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泉淨在棲雲教坊的第二天,她不甘屈辱、投湖自盡的消息也傳遍了惠山縣的大街小巷,幾乎人人都知道她是羞憤而死的。
對判決的鄭元重來說,這種消息在他而言已是司空見慣了。人一走,什麼事都死無對證,反而落得輕松,一點兒也不引以為意。倒是唐家,唐夫人先前有些心虛,尤其對街坊那有意無意的指控眼光,更是心煩氣躁。但私心一想,為了能替兒子再找個有財有勢的好對象,重振唐家的門風,想到這兒,她又釋然了。
一年時間不算長,但變化卻不少。就在這一年里,慕容大宇透過媒妁之言,終于讓慕容軒和京城首富的許家千金這門親事塵埃落定。
而駱泉淨,一等傷好,便拜了譚姑做師傅,跟著教坊里其它的姑娘們,學藝認字習書唱曲吟詩,隱身在棲雲教坊。對于過去,則絕口不提。
教坊里每個姐妹也當她是同樣身世,都是在妓院被逼著接客前,譚姑高價從老鴇那兒買回來的清白姑娘。
譚姑對駱泉淨並沒有特別另眼相看,不過向來挑人挑得緊的她,倒沒想到這個受人情所托收留的女孩,悟性會高過她所預料的。不過短短一年,駱泉淨把常人必須花三年時間才能吸收的東西全消化了。
這一點,完全出乎譚姑當初所料想。培養同時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調精于一身的船娘並不容易,多數她門下的弟子都有她們特別專精的一樣,只有駱泉淨,近乎天性,她什麼都會,也什麼都專精。
只除了她的不愛說話。這一點譚姑並不介意。船娘賣的是藝,琴藝、廚藝、歌藝,甚至吟詩填詞的本事。能讓客人心情放輕松才是最重要的,她們向來重的是技藝,不是身體。
話雖如此,但駱泉淨心思里的那份靈巧聰慧,還是常常讓不荷言笑的譚姑意外錯愕,雖然她沉默寡言,整個人總是虛虛淡淡的,但不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只要譚姑一個眼神示意,駱泉淨幾乎就知道該怎麼做,也總能趕在前頭把事情處理好。
譚姑心知這非關主動勤快,更非逢迎巴結,若不是個性里獨有的縴細敏感,普通人根本難從她冷漠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進而順應她的心意。
駱泉淨並不曉得譚姑一直在觀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以來,她談不上什麼快樂,但至少很充實。
其實留在這里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個船娘,說穿了也只比青樓的妓女清高一點點;不過,比起從前三餐都不溫飽的日子,她真的已經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風浪已過,她如今的想法很實際,就是活著。
再怎麼不喜歡、不願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著。
★★★
一朵白雲懸在教坊翹起的屋檐上,亮潔的陽光點點灑在平滑的木廊上,駱泉淨捧來才烘焙好的糕點,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幾上,不敢驚擾一旁靠坐沉思的譚姑。
譚姑為教坊姑娘定下的規矩並不多,可是一旦犯錯,譚姑連折扣都不打,說罰就罰。比方說安靜這一項,姑娘們進教坊的一天內,就必須學會走路不出半點聲音。
眼前除了風聲、鳥聲,還有隱隱從樂室傳來的微弱歌聲和樂聲,小房間里一片安靜。
「你來這兒的時候,荷花才開過一回。」
擺好茶水點心,就在她要躡足離開的時候,譚姑出聲了。駱泉淨抬眼,跟隨著譚姑的視線,投注在那花園水塘里開得漫天嫣紅的蓮花里。
再轉頭時,譚姑眼底有一絲欣慰。
「這一年來,我沒見過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該學的,你都學會了。也是時候了,明兒個,我讓你上船,跟你幾位姐姐見習。」
「是。」駱泉淨俯,那樣恭敬而謙順。
譚姑倚著身子,打量著她。「阿淨。」
「師傅。」駱泉淨望著譚姑,等候听誨。
「我看得出來,這一年,你花在書上的時間比花在學煮菜學唱歌的時間還多。書本這玩意兒,雖說不上是壞事,但念得多了,難免會胡思亂想,行為張狂。咱們不是男人,做什麼說什麼都得矜持些。告訴師傅,你會因為深信書里頭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視自己拋頭露面的行為嗎?」
「不會。」駱泉淨搖頭,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咱們就像那些蓮花,任別人怎麼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別當真以為自己只是供人玩賞的,要這麼作踐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嗎?」
「是,師傅。」
「好孩子,去吧,早點兒休息,明天才好見客。」
她行完禮,出了房間,只身悄然走在教坊沿著池塘邊所築起的一道寂靜長廊。
蓮花依然是蓮花,荷葉隨風翻飛,一紅一綠,把整座池塘交織得多麼張狂又鮮潔。
她停了腳步,憑著欄桿,愣愣的盯著眼前的畫面。
仿佛能預知明天會發什麼事情般,她護住胸口,護住突然紊亂的心跳,錯愕自己已經太久不曾這樣了。
從前在唐家,動輒不是打便是罵,不是嘲弄便是譏諷,日子過得貧瘠而局促,沒有半點歡樂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鎖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園里,什麼都不敢想。
而現在,她的人雖被譚姑牢牢管束著,但心卻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神游于文字編構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瓏,譚姑把她每一竅孔都洗得干干淨淨,她不再懵懂,對許多事,更透出了超齡的想法。
對于明天,駱泉淨一點兒也不覺得興奮或新奇,只覺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留在這兒的代價,她絕不抗拒,即便是認了字,知道貞節二字怎麼寫,知道拋頭露面的見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貞節?駱泉淨嘲弄的想,這兩個字說穿了不過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發明這兩個字,卻把它嚴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許,除了眼前的蓮花,這世上沒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貞潔干淨的。
★★★
棲雲舫上,一切都是仿漢的。
不單單姑娘們的衣著發飾仿漢,舫里的一切擺設也全都是仿漢制的,縴塵不染、光潔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簾和紫茸雲氣帳、琉璃屏風、名家花鳥書畫,還有一張張沿著四邊排列整齊、雕工華麗的矮桌厚氈。
這些擺設,和教坊內樂室的擺設如出一轍。
華麗卻不流于俗氣。
慕容軒懶洋洋的靠在軟墊上,手指把玩著酒杯。正式的節目還沒開場,對座的劉員外已經喝得醉眼昏花,偶爾還不忘起身頻頻敬酒。一會兒,他干脆走到慕容軒這兒來。
慕容軒是個很實際的人,但偶爾也會希望自己有仙術,能在眼楮一張一閉間,把這個搖搖晃晃的老人變消失。
「公子爺,小老兒敬你,這麼華麗的船,這麼多標致的妞兒,小老兒第一次見識了,托公子爺的福。」他醉得連彎腰都很吃力,腳步也是顛倒無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皺眉。
慕容軒嘴角微微揚起,心里卻沒半點笑意。他使個神色,冷眼看著隨侍兩側的僕人把兀自傻笑的劉員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會選擇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樓辦這種筵席,而不是在這條他最喜歡的船上。不過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樓,免不了又要跟父親同桌演戲,他又寧願忍受讓劉員外這位親家到畫舫侍上幾個小時。
而能夠得到像劉員外這種親家,這一切都要感謝他那為老不尊的爹。因為慕容大宇對這里有忌諱,無論他再怎麼仗勢欺人、性好漁色,也不至于會跨足棲雲畫舫一步。
「他喝醉了。」對這位從宴會開始就沒停過在她身上打轉的劉員外,譚姑按捺許久的脾氣終于發作。
「一會兒葉飛知道怎麼做。」慕容軒悶悶的答話,隨即不耐的比個手勢。「我比你更不喜歡,你領姑娘們出來吧。他構不成威脅,我保證。」
譚姑橫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證,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氣的。」
待譚姑起身走了,慕容軒瞧著她的背影,想起兩人對白里最後那句話,他突然笑了。
他當然知道譚姑的脾氣,如果不知道,就不會認識譚姑這麼深了。這也是他爹涉足風月場所無數,就獨獨不上這兒來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約至教坊,酒過三巡,老毛病發作,強拉了一位姑娘作陪,還差點奸污了人家。
棲雲教坊內的女孩,個個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在江南這一帶頗負盛名;保護姑娘的名節,更為譚姑看重,她當然容不得慕容大宇這麼胡來,拉扯之中,譚姑二話不說,提著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現在還留著長達三-的傷口。顯然譚姑並沒把叱 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里。不僅如此,更一路追殺慕容大宇至家門,要不是硬被家丁攔住,只怕他父親的牌位已經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里。
那一次,也讓譚姑出了名,從此棲雲教坊里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譚姑那刀太輕了,慕容軒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沒半點人性,他爹恬不知恥,動不動就當這種事家常便飯,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事後他家族的人氣壞了,尤其是他爹那幾個小妾,全主張要綁了譚姑見官,還揚言要拆了棲雲教坊才罷休。不過一切都讓他娘給擋了下來,還特別命他過來處理這樁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傷醒來後,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風,竟也附議妻子,主張和解。但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敢靠近譚姑所屬的教坊和畫坊。
慕容軒和譚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的。不過偶爾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親抱頭鼠竄、臉色倉皇逃回家的場面,心里浮現的只有嘲笑。
對父親所作所為的失望及憤怒,長久以來,早已佔去慕容軒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軒只得慶幸自己僅遺傳了母親的寬厚仁慈。對于父親,在一次又一次擺平他捅的樓子後,慕容軒干脆選擇眼不見為淨。
「葉飛。」
「在。」
「一會兒那老頭如果鬧事,便不著痕跡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譚姑著惱。」
葉飛注視著劉員外,後者仍沒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說話,葉飛點點頭,悄聲離開了。
譚姑再出現時,身後領著一群姑娘。
慕容軒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她身後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張波瀾不興的面容上,慕容軒渾身一震!
譚姑沒有特別說明,他也沒有預料她會在今日出現。
這個駱泉淨變得完全不一樣。外觀上,她算是月兌胎換骨,被人徹底改造過了,但只有那對眼楮依舊那麼清靈靈的。慕容軒望著她,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曾經瘦削的臉頰已近豐腴,蒼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頭披垂散亂的頭發也成了垂在臉龐兩側的環髻,簪上幾朵盈盈欲滴的釵花,金銀交錯的兩串珠簾在耳垂邊輕搖,一身仿漢的-藍繞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樣式華麗的姑娘中,她這張新面孔顯得相當清新素雅。當然,最獨特的還是她的表情。
慕容軒著迷了!從前的畏縮不安,變成一種超然的安靜,無欲無喜無嗔無怨,和到船上來尋求解月兌、尋求歡樂、尋求安慰的每個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里,那樣的冷靜素雅仿佛是種嘲弄和諷刺。
「各位爺兒們,這是棲雲教坊新來的姑娘。」譚姑特別領了她過來,抿著唇向簾內的每位貴客一一俯身磕頭請安,態度不卑不亢。
駱泉淨端的是燒肘子,她跟著其它的姐妹們,把自己的名字掛牌配在菜肴邊,將整個大托盤遞給了侍女,由她們去為客人添菜,然後才隨著譚姑恭恭敬敬的向每個人磕了頭。
「抬起頭來。」慕容軒隔著水晶珠簾,命令道。
她聞言抬起頭,簾內的男子用折扇掀開珠簾子一角,迎上她的目光。
這樣近的距離,面對她的目光,慕容軒有些悸動。
這是第一次她正眼瞧他。他的心里竟有些兵荒馬亂。明知她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仍像傻子般在期望什麼,然而,那雙坦然的瞳眸卻只像面鏡子,除了他的臉,什麼都沒有。
駱泉淨並不認得他,但這男人的聲音卻是似曾相識。她應付似的盯著他瞧,瞳眸里的這張臉,不知怎地,竟直覺讓她聯想到領她來的譚姑。他們是同一種人,五官線條嚴厲,雖不苟言笑,但渾身的氣勢都局傲逼人。
這場對視中,顯然駱泉淨佔了上風,她紅唇輕抿,客客氣氣,禮禮貌貌,也冷冷淡淡,之于慕容軒的期望,她連笑容都顯得那樣無波無動。
「譚姑,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是。」譚姑點點頭,低聲囑咐了泉淨什麼,才起身走了。
幾個棲雲教坊的下女跟著走過來,替客人倒了酒,又把菜一一配了盤,然後隨侍在一旁打扇。
「就唱歌吧。」他什麼都沒問,身子朝後一靠,企圖放松自己對她帶來的震撼。
她點頭應道,走去屏風後抱起了琵琶,隨後恭敬的跪坐在慕容軒面前。
「公子爺想听什麼曲兒?」她開口了,聲音和她的眼楮一樣,沉沉靜靜、細細致致。
「你喜歡什麼,就唱什麼吧。」他說,竟有些輕顫。
既然要她唱她喜歡的,駱泉淨便不再多問。象牙撥子弄琵琶,她張嘴唱了,卻是一首消極淡泊的嘆世歌︰
「兩鬢皤,中年過,
圖甚區區苦張羅,
人間寵辱都參破,
種春風二頃田,
還紅塵千丈波,
倒大來,閑快活……。」
如果她想以一個新人之姿引起注意,那麼她的確成功了。不單單是慕容軒,全場的賓客都傻住了。
熱鬧熱鬧的宴會,唱這種歌,不是掃興嘛?
坐在慕容軒隔壁的劉員外更是噗一聲,當眾把嘴里一口酒全嗆吐在地上,嘩聲笑起來,不等慕容軒發怒,葉飛早走過去,不費吹灰之力把老人硬拖了出去。
其它人不想也跟著喧嘩,但一見到慕容軒臉上那似笑非笑、托著臉頰卻又十分認真聆听的表情,每個人面面相覷,竟都不敢開口說話了。
「公子爺兒,這是棲雲教坊新來不久的妹妹,招待不周,我韓鶯兒就斗膽替她唱一曲賠罪,如何?」教坊里排行老三的韓鶯兒忙走來打圓場。她眼波流轉,直直勾著慕容軒打轉,那模樣媚態橫生,與劉員外一同前來的何老爺眼一亮,笑呵呵的忙招她到身旁來,私下卻愉愉模了她小手一把,逗得韓鶯兒嬌笑連連。
「誰要你唱了,多事。」慕容軒惱怒的橫她一眼。何老爺收笑,韓鶯兒也打住笑,兩人臉上皆有些掛不住,訕訕然的退了下去。
他仍專注在駱泉淨的臉上,還有她的歌。
「很好听,但我想听你唱其它的。」
她點點頭,也不難堪失措,只是收起眼底些許的詫異,垂首弄弦。
「既然其它爺們不愛听,那小女子就換一首。」說罷,又唱了起來︰
「憂則憂鸞孤鳳單。
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
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繡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
歌一唱,何老爺吁了口氣,呵呵笑了,氣氛也跟著松馳下來。哪曉得,這一回卻是慕容軒失去了笑。
他隨身的扇子突然地甩到蔗上,而扇柄系的扇墜子則敲中了駱泉淨的膝頭,她抬起頭,水晶珠簾迸出紛亂的脆響,這個脾氣捉模不定的男人霍然轉身,步履帶著怒氣,瞪瞪的走掉了。
「你呀你!」何老爺惱怒的指著她,要不是顧忌慕容軒方才對她格外的態度,只怕就要對她不客氣。
而駱泉淨仍木然的望著那枚扇墜子,沒有惶恐,只有困惑。她做錯了什麼嗎?
氣氛仍然僵持著,雖然幾個教坊姐妹已經識趣的在其它賓客前奏超幾首情歌以轉移話題,不過慕容軒在這場宴會中所居的龍頭位置,已顯而易見。
駱泉淨跪在那兒,抱著琵琶,周圍已有談論的笑聲斷斷續續傳出,何老爺也早歪到韓鶯兒身旁去了,逗得韓鶯兒嬌笑連連。數分鐘前的畫面像漣漪輕點,不復痕跡,但還是沒有人敢理會她,屬于她的塌面持續難堪著。
「他只是心煩,不是針對你,別太介意他的情緒。」一個聲音在她面前響起,有人撿起扇墜子,交給了她。
駱泉淨抬起頭,看著面前拍著扇子的男人。
「在下谷樵生。」那男人有一雙容易微笑的眸子,望著他的眼楮,聲音竟比初聞時還溫煦動人。
她不忘低頭,微微襝衽。
「方才那首歌,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結果半天下來,他連一個微笑都沒等到。這個女孩和譚姑一樣,顯然習于以沉默走遍天下。只是前者冰冷得不近人情,而她,柔軟得讓人不忍怪責。
兩人情況倒轉,反而換得谷樵生有些尷尬。
「除了唱歌;你不說話嗎?」他反問。
「說什麼?」她終于問了,問得谷樵生一呆,被問倒了。
是呀?說什麼?此時此景,能說什麼?又該說什麼?
同一時間,他也愣愣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而越瞧,就越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今日座上被宴請的劉員外,與他是表親關系,所以他這個好似搭不上關聯的古玩商人,才會在這兒。
或許因為職業的關系,他的眼光也與他人不同。在這女孩身上,谷樵生瞧見一種良家女兒的氣質,雖然在場的姑娘每一個都是這樣的,但她們至少是恬靜愉快的;只有她,帶著這麼干淨折人的靈氣,沒有一絲絲喜怒哀樂的情緒,光就這一點,他越瞧越舍不下。
就不曉得那慕容軒是不是也察覺到這一點了?谷樵生忖道。
★★★
中途離席是件失態的事,但慕容軒不在乎,他站在船頭,雙唇抿得死緊。
是那種心如死水般的神情擊垮他的。慕容軒握緊拳頭。一首閨怨曲,她唱成了古剎梵音。
得知她跳湖的那種罪惡感、那種歉疚,突然群動涌起,亂糟糟的直撲他心里。
是他把她害成這樣的。她還那麼年輕,難道就注定要這麼不快樂的過下去?
「公子爺別生氣,我立刻換個姑娘來。」譚姑在身後開口。
「不用了。」
「不能讓她影響船上的氣氛。」譚姑堅持。「倘若破了例,客人會生嫌,其他姑娘也會說話,對她日後不好。」
「我說不用了,我就要她。」
「公子爺是為歉疚,才這麼難過嗎?」譚姑問,不再探索他的問題。
「若是真心想為她做些什麼,公子爺就該靜靜把曲子听完。她第一次見客,別讓其它人留了壞印象。」見他沒有答話,譚姑加了一句,真的走去把駱泉淨喚來船頭。
「師傅,泉淨錯了?」一路走來,譚姑的沉默令她有些不安。其實駱泉淨並不真的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那個了不起的慕容軒,但譚姑待她的恩,她不能置之不顧。
譚姑停下腳步,轉過頭,也沒有如駱泉淨預期中的嚴厲目光。
譚姑只是深深的看了駱泉淨一眼,便要她到船橋上去向慕容軒道歉。
「第一次難免出亂子,幸好是在公子爺面前,你去賠個不是便可,其它別再多想了。」
說完譚姑便走了,甚至連陪她過去的意思都沒有。駱泉淨孤伶伶的站在甲板上,只是呆望著慕容軒的方向看。
末了,她長吁了口氣,終于走上前去。
「慕容少爺的扇子。」她放下琵琶,垂首把扇子捧上。
慕容軒僵硬的回過身來。他看著方才在盛怒中丟擲的扇子,扇柄上接的環扣有一枚歪去了,感覺很辛苦的撐著那玉墜;他沒有接過,卻突然握住她的手。
「墜子斷了嗎?」
「斷了,泉淨手邊沒剪子,所以接得不好。」她回得理所當然。
那撫弦的手一點也不柔軟,就像她回答的語氣,一點兒都不像個該笑話盈盈的歌妓,她冷淡得像個生人,已經一年了,她的掌心仍留著些許曾經在唐家勞動的粗繭和傷疤。
有些痕跡,任時間再久,也無法沖淡的。在過去混混雜雜的三百多個日子里,他在偶爾牽掛她的生活里過去,這些心思,在見到她時才發現一點都沒浪費,她已經佔去了他心里一個位置。慕容軒明知她什麼都不曉得,明知這樣的冷淡是應該的,但他還是亂了陣腳,我不是生你的氣,他很想這麼告訴她。但不知為何,卻怕她一點兒都不在意他心里想的。
「你幾歲?」
「泉淨今年十七。」她平板的回答。
「你到譚姑這兒,多久了?」他明知故問,像尋常客人一般。
「一年多了。」
「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待多久,不是泉淨能決定的。」
「為什麼?」
為什麼?她抬起頭望著他,竟忘了她的手在他掌心停留得太久了。這個男人的掌心厚實柔軟,一點兒也不像他嚴厲分明的五官。
「為什麼?」他執拗的問,仿佛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事。
為什麼?她心里有一千一百個答案︰因為我是女人、我是船娘、我的存在是因應你們玩賞取樂而生、生活的目的不是她自己能決定。這個人瘋了,第一次見面,她也才第一次見客,難道不覺得太唐突了嗎?還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這樣霸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也有不回答的自由。
「沒有為什麼,就是這樣。」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把手掌抽出。
「風大,請公子爺回船。」背過身,她再也沒說半句話,走回了船艙里。
回船艙的一路上,駱泉淨兩手交握,平靜的心湖卻興起一絲漣漪、一絲不安。已經離開了一段路,那男人手心的溫熱似乎仍源源不絕的自手掌里傳來。從那日公堂上被休之後,她再無與異性如此親昵的踫觸。
這個男人,真的只是初次見面嗎?
很快的,她就適應了船上的生活。譚姑沒有替她安排場子的時候,她多半也會留在船里幫忙。原因無他,湖上的景致比教坊里多彩而更富情趣。
從那一次之後,慕容軒也只指定吃她做的菜、听她隨意彈的曲兒,教坊其它姐妹為她交上的好運羨慕無比,畢竟這是她們熟識慕容軒多年來,初次見到他對某個姑娘有著特別待遇。
他氣宇軒昂,家世又好,若能飛上枝頭,未嘗不可能。
面對這種情況,駱泉淨只是一笑置之。天知道她陪在慕容軒身邊的時候,除了唱曲兒,多半時候,他們彼此之間根本搭不上半句話。
就算慕容軒真像外傳那樣,真的有所圖,只要他不開口,駱泉淨就抱定主意只當他是普通客人,絕不會多聯想其它的。
經歷了過去那一段,她的心變得很淡泊;偶爾她守在畫舫里,從窗口靜靜盯著湖對岸蒙-多變的山光水影、水鳥晴空,常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若不思慮其它的,這樣的生活其實很愜意。從她見客,半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不過,某一個午後,日子卻有了變化。
兩個原在碼頭上的男人,不知什麼原因上了船,見她單獨在甲板上,為首年紀較老的男人負著手走了過來。
听到腳步聲,駱泉淨回頭,當距離近得足以看清那張臉,她瞪大眼,臉色突然變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作夢也忘不了這張貪婪又殘酷的嘴臉,這個貪官鄭元重哪兒不好去,竟會讓她在這船上踫上面!
不,唐家那件事沒過半年,他便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丟了官,現下跟她一樣,都只是個平民百姓,什麼權力也沒有。但是那從金錢堆砌起來的架子一樣沒變,一樣惹人嫌恨。
「小美人!」
原來只是好奇孤身一個女子怎麼會守著船,沒想到上船一瞧,卻是個出乎意料的驚艷。鄭元重眯著小小的眼楮,色迷迷地盯著她瞧,語氣親昵又不莊重的喚她,那張丑陋的、閃著油光的嘴微彎著,喃喃的張了又合。
她欲躲開,鄭元重擋住去路。她急急退了一步,仿佛被迫重新追憶跟那張嘴臉一般丑惡的住事。駱泉淨抿緊唇沒說話,這個男人顯然是不認得她了。
听到聲音,同她一道守船的明珠只道是一般尋常客人,走出船艙,客氣的回話。
「今天初二,教坊里照例是沒有設宴的,客倌若要听曲吃菜,請明兒晚上再來吧。」
見又走出一名女孩,姿色聲調一樣悅人,鄒元重笑得更開心了。
「又是一位美人,我今兒個可真交上好運道了。大美人,你叫什麼名字?」鄭元重走上前,笑眯眯的靠近她。
「我……。」明珠嚇了一跳,身子略縮了縮。
「大老爺在問話,你們發什麼愣!」後頭趕上船的管家粗聲粗氣的喝著。「咱們大老爺可是前任縣令辭官下來,可別怠慢了。」
明珠顯然禁不住這一嚇,她囁嚅的開口說了名字。
「那你呢?」鄒元重滿意的笑了笑,彎身看著駱泉淨。
出乎意料的,駱泉淨撇過臉,一點兒也沒把他放在眼里。
「回老爺的話,她是新來的妹妹,叫阿淨。」見鄭元重寒下臉,明珠有些焦慮,急急替她回道,手肘甚至擠過來輕輕蹭了她一下。
「你沒听到嗎?這位爺兒不是普通的人。」明珠低語。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若不是拜此人昏庸愚昧之賜,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不想跟這種人渣說話,連拋給他一個施舍的眼神都不屑給,駱泉淨緊抿著唇,自始至終都繃著臉。
對方再怎麼笨,也能從她臉色輕易察覺到她的敵意。
「見了老爺不說話,瞧你個兒不大,脾氣可不小,充其量不過是個歌妓,有什麼了不得的?!」那管家率先發難,耀武揚威的想壓住她。
駱泉淨轉身就走,弄得場面更尷尬。
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明珠又開口了︰
「老爺,今天畫舫里沒場子,您就別為難……。」
「老爺沒問你話!」管家端出官架子,喝住明珠。「-嗦什麼!」
從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客人,明珠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然住了口。
鄭元重負著手,嘻皮笑臉湊向前去。
「小美人有心事?何苦板著臉,讓我老頭子陪你說話解解悶,不用這麼拒人千里。」
「就是拒人千里又如何?」她終于冷冷的開了口,進了船艙。
沒想鄭元重厚顏無恥,她前腳才沾地,他後腳跟著踏進門。
「小美人個兒小,脾氣倒很大,」鄭元重涎著臉,仍是那討人厭的笑。「我老頭子偏偏不識相,今天陪定你了。」
她在船中坐定,表情冷若冰霜,態度上仍不把他放在眼。一會兒,弄得鄭元重臉色也難看了,明珠趕忙走近,卻不知該如何緩和氣氛。
「她不喜歡說話,大人又何必這麼為難一個小姑娘?」
「谷公子?」鄭元重眼一亮,笑嘻嘻的起身招呼。
「我是這教坊里的老主顧,怎麼說姑娘們都是認識的,鄭老爺就給個薄面,別逗她們了,如何?」谷樵生微笑。
鄭元重一怔,小小的眼珠子忽溜溜的在兩人之間流轉,隨後,他色迷迷的笑了。
「我懂了。敢情這丫頭是讓谷公子給包了,噯,這是老頭子的錯,見諒見諒。」
「好說好說。」不知怎地,谷樵生有些歡喜,言語之中竟也將鄭元重的話認了真。不過一瞧駱泉淨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立即打住笑,不敢再多說話,以免真惹怒了她。
他家中四個嬌妻美妾,個個都是出名的美人胚子,論及姿色,駱泉淨雖然差強人意,但說起溫柔體貼,她難得言笑的冷淡更是萬萬及不上了。可就是不知為什麼,越是這樣,她越在那群巧笑倩兮的姑娘中越顯月兌俗,尤其是她那對任何事都喜怒皆不形于色的表情,總是忽遠忽近,又若即若離的挑弄他。谷樵生既著迷,也心亂。
「听到這些話,我還當我是走錯了路,到天仙樓來了。」慕容軒在身後嘲弄道。
「公子爺,」乍見慕容軒,明珠又驚又喜的喊道。不過經歷了幾分鐘,但她真是怕了這位難纏又的官老爺;加上一旁狗仗人勢的管家不時的吆喝,如果下是慕容軒到來,她真不知道對方會做出什麼事來。
「今天可真熱鬧,畫舫上來了這麼多貴客。」
話雖如此,但慕容軒的表情可不是客客氣氣的,他的目光冷冷盯著鄭元重,弄得對方渾身不安。
「棲雲教坊的姑娘賣藝不賣身,鄭老爺逛慣了窯子,不明白這規矩也便罷了,怎麼連谷老板也跟著胡涂了?要是話傳出去,你要姑娘們怎麼想?」
谷樵生心中一涼!同樣是男人,慕容軒那話里頭的含意太明白了。如果有人想動駱泉淨的腦筋,那真的只有自找麻煩。就他所知,只要認識慕容軒的人,就沒有肯與之為敵的。
更有小道傳聞指出,一年前鄭元重因故被摘了烏紗帽,還挨了新任縣大爺不多不少二十個大板子,落得狼狽丟官,這件事也是慕容軒背後策動的。這雖然只是酒余飯後的閑言,但在慕容軒面前,沒有人敢問,更遑論證實這個消息是真是假。
「唱個曲兒來樂樂吧。」鄭元重身旁的管家顯然是沒什麼大腦,也完全不明白慕容軒的身分,他傲慢的指著明珠,見她呆呆的動也不動,干脆抬腳去踢她。
不等葉飛有所行動,慕容軒手中的折扇已經平平飛出,那管家仰天朝後飛去,再狼狽起身時,只見他捂著滿是血的鼻梁,淚眼昏花的嚎叫起來。
「我的話說得不夠明白嗎?還是你這位管家天生是個聾子,听不清楚我話里的意思?」他湊近鄭元重,聲音和煦。
鄭元重怯怯的看著慕容軒,終于明白這兩位姑娘如此傲慢的原因。
老天!出手如此重,她們肯定是慕容軒包下的女人,那麼傳說中棲雲教坊的譚姑和他交情匪淺,還讓他當了入幕之賓,這肯定也是事實了。
見他不吭聲,慕容軒又開口了,這一回近距離瞧見他不怒自威的眼神,鄭元重腳軟了。
「別的地方我不曉得,但棲雲教坊里的每一位姑娘,就是我爹慕容大宇親臨,我也不見得會準他胡來,你不知道嗎?」
他的話只比耳語大聲了一些,卻把鄭元重嚇得朝後一坐,前一分鐘的威風全不見了。
「故意不回話是件不禮貌的事,你難道真沒話要說?」
鄒元重瑟瑟發著抖,一方面心里也忍不住羨慕慕容軒的本事,竟能公然包養這麼多標致的娘兒們。
「慕容公子爺,」他強笑著起來。「在下眼拙無知,得罪了這位姑娘,你大人大量,就別和小老兒計較這麼多。」
「怎麼能不計較呢?我要是今天沒過來這一趟,姑娘們真吃了虧,她們可全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我怎麼跟譚姑說去?而譚姑和我的交情,你就算沒見過,也該有耳聞。你惹惱了她,也就等于和我結下梁子。我不怪你人老糊涂,可你那管家,難道笨得連這點兒道理都算計不清?」
「我我……那慕容公子爺想……想怎麼著?」
「不怎麼著。我說過了,棲雲教坊不是普通的地方,帶著你的狗奴才滾吧,不要再踏入這兒一步。要不,」他突然微笑低語︰「這後果可不像丟官這麼容易了結。」
鄭元重退了一大步,他不敢高喊,顫聲連連指著他︰「是你……真的是你……。」
莫怪他如此震驚!半年前,就在他家莫名其妙出了一批對抗朝廷的造反名冊,當時上頭追查得緊,也不知是誰密告了他,一大群士兵漏夜包圍了他家,還搜出了名冊,他百口莫辯,只得送筆錢打點了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了項上人頭,不過這官位卻是不能再貪戀了。鄭元重一直不曉得得罪了誰,今日經慕容軒提點,他終于恍然大悟。
「慕容公子爺,妹妹今天不太舒服,就讓我替他唱吧。」見慕容軒大動肝火,怕事的明珠不願再生事端,急忙搶著回話。
「都別唱了。」慕容軒大剌刺的坐了下來。「棲雲教坊留不住鄭老爺這等貴客,讓他們逛窯子去吧。」
他托著下顎,姿態仍是那般悠閑輕松。「鄭老爺,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鄭元重一秒鐘都沒多留,像見了鬼似的跌跌撞撞沖出去。他仍然沒有認出駱泉淨,恐怕也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罪了慕容家。
「五姐,」駱泉淨點點頭。「我們也走吧。」
明珠追了過去,對她的行為簡直匪夷所思。
「你不向慕容公子爺道謝嗎?」她問,連谷樵生也錯愕她的行徑。
「我應該嗎?」她反問。
「妹妹,這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明珠忍著性子說。
「鄭元重不尊重我們,那原來就是他該受的教訓,你和我都樂見其成,不是嗎?」駱泉淨反問,明珠一時語塞,竟答不出半個字來。「公子爺只是做他該做的事,如果為這種小事言謝,也枉費師傅和他一番交情了。」
說完,駱泉淨沒回頭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木然的拎起裙擺離開了。
「明珠。」
回頭面對慕容軒,明珠為駱泉淨那番話尷尬不已。
「由她去吧。她說的對,這沒什麼好稱謝的。過來吧,替我燒幾樣小菜,谷老板和我在這等著。」
「是,明珠這就來。」見他沒有因為駱泉淨的話生出不快,明珠松了口氣,急急下廚準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