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西斜照城樓,將黛色石磚和青苔盡抹上層暗黃。
牆根草叢處,好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在乞食。
晏輕侯皺了下眉頭,正想過去向那幾個乞丐打听,忽然听見背後有人叫了一聲︰「請問尊駕是否姓晏?」
一個身穿團花袍子管家模樣的陌生中年人等晏輕侯轉過身,端詳著晏輕侯面容,作個揖,滿臉堆起笑︰「小人果然沒認錯。晏公子您可是來找貴友的?王公子他如今正和我家主人在一起。小人已在這里守候多時了,這就帶公子前往。」
「你家主人是……?」晏輕侯微瞇起了眸子。
那中年人笑道︰「小人不敢擅提家主名號,公子見到我家主人便知分曉。公子請。」微躬身,走在了前邊帶路。
晏輕侯一瞥那人行走間步步扎實,是個練家子。他略一沉吟,跟上中年人。
中年人自稱姓池,領著晏輕侯穿過鬧市,走進京城最富麗堂皇的客棧「鳳落坊」時,暮色已然深濃如墨。
前後幾進院落,均亮起了燈火。
兩人來到最幽靜的一處小院,池管家上前叩響了正中大廳房的門板,恭敬地道︰「二爺,小人池恩,請到晏公子了。」
房內有人啊了聲,木門倏地被打開,開門人卻是滿臉驚喜的王戍。
他面色已不復前兩日那般蠟黃,精神也好了許多。一把抓住晏輕侯胳膊,上下打量著,見無大礙,懸了兩天的心總算落地。「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驀然省起有外人在側,他即刻緘口。
「兩位進屋再敘,不急在一時,呵呵……」一聲輕笑從端坐桌旁的華衣男子口中飄出。他朝池恩揚了揚下頜,道︰「去備些酒菜來。」
池恩應聲去張羅酒水飯菜。晏輕侯踏進屋,便對上雙笑吟吟的眼眸。
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五官輪廓極是俊秀儒雅,可惜皮膚黝黑,臉上還長了不少麻子,讓人扼腕嘆息。
王戍向晏輕侯介紹道︰「晏兄,這位池公子是鳳落坊的掌櫃。我那天體力不支,暈倒城門邊,是池公子路過救了我,還留我在此就醫盤桓。」
晏輕侯朝那池公子微頷首,淡淡道︰「多謝閣下出手相救敝友。」他為人冷漠慣了,雖在道謝,語氣依舊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
那池公子卻不以為忤,微笑不減,說了幾句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的客套話後,道︰「小弟池君上,還沒請教晏兄大名。」
「晏十一。」晏輕侯不願透露真名惹麻煩,隨口報了自己在炎雪王族的兄弟排行,搶在池君上繼續發問前道︰「晏某已找到敝友,不便再叨擾閣下,就此告辭。」
池君上愕然道,「晏兄,這麼晚,你們又何必急著趕路?不如在這里住上一宿,明早再動身也不遲。」
已經說過的話,晏輕侯不想再重復第二遍,所以面對池君上的殷勤挽留,他只冷然回以一瞥,連口都懶得開。
王戍在旁打著圓場道︰「池公子,我和晏兄確實有要事在身。他日定會再來拜謝公子。」
見兩人去意堅決,池君上笑道︰「兩位既然有要事,池某也不強留,日後有緣再見。」輕擊兩掌,喚進個僕役,命他送晏王兩人出門。
池君上站在廳堂門口,目送三人背影消失,他臉上始終掛著抹笑意,這時越發地深,轉身折進緊挨正廳的廂房。
推開房門,撲面就是一股濃郁的藥香味。
錦榻上,一個秀美女子正輕皺蛾眉捏著鼻子在喝藥。那張燭焰里仍蒼白駭人的臉,赫然是玉琛公主。
「那個晏輕侯,果然跟你形容的一模一樣,冷得簡直不近人情。」池君上走近,拉過把椅子落座,笑著搖頭。
「你見著那姓晏的了?」玉琛訝然放下藥碗。
「池恩在東城門等到了他。剛才已離開鳳落坊。」
玉琛追問道︰「他既然走出了密道,那玄龍皇帝呢?」
「宮中的消息,我會再派人暗中打探。」池君上打量著玉琛萎靡神色,斂了笑。「雪影,妳這次也太胡鬧。偷偷跑來玄龍也就罷了,居然還殺了玉琛公主和普安國使臣,假冒她入宮行刺。萬一妳有什麼不測,皇母她一定傷心欲絕。」
「二哥,你又來教訓我。」女子嬌嗔,狀似委屈,眼光里卻透著狡黠。「我可是堂堂雪影殿下,再說還有那麼多侍衛保護我呢!哪會那麼容易失手?」
池雪影,赤驪國皇帝最寵愛的義女。
赤驪世代皆以女子為尊,皇族帝位更傳女不傳男。到了這一朝赤驪女皇,登基多年,膝下數子,偏偏沒有女兒,只得從宗親中過繼了自己的一個佷女當義女,立為皇儲,便是這嬌縱跋扈的雪影殿下。
池君上無奈地嘆道︰「妳真是被皇母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玄易絕沒有妳想象中那麼好對付。這次妳行刺不成,還動用了火器。玄易肯定會猜到妳是赤驪國的人,這回兩國算是結下梁子了。」
池雪影卻噗哧一笑,滿不在乎地道︰「猜到又如何?玄龍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以為我是普安國的玉琛公主。即使玄易拿火藥一事來質問赤驪,我們也可以往普安身上推,就說是普安國盜走赤驪火器,還想嫁禍給赤驪。玄易這個啞巴虧,吃定了。」
看見池君上眉頭仍舊深鎖,她笑著趴在池君上肩頭撒嬌。「二哥,你就別生氣了。我也只是想除掉玄易,替赤驪掃除個大威脅嘛!好二哥,你就幫幫我,別告訴皇母,不然她又會罵我了。」
池君上拿這義妹實在無計可施,只得在肚里大嘆了幾口氣,「二哥不說妳了。來,乖乖喝藥。等傷好了,我送妳回赤驪,免得皇母擔心。」
他端過已經快涼掉的那碗藥,硬逼著池雪影喝完,心頭卻沉重想著,玄易,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
池君上的預感很快便應驗。
沒過幾日,京城人奔走相告。普安國公主玉琛行刺玄龍皇帝未遂,畏罪自盡。帝顏震怒,舉兵親征,誓滅普安。
「御駕親征?」晏輕侯听聞這消息時,正坐在玄龍京城幾百里外鄉間的一個草棚茶攤邊歇腳。
夏風暖,花飛絮。他周圍方圓三丈以內,溫度卻低得像個冰窖。所有休息的過路客都坐得離這白衣人遠遠的,惟恐不一小心,就被晏輕侯身上散逸的寒氣凍成了冰塊。
只有王戍早已習以為常。趕了好幾天的路,他傷勢漸愈,已行走無礙。見送茶的小伙計端著壺熱茶畏縮不前,他好氣又好笑,搶過茶壺,替晏輕侯斟著茶水。
「輕侯,你打算怎麼辦?」他低問,干咳兩聲,表情很尷尬。
自從听晏輕侯說了行刺經歷和那情絲之毒後,他每次看到晏輕侯都忍不住發楞。實在想不出這冰山般的人跟人歡好時,會是什麼樣子。而且,對方還是那個攻克炎雪,斷他手腳筋脈的玄龍皇帝……
晏輕侯壓根沒留意這童年玩伴肚子里在想什麼,慢吞吞喝完杯中茶,霍地站起身。「我去找他,你自己回炎雪去吧。」
「呃……」王戍還沒來得及回答,眼前白影一晃,晏輕侯已拂袖走出了老遠。
這個玄易,竟然敢親征涉險!一團怒氣積在晏輕侯胸口,腳下越走越快……
若在以前,死上一百個玄易也跟他毫無關系。但現在,玄易可是攸關他性命的解藥!
本來還打算將王戍安全護送回炎雪後,他再返回京城找玄易,帶上玄易一起去赤驪都城盜取解藥。這男人,居然給他在這節骨眼上,跑去普安。
「你要是敢死在戰場上,做了鬼,我都不會放過你。」他冷哼,放步疾行。
☆☆☆
普安國地處玄龍與赤驪之間,多年來就是玄龍和赤驪明爭暗斗的兵家必爭之地。玄龍年初發兵,同時攻下炎雪和普安。
剛經歷過戰火紛亂的普安百姓本以為臣服玄龍,能換來一時平安,沒想到才送上貢品,卻換來玄龍鐵蹄再度壓境。
旌旗迎風獵獵揮揚,二十萬鐵甲精兵在玄易親自率領下,沿著玄龍南疆天嶺山脈,勢若潮水開赴普安。
刀如林,馬如龍,所過之處,煙塵沖雲遮天蔽日。
將近普安國境前夕,大軍在天嶺山口安營扎寨。
山間明月高升,清輝銀光似霜雪,灑遍峰巒兵營。
玄易一身金甲戎裝,率著幾員將領巡視過兵卒軍容,又布署了明日的刺探事宜,才返回自己那座大得驚人的皇帳。
雖然是在征戰途中,玄易也半點沒有虧待自己。皇帳內的格局擺設都依足了重華殿的模樣,極盡奢華綺麗,無數珍奇古玩在宮燈映照下流光溢彩。
一大桶燻香蘭湯也早已備好,騰騰冒著氤氳熱氣。
玄易摘落腰間佩劍,剛拿下鎏金頭盔,忽然停止了動作,側耳微一傾听,朝左側幾重織錦幔帳沉聲道︰「閣下既然來了,何必藏頭露尾?」
冷冷的一聲輕哼,幔帳無風自動,露出後面的人影。
容顏冰寒依舊,白衣卻已不再若雪。
黃沙灰泥,千里風塵跋涉,終于追上了玄龍南征大軍。
他瞪視玄易。玄易也在看他,神情間竟沒有驚訝,反而薄唇噙笑,仿佛早就料到晏輕侯會來。
「桌上有酒菜。若要休息,那邊有錦榻。」他一一交代完,自顧自繼續寬衣解帶。
穿著黃金戰甲的男人,盡顯男性陽剛俊挺,英姿奪目。
晏輕侯還知道,那戰甲下的身軀,更為撩人,讓他嘗到了生平未曾體會過的極樂滋味……
他半眯起眼,看著玄易月兌下黃金戰甲,松開金絲腰帶,開始解貼身的杏黃騰龍緞衫。男人淺蜜色的肌膚隔著水霧,閃出珠光般的色澤。
地宮密道里,玄易胸膛滲滿汗水時,也似此刻誘人……叫他情不自禁模了上去……
「酒菜在那邊。」發現晏輕侯發熱的手模上了後背,玄易嘆氣。
「我不餓。」晏輕侯撥開玄易的頭發,低頭咬著男人肩膀,不顧玄易壓抑的悶哼,咬出個滲血的深深牙印。
這樣,也算扯平了。他得意地微笑,低頭看自己那根被玄易咬過的食指。當初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愈合,生出了新肌,也留下一圈疤痕,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方能消退。
玄易再嘆氣︰「晏輕侯,一月期限還沒到。」
「到沒到,又有什麼分別?」
晏輕侯把手滑向玄易繃挺的腰月復,根本不理會玄易嘆息背後的拒絕意味。現在不踫,到了時候,還是得跟這個男人血肉糾纏。
做不做,不過是早晚的事,又何必忍著委屈自己?他替自己的沖動找著理由。
玄易最後嘆了一口長氣,捉住晏輕侯在他腰間游走的手掌。「那總得先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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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桶很大,可兩個大男人往里一坐,熱水立刻就漫過了木桶邊緣,打濕了地上五色氈毯。
洗去一身的塵土,晏輕侯拖著玄易跨出木桶,倒進那張華麗不亞于重華殿龍床的錦榻……
他不想再听玄易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覆上玄易的嘴唇,輕輕踫觸、吮吸……
從小到大,都不曾試過跟人如此親近過。一朝嘗了人間極樂,多年被封鎖的情感便似決了堤,在他自己也未覺察的時刻,已傾泄而出。
「呵……」嘴唇被晏輕侯弄得癢癢的,玄易輕搖了搖頭,避不開,也就任由晏輕侯擺布。可過了一陣,發現晏輕侯仍沒有起身的跡象,終是無奈地嘆道︰「夠了,大軍五更就要啟程,晏輕侯,你莫累我壞了大事。呃……」
體內被狠狠頂了一下,他苦笑。
「我還沒跟你算帳。」晏輕侯寒聲表達著不滿,人卻慢慢從玄易體內退出。
玄易哼道︰「該算帳的人,是我吧?你將玄晉傷成那樣,又行刺我。晏輕侯,你這質子也當得實在無法無天。」
晏輕侯傲然冷笑︰「那也是你玄龍自作自受。要不是你發兵攻打炎雪,我又怎麼會跑到你玄龍來當質子?」
玄易啞口無言。
踫上這麼個煞星,他也只能自嘆倒霉。
他稍事喘息,翻下錦榻,搖晃著跑到木桶邊,拿水瓢抄起已經涼透的水就往身上澆。
晏輕侯看了一陣,赤身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玄易,灼熱的硬物在男人緊繃的臀間來回輕蹭。
「晏輕侯,我明日還要行軍。」玄易額頭青筋凸起。
「那跟我有什麼關系?」身後人一挺,已經闖進了兀自微張的入口。
玄易雙手緊抓住木桶邊緣,承受著再次入侵的火熱,除了嘆氣還是嘆氣。看來,被這個我行我素的混蛋質子糾纏上,他今後都別想安寧。
☆☆☆
廝磨到夜半,晏輕侯終于心滿意足地放開了玄易。
男人已被他折騰到雙腿發軟,胡亂清洗過身體,倒進錦縟里埋頭就睡。
晏輕侯坐到榻邊,指尖滑過玄易肩頭又多出來的幾個牙印,突然問︰「那情絲之毒,該有解藥吧?」
玄易本已昏昏欲睡,聞言睜眼,目光閃動。「你想到了什麼?」
「毒藥既然是刺客放的,他們自己也會吸進毒煙,怎麼可能用無藥可解的劇毒?赤驪皇室,應當有解藥。」
晏輕侯邊說,邊審視著玄易神色,卻見玄易只是挑了挑漆黑濃眉。
「這一層,我事後也想到了。所以……等玄龍普安正式開戰,我會前往赤驪尋解藥。」他對晏輕侯微笑,莫測高深。「你自然也得陪我一起去。」
晏輕侯抿緊嘴。
這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但親耳听到從玄易嘴里說了出來,心里居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毒解了,他和玄易,從此除了仇恨,就再無牽絆……不過,他們兩人,原本便是陌路人……
他盯著自己食指上的傷痕,最終冷冷笑︰「好。」
☆☆☆
翌日大軍拔營。將領們驚奇地發現,玄易竟然跟個陌生人一同走出皇帳。那人一身半灰不白的衣服,臉上還帶著個冷光閃爍的青銅面具。
昨晚負責守護皇帳周圍,保護皇帝安危的侍衛們更個個嚇出身冷汗。他們都不知道這人是什麼時候潛進兵營的。
全是飯桶!玄易掃了侍衛們一眼,看得眾人都低下頭去,這才翻身騎上黑馬。鈍痛一下子從身後竄起,他咬咬牙,不動聲色。
有個青年侍衛極伶俐,趕緊拉了匹駿馬給晏輕侯乘坐,誰知晏輕侯冷冷道︰「不用。」
侍衛呃了一聲,看到晏輕侯的白衣髒兮兮的,討好地問晏輕侯要不要換身干淨的戎裝。
「他不用。」這次是玄易開了口,沒好氣地喝退了那個狗腿侍衛。
起床時,他就問過同樣的問題,沒想到晏輕侯很干脆地一口拒絕。「我只穿白衣。」
「為什麼?」
「因為夠神氣。」
「呃,好,那你就穿著髒衣服,繼續神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