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今夜之後,他便人財兩得了。
男人抬頭打量前方那座宏偉的雕樓,然後自懷里抖出一塊汗巾,蒙住得意的笑臉,順著早縛在三樓的繩索,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
想到好事將成,他一顆心就像褲襠里的色欲,高漲到無法按捺。
上了三樓,男人躡手躡腳的拉開窗戶,跳進房里;透著薄薄的月光,依稀可見眼前矮床上,在軟紗薄帳後躺著一個女人,其間輕柔酣聲,隱約可聞。
搓著繃緊的褲襠,他猥瑣的褪去上衣,一臉猴急樣,只等掀開薄帳,就要一撲而上。
一簇燭火毫無預兆的亮起,接著自他身後傳來一聲低低輕笑。男子大驚,急忙轉身!
燭光掩映下,那名斜倚小桌、輕托臉頰的女子正並腿而坐,仿佛是早早就等在房里,那表情似笑非笑地望著這夜半闖入的不速之客。
憑心而論,女子長得並不出色,勉強只能稱得上是五官清秀;但不知怎麼著,在這樣的昏暗夜里,就著那微弱火光,卻襯出她特別引人注意,尤其是繪在左臉上那朵清艷的桃花,更為她增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嬌柔。
「我……呃……久姑娘?」男子張口結舌,一分鐘前的色欲和惡念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左右張望,如果他想得手的女人就在眼前,那麼,躺在床鋪上熟睡的人又是誰?
他警戒的往後退,小腿撞上床鋪,還沒來得及轉頭,只瞥見寒光乍現,一柄短劍破帳而出,牢牢抵在咽喉上。
順著劍柄望去,握著劍的,竟是個比微笑女子還要青春貌美的小姑娘,體態圓潤,卻不顯痴肥,揮劍的動作甚至比一般男人還來得靈活敏捷。
「夜半偷香的滋味如何?王老板。」被喚作久姑娘的女人仍是笑容可掬,但細長的眼眸卻如婢女手中的短劍,寒意森森,半點笑意也無。
「久姑娘,我……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死老頭、糟老頭!白日見你人模人樣的,沒想到也跟那些色胚一樣,一肚子壞水,背著人淨干些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揮著短劍的婢女清兒沖著王宗便是一陣破口大罵。她可沒有主人的好耐性;這些日子,不定時在三更半夜被些臭男人壞了睡眠,脾氣能好到哪兒去!
「在……在下是心儀久姑娘的美貌,沒……沒別的意思!」
「還有嗎?」清兒斜睇著他,滿臉不屑。
王宗很想再說些什麼,以表誠意,可喉頭上冰涼的劍刃貼得這麼緊,他的腦袋瓜實在擠不出任何文采,只任豆大的冷汗如雨直下。
「你是第二十三個。」岑久說道,突地插進兩人之間。
「什……什麼意思?」听出她話中帶著詭異,王宗突然嚇得面無人色。
也難怪他這麼害怕,這個叫岑久的姑娘,年方二十六,年紀雖輕,但在秋水縣里,卻是個出名厲害的女人,會想出什麼法子治他,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他總算明白,為什麼住他隔壁店里的何掌櫃,會在過了某夜後,落得一頭一臉的傷,但逢人問起,卻始終三緘其口。
原以為以他那逛遍秋水縣所有妓院所練就的好功夫,能輕易擺平一個未經事的黃毛丫頭,現在,王宗只怨自己太過輕敵。
正懊悔著,沒防清兒手上的劍柄往內一扣,狠敲了他腦袋一記,痛得他哇哇大叫。
「笨!這樣也不懂。咱們姑娘的意思是,這半年里,你是第二十三個模上醉仙居的臭男人!」清兒罵道,瞧她年紀雖小,出手可一點兒也不心軟。
「久姑娘年……年輕貌美,小人實在忍不住傾慕之意……」
「這話已經說過了,換點新詞兒吧!你怎麼不干脆直說,是貪圖咱家姑娘的醉仙居呢!」說著,清兒舉起拳頭,又重砸王宗的後腦勺兩下。
「你們這些死男人、臭男人,一個個全不是好東西!咱們姑娘是什麼人物,豈會著你的道兒?想要醉仙居,你干脆去死吧!重新投胎去還有機會!混蛋!」
「久姑娘,你大人大量,原諒小人!」在這胖姑娘的拳打腳踢下,王宗全無招架之力。他開始抽噎、痛哭、哀嚎,眼淚鼻涕流得一塌糊涂。
「清兒,如果打夠了,就帶他出去吧。」岑久攢眉,似乎不勝這般吵鬧,一揮袖,連訓斥的話都懶得再說。
清兒領了命,一路把王宗連踢帶踹的帶出去了。直到門掩上,岑久的眉心才舒展開來。
那王宗雖有些拳腳功夫,但她並不擔心;清兒出身武林世家,身手好得不得了,之前那二十多個意圖染指她的男人,也全給清兒整治得死死的。
不過,這種讓一般姑娘家提心吊膽、接二連三夜不得眠的日子,還真是讓她厭煩死了。也許哪一天,她真該狠下心腸,放手讓清兒公開整治他們。
不施點狠手段,是不會讓那些男人覺醒的。
洛陽,醉仙居。
天空才微微透著一點兒曙光,岑久便醒了;半眯著眼楮,睡意已去,但整個人仍是懶洋洋的賴著被子,不肯起身。
這天的新開始,真有些不一樣呢!她嬌懶的埋進被窩里,腦子里充塞的全是昨夜的夢。
昨夜她夢見一個小小嬰孩,揣在懷中,手腳不停的掙動,張嘴聲嘶力竭的哭號著;她記得的哭聲是如此真實,雖然那五官印象模糊不清。
給那王宗擾了一晚,竟還能做這等怪夢,真令人意外。
想著,她的唇忍不住揚起一個柔媚的笑。
就在她清醒後,竟有些不情願了,那麼生氣盎然的哭聲,多惹她心憐呀!
岑久輕撫胸口,某個意念猛然在心頭迅速形成。她忍不住綻齒一笑,雪白的素顏,突然成就了一抹嬌艷的風情。
揣想之間,她的心情越來越愉快;半炷香後,清兒進了房來,揚聲喚她,順手把房里的竹簾卷上;亮晃晃的陽光泄了一池;她才翻身下床。
「姑娘,您該下樓了。」清兒打了個呵欠,捧著茶到床邊待候漱完口,才遞上濕絹布讓她擦臉。
換了衣裳,坐在梳妝鏡前,岑久取了眉筆;對著菱花鏡,在左臉頰細細繪上一朵桃花。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
「昨兒夜里那個王宗……」
「清兒打了那人渣一頓,還浸他一頓好大桶的餿水。」一提到王宗,清兒困盹的神色頓時消去,她眉飛色揚,為岑久扎發的梳子也擱下了,就只差沒手舞足蹈的跳起來。
岑久冷靜地落下最後一筆,這期間,她只在听到餿水那兩個字時,稍稍皺眉。
這個清兒,長相好,身段好,拳腳功夫也算利落漂亮,獨獨就是生壞了一顆腦袋,無事不惹,遇事不怕事,這樣的沖脾氣,不知讓岑久暗地為她操了多少心;所幸,這丫頭對岑久還算忠誠,叫她往東,就絕對不會背著岑久往西去。
不過有時候,岑久還是難免困惑,娘從哪兒給她找來這麼個怪人當貼身保鏢。
「姑娘,您在想什麼?」
「你以為,我在想什麼?」岑久嗔她一眼,拾起她扔下的梳子,對鏡梳齊了一束長發。
「清兒才不猜呢。瞧姑娘眼楮這麼一轉兒,可就變了幾千幾百個心思呢,就是老夫人在世,親身來瞧,也不見得能說得準。」
她輕哼一聲,對這番恭維,不喜亦不怒。
「姑娘呀,這大半年來,給那些臭男人一鬧,咱們都沒睡頓好覺,您真該听听清兒的建議,狠下心來,一次絕了那些人的壞念頭。」清兒叨叨絮絮說著。
岑久壓根兒不想問她的意見;倒是清兒,見她不說話,又嘟嘟嚷嚷的說了下去
「下回再逮到男人,您也別讓清兒在他膀子上刻字警告啦!我大字不識幾個,來來去去,不就是那麼兩三四嗎!不過,這差事兒還真比舞刀弄劍還累人呢!姑娘呀,您就狠下心,花點銀子,在醉仙居外起個高台,招來秋水縣所有鄉親父老,咱們就地閹了那人渣。要不,也公開在他背上打個幾鞭,您說這著殺雞傲猴,法子好是不好?」清兒喜孜孜的問。
終于等到清兒把話說完後,岑久才對她投去警告的一瞥。
要真這麼公然動用私刑,不出一日,朝廷便會撤了她醉仙居的生意,饒家三代的招牌也要就此毀了。她懊惱地想著,卻又懶得開口。
「姑娘,清兒也拿這事兒問過曉緣,她雖沒稱好,可也沒說不好哇!」清兒振振有辭,愈說愈興起。
「清兒。」她喚道,突然吐出一口長氣。
「怎麼,姑娘答應了?」清兒喜孜孜的湊上前。
微笑之中,岑久一彈指,敲中清兒微俏的鼻梁,疼得她齜牙咧嘴的原地亂跳。
「你不幫我梳頭,就叫曉緣來,別在這兒羅羅嗦嗦的。」岑久斂住笑,靜靜的說。
清兒撫著鼻子,噘起嘴,不吭氣的走了。
岑久起身,走近窗戶邊;她的房間是醉仙居三層樓中,視野最好的一間,緊臨秋水縣最大的一座運河碼頭。
每一天的黃昏,從醉仙居酒窖出品的好酒,都會在這里運上官船,乘水路,于隔日清晨運抵皇宮。
眼前大舫小蓬,官船民舟,黑壓壓的一片並排在碼頭邊,販魚肉收漁貨的,賣雜貨買雜糧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聲鼎沸,吆吆喝喝的好不熱鬧。
岑久最喜歡在閑來無事時,隔空遠遠揣想著那些聲音。她常常想,如果哪一天,她能放開醉仙居的繁瑣雜事,去過一天販夫走卒的日子,那一定會非常不一樣。
清晨的朝陽映在她雪一般的肌膚,襯托出她臉上新描的花鈿,更加瀲灩醉人。
只有貼身丫頭才知道,她這個秋水縣人人皆知的桃花妝,其實不得已的成分居多。嫣紅顏料下,是她打從出生後便跟隨不去的斑斕胎記。
承襲父親岑有金營商的血統,亦有母親饒富娘處事的干練,聰明慧黠如她,對這個拖累容貌的胎痕,卻是無法可想。
也可惜,世上就她一個岑久,不能劈成兩半,稱了兩家心意。
岑久下意識輕觸臉頰,眼里不再愉快,反而多了些惱意。
有幾年了?這個問題始終沒法解決,想得深了,就只痛恨上一代的爛攤子,為什麼要丟給她來收拾。
三十多年前,岑、饒兩家的聯姻,至今仍是秋水縣里津津樂道的大事。一是縣里規模最大銀號的單傳男丁,另一則是朝廷御封釀酒廠的獨生愛女。
兩家皆是秋水縣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各在其領域居于領導者地位,但卻面臨相同的問題——人丁單薄。對有錢人來說,這可是相當大的致命傷。
在兩家婚事議定後,岑、饒兩家老一輩的,無不希望岑有金和饒富娘這對璧人,能在財富與勢力相結合的強大背景下,多多開枝散葉,好承繼發揚兩家的百年基業。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捉弄人,婚後的饒富娘,雖然也曾爭氣的為岑家生了四個兒子,但這四個兒子,沒一個活過五歲;不是虛弱夭折,就是意外而亡,獨獨排在最後這個見不得人的丑女兒岑久,在兄長早天的陰影下,頑強的存活了下來。
丑歸丑,但饒富娘從沒嫌棄過她。也許是唯一的女兒,也許是作娘親的歉疚,當岑有金百般嫌惡岑久臉上那塊胎記的時候,總有個溫暖的懷抱會無私地接納她。
饒富娘為她命名「久」字,便是要她久久長長、長命百歲,別像上頭四個短命的兄長,無緣在這世間多作停留。
當岑有金以子嗣之由再納新妾,性格剛烈的饒富娘自然不能忍受跟別的女人分享丈夫,夫妻情分就此決絕;心碎的饒富娘便帶著岑久回到了醉仙居。
從此,岑、饒兩家老死不相往來,她也被母親當成醉仙居的唯一繼承者,教養成人。
命運的造化煞是奇妙。多年後,當岑久站上醉仙居,接掌一切後,常有這樣的感觸。
在岑久及奔之後,十年來,說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門檻,可是岑久始終無動于衷,饒富娘亦不介意。或者是自己的經歷,讓饒富娘相信天下男人盡不可靠的說法,即便在臨終時,也沒要岑久許諾什麼。
一個女子,抱獨身,卻財富做人,長期處于這種情況,難免讓秋水縣某些想不勞而獲的男人有了錯覺,以為只要能佔有岑久的身子,就算拿不到醉居,以岑有金的地位,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這種說法雖然有些缺德,但就生意的角度來看,卻是樁一本萬利、穩賺不賠的買賣,無論如何總少不了什麼好處;也因此,秋水縣里,只要是男人,都想摘下這朵瓖金的桃花。
「久姑娘。」另一名婢女曉緣低柔的聲音響起。
「進來。」岑久中斷了思緒,坐回鏡前,表情仍是一派閑定,仿佛就算天塌下來也擾不了她分毫。
「宏少爺過來了。」曉緣說道,拿起梳子,利落的替她梳了個漂亮的單鬟髻。
這曉緣跟清兒一樣,也是容貌清麗、體態圓潤的姑娘。不同的是,曉緣卻是能文不能武;幾年前岑久見她辦事利落、性格沉穩,頗有自己處世的味兒,才把她收在身邊。
隨身跟著兩個容貌、身段皆比自己出色的丫頭,一般的姑娘早就想法子趕人了,但岑久從不以為意。
她的想法原就不比一般女子,也許這便是她能把醉仙居經營得有聲有色的緣故。
「招呼他到偏廳坐,你忙去吧。」
£££
推開珠簾,岑久走進廳里,袁秀宏從座上急急站了起來,帶著笑,滿臉愛慕的迎上去。
「久妹子。」
她點點頭,連個笑容都吝于給。
惹她心煩,讓她為難的問題便在這里。
說來可笑,當年岑有金為了納妾之事,跟饒家決裂,為的也是後代子嗣。諷刺的是,岑家花了大把銀子納進三個年輕貌美的小妾,居然連個子兒都孵不出來;多年後,岑有金終于死了心,倒是想起了還有岑久這麼一脈骨血,于是便差人過來,想把岑久要回去。
想當然爾,依饒富娘的脾氣,根本不可能放人。岑、饒兩家本有宿怨,這會兒為了繼承人的事,更是爭吵不休;兩人也曾鬧上官府,偏偏兩家皆是秋水縣的望族,官老爺懦弱,誰都不願意得罪,案子自然不了了之,但這個死結卻愈打愈牢。
夾在父母之間,岑久自是傾向幫母親多些。這樣的態度更惹惱了岑有金。他是商場紅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在饒富娘棄世後,岑有金更是絞盡腦汁,手段也更形激烈,幾次當著岑久的面尋死尋活的,目的便是要把她帶回去認祖歸宗。
岑久再不情願,也不好當面件逆父親;爭執的這些年,她只能用偶爾作客的方式回岑家暫時敷衍,其它的,也就想不出什麼解決的法子。
為此,她實在頭疼極了。
這個文質彬彬的袁秀宏,便是岑有金所納第二個妾——袁姬的內佷兒;兩年前拜了岑有金做干爹,岑有金目前一心一意要撮合他們倆,好能名正言順的讓岑久放棄醉仙居,回到岑家。
只是郎有情,妹卻無意。
「干爹讓我來跟妹子說一聲,大後日干娘做生辰,一來請久妹子回去熱鬧熱鬧,二來,干爹心懸妹子,想見見妹子。」
「好。」
難得見她回答得干脆,袁秀宏笑得煞是開心。
「那……那我明兒個親自來接久妹子。」
「不勞費心,醉仙居有車有馬。」
「可是……」袁秀宏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她手一揮,喚了婢女來。
「曉緣,送袁公子出去。」
對她此舉,袁秀宏也見怪不怪了,反認為她的驕不可攀,更顯出她高貴的氣質。
嘆了口氣,仍帶著迷戀愛慕的心情,袁秀宏依依不舍的走了。
£££
傍晚,一個肥胖的老頭子氣喘喘的在秋水縣街上奔跑。
明眼人都瞧得出,他一定是被什麼恐怖的東西追趕,明明已經累得快死掉了,可他踉蹌的腳步不但沒停,反而更加死命的奔跑。
進醉仙居時,心神不定的他還被門檻絆倒,結結實實撞出一聲好大的聲響後,人也滾進店里頭。
這一跤,連櫃台後的岑久都被驚動了。她擱下毛筆,身邊的曉緣也停止撥算盤,主僕倆跟所有客人一般好奇地望著這不速之客。
老頭子臉上並沒有赧色,蒼白的臉上仍堆滿恐懼,他以顫抖的聲音跟曉緣要了一間房,點了些酒萊,然後揀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一等酒送到,老頭子便忙不迭吞下了半壺,仿佛想借熱辣辣的酒來鎮壓心神。
「真是個糟老頭。」曉緣低哼一聲。
岑久拾起筆,不發一語地將帳本連翻了兩頁。
「把酒當水喝,真是浪費了。」曉緣又說。
岑久振筆疾書,依然不開口;反正有貼心的曉緣在,總會早一步替她說了心里話。
半炷香之後,南宮哲背著劍大步跨進了醉仙居。
听到腳步聲,曉緣抬起頭,沒有露出笑容,只以旁人听不到的聲音低喃︰「天……老爺呀……」
岑久柳眉一挑!少有人能讓曉緣這麼吃驚的,她仰頭,這一瞧,手上的毛筆忽溜溜地滾下了櫃台。
就像往常那般,南宮哲顯然又獲得了滿滿的注目禮。
那緣自胡人血統的頎長身量、肌肉糾結的胸脯、長期曝曬在陽光下的棕色肌膚、濃密駭人的胡子,以及背上那支看來像會懾人魂魄的長劍……就像一顆強而有力的磁石,緊緊揪住所有人的目光。
一片寂靜聲中,角落突然傳來刺耳的嘔吐聲。
岑久無法不去注意;先前沖進來的那個糟老頭已經沒在喝酒了,他吐出了所有食物,弄糊了整張桌子,半個身子順勢滑下椅子,不住打著寒顫。
「一壇酒,兩盤牛肉,五個謾頭。」早習慣了自己帶給旁人的震撼,南宮哲大咧咧的尋了個空位坐定,眼角朝那糟老頭斜睇一眼。
那老頭被他一瞧,竟不再抖了,只是更加面如死灰地縮起身子。
店伙計怯怯地看了岑久一眼,在她點頭授意後,忙不迭地沖去抱了酒,並取來一只大碗。
沒料到南宮哲卻把空碗推開,一拍桌,那壇酒在桌上彈了起來,幾乎在同時,只見他大手輕拂,揭去酒壇上的封布,仰頭咕嚕咕嚕朝嘴里灌下。
就算是有心賣弄,這兩下子就足以讓人五體投地了。岑久眼一亮,簡直看呆了。
但她身旁的曉緣卻是臉色鐵青。南宮哲那一拍固然了不得,但也像打蒼蠅似地趕走了所有客人。
等南宮哲將空酒壇放下,醉仙居大廳里,除了店伙計、糟老頭和櫃台後的岑久主僕外,再找不到其他人。
倒是在二樓拾掇房間的清兒,乒乒乓乓地趕下來。約莫是南宮哲的氣勢太驚人,向來愛爭強的她居然沒吭聲,反而奔至櫃台,站在岑久身邊警戒。
「姑娘,那是打哪兒來的野人?別怕別怕,清兒就在這兒,擔保他絕不敢亂來。」她低聲說道。
岑久沒空理會她,曉緣更是厭煩地把她推開,兩人專注盯著眼前一觸即發的場面。
「何非元,這一次,你還想逃到哪里去?!」南宮哲突然一聲暴喝。
角落的糟老頭禁不住他這聲暴喝,嘔出了胃里所有的酒,就見他抱著桌腳,嚶嚶哭了起來。
「哭也沒用,你作惡多端,死有余辜,今日我便提走你的人頭!」
說罷,南宮哲握了劍柄,長劍隨時出鞘。
眼見她的醉仙居就快要有血光之災,岑久終于揚聲,從櫃台後走出來。
南宮哲放開劍柄,冷冰冰地轉向岑久。
好凌厲、好正氣的一雙眸子!精光閃閃、灼灼生輝,仿佛隨時可以燒起來似,飽滿而堅毅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表情近乎敵視地瞪著她。
從沒瞧見過這麼英氣逼人的男人,岑久沒來由地心一顫!她深深吸氣,在心里鎮定地提醒自己︰她可是醉仙居的主人,沒她的許可,誰都不能在這兒胡來。
「敢問這位爺,怎麼稱呼?」她擠出微笑,軟聲軟語地問。
「南宮哲。」他肅著聲音回答。
「南宮大爺。」岑久微微一福,再抬起頭時,仍是笑意盈盈。
「好說。你要阻止我殺他?」
「不是阻止,只是——」她收了笑,沉靜的臉龐忽有了懾人的威儀。「在我的醉仙居,是不準鬧事的。」
即使離了些距離,南宮哲那如獵犬般敏銳的鼻子,仍能清楚嗅出這女子的味道。清淡舒服。
南宮哲回望她,不,應該說,他的眼光越過她,仍盯著岑久身後的何非元。
第一次有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即使她是真的不漂亮,但在秋水縣里,她還沒得過這種待遇。岑久沒有動怒,相反地,反覺得新奇有趣。
一直以為能吸引她的,應該是彬彬有禮的溫文君子,像上好的桂花酒,令人醺然欲醉;但這個男人顯然是個從荒山野嶺滾下來的大石頭,身上沾滿了枯枝和野草,充滿了脅迫,令人喘不過氣來。
「你若要殺他,也得出了我這醉仙居。」像看穿他心思般,岑久開口了。
「若我非在這兒殺他不可呢?」
岑久望著他,忽然命人取來酒,然後倒了一碗遞給他。
「初次見面,南宮大爺何必為難小女子?大伙兒都是討生活的,您賣個人情,給小女子行個方便,他日南宮大爺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醉仙居自然義不容辭。」
一番話應酬客套話說完,她仍是氣度雍容、不卑不亢。
南宮哲向來不是羅嗦之人,況且,對他說這話的還是個女子;他沒有考慮太久,一口干盡了杯中酒。
「好!今日暫且給姑娘個面子,出了醉仙居,我再動手。」
「謝謝南宮大爺。這桌酒菜,請容小店招待。」岑久福了一福,轉身走回櫃台,沒費心去瞧那何非元一眼。
閱人無數,她一眼便看出這個何非元絕非善類,要不是因為醉仙居,她壓根兒就不想為這種人求情。
這個叫南宮哲的,真懷疑他是不是在酒缸里泡大的。
那個午後,他至少又灌了兩壇酒。岑久在櫃台邊瞧著那個低頭喝酒的男人,愈瞧,愈收不回目光。
「姑娘,那老頭子還不走?」曉緣湊近她,低聲打斷她的注視。
「這里能保住他的命,他當然不走。」岑久說道,並沒有顯現太不安,臉上表情仍是怡然自得。
「可我擔心這野人;照他那種喝法,真會把店里的酒全喝光,偏偏姑娘又答應了請他。」曉緣皺眉,口氣似在埋怨。
「無所謂,」岑久微笑,「酒沒了再釀便是,這麼有意思的人,倒挺少見。」
「哪里少見了?我瞧他就是個粗人,說話風風火火的,一點都不斯文。」曉緣嘀咕道。
「曉緣說的是。」一旁的清兒瞟著南宮哲,也評論道︰「這野人,把咱們店里的好酒當成開水似。」
「像灌蛐蛐兒。」曉緣應和了一句,突然和清兒一同掩嘴,吃吃笑出聲。
這笑話對岑久並沒半點影響,她收好帳本,把交頭接耳的兩人招來。
「曉緣,去我房里把千日醉拿來。清兒,去盯住那老頭兒,別讓他亂跑。」
「姑娘你……」兩人呆了呆,顯然不明白岑久的心思。
「去!」岑久沒解釋,低頭又看起帳來。
人夜,清兒在醉仙居外檐上的燈籠里上了火,還不時朝里頭望;整個醉仙居大廳,一桌桌飲酒的客人來了又去,只有何非元和南宮哲依舊僵持著。
眼前的情況再明白不過;岑久和南宮哲的對話讓何非元認定醉仙居能保他性命,看來是鐵了心賴著不肯走了。
而那南宮哲,姿勢始終沒變過,取酒、喝酒的動作重復著,直到桌上又加了兩壇酒。
「真該問他怎麼辦到的。」走進櫃台,清兒附在曉緣耳邊低聲咕噥。
「什麼?」曉緣抬起頭,困惑地問。
「那野人喝這麼多酒,卻連趟茅房也沒去過,他不急,我瞧著都受不了。」
惱她這話太無聊,曉緣狠狠白了清兒一眼,低頭忙著兩個時辰後要運上船的酒單。
而整個晚上,岑久就坐在二樓的位子上,觀察著南宮哲,手里把玩著一盅酒。
終于,何非元怯怯地看了南宮哲一眼,走向櫃台,快速丟給曉緣一錠銀子,便三步並成兩步的沖到二樓去了。
南宮哲抬起頭,原是要注意何非元的舉動,沒想到眼里卻映了一對秋水明眸。
岑久抿著唇,對他舉高酒杯,一張臉似笑非笑。
她的好意,非但沒讓他鐵青的臉色好看一些些,反而繃得更緊;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怎麼會答應她不在醉仙居里砍了何非元。這個女人,讓他浪費了一天的時間。
就明天吧!南宮哲決定著。說什麼明天都要把何非元拖出這間醉仙居。
他起身,未料腳下一個踉蹌,這令他嚇了一大跳!南宮哲皺緊濃眉,只覺得不對勁。
雖然,他已經很久沒喝得這麼痛快了,但無論如何,他是絕不可能會喝醉的;江湖人都知道,南宮哲一直是干杯不醉……
「給我一間客房。」他冷冷地說,控制著自己,不抖不顫,安穩地在櫃台前放下銀子。
曉緣點頭,喚了一名伙計領南宮哲上樓。
幾分鐘之後,二樓的客房傳來重物落地的巨響。
所有人還在詫異時,岑久卻輕輕嘆了一聲。
這新釀的酒果真如她預想的——美味無比。岑久閉上眼,任最後一口酒暢快人喉。
光想到下一步要進行的事,她忍不住又笑了。
好不容易等到曉緣、清兒都睡了,岑久擎著燭台走出房間,悄然拐進南宮哲房里。
對于自己即將要做的事,岑久一點兒都不感羞愧。在她的想法里,這樣的出發點挺理直氣壯的。在唐代,尤其武則天在位之時,女皇帝的縱樂穢婬,早巳令洛陽城里婬風大開,至今歷久不歇。
天下事便是如此,上所好,下亦效,雖然歷中宗、玄宗時代,已有些收斂,但所謂貞操,已不被女人重視。
身在洛陽這樣的大染缸里,饒富娘把岑久保護得很好,該讓女兒知道的,她全不吝教之,可不該讓女兒學的,她每樣都嚴格把關。
連三年一次的宮里召見,她都是能免則免,就怕去招惹那些成日無所事事的王親貴族,斷了饒家醉仙居的生意。
雖然如此,但大環境的風氣還是多少影響了岑久。
才走進客房,一陣風來,吹滅了她手上的燭火。
屋里充滿著清涼的空氣,全是由一個方向吹來的。原來房里面向運河那一排窗戶,全是打開的,從河上過來的風勢在寂靜的夜里特別顯得驚人。
岑久躡足將一扇扇的窗掩上。
模黑走路並不好玩,一不小心,便有撞傷、絆倒的危險;她實在不明白,如王宗那類的男人,怎麼會喜歡干夜半偷香這種無聊事。
看來,男人和女人的想法還是有段差距的。
蟲鳴風聲被關在窗外,屋里一下子變得黑寂;透過南宮哲沉沉的鼻息聲,還有濃郁的酒味,很快的,岑久便找到了他所在的位置。
饒家珍藏多年的千日醉,果然發揮了功效。她滿意地點點頭,站在原地耐心等待了一會兒,確定南宮哲真是醉得不省人事後,才取出火摺子,照亮房內。
這個宛如神祗的高大男人,此刻全然不能與白日所見的威猛相比,他像攤泡過水的爛泥巴,狼狽地橫陳于地板;顯然是還來不及上床,就醉臥在地了。
這一觀察,足足一刻鐘過去。岑久無聲地抿唇而笑,她跪在南宮哲身邊,並移近燭火,從容仔細地端詳他;接著,一伸手,拉開南宮哲的腰帶,把他的上衣給剝開。
這是個肌理結實的胸膛,她心里贊嘆道,忍不住伸手觸模覆滿其間的濃密毛發;岑久極為輕柔地撫弄著,發出一聲嘆息,仿佛她細女敕的手被扎癢了。
這樣的體格,太完美了。岑久目光略略上移,看到南宮哲熟睡的臉龐。
難以想見這便是白日所見那般的凶神惡煞,他睡沉的模樣,竟是如此無邪純真,深深牽動她的心。
雖然這樣的長相構不上俊逸,也不斯文,但她不介意;容貌從來就不是岑久考慮的因素。
然後,她莫名地憶起,昨日夢中那緊揣在懷里手舞足蹈的嬰孩。
沉思間,南宮哲突然睜大眼,岑久輕喘,驚嚇的表情全映在他那灼亮的黑瞳里,起身要逃,卻被他一雙大手揪個正著。
岑久往後一栽,失手把燭台掉落在地,燭火撞地,應聲滅了,房里重新陷人一片漆黑。
「我——」她張口欲言,身子竟被他拉進懷里去了。
粗糙灼熱的手掌循著她背脊的線條漸次向上,看似強橫的力道卻適中地滑過她的頸窩,撫上她的臉頰。岑久無聲推拒,但不知的,被他踫過的地方,卻都莫名其妙失了行為本事。
他的手,留在她臉上的花鈿上,似自有意識,好奇地、本能地、細細地摩挲著她未卸去的桃花鈿。岑久既急又慌,斗大的汗珠滾了下來。她用力別過臉,哪曉得南宮哲另只手卻沒閑著,溜過她的後腦勺,輕輕朝下一扣,她不由自主將臉上那朵花鈿正落在南宮哲唇上。
岑久揚手,手掌朝臉上狠狠拍去,南宮哲遲鈍地動了動,仍沒有清醒的意識。
這一下,岑久反而怕了,沒敢再掙扎,卻感覺到他的另一只手又動作起來。這一次,他擦過了她柔軟的胸脯,鑽進她的貼身小衣,繼而握住其中一只,輕輕搓揉。岑久張口,忍不住大聲喘氣。
被撫弄過的地方,一如沸騰滾燙的水,令岑久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然而南宮哲卻還不肯放過她,他粗魯地將她拖上身,將她固定在他那毛絨絨的胸膛上。
還以為那胸毛會刺疼她,貼在臉上,居然不可思議的柔軟、搔癢。
觸及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岑久的腦袋一片空白,之前的尷尬不知跑哪兒去了,她只听得到自己如雷般的脈搏跳動,似有默契的,和南宮哲的相應和。
剛開始,她不敢移動,但是慢慢地,居然也不想動了,這個陌生男人的強烈心跳像一曲催眠人心的旋律,把她蠱惑了。
閉上眼,岑久醉了,心里只有種沖動,也想跟著南宮哲一道睡-
男人與女人之間……岑久微睜眼,然後困頓地閉上……也許,並不像姑娘私語間所說的那麼麼骯髒下流,至少,她現在的感覺是很溫暖、很舒服的。
岑久手指輕轉,下意識地勾起南宮哲一撮胸毛把玩,發燙的胸脯漾著一波波奇異的騷動,不斷地翻滾,直至小月復間也起了相同的回應。
胡思亂想間,南宮哲突然嘟囔一聲,松開抱住她的手,黑暗里傳出衣裳磨擦的聲音,他翻了個身,推開岑久,徑自做自己的夢去了。
岑久一震,身子隨之軟下,這一次,卻是真的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