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許的日子,對唐璨來說,並不是真正的開心。
只為她的心里仍有著結,在沒有完全打開前,唐璨以為任何歡偷都是短暫空茫的。
武天豪的求親令她失去反應的能力,但轉念一想,她其實知道,他就是這樣認真的人。
那天傍晚,來福客棧走進一位客人,長驅直人地朝武天豪落腳的房里推門而人。
那時唐璨正倚在窗台上看雨簾縴縴,听雨聲浙然,偶爾,她會提手去承接紅瓦間翻落的雨水。
身後的武天豪輕輕環住她的腰,陪她賞著雨景,聆听著雨聲,然後拉著她的手去抓那些握也握不住的雨珠子。
還是不言聲,有的只是相視一笑,笑中千般柔情,個中滋味,只有當事人知曉。
即使短暫空茫,武天豪仍相信唐璨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絕對的快樂。
既然快樂,相守是兩人必然的路,對末來他可以不焦不急,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的心。
只是對于她心上的結,他仍在苦思如何破解。
一整個下午,直到黃昏,雨,仍末止歇,唐璨偎著心愛男人的體溫漸漸想睡了。
馮即安推門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情深意濃、春色融融的景象。
唐璨被武天豪的身子踫到後一怔,也眨著眼清醒了。
他們一齊轉頭看向馮即安,門口這個男人,表情傻得可笑,滿眼的疑惑全朝武天豪潑了去。
唐璨先有動作,她起身,拉好略為皺亂的外衣,對馮即安禮貌客氣一笑,從容步出房,一點兒都無難堪窘困狀。
「你比我預估的還要早。」武天豪轉向他,有著跟唐璨一股的自然,都是笑得坦然;而且,在那笑容之中,還有一抹難掩的幸福感。
「那位是……」馮即安仍有些呆滯,搞不清情況地問。
「珍珠耳環的主人。」
馮即安驚喘一聲,奔至門口,唐璨的背影己失了蹤跡。
「難怪看來挺眼熟的;我沒想到你還真的找著她了。」
「坐下來吧!趕了幾天的路,辛苦你了!」
「無妨,正巧到這兒來避避難,也是好的。」
「什麼意思?」
馮即安嘴一撇,走到他身旁把濕淋淋的斗笠擱下,同武天豪望著外頭煙雨暗干家;然後,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整個人輕松地笑開了。
這倒好,老二從此不會再有什麼遺憾了;過去常常看他這麼睹物思人,他心里也亂。
「她也認識我嗎?要不怎麼會沖著我笑?」馮即安問。「……」「怎麼不吭聲?」「三弟!」「晤——」
「大哥最近好不好?」
「老大?你不也听到了?」轉過頭,馮即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而後下意識的捏住下顎揉了揉,才喃喃自語道。「老大現在可是風光得要死!皇上親自頒下婚約,那朱清黎又生了張美得連和尚都要動凡心的臉,笨蛋也猜得出來這結局到底好還是不好。」雖這樣說著,他卻用一種不以為然的態度撇著嘴,然後又揉揉下顎。
「挨揍了?」武天豪這才注意到馮即安下顎那塊淡淡的瘀青,他懷疑是否為狄無塵下的手。
大哥不是隨便對兄弟拳頭相向的人,而且以即安的身手,就算踫到一流的高手,也不會白白處于挨打的局面不還手。
還在疑問當口,當他听見馮即安的喃喃自語,武天豪終于了解了一大半,這家伙八成又揀錯了場合說話。他望著即安,這毛病要再不改改,以後會更慘!
「大哥做的?」
「是啊!這一拳。曙,你瞧,夠狠的!」一听老二難得對他有同情的口氣出現,馮即安放下手,得了便宜又賣乖地換上滿臉委屈之色。
「怎麼會這樣?」
「你問我,我問誰呀?唉!算了,算了,別提了!」他兩手在空中亂揮舞一陣,滿臉不耐。
「清黎郡主……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啊——」馮即安收回手,頓了頓,原來的懊惱忽然轉為失笑,「唉!那女人是個異類。」
「怎麼說?」
「我很難跟你形容她,只能說,她很美,真的很美,比玉如霞,比長樂郡主都好看得多;但這並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跟她相處過,你才會發覺,她的個性才是最吸引人的。」
止住笑容,馮即安朝正在沉思的武天豪俏然挪去,一搭肩,對他挑眉投去邪惡的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現在有了眼前這位唐姑娘,就是有一百個清黎郡主在你面前晃蕩晃蕩,只怕你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嗯!透露一下,你們……到達了什麼程度了?」他的語氣里淨是暖味。
果真是死性不改,武天豪臉一紅,背過臉去咳了兩聲,顯然拿這位結拜兄弟無法可想。
「說話客氣一點,人家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清清白白,是這樣嗎?」馮即安見他那模樣,這位義兄向來坦坦然然,現在居然不敢面對他回答,根本就是默認了;而且,就以他剛進來時,兩人之間那不言而喻的親密笑容,說什麼他都不相信這兩人之間沒發生過什麼,為此他笑得更加放肆。
武天豪眼角白過他的下巴,這次的目光全是譬告意味。
「唉!別火大!我可不想我美麗的下巴上再受一次傷。」立刻,馮即安舉兩手投降,一副知錯必改的樣子,「不鬧你了,我是來確定一下;你真把七采石追到手了,那……李茗煙呢?」
提到七采石,武天豪的心整個蕩了一下。
他始終沒忘大哥在關外交托給他的重任,也沒忘此行一路追來的目的,更不會忘記他向來公事公辦的原則。
他的人雖不在宮門內,但在心中,仍有他的律法。
律法告訴他,唐璨雖是心之所愛,卻也是他必須要交出去的;但……他知道,這己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原本一開始單純的想法,是要把唐璨和七采石帶回狄家堡,但是當他面對她的時候,卻沖動得改變了主意。那時候,他己經在兩者間做了選擇,接著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雖讓他思緒更紊亂,卻讓他更堅定了自己想要做的。
武天豪將手仲出窗外,摘下垂在窗沿的一片碧綠葉子;仿佛,把它當成是自己的命運,原來的一片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緩慢地、緊密地把葉脈枝條揉碎。
就像在他心中所擇,他不會交出唐璨的,早在那一夜,他就把他的命運同她的揉在一塊,如果命運注定要讓他們一起碎,他絕不會逃開。
「老二。」馮即安不再有玩笑語氣,看出武天豪神態的不對勁,他抱胸等待著答案。
「李客煙就是唐璨!」武天豪手掌一展,那支離破裂的葉子紛紛落下。
雖然訝異莫名,但一切事情的疑問都因這句話而變得再明白不過,還需要什麼解釋呢?馮即安知道武天豪猶豫不決的原因了。
看過他對待那顆廉價珍珠的珍愛心情,目睹過他對李客煙超乎常理的態度,馮即安一直清楚知道,這兩個看來截然不同的女人,是怎麼影響了不易動情的武天豪。
唐璨,僅僅為她的個人行為,毀了狄無謙一季以來為堡里所花下的偌大苦心,更取走了七采石,還一路把他們兄弟三人要得團團轉。這件事還沒這麼快了結呢!因為光是老大那一關,就夠令人傷透腦筋,更別提狄無謙那一報還一報的硬漢個性,這一切恐怕是難了結了。
「三弟!七采石我一會兒交給你,回頭讓大哥先送回關外去給無謙;至于唐璨的事,你暫時什麼都別對大哥說,只要告訴大哥,如果他信得過我,日後我一定會親自給他、給無謙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這樣?」馮即安眼晴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武天豪的短短幾句話,就把這最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他。
「對,就這樣!」
「嗯!老二,你想收我的尸嗎?老大根本不听那一套,尤其事關七采石的遺失,你簡直要我去送死!」
「三弟!別再開玩笑了,我現在沒心情。」武天豪不勝厭煩地說。
「別開玩笑的是你,老二,咱們交情一場,你這麼做才是真的說不過去,普天之下,誰能鎮得住老大那顆暴雷,你再這樣的話,我可要生氣了!」他握緊掌頭低吼著,「不是我馮即安有偏見,咱們三兄弟沒回狄家前都還是正正經經、沒病沒瘋的,結果呢?你去逮李茗煙,我跟大哥去救朱清黎,之後就什麼都不對勁了,這全都是女人害的!好吧!你們擇你們所愛,做兄弟的干涉不到這一層!老二二,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子已經走偏了,天哪!」他一手叉腰,一手捧著頭,不可置信地大叫起來︰「眼前這個真的是我從小就認識的武天豪嗎?他會為一個女人犧牲至此?」
「不要說了。」武天豪捏住拳頭,瞪著那一地碎落的葉子。
「什麼不要說了?你不能逃避這些事,你知不知道」看到武天豪愈來愈憂傷的臉,馮即安數落的聲音便愈來愈低,末了他想起什麼似的,一團火氣又冒上來。
「你別擺那可伶兮兮的模樣,長樂郡主的事你怎麼說?難道還要再犧牲我!」
長樂郡主?武天豪錯愕地抬頭,不解地看著馮即安。
走近房門的唐璨在門口猛然收住步伐,她穩住托著茶盤的手,小心地靠上門邊,傾听兩個男人的對話。
「你知不知道,皇上听了九王爺的話,把清黎郡主做主許給了老大,現在王爺那老頭已經在策劃要把你和長樂郡主湊成對兒呢!」
「我?」武天豪指著自己,仍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門口的唐璨,一味捏緊了托盤。
「你也知道朱樂姿那丫頭的脾氣,無法無天,又刁鑽任性,鬧得王府都快掀了,連王爺都受不了,清黎郡主也為此事已經搬進了‘黎軒小築’待嫁;也就是因為這樣,王爺才想到要找個人當墊背,偏偏朱樂姿誰都不要,她心坎里只中意你一個。王爺這一想到你,說你人品和脾氣都是官場上數一數二好的,雖說出身不高,現下又辭了宮,但這些都是小事!只要娶了郡主,加宮晉爵、榮華富貴是理所當然的事,在樂見其成的情況下,他當然會想法子如那朱樂姿的願!」
「你不覺得,這實在太荒謬了?」听完馮即安的話,武天豪偏著頭,難以置信地問。
「誰教你那一陣子在京里,老是對人溫溫和和的,說著笑著就避開了去,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那朱樂姿當與然以為你對她有意思。老二,你到底要怎麼樣?總給我一句話吧!」
「什麼怎麼樣?」武天豪听懂了,惱怒地-揮袖,這下子他是真的生氣了,唐璨的事還不夠他煩嗎?怎麼連毫不相干的王爺府都要扯上他?
他根本就不喜歡那個動不動就拿權勢壓人的朱樂姿,溫文微笑,是他對女人一種習慣性的禮貌態度,再說他從沒說過什麼明示、暗喻之類的甜蜜話,朱樂姿喜歡他,只能說她會錯意,搭錯線,干他什麼事?
撇開這點不說,武天豪最氣的是馮即安,打小便一塊兒長大,難道還不了解他的個性?
他和狄無塵,還有馮即安,芋人都有個相同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不喜歡跟那些拉雜瑣碎的名利權勢畫上等號關系。
「我還能怎麼樣?這麼無聊的事也要告訴我,你茗是真想加宮晉爵,這種機會讓給你好了,我不要。」
「讓?」馮即安大叫,「有沒有搞錯,朱樂姿喜歡的是你,她希望的駙馬人選也是你,這干我什麼事?我只是個傳信人,要不要還得由你去跟王爺說!」
「別鬧了,我才不做那種無聊事!」
「老二,這不是無聊,只要你去說一聲不喜歡,九王爺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其實啊,這女人是會變的,別看眼前的朱樂姿,尖牙利嘴地不討人喜歡,說不定婚後她奉你為天,性子也大大轉變,人呢,是溫柔如水,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呢?」
後頭這些對武天豪毫無意義的話,庸璨全接收了進去,拖著沉重的步伐,她腳尖用力磨擦地板,失神地走開了。
朱樂姿……這位長樂郡主……王爺府里最受寵的貴族千金……她唐璨有何資格去比過人家?
面對她這打一開始便篤定知道的結果,唐璨撇開自己最不服輸的尊嚴,因為這明是她早看清的事實,但誰教她這樣愛他!誰教她偏偏卻又配不得他的愛!
唐璨在樓下呆坐了好久,直到夜色深了,直到武天豪從身後柔柔地攬住她的腰。
「怎麼不在房里待著?」貼近她柔軟的身子,武天豪像一只蜂,貪婪吸著她身上的香。
「不想待。」她說,神情有些悶悶不樂。
「生氣了?」
「怎麼……」她看著他,才驚覺那位「長樂郡主」讓自己表現得反常了,「我沒有生氣。」唐璨站起來,很快掃舉步跨梯上樓。
武天豪跟著進房,點亮蠟燭,他看著唐璨坐在床沿,手肘斜倚,眼底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外頭綿綿不斷的小雨。
久久之後,唐璨在寂靜之中傳來一句。「怎麼不去陪你三弟?」
武天蒙說完,輕輕坐在她身旁,「他走了。」
「走了?」唐璨心頭隱隱有些不對勁,這個馮即安來去之間似乎太詭異了。
「嗯,京城里待得慌,他來看看我,順便喘口氣。」
「那……怎麼又要急著走?」
「不好打擾我們。」他盯著她望,飽滿的唇角笑柔柔的。
「你……」不知怎麼,她為那話里的隱隱含意羞紅了臉,這人哪,她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真壞!」她輕捶了他一下。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在氣什麼嗎?」握住她的粉拳,武天豪輕聲問道。
「我真的沒有生氣,天豪,我真的沒有。」她耐著性子,軟言地想解釋,稍後卻以幽幽嘆息做結尾。
「那為什麼不開心?」
「因為……因為……」
「嗯?」
「我只是很討厭自己。」她別過身子,垂下頭低喊著。
听出話里的不對勁,武天豪把身子朝她移去,攬著她,把她的手握得好牢。
「別這樣。璨璨,你沒理由討厭自己,我也不許你說這種話。告訴我為什麼?」
「天豪……」她喚了一聲,仍是意態闌珊。
「我想多知道你的事,難道……這樣也不可以?」他堅定地望著她。
她又嘆息了,回過身,充滿憂悒的眼神有如小舟,一下蕩得好遠好遠。
「九歲那年,我隨著干爹投進了楊家班,八年多的歲月翻來滾去,戲台下看館們愛看什麼,咱們就演什麼;台上唱的那些曲兒,念的那些詞兒,說的那些世俗男女的喜怒哀樂、悲歡歲月,對我而言只是一樣謀生工具。」她嘴角泛出冷嘲的笑,回眸望他,兩眼卻全是滄桑無奈,「十歲那年,跟著班子里師傅開始學唱戲,我記得,那一首《清平樂》我怎麼也背不上口,掌心、腿上連連挨了師傅好幾下打,惱我是塊木頭,說我沒吃這行飯的才情。我當時,只是看著拉胡琴的干爹,但他避開了臉,不吭一聲,我死命忍著不敢哭出聲;直到夜里,干爹偷偷帶著藥模進房來,他倚在床邊,只是沉默著替我上藥。後來,我才看清楚,他整晚都沒睡,紅著眼替我揉著傷。接著,不知怎麼地,第二天就開竅了,什麼。離腸婉轉,瘦覺妝痕淺。飛去飛來雙語燕,消息知郎近遠……縱然一點兒都不懂那種心情,我卻能照著師傅的話,全背得滾瓜爛熟,把意思唱得細膩,把眼神做得幽怨。起初心頭仍然有些別扭,到了後頭,就完全麻木了。試想,一個連感情隨時都能作假的女人,能不厭惡自己,痛恨自己嗎?」
「璨璨!」聞言有些心疼,武天豪攬腰環住了她。
唐璨側然一笑,身子倒後朝他懷中靠去。
她不再拒絕他的溫情相慰了,然而,在他清新又干淨的氣息中,某些東西卻在這種體熱下被催化開,開始掙扎,那一夜不曾細想過的沖動行為漸漸被沉澱得清楚了、明白了,伴隨這種干淨到近乎透明的感覺而來的,竟是一陣又一陣的……心痛!
因為……這個男人不屬于她!
他清澈如天,潔淨似水!而世俗濁濁紛紛,那泥沼般的風風雨雨不會讓她攀上去的。
就算濺起泥花近身,他不在乎,她也不要害他!
長樂郡主……那是什麼樣的女人呢?王族出身的女子想必都有分高貴的氣質吧!茗說驕縱,也是王孫貴族所能擁有的權利!
最重要的是,她什麼都不能給天豪。她是個賊,將來更可能是個殺人犯,天豪跟她一起,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執拗倔強,要強的獨立和冷淡,任何男人都不會鐘情這樣的女人!
忽地,唐璨握住胸口。不,她不能想,就任由這些含糊帶過罷了,她的人主只是-場戲,戲中的真情只有她徹底明白。
只有干爹為她築的夢想才是真實的!
「在狄家,是我第一次扮演自己。雖然名字不是自己,妝上的臉也不是自己,但卻是完完整整,沒有做作,也沒有虛假的唐璨。」
她慢慢地說著,像要表白什麼,帶點慎重,又有些警戒;她長于演戲,但並不擅解剖自己。
上方有半晌的不吭聲,武天豪貼著她的臉不再微笑,凝重的神色及至指尖觸及她發際額邊的那道疤痕才緩緩淡開。
「我知道。」武天豪仍在感覺那凹下的一條小痕,想起當時在馬房外,她將手覆在額上時,那堅定而且完全沒得商量的眼神。
「天豪?」
「嗯。」他摟著她,「那時候你不該忍的,不該這麼勇敢,不該跟我說那種自暴自棄的話。你就是把自己扮演得太好了,不哭不鬧,不怒不叫;你的深沉……連即安都感覺到不對勁!」
「他?」
「不要看他總是聒聒噪噪地沒半點分寸,事到緊要關頭,他看事情比淮都還雪亮。」
「他也看出我的不對勁?」庸璨撥弄著簾鉤,有些心驚膽跳。
那麼,自己能得手是幸運了?如果天豪沒有為她撿鞋,讓她意識危機而緊急撤離,她會有多少機會?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離開狄家,是你逼我逼得太緊,不能怪我——她心里想為自己辯駁,無奈卻開不了口。
感覺在傷痕上移動的手指變得僵硬,唐璨捂住嘴,依舊是沉默。
在她的戲台子里,一開始就注定是沒有夢的。
風……還沒有把落葉給吹散盡嗎?風……還沒有把她的心給吹冷透嗎?
有沒有那種發展的可能,讓他們對彼此都徹徹底底地絕望?
「記得咱們相遇的那一天嗎?」忍著那股難受,她軟言問道。
「嗯……」武天豪避開她濃厚的發香,含糊應著。
「雲聚散,月虧盈……」她仰頭背著他咬牙一笑,含淚把她的心情明示。「海枯石爛古今情。鴛鴦雙影江南岸,腸斷枯荷夜雨聲。踫見你的那一天,我忽然……才明白了那種心情。」
武天豪再也無法言語;那短短幾句詞,已把她的心意婉轉道盡,她——直有的驕傲、她一直不說的深情都坦白了。
「是不是很傻?」見他仍沉默,唐璨吞下喉頭的硬塊。
「不!」
你傻!難道……我就不傻嗎?璨璨!璨璨!他心里在狂喊,下意識地把懷中的唐璨摟得更緊。
「你以為我是始亂終棄的那種人?」
「不!」她搖頭失笑,笑容帶點悲涼,「只是……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和我做主的。」
「我只有一句話——嫁我!任何事,我們一起擔!」
「我不能,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那又怎麼樣?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心里大叫著,在他面前,卻只垂首撥弄著裙擺,「不怎麼樣。」她說。
「到底是什麼事情?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璨璨!」
「不行!天豪,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答應過我不問的!」
「那要什麼才算是我們的事?」他低低地喊叫出聲,帶著受傷的尊嚴,「璨璨,我己經放開一切了,就是為了等你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天豪,我真的不能,我沒有機會再錯第二次!」她愁苦萬分地叫道。
「既然這麼沒有把握,為什麼不能讓我幫你?」他再度逼問她。
猛地,唐璨用力推開他,跳下床,她直視著窗外瀟浙浙的雨滴,咬著唇倔強地不說話。
「璨璨!」他終于吼出聲,總是輕環著她的手不再溫柔,而是開始搖晃她,「說話!你說話,不要淨拿沉默對著我,我沒這麼好打發!我要幫你,我要幫你!你听到沒有?」
「因為我再也輸不起了。」自他的搖晃中驚醒,她悲哀地盯著他,很是慘淡。
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水落在他黝黑的手臂上,幾乎燙傷了武天豪。
來不及去盛接,接著另一顆淚珠又跌碎了下來,攤流在他手背,開成一朵淒艷絕美的花。
武天豪從來沒看她哭過,璨璨藏在深沉性格下那不服輸的驕傲和倔強是不允許她這麼做的;如今她卻哭了!哭得這麼無聲和壓抑,哭得這麼無助和痛苦……
「我沒有勇氣再去賭了,我輸過一次,很慘,幾乎讓我羞愧得要自殺;可是事情沒成功以前,我絕不能死,也絕不能放棄……原諒我,天豪!請你原諒我!」
「至少……-……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情!」他嚇到了,擁著她的手雖微微顫抖,但他仍不放棄逼她坦白。
「你能答應我不插手嗎?」
武天豪點點頭。
打開包袱,唐璨顫抖地抽出一塊小小的帕子。
打開那塊手絹,令武天豪驚心動魄地看見,潔白絹子中央那凝成暗色的血跡,以及中央那截枯骨,枯骨上是枚瓖著翠玉的戒指。
「這是——」
「我干爹的,他們毀了楊家班,把他帶走,給關在牢里,逼我去偷狄家的七采石贖人。頭一回,我不信邪,仗著自己有點功夫底子,心里又牢記著地牢的出人口,我成功地闖了進去,然而卻撲了個空。他們早把爹換了地方,我此舉無疑是蔑視他們的威脅;于是他們砍下了干爹的小指頭,差人送來,就是警告我別輕舉妄動。」
她喘口氣,定了定神,又繼續說道,「他們太狡猾了,我不得不照著做,你不知道當我看見這條染血的絹子,心整個都碎了!他們居然這樣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干爹……他根本不需……不需要受這種罪!」話到最後,她掩著臉泣不成聲。
「他們是誰?」武天豪咬著牙,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要幫她,就絕對不能受她心情影響。
「曲家,野州第一首富。對狄家堡跟朝廷交易時所獲得的優厚利益,他們早就想聯合江南一帶的富賈,取而代之。」
「這跟你又有什麼關系?你跟他們有什麼瓜葛嗎?曲家大費周章地抓走你干爹,逼你取石,這說不過去。」
「他們以為我辦得到。」對這答案,唐璨拭去淚,忽然連連冷笑,笑中甚是輕侮。
「你的確是辦到了!」
「想知道什麼原因?天豪,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一個普通戲子怎麼會易容術,又怎麼會有武功底子?這些懷疑藏在你心里有多久了?你從來不問,這又是為什麼?」
他定定看著她,「你該知道的,我不問,是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垂下眼,又出現那種充滿侮蔑的笑。
「因為我是唐阿喜的女兒。天豪,听過這個人嗎?十年前偷遍大江南北,來無影去無蹤的。妙手神偷,唐阿喜——」
「唐阿喜!」他驚訝地重復。
她點點頭,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兒,跟了他八年,那時年紀雖小,但易容術這把戲根本難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學不好,他就叫我記在心里,要我日後背著人拿出來常常練;這些東西,他在斷氣前,盡數都教給了我。」
武天豪不敢出聲,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當殘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著他的手,深吸了口氣,強作開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這麼對我說的,說這是他活該應得的報應,他只是抱歉,讓我這麼小就失去了照顧;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便跟了干爹,從此隱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听完了,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來隱姓埋名並沒有什麼幫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兒……哪兒也躲不了!」
把她緊緊地攬在懷中,武天豪閉上眼,深切感受到當年一個小女孩失去親人的折磨與心傷。
「我抱歉,曾經那樣逼你。」
「職責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淚,搖搖頭。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為此好過些。
「答應我不插手嗎?」
「但是,你一個人能應付他們?」他摟著她體恤地搖著,語氣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讓我幫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月兌離他的懷抱,激烈地拒絕。「我不能允許干爹再受到傷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著頭,她痛苦難持地叫起來。
「璨璨,看著我!」他一次一次輕撫她的臉頰,抹去她斑斑淚痕。
「別說了,我做不到!」她想推開他,武天豪卻末動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這一刻她多氣他呀!好氣他說對了,好氣自己的確是相信他的!
「你保證……他不會再受傷?」她疑懼地問。
「絕對不會。」他充滿信心地對她微笑。
「曲承恩是很小心的人,此事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出面見過我,代他出面的是曲展同,曲家的大少爺。」
「有沒有可能,這件事單純是曲展同策劃的?」
她搖頭,表情忿恨,「那不干我的事,踫了我爹,他們就該死!」
那就是唐璨原來真實面目嗎?武天豪凝視著她忿怒怨毒的眼神,這一刻她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手,沒有冷靜的思考。他想到那截干枯的指骨,又思及唐璨方才在他面前慟哭的模樣,募然,他明白唐璨對于愛的那分內斂和專情,從來就不輸給他對她的。
陳阿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他似乎是唐璨這世間最最在乎的,能讓唐璨如此死心塌地,想到這里,武天豪的心竟有些許的發酸。
這種感覺簡直是無理取鬧嘛!他竟然妒嫉一個老人?如果有一天,他能讓唐璨這樣深意相待,定會死而無怨。
就在那時,倏然,他完全解開了自己一直掙扎不已的結,原來全是隨著心里那分盼望突然涌來的心悸感。
「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敬愛你干爹。」他輕柔地說。
把視線從空茫的仇怨中拉回,唐璨看著他,那容顏瞬時柔化成了水般。她倚著欄桿,兩眼俱沉醉于往事中——
「沒有人能衡量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八歲那年,我親爹把我托給他,從此干爹全心全意照顧我,他是個老實木納的莊稼漢,不懂江湖恩怨,連被人冤枉了都不知如何辯駁。他只知道我親爹救了他,他拼死都要讓我周全,其實……」她笑了笑,臉上有心疼,也有無奈,「他比當時八歲的我還不會照顧自己,不知冷不知熱的,成天還把我掛在心上,他哪里把我當女兒看,他其實疼我、供我就像個祖宗似的。有時連我都看不過去,還會管他說他幾句,他也只是笑著順了我的意,說我像他當年老家的媳婦兒春玉。」嘆了口氣,她喃喃道。「可惜他受冤流放的那些年,老家淹了一揚大水,春玉干娘不知到哪兒去了。後來咱們爺倆進了戲班子,一邊藉著走江湖方便找人,一邊躲掉我親爹過去招惹的仇家。我一直盼著能快點找著干娘,這麼一來就可能月兌離班子,去做咱們一直想做的夢。」
「夢?」
「嗯,我也有夢想的。」她微微一笑,兩只小手交握著疊在顎下,眼里閃著歡喜自得的光芒,才一下子,她的煩惱全拋卻了,那模樣伊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其實也沒什麼,對多數人而言,這個夢很卑微的,我希望和干爹、干娘住在山里,蓋間小茅屋,有塊自己小小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樣的表情他只見過一次,就在狄家的馬房,他對「李茗煙」開始有更深一層的感覺,也是從她驟然無防備的笑顏而起的。
在腦海中勾勒著那幅畫面,武天豪回憶起她只看過一遍便默下的曲兒。
一溪流水水流雲,兩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閑身,拖條藤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簾高掛,高桂在楊柳岸杏花村。
武天豪愛憐地望著她,他托著下巴微笑地想。他永遠也看不夠她的變化!
「我爹帶著我跟著楊家班走遍大江南北,不管台上再怎麼風光,仍抵不過咱們爺倆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的心願。老爹說,只等他一找到娘,咱們就找個清靜無人的山里,快活、淡泊地過日子,築個簡簡單單的茅草屋子,只要能遮蔽風雨就夠了;屋子邊上呢,要有幾株老樹,長得很高很大的那種,因為高高的樹梢才能把太陽啦,月亮啦掛起來,然後濃綠的枝葉撐開一地的清涼樹蔭。我告訴阿爹,要在對門的山坡上養些小羊、小牛啦!我可以當個牧童,每天……」
突然警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唐璨緊急收口,她不該說這麼多的,山村野叟的夢想,哪能比得上那些富貴榮華?
「天豪,你有什麼夢想?」話鋒一轉,她的笑像水墨,潑得他從恍恍惚惚回轉到真實。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錯愕。
「對呀!你有什麼夢想?」
我渴望你山里的小屋有我,我渴望你能讓我陪在你身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陪你生生世世。他不假思索地在心里大喊著。
自小以來,他一直是一個人,七歲被師父帶上山,認識了活潑開朗的即安,從此一道走的路上雖不再寂寞;但他知道,在心底深處,一直有一部分是完全空白的。他曾奢求著,想擁有一分能讓他覺得心滿意足的溫柔,在關內、關外跨足黑白兩道的生涯里,他不是沒踫過;然而,總是少了那麼一點點能讓他心悸的。
「天豪……」唐璨疑問地望著他沉凝而思的臉。
抬眼,他臉上笑得極為細膩溫存。
「過來。」他招招她,輕輕將她帶進懷里,貼著那茉莉香味,武天豪痴痴地笑了。
他要的那一點點就在這兒,在他懷里,讓他的心是三月的春雷,悸動又欣喜。
但是,在他未幫她把陳阿文救出曲家前,他不願對她承諾什麼;即使心中早下了決定,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他答應過她,不再給她增加心上負擔,暫時,什麼都先別提吧!
「天豪!」
「嗯哼?」
「你怎麼啦!」
「我喜歡這樣抱你,感覺自己就像一座山似的。」
「嗯!」她依著他,難得有的快樂整個沉澱,為什麼他不說話,他難道不知道,她好想好想分享他的夢!
男人的夢……她想著,整個人忽然落寞了,說完了夢,她就該回到現實了。男人的夢有什麼好懷疑的,不就像馮即安說的那樣——加官晉爵,飛黃騰達!
可惜,她給不了他……
「怎麼啦?」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武天豪小心翼翼地問。
「晤……」她抿抿嘴,很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還能再說什麼呢?「我的夢想很幼稚,沒什麼好提的。」
「璨璨,也是因為有夢,才有希望,不是嗎?」
「也許吧!不說這些了,我干爹的事怎麼辦?」
「讓我去跟曲家談交人的事。」
她抬起頭,「你……願意將七采石交給他們?」
「為了救人,也不得不這麼做了。」他沒有猶豫為難之色,要不是確定自己是清醒的,唐璨幾乎要以為他在說笑。
但武天豪不是馮即安,他說一是一,他不會說笑,更不會拿她爹的事當兒戲。
「狄家——」
他掩住她的嘴,「沒關系的,救人要緊;可是你要答應我,讓我出面談這伴事。」
「天豪?但……他是我爹!」
「璨璨,上回你輕舉妄動,已經害得你爹失去一只小指,由這里可以看出曲家根本不在乎你爹的生死。讓我先到曲家,去確定他好不好,再拿七采石去換人。」
「但……這沒道理……」
他嚴肅地搖頭,「以你現在的情緒,完全不適合和曲家接觸,你對他們恨之人骨,巴不得殺之為快,你確定見了曲展同還能像在狄家臥底時那麼冷靜?你做得到嗎?璨璨。」
「我……我……」她別過頭,緊咬著下唇不語。
「璨璨,相信我。」他肯定地說,堅定的下顎輕昂著,充滿了信心。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