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血液就在瞬間凍結,我听見自己牙關咯咯震,可一句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
「啊啊啊~~~~~~~~~~~~~~~」淒厲駭人的慘叫從殿外院落里傳來,聞之不寒而栗,第二聲緊跟著響起,卻已經嘶啞無力。
我陡然跳起,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父皇。那一剎那,他臉上布滿惱怒和氣憤,但我無暇理會,瘋一樣沖去院落。
我見到,這輩子也無法泯滅的畫面。
猩紅刺眼的血流遍一地,清流就躺在血泊中。他的一條胳膊,一條腿,已孤零零地同身體分了家,像個被頑童扯碎的布偶。
可他沒有死,還在抽搐輾轉哀號。
下手的侍衛,正俯捏開他的下巴,刀尖滴著血,逼向他。
「不要~~~」除了這句毫無效用的哀求,我找不到其他言語吶喊。我發狠地奔近血泊,跪在他身邊。
「清流!清流!!~~~~~」
我淒聲高叫,雙手拼命去堵他肩頭傷口,血依然泉水般涌出,眨眼工夫就染紅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會血盡衰竭身亡啊!
我絕望地狂叫起來,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清流上方,擋住了侍衛懸空的刀,對那兩個明知根本不可能听我號令的侍衛大喊︰「太醫,太醫,快叫太醫來救人啊!」
如果誰能救得清流,我願拿命來換。
「……求……求……」就當我臨近崩潰的那一刻,一只濕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牢牢揪著我,臉頰呈現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雙我最喜歡的清澈的眼楮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載滿痛楚、恐懼,還有深濃得令我心髒停止跳動的憎恨。
對,絕對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綻開痛得痙攣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著他眼中突然騰起一種報復的得意,然後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難過了?哈哈,你把我害成這樣,我就要你一生內疚,要你痛苦一輩子,賤人!賤戲子!哈哈哈……」
「你們還愣著干什麼?還不把這大膽亂臣的舌頭割下來?想要朕連你們也一並治罪?」父皇跟出殿,厲聲咆哮。
侍衛不再顧忌我,一人拉開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頭,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濺出的血有幾點飛到我臉上,像煮沸的滾油燙人。我尖叫,整個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紅,從頭到腳,緩慢而不絕地從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帶著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衛的手用力往下一壓——
「……呃……」刀身深深沒人清流心口時,他疼痛扭動的身軀顫了顫,隨後停止了動彈。
他張開嘴巴,仿佛想對我說什麼,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雙眼仍舊凝視著我,瞳孔漸漸散開了,原先的惡毒驟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溫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楮就是這麼漂亮干淨的,一如野地麗日下的山菊花,美麗得不摻半點雜質污垢……
三年里,每個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細心為他熨燙好的白色便袍,模著我的頭發,耐心為我講解詩文時,也總是這麼溫柔地看著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贊許……
他對我,從來未曾變過……
「……呵,你為什麼……要騙我?……」
陡然間,什麼都明白了,也什麼都來不及挽回了。我模著他開始冰冷僵硬的臉龐,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這個喪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蓮初,回殿去,朕叫太醫來替你看看傷。」轉頭吩咐侍衛將尸體處理走。
我茫然注視著清流的尸身和斷肢被侍衛們拖出院落,拂開父皇雙手,靜靜跪在了地上。
「你還想做什麼?」父皇被我的固執激怒了,轉到我身前,擋住了我的視線︰「那李清流就真的如此重要?他對你拳打腳踢,百般辱罵,你還不死心?」
寢宮內外空無一人,他終于毫不掩飾地發泄起嫉火。我牽牽嘴角,這個笑容一定很詭異。
「假的……」
「什麼?」父皇听不懂,皺眉。
「……他是故意來演這場戲的……」我不在乎父皇听不听,只想說給自己听。「他故意罵我,打我,不過是想要我徹底對他死心……」
只要我不再在意他,我也就不會再因為他而受皇帝脅迫,不用再委曲求全地做皇帝的禁臠了罷……清流一定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冒死進宮……
不,還不完全是這樣。清流,是專為求死而來的。不然,不會遲遲不肯離去。
他,是故意讓皇帝看到打罵我那一幕的……
是我被皇帝逼迫入宮讓他感到難辭其疚,或許是妻兒命喪黃泉讓他噬臍莫及,他來前其實應當已萌死志了罷。我想,倘若不是因為還掛念著我,他可能早偷偷找個地方自行了斷。
可是,他依然放不下我,所以才精心策劃這場戲,想讓我恨他,對他斷了所有盼望。這樣,他即使死了,也不會再惹我傷心……
縱然會被下令五馬分尸,粉身碎骨,他也不忘為我著想。
可惜,他千算萬算,卻算漏了自己臨終的目光。
那干淨得跟初遇時沒有區別的眼神,怎麼偽裝,還是對我一樣的溫柔……
父皇的手掌模上我面頰,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這,該是我此生最後一此落淚。
「你居然還替他開月兌?」父皇不悅地擦著我的眼淚,嘆著氣︰「蓮初,別怪朕,朕只是想保護你的。」
呵,我的父皇,你為的究竟是什麼,我怎會不知道?
從前,我不說,因為世上還有一點值得我去守護的東西,可現在,一切已經碎滅。
是你,奪走了我這一生最後的期待。
我笑著抬頭,凝望他雙眼︰「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
這句呼喚,猶如攜帶母妃九泉下的詛咒,父皇正在替我抹眼淚的手就此僵直,整個人化為石像。空氣和光陰也仿佛停止了流動,四下死寂如墳場。
「……你在說什麼?……」
窒息般的沉默被父皇一字字從牙縫逼出的嘶啞質問打破,他臉上肌肉連一絲牽動也沒有,充斥狂風暴雨來襲前的反常平靜。全身的骨節卻發出細微爆響。
我,嗅到了周圍死亡的氣味。我輕輕笑了——
父皇會殺了我麼?
殺了我吧……我等待死亡,其實已經很久了……
真的,讓我徹底解月兌吧。
我握住父皇一直在顫抖的手腕,臉頰慢慢地在父皇厚實有力的掌心摩挲著,微笑著閉上了眼簾。
「父皇,父皇,楚兒好高興,今天終于可以叫你了……父皇,楚兒是賀蘭氏的恥辱,請父皇賜楚兒一死……」
只要死了,就能永遠地和清流在一起了,不是嗎?
看!清流就在前面等我,就在一片血光似的火紅中,溫柔地朝我伸出手……那是我夢中祈求過無數次的幸福啊……如今,就在我面前,觸手可及……
「啊啊啊~~~~~~~~~~~~~~~」
父皇宛如被重傷的野獸,淒厲地怒吼,撕碎了我的美夢。
狠狠的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來,我幾乎被打暈過去,可父皇沒等我摔倒地上,已揪住了我衣領,像要勒斷我脖子那樣用力地揪著。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破這個秘密?為什麼?」他憤怒欲狂。
我勉強睜眸,入目是父皇慘白扭曲的面容,血紅的雙眼如要噬人,眼角幾似瞪裂。
父皇他,終究還是不願面對現實。
「呵……殺了我……就當,就當蓮初胡言亂語,咳……」脖子上的鐵箍越收越緊,我想笑,卻壓不住胸口一陣氣血翻騰,斷續地咳。
曾經還想在死前向父皇傾訴母妃的冤情,但現在,我什麼也不想再提。
其實,我早就知道,說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父皇,難道還能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宣告我這個滿身污穢的戲子兼男寵是流落民間的原太子?難道還能殺了沁皇後替母妃雪冤?姑且不論皇後母家的龐大勢力,就憑皇後肚里將出世的那塊肉,他就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那,說不定是父皇在我「死」後朝思暮想盼了十幾年才等來的皇兒,是干干淨淨,可以堂堂正正繼任他的江山社稷的太子!
我死,就一切風平浪靜。
我仰頭,等死神降臨。
可笑我的人生,始終事與願違。
死一樣的沉寂後,耳邊響起父皇疲倦不堪的命令︰「……走!」
他松開了我衣領,手在空氣里抖得厲害,張開又曲攏,似乎想抓住點什麼,可最後,只是茫然地垂落。
他高大筆挺的背也佝僂了起來,似瞬間蒼老了數十年。滿含哀傷、痛惜、絕望的目光在我身上流連,一步步,倒退回殿里。
「楚……楚兒,你走吧……」
沉重的殿門緩緩關起,隔斷了父皇身影,也隔斷了他顫抖的呢喃。
院落里,血腥撲鼻。高牆外,笑語隨風。我直挺挺跪了良久,最終站起,靜靜地走出父皇寢宮,走過曲折迂回的彩繪長廊,走過沿途踫到的一個個對我側目而視的太監、侍衛、宮女……走進依舊花團錦簇,翠微橫天的御花園。
腳邊,便是波光瀲灩的湖水……
頭頂,風吹黃葉落,浮雲飄流。
真是天涼好個秋!
我輕輕笑,輕輕走進湖中。
冰冷的湖水漫過膝蓋,漫過腰,漫過胸……
嘴里開始嘗到苦澀的水的滋味時,听到遙遙一聲驚叫——
那人在湖對岸,梅樹下。長身玉立,淡黃衫子淺紅絲絛,意態瀟灑而悠閑。但目光遙相接觸的剎那,他震驚地扔掉了手里的書卷,叫嚷著朝我這邊奔過來。
那人,大概是在叫救人吧?
我微笑,任湖水灌進耳孔,淹過眼楮,隔絕了與外界的最後聯系……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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