘍羅正牽著坐騎在莊外樹林里等候,見到封雲兩人,忙迎了上來。
封君平抱著雲錦書上了馬,揚鞭疾馳。又掏出支哨笛用力吹響。尖銳奇異的嘯聲即刻傳遍飛鴻山莊上空。
他身後,刀光劍影,殺喊震天。
連冀趕至前院,便被嘍羅們圍住了一輪猛攻。
他俊臉殺氣四溢,一劍回削,攔腰斬死圍攻他的一名嘍羅,將余人驚退數步,驟然听到後院深處傳來陣屋宇坍塌的悶響。
那是雲錦書居住的地方……
連冀面色大變,再也顧不上跟眾人纏斗,長嘯一聲,利劍蕩出一片森寒劍影,殺出重圍,甩下還在惡戰不休的山莊護衛與嘍羅,逕自沖向小院。
這時哨笛聲響起,嘍羅們听到這約定的信號,便知封君平已經得手。眾人心照不宣地彼此一點頭,模出自制的火藥上彈,拋向屋宇、樹木、草叢……
爆炸聲和熱浪直襲後背,連冀回頭,見前院已陷入一片火海。僕役奔走呼救亂得不可開交。他也只看了一眼,腳步不停,奔進院落。
半邊倒塌的屋子映入眼簾,連冀心跳幾乎頓住。瘋了一般闖入那堆磚瓦廢墟中,發現雲錦書蹤影全無,用來鎖鐵鏈的廊柱已斷。
他的雲錦書被人帶走了!
連冀怒吼著沖去馬房,騎了自己的赤龍馬,從大火中飛馳出飛鴻山莊,快如離弦之箭。
◇◇◇
前方官道上數匹駿馬正撒蹄飛奔。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就在中間馬背上,正離他遠去。
「雲錦書,不許走!」連冀縱馬急追。
與封君平同行的那幾名嘍羅見有人追了上來,掉轉馬頭去攔截連冀。
「讓開!」連冀怒叱,手底劍若蛟龍。那幾人根本不是連冀對手,數個回合間就被連冀長劍穿胸,刺落馬背。
解決了眾人,連冀力抽馬鞭直追。只這一耽擱,封雲兩人的坐騎又已向前奔出老遠。連冀雙眼都發了紅,疾行中提弓拉弦,一箭破風,直射封君平後心。
封君平回刀「叮」的一聲,砸落了箭矢。但第二第三箭緊隨而至,射中了馬臀。坐騎悲鳴著半身人立,將封君平和雲錦書拋下馬。
封君平護著懷里雲錦書,自己背部著地摔了個結實。咬牙撐地,剛站起身,耳邊一聲馬嘶,連冀的赤龍已追至。
連冀躍落坐騎,黑發激揚,長劍森寒,橫過封君平眼前。
殺敵時殘留的血珠,還在緩慢地沿著劍身滑淌。滴落塵埃,砸開數朵血花。
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望住雲錦書,猛地掃向封君平,嘶聲道︰「想帶走雲錦書,你就得把命留下。」
「畜生,你這是來送死!」封君平咬牙切齒地將雲錦書往身後一推,舉刀當胸,凝神應敵。
兩個男人,凶狠對視著,宛如想將對方挫骨揚灰。驀然不約而同發聲吶喊,齊齊出手。
刀光劍影,綿密如網,將兩人身影盡數裹進,根本辨不真切。勁氣自兩人身周不住散逸,絞落無數青葉。
雲錦書一顆心高懸半空,猛听封君平一聲低叫,刀影立消。
封君平衣衫已被劃得七零八落,踉蹌後退,撞上路邊一株小樹才穩住身形。他右邊大腿裂開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染紅了褲管。
連冀同樣衣裳破碎,束發的紫玉冠也被劈落,黑發凌亂飛散風中。右肩掛了彩,血水汩汩,流得他半身衣服盡皆濕透。他以長劍支地,狠狠盯住封君平。
「封大哥!」雲錦書上前,慌亂地用力按住封君平腿上傷口。
這滿臉的關切和情意,只會為封君平流露,對他,卻吝嗇地連眼角余光也不屑給予……連冀緊緊咬著牙關。心髒猛烈痙攣,像被人用力搓揉擰捏,再踩在腳底狠命踐踏。
之前,他還可以強迫自己,壓抑著妒火,可親眼看到封君平和雲錦書相處的情形,被人漠視拋棄的恨意席卷全身。
「雲、錦、書!」他一字一句,大吼,終于讓雲錦書把目光轉向了他。
連冀黑眸里怒火燒盡,反而冰冷如深淵。只有戰栗的聲音,將他內心悉數泄露。「你們逃不掉的。你給我留下來!」
雲錦書凝視男人雙眼,最終輕輕搖了搖頭。平靜地道︰「連冀,你何必再自欺。留住我這具皮囊,有何用?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他回頭,唇邊帶著絲淒涼微笑,費力地扶起封君平,拖著腳上沉重的鐵鏈,慢慢走向受傷的馬匹。留給連冀一個瘦弱決絕的背影。
縱然有情,也已被太多的傷害消磨殆盡。余生,他只求一份寧靜……
連冀握劍的手腕劇烈顫抖起來,遽然慘笑一聲︰「我說過,你永遠都別想離開我!」
心已經被那個冷漠絕情的背影扎刺到千瘡百孔,痛不欲生。他縱身,揮劍刺向那令他嘗盡所求不得痛苦滋味的根源。與其生生離別,他情願親手將之毀滅,連同自己的心也一起埋葬。
听到背後劍風凌厲,封君平急道︰「小心!」待要拖開雲錦書,反被雲錦書用力推遠。
「錦書!」他駭然回頭,見雲錦書已旋身,面對連冀急速放大的臉容……
長劍劃破了雲錦書的衣服,冰冷的劍尖將肌膚激起一層寒粒,倏地定住。
只要這一劍刺下去,他就可以永遠留住這個牽動他所有心緒的人,就永遠不必擔心雲錦書會離開他……
連冀貪戀地望著雲錦書冰玉般蒼白的容顏。每一寸模樣,其實早從蓮湖邊那一夜起,便已深深地鐫刻他心中,可他還是仿佛永遠都看不夠,縱然相望到生命盡頭,也還嫌時光太短。
一輩子,他都想守著、看著雲錦書……
他只是想好好地愛眼前人,也想要眼前人真心真意地愛上他而已,為什麼換來的,卻是彼此黯然神傷?
怎麼不動手了?雲錦書被連冀哀傷痴迷的目光鎖住了心神,茫然笑……
已經累到心力交瘁,不想再跟這男人糾纏下去。
如果只有死亡,才能讓連冀罷手,那就讓一切隨著他的死去灰飛煙滅罷……
他緩慢地閉起眼眸,淡淡笑了,飄渺空幻。突然傾身,撞向長劍。
「不!」連冀正痴痴沉浸在雲錦書虛無的微笑里,本能地急忙縮手。
一串紅得近乎妖艷的血珠,仍是隨劍尖的抽離濺起,纏綿紛飛,掠過連冀眼前。宛如秋天書劍樓上,飄零旋舞著飛過他和雲錦書身邊的楓葉……
笛聲回蕩天地,雲錦書在為他拍欄擊節,笑容溫柔得令他心碎……
血漸漸滲透了雲錦書心口衣衫,染出朵淒迷血花。他瘦弱的身軀晃了晃,被沖過來的封君平及時架住。
「錦書,你這是干什麼?」封君平驚怒交加,撕開雲錦書胸口衣裳。那劍雖然正中心口,好在連冀收手快,只留下寸許長的傷口,並未刺深,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封君平總算放下心頭大石,忙撕了衣角給雲錦書堵傷口。
連冀茫然看著眼前一切,至此地步,終是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對雲錦書下得了手,「當啷」一聲,頹然拋下長劍。
早就該知道,雲錦書寧可死在他手里,也不肯留在他身邊……
再多的抵死交纏,他依舊抓不住雲錦書的心嗎?
他面如死灰,木然看雲錦書和封君平相互攙扶著,艱難地騎上馬背。
他可以乘勝追擊,一劍殺了封君平,可雲錦書也一定會跟著求死吧。
「……雲錦書……你究竟,有沒有對我連冀動過心?哪怕只有一絲半毫……」他喃喃問馬上的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雲錦書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間僵硬了,卻什麼也沒回答,只是回首,深深地、靜靜地,看了連冀一眼。
沒等連冀看清楚,雲錦書已經扭轉頭。長長的發絲披落臉頰,隔在他和連冀之間,遮住了他所有神情……
馬匹受了傷,無法奔行。馱著兩人,一瘸一拐地慢慢走遠。
殷紅的血,一點點地灑落泥上,艷如雪地紅梅……
連冀就呆立著,目光淒厲,凝望雲錦書的身形越來越遙遠、渺小、模糊……最終融進了天涯盡頭那片淒艷的落日余暉中。
血色殘陽在他身後,拖出長而孤寂的影子。漸漸地,影子完全被悄然降臨的夜色吞噬。
背後的飛鴻山莊,還在濃煙余火中燃燒。
連冀緘默許久,終于躍上赤龍馬,一振韁繩,踏著滿地月光縱馬馳騁。
不甘心!他怎能甘心就這樣讓雲錦書走出了他的生命!……
「你是我的。這次我可以放過你,可絕不會再有下一次!雲錦書,生生世世,你都只能屬于我連冀……我發誓!」
月色下,蓮湖畔,剎那心動,情牽永生。究竟是緣?是孽?還是劫?
縱使今生已無法再挽留,來世仍要再度擁他入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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