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再說話了?你還是不相信嗎?就和我一樣,我也不相信,你居然會去挖他的墳!你居然把我心里對你的眷戀都要奪走!你,為什麼總是要奪走我的一切?
為什麼會是這樣?……擎高他大腿,狠狠地撞擊著,黑亮長發飛揚,纏上龍衍耀汗濕的身體,帶起血珠。每一滴濺在身上,都像一點紅臘,燙得肌膚、骨髓、靈魂都灼傷的痛……
亂舞的發絲遽然靜止,一陣急喘輕顫,碧落雙手一松,退出了龍衍耀,濁白體液順勢流出碎裂紅腫的x口,再次沾污了血跡凝結的雙腿。
刺痛眼瞳的顏色!
臥在一片血污中,龍衍耀卻似根本未注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仍直直地,瞬息不眨地望著碧落,陌生的,散發瘋狂恨意的碧落——我想我現在,沒辦法不相信,你是恨我的了……
你不愛我,那些曾叫我痴迷沉溺的情意原來都是騙我的……
全都是假的。假的。
「……碧落……」
輕輕地喚著熟悉無比的名字,眼一闔,咳出殷紅的血——我真的失去了一切……
「恭喜你,終于報仇了。」
淡淡的譏笑箭一般直插碧落心頭,僵立著,全身冰涼。滿眼只有龍衍耀嘴邊的血絲和譏誚……
你恨我了麼?我,究竟是在做什麼?
更聲入耳,竟也似淒怨悲涼——
咯 輕響,一條人影投落珠簾前。碧落突然驚醒般地拉過床頭絲被,蓋住了龍衍耀。
「燕王?」
陶錚捷如狸貓閃身入內,一眼見到碧落在外的雪白肌膚,沾著血,妖靡魅惑到了極點,一時竟移不開目光,直至碧落掩起衣襟,他才驚覺失態,垂首望見龍衍耀,更是一驚——燕王不是約定要他來搶走「尸身」麼?怎麼還好端端地站著?而 帝他又怎麼躺在一地血泊中?……
「燕王要出宮,就請跟卑職快走罷。」見碧落呆呆地盯著雙目緊閉的 帝,直如著魔一般,他心中嘀咕不已。
出宮?!碧落一震回神,卻依然凝望龍衍耀——仍噙著淡然譏笑,卻不再睜眼,不再說話……
不會再愛他的龍衍耀……心,已經沉到不知名的深處,搖著頭,游魂般慢慢向外走去——
「不用了……」燕南歸已經尸骨無存了,我還去梅山和什麼為伴呢?你已經不再愛我了,我還能在沒有你的夢里孤獨活下去嗎?……
我這算是報仇了麼?可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比之前更空虛,更痛苦……
「太子應該會很快來京……你不必理我了……」碧落喃喃地拋下一句,離了寢宮。
陶錚一愣,忽听龍衍耀一聲輕哼,手足微微動彈,他倒轉劍柄,疾封了龍衍耀幾處大穴,將他連人帶被提起,飛快離去。既然太子即將進京,自己屆時將 帝獻上,可是大功一件。
同來時一樣,寢宮中靜悄悄地,不似平日有許多宮人值夜,他自是不知,那班宮人先前被龍衍耀怒叱喝退,雖听得內殿似有古怪,也不敢再去窺探,倒便宜了陶錚,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他出得宮門,借著夜色掩映沿牆根而行,驀地里只听「啾」地一記尖嘯,直沖上天。他不由抬頭,夜空中爆開好大一篷煙花,結成一個大大的「風」字,照亮了半片宮城——
仰首痴痴看著那絢麗奪目的煙花,碧落一松手,一節細短圓筒掉地,還散著硫磺味——
火光尚未滅去,遠處天邊又是一亮,炸開同樣的「風」字煙花,割開濃濃夜色。
那應當是太子安排在京城的眼線,見信號響應接傳罷。碧落默默地注視著,很快,這煙花就會一路傳到三百里外的起雲坡,太子將率義軍來奪回皇位……
來吧,如果太子你當上了皇帝,你一定想殺了我罷。畢竟我知道你太多不光彩的手段!如果你斗不過龍衍耀,奪不回皇位,那龍衍耀應該不會放過我,也一樣會殺了我的!那,正是我想要的結局!
誰當皇帝都無所謂,只請殺了我!殺了我這個什麼都沒有,連夢都失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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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窗欞,拂上床頭碧衫少年,烏黑的發下,臉色卻是蒼白如透明。秋水似的眸子毫無往日靈動,近乎呆滯地盯著房頂垂落的翡翠球,龍涎香還是裊裊繚繞著,和以往一樣……
「燕王」侍女們端著食盒進來,見到滿滿一桌未動分毫的冰冷飯菜,連氣也嘆不出了。前晚三更半夜地,燕王突然一個人回到王府,整天躺在床上不言不笑也就算了,卻始終沒進過食,叫她們愁眉不展。
收拾了冷卻的飯菜,又布上新做的粥點,侍女們悄然帶上門,走了出去。
粥香飄進鼻端,餓了兩日的腸胃卻已無甚反應。碧落仍然一動不動,慢慢地,目光移至妝台——
已換了新的銅鏡,同樣的光亮鑒人,鏡中的少年,沒有哀怨,沒有淒涼,反而出奇的平靜……
不再有任何期盼的平靜……
真的不再有所乞求了嗎?那也不是。模著有些凹陷的臉頰,碧落靜靜地笑了——現在唯一期待的,就是宮中派人來捉拿我,我已經等了兩天了。
不知道太子進京了沒有?不知道皇位究竟落在誰手中?不過,這些對我已毫無意義。無論是誰,都應該想殺了我罷!那就好,我終于可以解月兌了……
凝望手上的翠玉扳指,半晌,小心翼翼地吻上——對不起……
你一定很恨我……對不起。可我一想到你毀了燕南歸的尸骨,一想到你讓我最後一點幻想都破滅,我真的是瘋了……我知道說什麼都無法補救,所以即使是你要殺我,我也會甘之如飴。
龍衍耀……
隱隱飄來鑼鼓喧嘩打斷思緒,樂聲囂天——
什麼事這般吵鬧?碧落只微微蹙了下眉,便依稀听到屋外侍女笑聲︰「……好熱鬧啊……」
「那當然,你還不知道嗎?今天是瑞霆太子登基大典,听說太子還要巡游京城,與民同樂呢!」
「太子果然仁厚,他當皇帝真是百姓的福氣。听說 帝就比太子凶多了,前不久還殺了貴妃呢,」又有一個侍女插進話來︰「不過, 帝居然肯下詔退位,真是誰也想不到啊——」
房門猛地打開,碧落直挺挺站在門口︰「什麼退位?說清楚!」
糟糕,一興奮就太大聲,吵到燕王了。侍女暗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低頭道︰「奴婢也只是听人說的,昨天 帝沒有上早朝,有位曹侍郎卻代為宣讀了一份詔書,是 帝自廢帝號,退位給瑞霆太子的。後來端木太師和幾位大人就趕去起雲坡迎接太子回京……」
自廢帝號?退位?!碧落腦間轟的一炸,已听不清那侍女還在說些什麼。雙眼直瞪著皇宮方向——
「……呵,我還想著要和你離開京城,找個地方安度此生……」
慘然笑聲重新回響耳邊,碧落已然痴了——龍衍耀下詔退位,當不是被太子脅迫,他發出煙花信號已是半夜,太子行動再迅速,也無法在翌日清晨就到達京城,更不用說攻入宮中,逼龍衍耀立詔退位了。
這退位詔書是你一早就寫好的嗎?我一直以為帝位是你最看重的東西,而你竟然真的舍得放棄皇位跟我在一起?那晚你本來是想帶我離京的,對不對?可我卻,我卻……
咽喉堵得發慌,手腳卻漸漸發抖,碧落青白著臉,陡然拔足就跑。他連餓兩天,早已虛弱不堪,奔得幾步,腿一軟,跌倒在地。
「燕王?」
侍女剛想上前攙扶,碧落已爬起身,一聲不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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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駕到——」
碧落呼地立起,看著大堆宮人侍衛簇擁剛巡游返宮的新帝浩浩蕩蕩朝御書房走來,陶錚赫然在列,已換了統領服飾,一臉春風得意,卻不見風祭雪蹤影。
「見過聖上。」碧落跟著書房里的宮人一齊叩拜入內的少年天子。
「免禮。」瑞霆太子含笑扶起碧落︰「听說你已在書房等朕半天了,呵呵,有什麼要緊的事?」一揮手,摒退左右,只留陶錚在書房,他一掃碧落面上傷疤,嘖嘖嘆息兩聲︰「可惜了,朕那皇叔不是對你如珍似寶麼?怎地如此大意,竟讓個凶婆娘將朕的得力臂助傷成這樣?真正該死!」
唇角微一抽搐,碧落勉強笑道︰「聖上說笑了,碧落不過是個卑賤侍人罷了,怎當得起聖上厚愛?」
話音被太子截然打斷︰「你何必謙虛?天下皆知,你燕王其實是朕安排在皇叔身邊的心月復,朕怎可不厚愛于你啊?哈哈……」掠過碧落惴惴神情,笑得似狐狸般狡詐︰「你此番可是為朕皇叔而來?呵,他倒也聰明,搶在朕進京之前先詔告天下,自行退位,卻叫朕無法向他興師問罪了……」
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了兩下︰「朕如今還真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他才好?」依著他性子,當斬草除根殺了龍衍耀,以免他與余黨死灰復燃。只是新皇登基從來只有大赦天下的份,哪能師出無名地弒叔,落人口實?雖可暗中下手毀尸滅跡,但退位之君無端失蹤,豈非更啟人疑竇?
听太子口氣,龍衍耀似已落在他手中,碧落不禁心一揪︰「……碧落想見他一面,還請聖上恩準。」
「哦?」太子眉一揚,眼卻微微眯起,露出窺伺獵物般的目光——
「他是碧落痛恨之人,碧落正想看他如今潦倒的模樣,也好一解心頭之恨。」
碧落答得又快又響,他知太子心思細密,稍有不慎,只怕就露了破綻,莫說見龍衍耀,連他自己都性命難保,言語里絲毫不敢大意。
「是麼?」慢吞吞地端起香茗,太子好整以暇地輕吹熱霧,淺啜一口,笑著抬起頭——
「那你可要小心了,皇叔似是受了什麼刺激,有些瘋瘋顛顛的,呵呵……」意味深長地一瞥陶錚︰「你這就帶燕王去見他,可得用心伺候,不許擅離燕王左右,明白了麼?」
「臣領旨!」陶錚朝碧落一躬身︰「燕王這邊請——」
目送兩人離了御書房,太子唇邊始終掛著莫測深高的笑容,倏地一皺眉,掩胸劇咳起來。
「你的病又重了?」藍影風般飄進,一掌輕輕抵上太子心口——
戒備森嚴的書房突然有人闖入,太子竟毫不驚詫,反而笑道︰「不用再浪費真力救我,這病來得莫名其妙,連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呵……」望著藍衣男子深鎖的眉頭,太子雙肩一聳︰「雖說是在岳陽風門時染的病,你也不必耿耿于懷!」
微微一嘆,風祭雪雖不甘心,卻也發現內力送去後激不起半點回應,不禁搖了搖頭,撤回手掌。
「對了,沒有找到令弟啊?」
「是探子認錯人了,害我白跑了一天。」風祭雪面露憂色︰「我還想著若找到四弟,就能醫好你的怪癥——」
「哈哈,風祭雪,你也是個聰明人,怎地相信那些怪力亂神之說?即便令弟真如你所言天生異能,也未必可以扭轉生死吧?呵呵,命由天定,如上蒼要我早死,我龍瑞霆也沒什麼好怨的。」
「我四弟能令傷者斷肢重生,沸水瞬間成冰,可是被我岳陽鄉民奉為神明的雷神之子。你倘若親眼得見他的神通,就會相信了。」見太子仍是一臉狡猾如狐的笑容,知他不信,風祭雪也不再多說,轉身欲行。
「又去哪里?」太子一愣。
「自然是去找我四弟救你。」
「……為什麼?……」太子沉默了一下,又笑了︰「你我並無交情,當初只不過是因為魔教在襄助我皇叔,你風門與魔教不合,才願意幫我。但如今魔教已被官府逼得四處躲藏,你也出了惡氣,又何必再——」
「沒交情就不能幫你了?」風祭雪回過頭,細長眼眸精芒微閃︰「你可知道,你笑起來的樣子和我四弟像得很……」
狡黠笑容猛地凝結,太子深深盯著風祭雪,半晌,一點頭,重展笑顏︰「原來如此,呵,我明白了。」端起瓷杯輕啜︰「那我就不阻你尋找令弟了,風掌門……」
藍色人影如來時一樣輕巧離去,太子放落香茗,輕輕咳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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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潮濕的地道一路向下延伸著,石壁兩側每隔十步便有一支火把,火苗突突亂顫,照在碧落面上,投出一片陰影——
「龍衍耀……被關在這里?……」似無止境的地道令碧落越走越心驚,想不到宮中居然還有如此隱秘的地牢,這般陰濕難受的地方如何能住得人?況且龍衍耀身上還有傷,被他咬得鮮血淋灕的傷口……
臉越發蒼白,頭一暈,驀然一腳踩空石階,整個人向前栽倒。
「燕王!」
身旁陶錚一把抱住碧落︰「就快到了,燕王莫急。」
一甩暈沉沉的頭腦,碧落勉力一笑,想撥開陶錚緊圍在他腰間的手,卻覺他手臂摟得更重。訝然偏首,對上陶錚雙眼,竟是氤氳——
「放肆!還不快放手?!」
碧落臉色驟然陰沉,陶錚被他一喝,神志倒清醒了大半,訕訕松手。他自那晚在寢宮見到碧落雪白沾血的身子,連日來腦間夢里,竟全是碧落的身影,此刻人在身邊,不免一時意亂情迷,但見碧落發怒,也不敢造次。
快走幾步,將陶錚甩在身後,轉過一個彎,眼前陡然開闊,已到盡頭,卻是個極大的石室,十來個火把明晃晃地照著,一人亂發披肩,面對石壁,一動不動地挺立著。
「……」張著嘴,碧落卻發不出聲音。雖然只是個背影,但那淵停岳峙般的迫人氣勢未變分毫,正是龍衍耀!只是他四肢都鎖著粗重鐵鏈,長長地拖在地上,另一端則釘進石壁。
又跨上一步,見他身上衣衫干淨,並沒有什麼血跡鞭痕,碧落不由松了口氣,先前听太子說龍衍耀有些瘋癲,但看他眼前身形冷靜,想是太子不願讓自己見他,故意夸大其辭……
「……龍衍耀,是我……」走近他身後,碧落伸手想模上他肩膀,終是顫抖著縮了回來,以龍衍耀的性情,還會原諒他嗎?
聲音在空曠地牢里回響,龍衍耀仍站得筆直,衣袍紋絲不動。
你不願再理我了?……
雖然龍衍耀對他不理不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但當真面對,碧落胸口仍似刀絞般巨痛,眼酸酸的,似乎就要流下淚來,用力捂住嘴,直直望著那熟悉卻不敢再踫觸的背影。
「……假的……」
一片死寂中,龍衍耀突然開了口,對著石壁,空洞而木然——
「全都是假的……你騙我……」
「騙我……」
龍衍耀?!駭然听著那毫無起伏的一遍遍呢喃,碧落無意識地後退,撞上陶錚。
「穆晟皇爺兩天來都是這樣,一個人對牆自說自話的,讓燕王受驚了。」
陶錚殷勤地扶住碧落顫抖不已的身體,竟未遭到預料中的推拒呵斥,一時又驚又喜,忍不住偷偷撫模起碧落細腰。
根本無暇顧及陶錚舉動,碧落雙眼牢牢系在龍衍耀背上,那個曾經野心勃勃、意氣風發的男子!強橫霸道地抱他,親他的男子!也會溫柔細心地喂他喝藥吃粥,替他添衣的男子……
就是現在這面對空牆、喃喃自語的人麼?……
「……你騙我……」
龍衍耀……雙肩克制不住地劇烈抖動著,碧落手指塞進口中,死死咬著,堵住了幾將爆發的慟哭——
「……都是假的,是假的……」
「啊……呃,呃……」幾聲沉悶的哽咽終于沖破碧落喉嚨,牙關戰栗著,一絲腥咸在嘴里蔓延開來。
淚,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