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才過,足足一個月,蘇州竟連一滴雨都沒下。
白日里艷陽高照,整座城陷入騰騰的熱氣中,悶鍋似的蒸得人心浮躁,連翠湖邊一排垂簾似的招風柳,都垂頭喪氣地搧不出半點涼意。
在繡莊工作了一天,佟良燻選擇避開非必須的人情應酬,上翠湖去放松心情。
從五年前移居蘇州後,每年的夏天,他總會選在入夜後行船至此;今晚正是十五,天上月光皎潔,映得湖面霧色迷離。
有別于白日的混濁濕悶,入夜後的清涼空氣,讓人舒服得說不出話來。
躺在小船上,合著眼,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
偶爾幾只覓食的水鳥掠過湖面,濺起幾點水花漣漪,余下的便是一片幽靜,湖水在身下蕩漾,催人好眠……
「他女乃女乃的!」
一聲怒喝劃破這湖上的寧靜。
佟良燻猛然睜大眼,慣性的往左岸望去;夜色沉得讓人看不真切,只能勉強瞧見碼頭外幾點光亮,那些亮點,皆從同一處透出。
小船所在之處,離碼頭算是有段距離,那一道粗獷嗓門,除了溫海,還會是誰。
佟良燻起身,朝右邊望去;今晚,他並非孤單一人,在他的小船邊,還並著艘一模一樣的小烏蓬。
「你听到了嗎?」他拿下燈籠,翹首望向碼頭,口氣興匆匆的,顯然心情十分愉悅。
「听到啦!老頭說話真大聲,死人都吵得醒。」烏蓬里的聲音很悶。
「又惹他不開心啊?」佟良燻問道,側耳往碼頭方向傾听。
但除了像「王八羔子」或「他女乃女乃的」這類粗話的聲量特別大,其它的全听不見。
話說回來,就算真听清楚了,以他對溫海的了解,想必也不是什麼能上得了台面的好話。
「喜綾兒!」他喊道,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船舷。
「哎呀你真嗦。」那聲音咕噥。
「溫佬這麼晚還發脾氣,妳不回去瞧瞧嗎?」
「不知道,不想問,你少管閑事多吃屁!」
佟良燻挑挑眉,卻沒生氣,想來殷切問候卻換來這類的臭罵,應該不是頭一回了。
「其實你不說,我大概也猜得出來……」他喃喃自語。
「那你還問我!要不要干脆奉你做先知啊?」那聲音更冷更悶了。
「哎呀,看看時候也不早了,妳早些回去吧。」
月光下,一張清秀的怒容從烏蓬里探出來,未等佟良燻開口,人已迅速閃至他身前,兩只眼楮幾乎貼上他。
「你今天晚上廢話特別多哎。」她冷哼,一把鋒利的匕首突然架上他的脖子。
普通男人給這麼一下子,早不嚇得手腳亂揮,甚至尖叫翻船,偏偏佟良燻連吭都不吭一聲。
「我廢話不多,是妳今天特別浮躁。」他推開她的臉,再撥開她的刀,表情認真的評論;想來這種野蠻把戲他早就習以為常。
「既然知道,就別煩我休息!」把刀收回腰間,溫喜綾老氣橫秋的對他訓斥完,轉身回自己的船上。
跟個男人貼這麼近,卻是什麼異樣情愫都沒有;十六歲的年紀,有別于同齡女子的情竇初開,對感覺這種事,溫喜綾一向非常、非常粗線條。
出身翠湖幫,等于是在男人堆里長大的。在她來說,聞過的臭男人味比嗅過的魚腥臊不知多了多少;也因為如此,她的言行舉止比起一般姑娘家簡直天差地遠。
眼前的佟良燻算是朋友,一個偶爾比哥兒們還嗦的朋友。
時光若倒回幾年前,在她心里,也曾經把佟良燻當成兄長般的喜歡與敬重,只是今時今地,也不知怎麼著,她看任何事都不對眼,心里總是積著一層渣渣的煩,看別人不順眼,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很不是個東西。
對佟良燻來說,她仍是個孩子氣的小丫頭,偶爾觸及她怎麼也藏不去的少女幽香,佟良燻才會警覺她已是荳蔻年華,進而在言行上多份防備。
普通人家的女孩,要是順利些,早就指好親事說定人家;遲些的,也坐在閨房里羞答答的繡起鴛鴦枕頭了;但溫喜綾卻是越來越粗野,說話行事,甚至比一般男子還來得狂放不羈。
部分原因,也許該歸罪他們這些年長幾歲的朋友吧。
就拿阜雨樓的女主人來說,與溫喜綾在湖上結識相交,結為知心好友,酒樓里有特別好吃、好玩的,從不忘記留一份給喜綾兒。
而他這個做兄長的,見溫喜綾有任何不痛快,自然也難置身事外。
也是因這樣,溫海才特別討厭他吧!佟良燻苦笑。
這世上沒有一個做父親的,樂見自己閨女兒成日跟個單身男子廝混一起,就算––
這個閨女兒完全不像閨女兒。至少那阜雨樓老板也算是個婦道人家,但他尚未成家,亦沒婚沒聘,在這保守的水鄉,誰瞧見都要胡亂猜測。
「妳爹總是為妳好,別動不動就跟他嘔氣。」
「你知道個鬼呀!」溫喜綾別過臉去,沒讓佟良燻瞧見她的神色已不若方才罵人時那般精神。
她顫抖地吐出一聲詛咒,掐住腰,忍下自小月復蔓延而上的痛楚。
每隔三個月,這種咬牙切齒的疼痛就會像鬼魅一般纏著她準時報到。
忍痛再忍痛的同時,也殘酷的提醒她︰不管這一生她如何拒絕承認,她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姑娘家。
「臭嘴!」抬眼看到他的笑,溫喜綾更惱更氣了。
她揮刀斬斷系船的繩索,抬腳朝佟良燻的船首踹去,小船借力蕩開。
「嘿!」佟良燻皺眉,這如風一般的脾氣,真令人啼笑皆非。
木槳把水聲拍得嘩啦作響,她駕的小船迅速在夜色中消失。
溫喜綾的離去並沒對他造成任何不快,佟良燻欣賞著頭頂上的一輪明月,將小船劃去湖心,跟著褪上所有的衣服。
夜風吹拂著身上每一吋的結實肌肉,佟良燻暗地運了會兒氣,再縱身躍入湖中。
翠湖另一邊的碼頭停著一艘綴滿紅燈及華麗帳縵、外觀雕飾得美輪美奐的精致畫舫。
羅家今晚在畫舫上舉辦的晚宴,已送上最後一道菜,羅老爺磨拳擦掌著,就等著壓軸戲上場。
廂房里,等著上場的李紅蕊遣開陪侍丫鬟,再次確認門外並無其它人。
「紅蕊姑娘,可真急死我了!」一名少婦提著燈籠急急走進。
「我來遲了?」听出婦人的口吻充滿憂慮,李紅蕊的心情隨之忐忑。
「沒事沒事!我打點好了,就只差姑娘妳一人。」婦人挽著她,領她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嘴里仍不忘叮嚀︰
「這時辰正是生潮,妳下船後順著水流,明兒一早便會到十三樓。」
婦人停下腳步,來回朝下方位置確認幾遍,才把肩上的小包袱扔下去。
不聞水聲,包袱並沒落進湖里,原來,畫舫下邊還系著一條小船。
「姑娘從此刻開始便是個自由人了,上岸後記得躲一陣子。十三樓那邊雖然離這兒有段距離,少不得也有幾間破窯妓院的,都是做這見不得人的營生,難保沒跟李嬤嬤互通信息,要是有人見著妳,咱們今晚花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她叨絮說著,也不知從哪兒抱來一條幾乎與手臂等粗的繩索,然後把李紅蕊拉上前。
李紅蕊遲疑的望著遠處酒館映在湖邊的粼粼燈火,有些兒恍惚。
「姑娘去吧,去吧!」
李紅蕊往下探,繩索下方,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這才意識到要害怕,慌得連退幾步。
「小船就在下邊;這兒水不深,妳只要抓住繩子莫松手,我在呢!沒事沒事兒。」
她一吞口水,雙膝俱軟。
「非……非得要這麼下船不可嗎?」
「這時候可容不得姑娘討價還價。我張羅許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要是錯過這一次,姑娘想出招春閣,不定是中秋後了。」
「可……」
「中秋後妳再走還有何意義?听我的話,沒什麼好怕的。」
李紅蕊被動的接過繩子,卻始終沒勇氣跨出船外。
福嫂在衣襟里翻出一樣東西,塞進李紅蕊手里。
透過微微光線,見著那是片巴掌大的金鎖。
「這樣東西是姑娘的,好好收著。」
「我的?」
「不瞞妳說,姑娘根本不是春花嬤嬤從小買來的閨女兒,妳是暈在相國寺外被嬤嬤帶走的。當時我先瞧見姑娘,原想在姑娘身上找些能辨認身分的東西,結果看到這塊金鎖。姑娘妳原諒我是苦命人,沒見過世面,當時我起了貪念,便把這金鎖給取走了……」
看李紅蕊呆望著自己,仰起頭的福嫂猛然收口,再擠不出半個字來。
「後來呢?」隨著對方的話一停,李紅蕊激動的問道︰「福嫂,妳是不是還知道些有關我的任何事?」
「我……我知道的都說了!」婦人慌亂地搖了搖手,眼神避開李紅蕊。
「福嫂您別瞞我啊!」她情急的捉住福嫂。
「哎呀!再耽擱,羅老爺可要差人來找了!」
婦人掙開她,把繩索在李紅蕊腰上纏上兩圈,然後用力托著她上了船舷。
李紅蕊驚叫一聲,跟著繩子摔出船外。
「福嫂!」李紅蕊嚇壞了,構不著地的雙腳在空中晃著,原先腦子里滿滿的疑問也忘了個一乾二淨。
「姑娘福大命大,老天一定保佑妳。」福嫂望著她,聲音突然哽咽,一咬牙,便把繩子松了。
眼前這情形已容不得反悔了!李紅蕊認命的合眼,在急速的下墜中,劃破湖面,濺出大片水花。
突然濕透的寒意幾乎令她忘了呼吸,繩索穩穩地將她拉住,使不致沉下,顧不得滿臉的水,她扳著船舷,使盡吃女乃的氣力爬上船。
解開繩子,扭干濕透的衣裳與發辮,她已經累到只能大口喘氣,連小船什麼時候飄離畫舫都不知道。
再回神,除了舫上幾盞明亮的燈光,以及那些酒館的幾點燈火,其余的,就再也瞧不見什麼了。
一輪明月高掛,夜空清爽,還有那巨大如水牛般緩緩移動的團團白雲,李紅蕊捏著僅有的小包袱,再次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人。
一直以來盤據心上的彷徨無助再次盈滿胸懷。
這麼辛苦一定值得的,至少她不再是招春閣里等著在中秋佳節讓蘇州城里所有有錢富紳爭相競標的清倌了。
但眼前境況––未知的命運及濕透的衣衫,還有受涼時不斷的噴嚏聲,比起被競標,真有比較好嗎?
喪失記憶之前,她的行事是否也是如此沖動?
李紅蕊抹去不爭氣的淚水,試著回想,但無論怎麼努力,記憶里就僅僅只是這一年來身處招春閣的點點滴滴。
最初的記憶,是她被劇烈疼痛驚醒時看到的那一幕––
奢華的大床上,她頭上裹著傷,旁邊圍繞著與她一般年紀、個個梳著雲髻、插滿珠釵、身穿華服及濃妝艷抹的女孩。
而在這之前的記憶,就像是被徹底漂洗的白布,尋不著任何蛛絲馬跡。
困擾、傷心、難過,對她的情況于事無補。
李春花和十多位姐妹們口沫橫飛地說著︰她是與客人拉扯,意外墜樓,才會落得如此淒慘。
初醒時,她精神不濟,所有的解釋听起來是那麼合情合理,她幾乎是相信了,她真是打小就被李春花收養的女兒。
待她能起身下床,腦子能清楚思考了,才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
也曾有心試探過幾位姐妹,結果每個人對于她的過去,不是支吾其詞,便是天花亂墜,每套說法出入甚大,她雖沒點破,心里卻更質疑。
直到遇上福嫂––這個在招春閣打雜的下人,雖晚她些時候進招春閣,對她卻是特別友善關懷。
說也奇怪,她也是李紅蕊清醒之後,直覺里感到親切不陌生的人。
拿出臨行前福嫂塞給她的金鎖片,對著月光細看;這塊金鎖片鑄工精巧,邊緣皆是雕工細膩的花苞與藤蔓,幾只栩栩如生的彩蝶繞著鎖面中央兩字翩翩飛舞。
那兩字端正楷書是「庭纓」。
這名字與她失憶之前可有什麼關聯?
不對呀!李紅蕊蹙起眉心,仔細思量離去之前福嫂的每句話,還有那遲疑心虛的模樣,好像知情什麼又不肯細說。
李紅蕊不免惱起自己的不濟事,方才離開時只顧著緊張害怕,應該更堅持多問福嫂一些事的!
仰頭看那朗朗月光,映在湖心當空,是如此寧靜溫柔,但她的心緒卻更憂傷了。
碼頭邊,翠湖幫海字分舵。
在這艘巨大的貨船甲板上,溫海前一刻的咆哮回音猶在,數十名水手或坐或躺,或發呆或沉默,或修繕或飲酒,無論如何,就是無人發聲。
每個人都很清楚,只有傻子才會在這種時刻開口。
那死丫頭老是這麼故意的!溫海下意識的將左拳在右掌心里捏了又開,每根手指的骨關節都被繃得嘎嘎作響。
可惱的是,喜綾兒從沒把他這副嚇人模樣放進心里。
要不是顧忌著他溫海在這世上就這一點骨血可傳宗接代,不舍讓她有半點損傷,他早當著全蘇州人的面,把她吊起來抽鞭子,打到她連坐都不能坐!
「杵在這兒干什麼!還不給我去找人!」想到這兒,溫海又吼。
「都這麼晚了……」有人嘀咕。
「是呀!」另一道聲音隨之而起,不情願的抗議。
「喜綾兒啥脾氣,老大又不是不知,她八成上佟老板哪兒睡去了。」
「他女乃女乃的!你們明知道還任著她胡來?!海字分舵上上下下四五十口人,難不成就沒一個能替我攔著她?」
一提及佟良燻,彷佛是遇上不共戴天的仇人,溫海目露凶光,朝地板重重跺腳。
要是頭一回听他這般怒吼,可能還有幾個人會嚇到乖乖听訓,但熟了之後便知道,溫海鬧起脾氣便是這般,日子久了,底下人哪還當回事。
當然啦,待他的怒氣到達最高峰時,仍是會有幾個船夫勉為其難的抬眼瞧瞧,然後應付似的咕噥幾聲。
但今晚的確有些不一樣。此時溫海面前正坐著一個新人,這個方昔安,是從翠湖幫總舵借調來協助處理海記囤積好些時日的帳簿與貨物的。
不似旁人的漫不經心,認真拘謹的方昔安滿臉誠惶誠恐,不敢怠慢。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第一天到海分舵,方昔安連頓象樣的飯都沒吃到,便遇上溫家扯不清的家務事;他個性溫吞,天生見不得人大吼大叫,看見溫海發飆,自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你說,姑娘家名節重不重要?」溫海說到激動處,竟揪著方昔安問。
「那……當然。」脖子掛在別人拳頭上,他能說不嗎?
「她為什麼老要跟我唱反調?我會害她嗎?」
「……不會。」
「連一個外人都知道我的苦心,那丫頭為什麼就是不懂?」溫海松手,仰面長嘆。
一連番的責問,苦了向來處事正經的方昔安,他結結實實被摔在地板上,腰臀受創,痛得齜牙咧嘴。
實在很冤枉,對于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根本不清楚。
「那佟良燻家大業大,怎麼可能入贅溫家!既然不可能在一起,她干嘛硬賴著人家?我溫家的臉,全給她丟光!」溫海來回走著,煩躁的摳摳鼻子,還不時朝底下的人踢幾腳。
「喜綾兒愛上佟老板那兒泡茶,也沒什麼嘛。」被溫海踹到的倒霉鬼情不得已的開口。
「愛喝什麼茶,咱們這兒通通有!就是沒有,老子也會替她想辦法弄來!難道那混蛋弄的就比咱們這兒好?!」
「自然不是。」說話的人收住嘴,咕噥一聲。
「算了!你們大伙兒都過來幫我合計合計,怎麼樣才能解決這檔事。」
所謂合計,根本純屬溫海自言自語;海記里的老手,沒一個人當真。
「沒人肯出意見嗎?!」溫海大叫。
立刻有人「跳」到溫海面前。
方昔安撫著背,扭頭對著身後一群人橫眉豎眼。
「是誰?是誰踢我?!」他咬牙切齒的問。
所有人同時挺起胸膛,狠狠的朝他瞪去,一副「干我屁事,那不然你想怎麼樣」的凶惡表情。
方昔安立刻瑟縮。
「夠主動。總舵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溫海摟住他的肩,用力拍了拍,微禿的腦袋附在方昔安嘴邊。
「有什麼好提議,說來听听!」
「是,我認為……」
「怎麼樣?」
鬼才知道他要怎麼樣哩!方昔安冷汗直冒,強咽著口水,把方才溫海怒吼的字句片斷在腦子里轉一圈並迅速反應––
「這個……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先落下一句,拖延時間。
這句話馬上切中溫海心底,他忙不迭的嘆氣又點頭。
「果然是有知識的,說得好,說得妙哇!可不是麼!這死丫頭一天到晚跟老子唱反調,越瞧她我就越犯愁呀!」
「呃,要令嬡定下心,也不是不可能,溫老大替她找個婆家便是。」
隨著方昔安的尾音落下,船艙中出現了自溫海開罵後不曾有過的死寂,然後,一名水手率先噴出笑聲。
這一笑,就像點燃火藥的引信,一直不吭氣的眾人都像是笑蟲纏身,扭臉、咧嘴、噴沫、吐舌、張口、捧月復,個個東倒西歪。
方昔安手足無措,完全不曉得自己說錯了什麼。
直到溫海在桌上砸下拳頭,猛然再吼了一聲「好哇」,所有的笑聲立時梗住,船艙里恢復了之前的安靜。
「老大,沒弄錯吧!那丫頭連她自己是公的母的都搞不清楚!」某甲難以置信的說。
「你繼續說。」溫海沉醉在這個點子里,完全無視他人的嘲弄。
幾名原在甲板上敲敲打打做修補工作的船夫停下手邊工作走了進來,個個托住臉頰,皺眉想象著溫喜綾羞答答披著嫁裳被攙進花轎的模樣。
「不可能。」一會兒,有人下了結論。
「是絕對不可能。」另一個聲音附議。
而溫海這頭,從方昔安提出建議之後,就一直是眉開眼笑,不斷地點頭。
「對對對!早該如此,早該如此!」他著胡子,笑聲從呵呵變成哈哈,接連一掌一掌猛拍方昔安,痛得方昔安直皺眉。
慶幸的是,溫海沒用啥力氣,要是力道加個一成,他必定重傷吐血。
「謝謝、謝謝……溫老大。」給他這麼一拍,方昔安頓時呼吸困難,他白著臉,想的全是要如何把那可恨的陷害者千刀萬剮!
可是,身後的每個人全一副置他生死于不顧的從容表情,更別說要找出把他硬推……不,是硬踹出來的凶手了。
「不過,得去哪兒物色人選呢?」溫海著下巴,喃喃自語。
「自然是請……,媒婆吧。」他戰戰兢兢。
「沒錯!就這麼決定了,」說罷,溫海豪氣干雲的又是一拍,看得出來這回溫海的力氣加重了些,有幾個人面面相覷,似乎已在盤算要替方昔安準備後事了。
果不其然,方昔安這回往前撲倒了去;這讓他下定決心,寧可裝昏裝死做烏龜,也不肯再起來。
「決定什麼?老大。」一個顯然不太專心的家伙發問了。
「明兒個就請媒婆上船,我定要找個俊俏的,這樣才贏得過那個天殺的佟良燻;還有,性格要溫文,軟弱一點無所謂,听話就行。如果能認字,那就更好了,偶爾還可以替咱們管管帳,省得老是找總舵的人來幫忙。」
他列舉了一堆條件,彷佛人選已在眼前,溫海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
「最重要的是,哈哈!他還能從我溫家的姓!可說是一舉兩得!」
「找誰去請?」又一個不抱希望的聲音冒出,導因多數有關溫喜綾的特別任務,眾人參與的意願向來都不高。
「嗯……為慎重起見,我認為這任務該交由……」溫海提起手指朝外點,被指過的人幾乎都不約而同的躲開,當手指停下,接著是一陣沉寂。
人群里嘆息聲紛紛而起,連躺在地上的方昔安都忍不住睜開眼,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一個倒霉鬼獲選。
映入眼簾的是……溫海的手指與微笑的臉。
老天……求您不要!
如果時光能倒流,他絕對不會自願請調到這兒來處理帳簿。
今天才第一天,他卻已臀背受創、喉嚨遭殃,要是這麼繼續下去,他一定會手殘腳斷的被抬回總舵去。
「就是你了,方兄弟。這麼好的建議,當然得由你來負責。」
這時候能死就是慈悲了,方昔安申吟,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小船平穩的行進突然慢下,李紅蕊揉揉酸澀的眼楮,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濃密的蓮花田鄉,叢叢交錯的蓮花葉梗,阻撓了小船繼續前行。
她撥開幾片葉梗,一尾大魚自面前滴溜溜地躍出,甩動尾鰭又落回湖里,濺了她一臉的水。
這突如其來的驚嚇令她往後一跌,頻頻撫胸,好半晌才能回魂。
這些天然屏障,雖然為她帶來極大的掩護,卻也造成不少阻礙。李紅蕊又撥開兩三片荷葉,想讓小船往前行進。
當她拉開眼前最大的一片荷葉,一幕匪夷所思的畫面驚住了她。
一艘小烏蓬、一盞小燈籠,跟一個……她瞠目結舌、心髒怦怦狂跳。
一個赤果果的、正從湖里爬上船的男人!
噢!老天!老天!李紅蕊停住呼吸,瞪著那個男人,老天會原諒她的,這個窺視純屬無心,湖面映著月色,月色照著湖面,更豐富了眼瞳的蒙美感,李紅蕊忘了害臊矜持,著迷的看著男人一點點拭干了身體,隨意披上衫子,然後拿出酒來,安靜又悠閑的酌飲。
她無法看清男人的臉,但光是那坦然隨性的舉止,就讓人覺得舒服而不下作,顯然他很適意這樣的夜游。李紅蕊盯著他的側面,他有平整的額、高挺的鼻,還有那微隆的胸肌與小月復……
雖然不曾比較過任何男人的,但這個……真的……李紅蕊思忖許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漂亮。
睫梗扣住小船,隔起一方小世界;李紅蕊恍惚了,她口干舌燥,無力的趴伏在船邊;也虧得她夠縴細,要不依她這般重心不穩,小船早翻了。
直到男人著裝完畢,準備劃船離開,李紅蕊終于清醒過來。
思及自己竟毫不知恥的看完這一切,紅潮如大火燒過她全身,喉嚨逸出一聲復雜的低嘆,鼻間生出刺痛,壓抑地打了一聲哈啾。
佟良燻急轉身,月光下,只看到不遠處那片無邊際的蓮花叢。
李紅蕊駭怕地咬住手指,嚇得連呼吸都停了;如此深夜、如此偏僻之地,誰曉得這個夜泳的男子是賊是寇!
被他發現可就完蛋了!
更重要的是……李紅蕊頭抵船舷,羞惱又尷尬地伏子;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讓女人白白看光自己的身體?
半天沒動靜,佟良燻終于確信那是自己的錯覺;平日里,這地方就鮮少有人來,更別說現在這種夜半時分了。
這人再不離開,她可要瘋了!
情急下,李紅蕊對著天上的明月喃喃心語︰
我知道偷看是件罪大惡極的事,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但求老天改個時間地點,千萬不要是現在,我不會逃避,哪怕是積了一個月後,再連本帶利的算來罰我,我都願意。
李紅蕊焦急的將這些話在心里重復祈求,偏偏鼻子作怪,又一聲哈啾。
怪聲激起佟良燻的好奇,把船移過去,卻驚起一對在蓮葉間棲身的水鳥。
水鳥拍著翅膀,在半空對他呱呱怪叫,似在怪他的干擾。
佟良燻笑出聲。「我的疑心病可驚擾你們啦,小家伙,真對不住呀!」
小烏蓬和著水聲飄走了,李紅蕊捂著耳朵好久好久,才敢起身。
柔和的明月依舊懸在天空,俯視湖上一對各自離去的男女。月兒若有知,必會同情那可憐的佟良燻,一個大男人赤條條的模樣竟被個姑娘給看光,卻是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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