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龍衍耀……然後呢?……
嘴唇輕輕抖了一下,碧落忽地一勒韁繩,拉住了疾馳中的駿馬——
「碧落,你這是做什麼?」孟天揚訝然看著他撥轉馬頭,忙伸手制止︰「你要回谷里去?」
雲蒼也放慢了馬,趨近道︰「七少爺是有什麼東西忘在谷里了麼?我去拿來就是。」剛說完就拍了一下腦袋,樓主已吩咐過好幾次不要再稱呼碧落為七少爺,只是他從前叫慣了,總是改不過口。
那份出離塵世的清淨,誰也拿不來的——碧落眼睫微微顫抖著,突然躍落馬背。
「我不想再過回原來的日子了……」
碧落掩唇輕咳,細長漆黑的眉因氣息不暢而略略擰緊,胸腔如壓著重物,說不出的難受——那日,龍衍耀既已自他面前決絕而去,為何還要來找他?是因為遺詔麼?還是為了別的……
不知道原因,可我也不願再去細究。我只知道,我如今過得很平靜,再也不想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像從前那樣,陷在求不得的愛和諒解里,痛苦不堪。我不要再活得那麼辛苦、那麼累……
「……我,咳,不想見他……」碧落喘息著,喉嚨又澀又痛,他捂著嘴,朝幽谷返回。但每跨出一步,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一疼。一咬唇,他加快了步伐。回到谷中,他的心應該就可以寧靜下來了罷……
孟天揚一陣悵惘,想叫住他,但也不清楚碧落與龍衍耀之間究竟有何牽絆,終是沒有出聲。就在遲疑間,碧落已走出老遠。他怔忡片刻,嘆了口氣,正待策馬回總堂,突見前方的縴瘦背影微一搖晃,直直仰天摔倒——
「碧落!」孟天揚一聲驚呼,疾躍上前。在碧落衣衫沾地之前已將他托起。入手的身軀輕飄飄的,比他想像中還更嬴弱,嘴唇灰白得異常。
好端端地,怎麼會忽然暈厥?孟天揚一掐碧落人中,卻無動靜,心頭不禁慌張,抱起碧落匆匆上馬,直奔總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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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碧落放低錦榻,孟天揚立即叫來堂中醫師診治。那醫師切了半天脈,臉色越來越詫異,一個勁道︰「奇怪,奇怪,怎麼可能?……」
「他得的是什麼病?」孟天揚見醫師一臉震撼,也情不自禁跟著緊張起來,一模碧落手腕,寒氣立時順指尖流入,擔憂之余,皺緊了眉頭︰「我看他平時都只是有些咳嗽,怎會暈到此時仍不見醒?」
「這,屬下尚不敢斷言。」
醫師將碧落的手放回棉被,捻著花白胡須︰「這孩子,定是平時不注意身子,風寒侵體,傷了肺葉……」
孟天揚心一寬,展顏笑道︰「既是風寒,那對癥下藥,再多加調養就是了。」
「可不是如此簡單。」醫師一盆冷水當頭潑來︰「他五髒六腑內傷淤積,也不知道從前受過多少次重傷,似乎每次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他是一直硬撐著,這骨子里可早已經虛弱不堪了。一受風寒,便悉數發作起來。」嘆著搖了搖頭︰「最奇怪的是,他的脈象竟似個四十來歲體弱多病的中年人,屬下還從沒遇過這等奇事。」
孟天揚一驚,望向碧落蒼白卻依然艷麗的面容,分明是少年人的青稚模樣。但知醫師亦不會妄言,疑惑中摻進深深憂慮︰「那,那可有什麼良藥醫治?」
「驅寒止咳的藥,屬下自會開得。但以他提早衰老的體質,根本承受不起那些積傷痼疾,只怕是熬不過今年夏季……」
悚然一震,孟天揚心猛地沉了下去,讓醫師自去開方煎藥。伸手輕撫碧落冰涼臉頰,憶及曾經兩度將碧落打得負傷嘔血,瞬時愧疚到了極點,俯首輕輕吻上無血色的唇瓣,卻覺一陣微顫——
原來碧落早已醒了……孟天揚停下親吻,望著碧落沒有張開卻不住輕抖的眼皮——碧落,想必也听到了適才醫師所言……
「你不用太擔心,醫師或許是言過其實了。」緊緊握住碧落骨節嶙峋的手,孟天揚強笑道︰「我這就著人去找那姓風的,他既然能令你重見光明,這點小病自然不在話下。」
這個傷痕累累的殘破身軀,終于也快到盡頭了罷,即便被散了功力,也挽不回已然折損的壽命……未听進孟天揚的安慰,碧落只淡淡笑著,以為什麼都不想要了,只求清淨度過余生就好,卻原來連這微薄的一點期盼也是可望而不可及……
我是不是命中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讓我靜一靜,孟天揚……」
默默地,一根根松開了手指,孟天揚帶上房門,走了出去。
別轉頭,雪白的枕磨蹭著臉,又涼又滑……慢慢卻匯成濕熱一片——
手顫抖著模索胸口,抓住裹得嚴嚴密密的一個小布包,展開,兩半碧綠的扳指眩亂了淚眼。
——你終于肯再見我了麼?是因為你相信我了嗎?龍衍耀……
可你,是不是來的太遲了?我,已經時日無多……笑著將兩截扳指重新捏成一圈,試圖套上手指,卻怎麼也戴不上。模著斷裂的缺口,碧落邊咳邊笑——
「你說要我做你龍家的媳婦,我那時好高興,真的,不騙你。我一定會一直戴著它,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相信我,龍衍耀……」
如果你早點相信我,該多好……我也就不會自暴自棄地在雪地里作踐自己,或許也就不會染上風寒,引發舊疾……如果你能早一點……
嘹亮的號角聲隱隱飄進屋內,越來越清晰,雄凝中卻似透著無言的悲涼——
捏著扳指的手掌緊了緊,碧落捂住嘴,大聲咳嗽著,卻被號角蓋了下去。
房門突啟,孟天揚走進,見碧落咳得蜷成一團,忍不住嘆息,掌心輕輕抵上他背後靈台穴,緩緩送入真氣。瘙癢郁悶的肺腑在暖流熨貼下稍覺舒暢,碧落低喘兩聲,只听孟天揚愀然道︰「他離風雅樓只有里余路程了,要不要喚僕役替你梳洗一下……」
果然是他來了!碧落一震止了咳,呆呆出神。驀地心口翻騰,一股濃腥直沖胸臆——
「碧落?!」猛然奪口而出的殷紅血絲叫孟天揚大驚失色,忙抬袖拭去他唇角血跡,道︰「我去叫醫師來——」
「不用了。」
碧落坐起身,拉住孟天揚染血衣袖,清如碧空的雙眸流露無窮祈求。
「幫我一個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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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黃旌蓋在風中獵獵作響,陽光輝映下,青底錦旗迎風招搖,上繡的五爪金龍更是栩栩如生,直欲破空飛出,和著連綿不斷的號角,似要飛入天山,一盡翱翔。
黑壓壓的一片將士,無聲又迅捷地策馬緊隨當先的赤瞳寶騮,千蹄紛飛,直奔前方依稀可辨的屋宇——直至看清了那黑檀木匾上龍飛鳳舞的三個燙金大字「風雅樓」。
猛一勒馬,領首男子銳利鷹眸越發幽邃,眼底深處卻有火焰狂燃——終于到了!日夜兼程馳騁千里,終于來到你的身邊,碧落……
我來接你回京了。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在怨恨我?恨我當日的絕情?……請不要再恨我!我已經知道,你是那樣深深愛著我,連雙眼、連身體都可以為我舍棄地愛著我,叫我還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你?!
我只恨自己太愚蠢,沒有早一點明白你的心。所以這次,我鏟除了所有異己安定大局,就片刻不停地來找你!這一回,我再也不會錯過你!我一定會牢牢抓住你,再也不放手了!
「碧落……」
帶著無盡相思的呢喃逸出薄唇,散蕩風里。
一揚手,身後呼聲震天——
「恭迎燕帝回京!恭迎燕帝回京!恭迎……」
一聲響過一聲,劃破寂靜長空,群山轟鳴。
碧落,你听到了嗎?回來罷……束發金冠因激動微顫,在日色下折出耀目的光芒,黑眸緊盯深闔的高門,閃著無法言喻的期待、急切,還有一絲絲不易覺察的慌亂……
門倏地打開,龍衍耀眼瞳驟亮,卻在看清錦衣玉帶的男子面容時掠過失望。
不是碧落……
將士高呼聲落,靜靜地,等著 帝發號施令。
馬上、馬下,兩人毫不退縮地相互對視著。
「我要見他。」死一般的沉默後,龍衍耀終究先開口,目光越過孟天揚,落在他身後的高牆深院——
俊雅的容顏微一抽搐,旋即又平復,孟天揚淡然道︰「他已經不在風雅樓。」手一揮,拋過一個小小布包。
「這是他臨行前要我轉交給你的。」
輕得幾乎毫無分量的布包落入手中,龍衍耀眼皮突突跳了幾下,顫抖著打開,臉頓時雪白。
「……這,是為什麼?……」指尖哆嗦著模上布包里流光溢彩的兩半扳指,全身如墜冰窖——這不是碧落如珍似寶藏著護著的扳指麼?為什麼如今卻還給了他?
猛抬頭,直視孟天揚,後者卻一偏首,避開了狂亂驚惶的視線,遙望碧空——
「他還有話轉告你︰扳指既碎,情意亦絕,往事種種都與君一筆勾銷,從此互不相欠。」悠悠一嘆,孟天揚旋身向門內走去。
「請回罷。」
「不!」
龍衍耀一聲大吼,失了從容︰「你撒謊!他明明一心盼著我相信他的,又怎麼會說這種話?怎麼會?……」
怎麼會?!孟天揚澀然一笑,沒有回頭︰「他若有心見你,我又何必枉做小人?呵,既然你當日未曾好好把握,失去他,也怨不得別人……」就像我,也是失去後才知道去珍惜,卻再也挽不回了……
眼看兩扇高門在孟天揚身後關閉,龍衍耀竟無法動彈,只死死握著拳頭,手背青筋暴突。
「碧落——」
用盡全力的大喊回響山間,層層疊疊,卻激不起回應。
你真的不願見我了?……
沉黑的眸慢慢移至碎成兩半的扳指,是我親手拗斷的扳指……無限自嘲涌上痙攣的嘴角——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把你推開的。
你一定對我徹底失望了,是麼?碧落……
闔上眼,默默地任風吹起衣袍,遍體生寒。
良久,龍衍耀牽轉馬頭,朝來路飛馳。千騎緊隨其後,揚起滾滾煙塵,蒙蔽了天地,日色無光,黯如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