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不濟,時運不佳。樓江槐一向不在意這是評價自己的恰當言詞,但此時,他多希望這句話與他毫無關聯,不沾一丁點兒的邊。
如果武功像三哥一樣好,可以越房踏樹,一躍數丈,那樣就會快上許多倍,不必辛辛苦苦地闖水耽誤時辰,讓他憂心似焚;如果運氣好些,就不會在送走羅老爹回來後,當小扇在房頂上向他興高采烈地招手時,卻驚恐地看見房屋瞬間坍塌,少女頃刻間在他眼前消失無蹤。
不!他的小扇,那憨憨笑著的女孩,他可憐的小姑娘--
拚命地往下潛,渾水泥漿蒙頭罩來,木板樹枝漂在水上明明是輕飄飄的,順著水渦刮在臉上尖銳的疼痛,水太混了,看不見東西,到處渾渾濁濁的,口里進了泥沙,發狠地咽下去,用力拍擊著水流,不停地!
小扇……
他已經不知什麼是疼痛與疲倦了,身體像是河床里沉澱的一攤泥,骨頭里沉甸甸的,好象重得要陷進泥土里,壓得五髒六腑快要溢出來了,于是茫茫然想著,是不是他一動,所有的骨頭都會清嘎地裂出幾道細紋,然後劈劈啪啪碎成一堆破片?
而濕衣貼在身上,風一吹來,澀澀發涼,讓他神志驟清,想起一件天大的事來。--小扇!
騰地坐起,腦里一陣痛,他晃晃頭,驚惶地左右一望,濕淋淋的嬌小軀體就在一旁,一動不動,似已沉寂了許久,悄無聲息。
樓江槐猛撲過去,用力抱住他的小姑娘,心慌意亂地探她的鼻息心跳,微弱的氣息與尚溫的胸口讓他簡直想淚流滿面。
沒事……小扇還活著!
誰說他運氣不好,他在洪水里找到了小扇,掙扎著游到一處小山丘,沒有中途累到沉底,也沒有涼到腿抽筋……最重要的是,小扇安然無恙,毫發未傷!
不,還是有傷,他輕輕撥開她臉上的濕發,幾縷擦傷清晰可見,傷口被水浸得發白,倒是已經不出血了,手臂腿腳也全是刮破的小口,斑斑鱗鱗,讓人萬分心憐。
撬開她的口,清去泥沙,樓江槐一邊咒著仍在淅淅瀝瀝的老天爺,一邊渡了好幾口氣給小扇,模模她肚月復--平平的,應是沒灌多少水,再渡幾口氣,懷里的少女輕輕哼了一哼,悠然轉醒。
「小扇!小扇!-怎麼樣?」
先是劇咳,然後閉著眼蹣跚地爬到一旁嘔了好一陣子,回頭時眼淚汪汪地看到狼狽不堪的樓江槐,看他一身泥水、一頭亂發、一蓬亂糟糟的胡子,小扇「哇」的一聲撲到他懷里大哭出來。
這樣的劫後余生,無論是誰放聲一哭都不為過。
所以,樓江槐的眼也模糊起來。
濕答答的衣裳緊緊地略貼在一起,比爐炭還要火燙,在這陰風連雨的寒涼中,讓人心悸。
小扇吸吸鼻子,抬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噗哧」一笑。
樓江槐莫名其妙,「-、-笑什麼?」
「槐樹,你好象一顆剛從泥里拔出來的蘿卜。」頭發和胡子糾成一團,衣裳和泥漿糊在一起,臉上一道黑一道紅……「你臉上刮壞了好多地方!」她低叫,指尖輕點他額頭臉頰,秀眉緊皺。
樓江槐心里驀地暖烘烘起來,「-以為-不是小泥蘿卜?」嘿嘿一笑,捉住縴細的手指,很濕,很滑膩,差點握不住,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冰冰涼涼,讓他忍不住塞入自己衣內,焐在胸前。
小扇咬住唇,腦里有點亂。槐樹在干什麼?不知道這樣很不該嗎?想往後抽,又不大敢,可是指節蜷曲得有點難受,忍不住伸一伸……
「別動,會癢。」樓江槐站起身,連帶扶起她,「咱們找個地方避雨。」
小山丘上連棵象樣的喬木都沒有,四周望一望,一片汪洋,只有零星的屋頂凸于水面上,方向方位全都找不到,熟悉的村莊變成陌生的地方,沒有路,沒有房屋,沒有人,沒有聲音……周圍靜悄悄的,只有流水仍在嘩嘩地響,偶漂幾片木板,或幾根樹枝。「這到底是哪個小山坡?」大胡子張望著,疑惑地咕噥。
「看不出來。」小扇也在咕噥,她其實很想咕噥一句--放開她讓她好好走路,她就不必因手被迫壓在槐樹胸前不能離開而在他懷里歪來撞去了。
找了一處灌木叢,樓江槐月兌下外袍罩在枝頂,勉強遮一遮雨,將內層衣衫鋪在地上,招呼自打他松開手就跳到一旁去的小扇,「快過來,-跑那麼遠干什麼?」
小扇在三丈外搖頭,「太小了,坐不下兩個人。」
「-自己坐,我淋一點雨不要緊。」
「那我也不坐。」小村女秉持同甘共苦的高尚品格。
「叫-坐-就坐,-在打晃,已經累得站不住了,還逞什麼強!」大胡子不由分說,上前幾步拎住少女,三兩下就將她塞到衣底下,「-敢起來就試試!」
小扇只好乖乖听話,蜷起雙臂艱腿,縮成小小的一團,囁嚅著︰「那、那你也過來擠一擠吧。」
樓江槐拍拍雄健的胸膛,豪氣萬分,「這點牛毛小雨算什麼,想當年我打基本功,在瓢潑大雨里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紋絲不動,如青山盤石,那叫穩如峰岳,就算三哥,武功底子也絕沒有我扎實。」見瞟過來的眼神明顯帶著不信,不由得大是不滿,「好,-不信,胡子大叔就在這兒站上三天三夜……」
落雨的聲音忽然奇怪地轉大,劈劈啪啪打在葉子上,地面激起高高的水花,冷風驟起,像刮起一陣白霧,小扇立即驚呼起來︰「下雹子啦--」
樓江槐僵了僵,才想起來要躲,左看右看,一跺腳沖進灌木叢的濕衣底下,他身形魁梧,擠得小扇差點栽到草叢里,他趕緊長臂一伸,將小扇攬過來,衣衫遮蔽幅度有限,小村女的半邊身體幾乎陷在他懷里,但此刻雹落猛烈,只顧躲避,倒是誰也沒想起有無不妥這碼事。
「這是什麼鬼天氣,大夏天怎麼會突然下冰雹啊?」大胡子氣急怒吼,本來就發了洪水,再加上一場冰雹,什麼叫雪上加霜,總算見識到了!
小扇卻在他懷里笑得微顫,「三天三夜……槐、槐樹,才、你就……」
「不許笑!」」樓江槐磨牙,「見冰雹不躲那是腦子進水!」她敢再笑,他就、他就……
不知怎地,心驀地一跳,不知是為少女開懷毫無介蒂的笑聲,還是那嬌小的身軀陷在懷里輕輕笑顫的樣子,又或者,是兩人彼此依偎相互依靠的感覺、肌體緊挨的觸感和那寒涼中相靠產生的些許溫暖,讓他的心忽然柔軟起來,像一廓棉絮,像一朵雲朵,像清泉汩汩自掌中流淌的那種……奇妙的柔軟,有點憐惜、有點渴望。
小扇在他懷里稍稍抬頭,「槐樹,你在嘀咕些什麼?」
「沒、沒有……哎,雹子停了,太好了!」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他咬牙吻齒地從灌木叢里鑽出……不,是爬出來,他這輩子還真沒這麼狼狽地爬過,若是叫自家兄弟瞧見,怕是要給他們抓了下半生的笑柄。
「可是,雨還在下呀。」小扇莫名所以。
泥水混著雨水的臉上,眸子還是很亮很有神,濕濕的發貼在臉上,說不出的俏和憐人的溫婉。真是想不明白,不過一場大水,幾個月前他明明還看成小姑娘的小扇,忽然在他眼里楚楚動人起來,讓他又是心慌,又是惶恐,又是不知所措。會不會,從他拒絕小扇的那個雨天起,這單純質樸的小姑娘從此就烙在他心底,日益清晰,日益鮮活,于是,他一頭栽進,不能自拔?
「槐樹,快進來避一避啊!」
不知險惡的少女仍在催促,樓江槐僵硬地笑,「我、我還是在外頭好了,太擠,那個……」
小扇一頓,這才省起,樓江槐一直都赤著上身,她的臉騰地紅起來,想起方才緊緊依偎,親近相靠,男子雄渾的體魄,寬闊的胸膛……
一個羞澀,一個尷尬,于是,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她看左側霧氣蒙蒙的雨幕,他看右側水色青青的蒿草;這個咬著唇,指甲摳著地上的泥土,那個眼神飄蕩,聳聳下巴暗想自己的胡子現在是不是髒亂得有礙觀瞻,直到一陣涼風襲來,小扇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樓江槐才終于下定決心走過來,鼓足滿月復勇氣。
「小扇,-、-……」他有點舌頭打結。「我陪-坐一會兒,好不好?」嗚……他還是不敢說出口,早知以後會後悔,當初就不該急于撇清,他這頭豬!
小扇不說話,卻把身子向旁移了移。
他先將灌木叢上的衣裳重新罩好,再小心翼翼地鑽進衣底,小心翼翼地挨著小扇坐下,小心翼翼地……攬上小姑娘的肩。
「有沒有暖和一點兒?」他對著自己鼻尖蚊哼。
小扇被他驟高的體溫嚇得忘了害羞,急急模上他的額,「槐樹,你很燙,糟糕,你在發熱……」
「不是,-別慌,是內功,我用內力催動體熱,唉,-也不懂,乖乖別動就好。」
小扇疑惑地看著他,他的眼神清明,不像生病的樣子,這才放了心,而肩頭傳來的熱度讓身上包圍的寒氣愈加清晰,骨子里滲出的冷意壓過面對男人的羞怯。她微微縮肩,雙臂緊抱膝蓋,仍是冷,連牙齒也忍不住「格格」地打起顫來,她緊咬住唇,拚命抑制住不由自主的牙齒相擊聲。
忽然,腰上多出一條雄健的手臂,愕然間,自己像個小孩子一般被抱在懷里,坐在盤起的腿間,窩進溫暖的胸膛,一篷胡子搔著她額前眼瞼,癢癢的,有力的臂膀緊緊摟住她,摩擦她濕漉漉的肩背,讓她一瞬間有了錯覺,彷佛自己變成了一只嬌小的貓兒,被寵溺疼惜地愛憐呵護著,如珠知寶。
「槐……」
「別動。」有點沙的聲音響起,音源本在耳畔,卻像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她的臉被忽然按在滾燙的頸
項上,只要張口,就能咬到厚實的皮肉,那聲音像是很懊惱,不停地喃喃道︰「我是豬我是豬!」
她該笑的,笑槐樹這樣傻兮兮地自言自語;她該窘的,窘如此密切的肌膚相親。可是,不知怎地,她卻想哭,像那一日槐樹說他無心于她時的嚎啕,不、她當時並沒有哭,她是在夢里哭的,肝腸寸斷,淚雨滂沱。她把心上的他藏在夢里,叫是這夢太過脆弱,還未觸模,就已經碎了,她可以得到槐樹的憐愛疼惜,做他一輩子顧念的小扇,可是她的夢卻提早醒了,她是沒有失去槐樹,但是,她卻失去了她的心上人。
所以,當那聲音囁嚅說著︰「小、小扇,我想明白了。胡子大、不、是我,我其實是喜歡-的,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不,可能還沒發覺,但現在……」這樣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該雀躍本該驚喜的話時,她卻搖頭--
死命地搖頭,搖得樓江槐臉色有點發綠。
「我不是哄-,這是我的真心話!」樓江槐急得好想晃晃她,「-是不是怪我反復無常?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該,-要有氣,就揍我兩拳,不,揍多少拳都好,我絕不吭聲!」只是千萬不要拒絕他啊,他已經後悔莫及悔不當初了,就當給他一次小小的機會,讓他重新來過,真真正正地去喜歡她,把她當心儀的女子來看,而非自以為是地自覺無心,可惡,他之前一定是被蟲嗑了腦子才沒發覺,他其實、他其實、其實……
「不行。」
樓江槐覺得眼前黑了黑,「為什麼不行?」
「槐樹,我已經不再做夢了。」她似在微笑,又似在蹙眉,「一場雨改變不了什麼,不曾有意就是不曾有意,不是一句沒發覺或不知道能掩得過的,或許,我本也不是真正喜、喜歡你,只不過,因為你待我太好,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偏了過去,若是換了旁人,也是一樣。」
听了前半句,樓江槐還急得想大叫,「-不信我」,而後半句卻恍如晴天霹靂、正正劈在他頭上,劈得他暈頭轉向。
「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從今往後,槐樹就是槐樹,小扇就是小扇,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好不好?」
明明是溫軟的聲音,卻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刺進他的心窩,明明懇求的語氣,卻比最無情的話還讓他渾身發冷。胸腋空蕩蕩的,像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兩天沒吃東西餓過頭時,那種想抓住什麼,卻合不攏掌心的怪怪的感覺。
「小扇,-在氣我,-在氣我……」他喃喃地,有點茫然地反復說道︰「是我不好,是我昏了頭,-要打要罵都隨-,-別說這樣的話,別說這種氣話……」她一定在報復他,一定是!
小扇從沒見過他這樣的模樣,不由得有點慌,「槐樹?槐樹?你怎麼了?」
他听不見小扇的聲音,記不得剛才都說了些什麼,看不清少女著急的神色,只能見小巧的嘴唇在動,薄薄的,淺粉色的,很好看的唇瓣,潔白的牙齒若隱若現,有顆小翹齒,真可愛……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一定要湊過去親一親--
「唔唔唔……」
誰在哼著,誰在扭著,誰在捶他,捶了幾下又不動了,乖乖地給他親、給他抱、給他往懷里揉?他顧不得了,原來,已經有這麼深的渴望,要踫觸要擁,要親近。他就說,他其實是喜歡小扇的,很濃很深的一種喜歡,開始是單純的憐惜心疼,但人的心思轉念,也許只是一-那,也許在不知不覺間。他又從沒往這方面想過,知道時嚇了好大一跳,下意識就想逃,而之後的日子里,小扇的傷心、小扇的難過、小扇的故作無事故作堅強,將他的心一層層剝開來。一場傾盆雨,驟來的洪水,把他和他的小扇系在了一起;于是,他看到了不知何時滋生的一種……很甜,又有點苦,很向往,又不自覺想避的……漸漸展露的情意。
本來是承認得忸怩,他一向粗心,卻不是自家四哥那般死不張口的泥蚌,大丈夫做就做,說就說,喜歡就喜歡,開個口,一句話,也沒什麼難的。但,當他好容易千辛萬苦擠出那一句,卻憑空一記響雷震昏了他。
小扇說--
不行。
為什麼啊?!
「你怎麼……欺負人?」
溫細的聲音帶著哭腔,少女是質樸的山村姑娘,不會疾聲厲色地喝斥,義正辭嚴地批駁,更沒辦法一巴掌甩過去,因為那是槐樹,她偷偷喜歡的被拒絕也恨不起忘不掉,就算是夢醒也不能將喜歡一筆抹煞的大胡子槐樹。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沒錯,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怎樣?有氣-就親回去!」大胡子喘著氣低吼,干什麼,昨天喜歡,今天就不喜歡了?耍他啊!什麼不行,什麼做夢,什麼真正喜歡,統統一邊去!「我說行就行,我說喜歡就喜歡,-,從現在開始,不許反對。」
小扇傻眼。「你不講理……」
「我就是不講理,我反復,-這丫頭也一樣,咱們大哥別笑二哥。」樓江槐用力抱緊她,她的身子幾乎全陷在他懷里,縮得好小,蜷手蜷腳的,比善堂里任何一個小鬼抱起來都舒服,「乖乖的,再給胡子大叔親一下。」
小扇花容失色,掙扎著從他懷里往外爬,以往經常掛在他嘴邊的很正常哄著善堂孩童的話語此刻听起來好……詭異啊!曖昧而危險。但是又哪里跑得掉,大胡子的力氣很大,抓她像抓一只小雞雛,然而拉扯的動作粗蠻,吻卻極溫柔,風是冷的,雨是寒的,但身體卻火熱,該君子時君子,該霸道時霸道,樓江槐本就不是繞腸子的人,他認定了,會去搶、懶得揣測女兒家別扭的小心思,更不願去弄些兩相費疑猜的東西彼此折磨。
于是,才下定決心與大胡子劃清界限的小扇被蠻橫地劃人私人領地,沒有給予絲毫反對的機會。
只不過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再柔弱沒脾氣的人被強迫,心里都不會太痛快,更何況,是兜了個圈子繞回來,她之前的眼淚都白白流給誰了?!難過、傷心、黯然、憔悴……這些都算什麼?憑什麼他說不可以就不可以,說喜歡就喜歡,沒有她說話的份嗎?
小扇悶著聲抱膝而坐,哼,旁邊這個家伙不是她夢里又溫柔又可親的槐樹!哼哼,她沒有這樣的心上人,欺負人還理直氣壯!哼,她不認識他!
「生氣啦?」樓江槐很小心地扯扯她的衣袖,喔,肩頭好疼,手臂也好痛,沒想到那麼溫善的小姑娘也會咬人掐人,趁他心神迷醉防不勝防,一舉得手,成功從他懷里月兌身,「從前我不開竅,平白耽擱那麼些日子,現在既然挑明,-已非嫁不可,以後時間長久,總不能……」
「誰跟你說這個!」她氣惱地漲紅臉,「不過是……又沒……說什麼非嫁不可!」
「啊?難道要木已成舟,-才肯承認?好吧,雖然應該是留到成親時才好,但為免-不認賬,也只好先下手為強了。」大胡子作勢要解衣帶,「這里蟲蟻必定是有的,不過沒關系……」
「你、你干什麼?!」
小扇大驚,起身就要跑,被樓江槐一把拉回來,哈哈笑著抱在懷里,「-還發誓不和我說話,這麼一會兒就說了好幾句啦。」
「放開!」她用力-開他,仍舊氣鼓鼓地縮到一邊,這回一定不和他說話︰一定!
「啊,那個……等水退了,很多人家房子要重蓋,我就說,泥草房就是不可靠,最好用木頭磚石,又結實又好看,大水泡上幾天也不會垮,水一退,照樣可以住人。」
她偷偷唾棄他,買磚石要很多錢的,哪里來啊?說得輕松!
「不知道林子怎麼樣了?他傷了腳,這水再不退,耗個一兩天,沒醫沒藥,怕是要殘廢。」看她還無動于衷?
小扇果然駭了一跳,不自禁地急道︰「林大哥傷了腳?什麼時候……」見樓江槐露出詭計得逞的笑,不由懊惱地立即停口,他又在唬她引她說話!
「是真的,林子真的傷了腳,我沒騙。」心里不太對味,听到林彥有事,馬上就急了,他為救她差點一同喪命,她怎麼沒點兒表示?
小扇自顧自向外伸手,細細的雨線掠過掌心,有點癢,她忍不住展顏,雨快停了!
樓江槐瞄著她,再接再厲;「三哥在堤上和兵士村民擋水,八成一直都沒歇過,等水一退,我立即和三哥上蜀中唐門,為幾個村子受的水災討個公道……」這個她沒興趣?換個話題,「村里人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大人還好些,孩子就……唉,我看回去得打理一下善堂,說不定很快就有孤童送來,可憐啊!」
小扇轉頭瞥他一眼,又咬了唇轉回去,眉頭緊鎖。
「其實善堂還是小了些,應該再多蓋兩間房,我四哥掌管下的商號有一家叫昌華號,房子又大又寬敞,我看那個格局就很好,值得借鑒考慮;三哥和我愛在街上撿小孩子,時間久了,四哥嫌人多雜鬧,上個月我接到家信,里頭提到他將城里那家又舊又被的善堂攬了來,重新修繕,將大部分孩子送過去,只留下幾個投緣貼心又有天分的仔細教導,我這個人做事沒想太細,只管撿不管教,也從沒想到這些孩子日後什麼的,小扇-就不一樣了,小小年紀想得卻很周到,簡直可以和我狡詐的奸商四哥相媲美……呃,我是在夸-,我真的在夸-,-別瞪我、-瞪我也不要緊,和我說句話總好吧,小扇、小扇,-去哪兒?」
樓江槐起身追了出去,雨絲零星,已基本停了,眼見著小扇撩著仍濕的褲擺往坡下跑,腦里忽然想到什麼,臉色一變,忙大步追上。
終是遲了一步,站在水邊的小扇蒼白著臉,定定地盯著不遠處幾個飄浮的黑影,死咬著唇,微微抖著。
「別看。」樓江槐輕輕遮住她的眼,溫柔地從她身後攬住她,低聲道︰「別看了。」
她顫顫開口;「槐樹囂︰掰;︰….」
「我們能活下來,很幸運。」他平靜地道,「至少,大部分村里人應該沒事,善堂的孩子們安然無恙。」
小扇緩緩蹲,縮起手腳,像是很冷,一直發著抖,尋求溫暖似的移了移,靠在他腿上。樓江槐默默地抱起她,她沒有害羞臉紅,也沒有掙扎氣惱,愣愣地任他抱,一直回到灌木叢濕衣底下,也沒有動上一動。
「-睡一會兒,一覺醒來,水就退了,我們回善堂吃飯,大家都在等我們。」又是溫柔的聲音,她牽牽念念,想忘卻不能忘的心上人又回來了,輕輕抱著她,柔聲在她耳邊呢喃。
真的一下子感覺累了,雨停了,就不冷了,風清爽地吹著,靠著溫暖的胸膛,濕衣被慢慢烘干,困倦如潮水涌來,好想睡啊。
睡醒了,一定會發現,這場大水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很快就會結束的噩夢,沒有突兀的房頂,沒有沖垮的院落,沒有順水漂流的鍋盆家什被褥衣裳禽畜死尸,也沒有奇怪姿勢漂浮的--
人。
什麼都沒有,所有的人都好好的,大家快快樂樂地過著日子,一切平靜而安詳。
一定是這樣!
一定!
XX年八月初九,中秋前夕,七道村所臨昌河決堤,洪水肆虐,漫及方圓百翼十余村,淹沒大批良田民居,大水三日方退,後查此次水患死五十六人,其中墾田兵士十九人,村民三十七人,失蹤三十五人,墾田兵士十二人,村民二十三人。大水退後數日,瘟疫緊隨其後,襲卷村人,所屬州鎮官員急征各地醫士入嘉峪,而疫情凶不可擋,此後數月,染疫而亡者,兵士並村民三百余人,至深冬方止,及年底歲末,幾乎村村白幡,戶戶靈堂,新春時分,無人歡慶,夜寂人靜,猶聞淒泣。
而,更有不為人知--某氏兄弟二人,入蜀中,闖唐門,拚殺整一日,揪出當時在昌河壩上與人械斗擲霹靂火藥毀堤之人,唐門掌舵人尚算明理,許諾償金十萬,每年遣唐氏子弟四十九人听其派用,至此方休。
江湖人不知百姓苦,尋常人也難悉江湖慘烈,有幾人細思量,因一時無意少慮,牽連多少無辜常人,又有哪個純樸村人能曉,有兄弟游俠,為一嶺村民,討個公道,鏖戰力拼,攬責上身。
不過,還有人憤憤不平。嚴正抗議--
「喂喂,那次去唐門的明明是兄弟三人,怎麼變成兩個了?為什麼把我摒除在外啊!」
其兄一答︰「誰叫你一進門就受傷,真正拚斗的只有兩人,當然不算你。」
其兄二答︰「老五,你的功夫……再練練吧。」
「喂喂,我抗議--」自然,不會有人理他。
當時拼戰唐門的兩人都不為人知,何況是他這個連露面都算不上的某位游俠。
「喂喂,我抗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