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斬樓端坐在趟家樓一樓一隅,也不倒茶,自顧自地把杯子顛來倒去擺弄。座間男女原有慕他儀表或偷眼或大方打量的,但是不久便被他冷淡的表情逼得轉開視線。
那冷淡並不是待人接物的冷漠,而是一種骨子里滲出的寒意,看上兩眼就讓人覺得寒氣從腳底升起,那是一種高傲俯視的冷淡,逼得看的人生生地矮上一截,油然自慚形穢。
這樣的神情,才是巫聖教主的真實姿態,那個為了愛人的一個笑容而親手種下滿院牡丹的巫斬樓,已經,沒有必要存在了。
看到景攸回眼在場內搜索他的身影,他對著他點頭,眼底有了一點點暖意。無論如何,這世上既然還有需要你的人、還有你堅信絕不會背叛的人,那麼就算經歷怎樣的痛苦,他這巫聖教主,總還是做得下去的。
景攸敲門而入的同時,他開始靜靜在心底默數,剛數到十五,一道人影自打開的房門里倒飛出來。
巫斬樓的眉一皺,提步就往二樓沖。太快了,怕是不妙!
藍影急退至樓梯口,一揚長鞭把他帶至身邊,沉聲道︰「陷阱。」
「走窗。」巫斬樓嘴里說著,一抬腳踢飛身邊的桌子,八仙桌旋轉著破窗而出,他卻已經拉著景攸退回天字房,景攸長鞭一甩,房門應聲關閉。
偌大的桌子從二樓飛出去,街上竟沒有一聲驚呼,只听到箭簇釘進木頭的鐸鐸聲。
這趙家樓內內外外,竟已是伏兵滿布。
天字房內一片狼藉,巫斬樓掃了一眼地上的幾具尸體,穿杏黃道袍的男子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無論怎麼看都不可能是成名三、四十年的長松道人,他和其它人大都是被長鞭擊破天靈而死,只有一個雙手赤如血浸的黑瘦老人咽喉上釘著一把三寸三分的細刀匕首,看來此人武功不俗,一個照面間就逼得景攸動用匕首。
那邊景攸已經趺坐于地,抱元守一,轉眼間頭上白霧蒸騰,顯是剛才房內瞬息交手中已然帶了不輕的傷。
巫斬樓慢慢踱到死者身旁,拔出那把匕首,在尸體身上拭去血跡,舉到眼前細細審視。
雪亮的細刀上倒映出他冰冷的眼神。
設這陷阱的人,實在是很了解他,了解得——已經過了頭。
這樣的人,放眼中原,又有幾個?
趙家樓一樓傳上來水晶鐘兒一樣輕靈的笑聲,帶著少女特有的嬌俏,軟軟的語調混著撒嬌的尾音,「許郎你看,我們下的甕里捉住了好大的一只鱉呢。」
「小小不要胡說。」男子的聲音熟得恨不得立時忘記,永遠那麼柔和沉穩,帶著點兒天生的寵溺,哪怕是在背叛的時候,听著也似于心不忍,千萬個不得已。
巫斬樓的眼神又冷了一分。
「許郎!」歐陽小小不依地頓足,「人家又沒有說錯!」
長笑聲帶著飽滿的內力響起。
「呵呵,歐陽姑娘童心未泯,許少俠無須在意,這次能順利除去妖黨,多虧了少俠的運籌帷幄,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貧道等已經老了啊。」
「前輩過獎了,晚輩……晚輩也沒有做什麼,都是小小的主意罷了,而且……」許君原的聲音低低的,半晌才接著道︰「而且小樓……那巫聖教主也沒有真的做過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還望前輩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饒他一條性命吧。」
「哎呀!許郎,你就是心軟!那妖人騙你害你,你還要幫他求情!不行不行!道長你別听他的,我歐陽家在他手上就有三十七、八條人命,這樣滿手血腥的妖人可千萬不能留!」
「他……他也沒有害我什麼……」
長松道人身邊的中年女尼冷冷打斷︰「他們巫聖教專行妖孽之事,不知已經害了多少人!許少俠莫效法東郭之仁,害人害己。」
「我……」
「還是師太說得有道理。」淡黃衫子翩飛,歐陽小小一臉明媚的笑容挽著靜雲師太,「那妖人還打了小小一掌呢,師太要給小小報仇啊。」
「小小姑娘蕙質蘭心,干脆果斷,倒比你這未婚夫強上許多啊。不如索性拜入貧尼門下吧。」靜雲淡笑著拍拍她的手。
「有師太寵著當然好,可是小小才不要做尼姑呢!做了尼姑就不能嫁許郎了。」歐陽小小做個可愛的鬼臉,趕緊偎回許君原身邊。
「哈哈哈!靜雲師妹你莫要拆散人家愛侶啊,還是先對付邪教妖人要緊。」長松道人笑道。
「甕中之鱉又怎麼跑得出天羅地網?」靜雲冷笑道︰「我今日定要親手殺了那妖人。」
「是啊!」
「殺了那妖人為兄弟們報仇!」
「揚我中原武林之威!」
身後眾人圍住樓梯不住呼喝,卻不再上前。雖然大家嘴里說得輕松,但是明知二樓房內這兩人都是武藝高絕、心狠手辣之輩,誰也不敢放松警惕。
不論樓下說笑喝罵,天字房內始終一片靜寂,沒有人應聲。
樓下眾人面面相覷︰心下不禁都有些惴惴。
歐陽小小眼珠轉了兩圈,笑吟吟地開口道︰「喂,巫大教主!你可不要想從窗戶出去,為了幫我們擒拿殺人魔,提督大人特意借了神弩營的人馬,圍了整整半里地,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即使是巫教主這麼漂亮的人,被射成篩子也就美不起來了。」
場中立刻有人捧場地哄笑起來。
房內仍然靜靜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長松、靜雲等高手互望一眼,緩緩拾階而上,各自暗提真氣,步若淵停。
許君原默默地站在樓下,盯著天字形大小關得緊緊的門,神情呆然,若有所思。歐陽小小站在他身邊,臉上一片笑意漾然,明眸流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看長松等人快上到二樓,她努努嘴,人群中幾個一直留意這邊的人立刻開始破口大罵,什麼難听罵什麼,一直問候到巫聖敦上上下下所有相關人等的親屬,听得出家人的靜雲忍不住皺起眉,拂塵一擺剛想喝止,卻被長松拉住衣袖。
喝罵中好象有誰在嘆息,天字形大小的房門無聲無息地打了開來,一身青衣的男子出現在門口。
他面容蒼白,神色疲憊,半倚著門。一點冷,一點倦,那一雙眼楮里有的卻是生殺予奪盡在手中的淡定,一時間每個人都覺得他看的是自己,一瞬間心跳都被冷冷攝住。隨著那宛如實質的視線掃過,滿樓的吵雜競如被冰凍了般,一寸寸靜了下去。
一片靜寂中他淡淡開口,「巫斬樓在此,誰來殺我。」
剛才還罵得歡暢的眾人忽然全都消了音,來的路上目見听聞的關于面前人的血腥手段一時都涌上心頭。
沒有半個人應聲,巫斬樓眼中眾起一點譏誚的光芒,左手輕撫門框,「若沒有人殺我,那我可就要殺人了。」
長松、靜雲大急,頓足疾進,長劍、拂塵齊攻他要害。
巫斬樓淡漠地牽牽唇,流雲般退開,自門上化來的一把木針已然隨手射出。
只听咻咻破空聲過處,褐色殘影一閃而沒,剛才罵過人的倒下一片,只有三五個武功特別高的才勉力或躲或擋,雖保住性命,但也十分狼狽。
他稍退即回,信手兩掌逼退長松與靜雲的聯手,負手而立,神態淡然,似乎在強敵圍峙間舉手殺了十多個人,不過就像整理衣衫發鬢一樣平常。
長松和靜雲楞在當場,接下來的招式一時竟無論如何也遞不出去。
不知何時許君原也上了樓,這時越眾而出,在巫斬樓面前站定。他張了張嘴,萬語千言竟不知從何說起,半晌,終于道︰「你……還是穿白衣更好看些。」
白衣?巫斬樓冷冷一笑,可是那個會在初相逢時為他一句『我第一見到有人如此適合白色』而一整年不易服色的小樓,已經淡薄得好象前世亡魂,曾幾何時,對著他溫柔包容依舊的眼神,他竟然找不到一點兒心神動搖。
變的究竟是他?還是他?
或者是,他們兩個都已經變了。
移開視線,巫斬樓看也不看一直笑盈盈跟在許君原身後的歐陽小小,竟自對著靜雲師太挑挑眉,道︰「你故弟子慈葉是我巫聖教的聖女,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饒你三次性命。」
「你、你——」靜雲氣得渾身顫抖,臉色發青,怒道︰「你還有臉提慈葉!我好好的弟子被你們教中妖人迷惑,背師他嫁,我原念著師徒之情不予追究,想著她過得好也就罷了。誰知她嫁入你教中不到三年,就在祭台上被你生生挖出心髒!你!你們根本不是人!我今日定要殺了你給慈葉報仇!」
巫斬樓皺眉道︰「我教從不強迫教徒做任何事,慈葉當年獻祭完全出于自願。能被選為聖女是巫聖子民的最大榮耀,你莫再胡攪蠻纏。她在世時一直很感念你的愛護,你不要不珍惜性命。」
「胡說!人活得好好的誰會願意死?自願不自願的只有慈葉自己知道,但是如今她已經說不出來了。那孩子自小沒有父母,若我這做師父的不為她出頭,她死了都沒有人追究!你不必多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靜雲棄了拂塵,背上寶劍出鞘,一泓秋水疾若流星,直逼巫斬樓眉心。
長松同時擺劍相助,房前方寸之地霎時劍光霍霍,歐陽小小一把拉上怔怔呆立在原地的許君原往後讓開,身後眾多高手立刻一涌而上,牢牢圍住,生怕巫斬樓破圍而去。
巫斬樓在雙劍間翩然進退,眉頭越皺越深,這老尼姑好生不通情理,看在前任聖女的份上他才好言相向,她竟如此不識好歹。他終于不耐伸出手,在長松劍身上輕輕一彈,這一彈指恰好在舊力剛盡新力未生之處,長松只覺一股巨力撞向肺腑,蹬蹬後退兩步才站穩。
巫斬樓借這一彈之力把身形加快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殘影還在原地,人卻已穿過靜雲連綿的劍式,逼到她面前,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扣住她的頸子,冷冷道︰「第一次。」
靜雲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只覺頸上一緊,一陣窒息,身子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長松剛站穩就看到這一幕,遠遠地也分不清靜雲的生死,他和靜雲素有同修之誼,一時急怒攻心,長嘯一聲,身上道袍陡然暴漲,目發皆張,竟是使出了出家前的獨門功夫,和身撲了上來。
看似輕松地閃身,避過長松狀若瘋虎的攻擊,他面色不變,眼中卻有了些焦急之意,他這樣強提真氣,其實對自身危害極大,月復中胎兒在真氣一陣陣牽引下隱隱躁動,若真動了胎氣,眼前優劣之勢怕是要立刻逆轉。
須得速戰速決才行,他眉間殺氣微涌,一式『當時惘然』斜揮而出,五指如輪琵琶,點按切彈,直逼長松胸前五大要穴。
周邊觀戰的歐陽小小忽然揚聲道︰「妖人後力不濟!大家還不並肩齊上,誰先為靜雲師太報仇,誰就可以優先在寶藏中挑選!」
原本觀望態度的群俠果然被煽動,自持武藝不錯的人刀劍並舉,一起招呼上來。
巫斬樓雖然不懼這些烏合之眾,仍是不得不分出些心思應付,只好恨恨地收招,沖得最近的幾個人倒了楣,被他遷怒地每人賞了一指,比沖上來更快地倒飛回去。
一耽擱的功夫,長松道人的爆雷真力已迎面劈來,換到平日他自然不在乎,但是現在有孕在身,難免多了幾分顧忌,只好躲避為先。可恨原本就不大的地方平白多了這麼多人下場,巫聖教嫡傳身法雖然輾轉精妙,但仍是漸漸施展得艱澀起來。
許多人看出便宜,出招不求傷人,但若要攔住巫斬樓一時半刻,逼他與長松真人對面硬拚。
左擋右突,巫斬樓眉宇間煞氣漸濃,飄的身形嘎然而止,奪去一人手中兵器,順手一劍擦頸而過,人頭飛上半空,鮮血猛地噴濺而出,他抬手一引,那人滿腔熱血直奔長松道人面門而去,除了刺鼻的腥氣外,竟還多了股沁人的異香。
周圍人聞到那異香時最先想到的就是雲貴一帶變化莫測的毒,當即紛紛搶著急退。誰知那長松道人竟像瘋了似的不管不顧,長劍一晃,破血而入,任那含了真氣的鮮血擊中面門。
這一下實在出乎意料,眼看劍光劈面襲來!
好一個巫斬樓,不退反進,間不容發地搶入劍光中,左掌側貼長劍吐力,蕩開劍身,右手一抬,一把三寸三分的細刀匕首無聲無息滑入長松道人左胸第二、三根肋骨之間。
雙指一帶,匕首回到袖中,他一掌擊飛長松的尸體,借力流水一樣飛退。
巫斬樓後退間忽然真氣一窒,腳步微亂,原本就蒼白的臉色霎時慘白如紙,剛才蕩開長松寶劍那一下用得雖是巧勁,但是仍然不可避免地與他的內力對沖了一下,那一股爆雷真氣沿少陽一脈逆上,終是牽動了胎氣。
歐陽小小的眼楮自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巫斬樓面上,這時她眼底那絲尖銳終于浮上明眸,輕輕脆脆地喝聲『動手』!
呼應似的,本來一直在周邊沒有出手,做家丁打扮的八個人各自怪叫著撲人戰場中心,如久經配合一般分上下左右八個方位攻向巫斬樓。
巫斬樓只覺真氣紊亂,一股暴躁的內力在肺腑之間亂撞,光是勉力抑制住不讓它們傷到胎兒已是十分勉強,更何況應付這樣八個善于合圍的高手?
一咬牙,他直直向後撞去,壓肩擺頭,以左肩承接了後面來人的一掌,避開兩側和上方的攻擊,右肘同時後擊,擊碎那人肋骨後仍不停留,直直把他撞飛了出去,兩人好象連體一般同時急退。
他退得快,身前兩把蛇形劍追得也快,眼看便要刺到他面門。
而這時他已經倒至天字形大小房門前,身後便是門扉,退無可退。
但是巫斬樓卻突然放松了表情,連雙手都垂了下去。
「不好!」歐陽小小頓足高喝︰「阿忠、阿義快退!」
被叫做阿忠阿義的兩個人一楞,身體反射性地後退,但仍是慢了半步。
兩條黑色長鞭靈蛇般自房門內飛出,擦過巫斬樓兩鬢直擊而至,鞭梢如利刃般在兩人持劍的手腕處輕輕一抹,兩把蛇形劍連著握劍的手一起跌落于塵埃之中。
那兩人愣了半晌,才覺得由手腕處傳來鑽心的痛楚,一時怪叫連連。
天字形大小房門大開,身著藍袍的俊美青年身形一閃已經到了巫斬樓身邊,一伸手摔開他背後那人的尸體,道︰「屬下無能,有累教主!」
伸手搭上他的腰,巫斬樓道一聲,「走!」
「是。」景攸手腕微動,消失的長鞭重現出現在掌心,一抖手,黑鞭以兩人為圓心,畫著大小不一的同心圓擊出,近身的人躲避不及的立時就被甩了出去。
鞭梢擊地,發出清脆的聲音,景攸借力直沖而上,另一只手中的鞭子已然擊穿藻井,帶著巫斬樓一起破樓而出。
巫斬樓抱著景攸腰身任由對方帶攜,登上房頂之前最後一眼,正看到歐陽小小不知拿了什麼向兩人比劃著,卻被身邊的許君原一把拉了下去。
只听得歐陽小小在下面憤憤頓足,忍了又忍才道︰「算了,本來就不一定打得中。況且我才不信他們逃得過三千神弩營!」
本來確實是不一定沖得出去的,不過此刻自然不同。
巫斬樓安心地靠在景攸身上,壓制體內亂竄的真氣,景攸一揚手,暗紫色的信號彈沖入晴空,一輛黑色的馬車從北方駛來,那馬車甚是怪異,不但沒有套馬,車轅上也沒有人駕駛,卻仍然疾馳如飛。
機弩營匆匆搭箭急射,但可以洞穿盔甲的弩箭射在那馬車上竟紛紛彈開,連個傷痕都留不下。那車駛得極快,很快便沖入機弩營陣中,打亂陣形。黑黝黝車窗里不時有白光一閃而沒,機弩營戰士立刻便有人應聲而倒。
不多時馬車已沖到樓前,景攸一手環住巫斬樓,一手長鞭揮舞出潑水不進的護盾,上身輕晃,已然自樓頭一躍而下,半空一個鷂子翻身轉乳燕投林,輕巧巧自車
窗中鑽入馬車,兩人一進車,吱呀一聲連車窗也關了起來,沒人駕駛的詭異馬車竟當著三干機弩營和數百高手的面,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好好一場天羅地網計中計,卻連一個敵人都沒能留下,平白損失了好多人手,眾俠士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好。
站在趙家樓門前,許君原遠遠望著馬車早就消失的方向,悵然若失,歐陽小小看到他的表情,咬咬唇,冷哼一聲,自顧自走去安撫群俠。
***
馬車一路向南駛出十鄉里,紅衣雙侍從車門里鑽了出來,一聲清脆的呼哨,路旁樹林中兩匹黑色駿馬打著歡兒奔了出來,挨著雙侍一陣磨蹭親熱。
兩人把馬套回車轅,笑嘻嘻地蹦上車轅抖開韁繩,已經成了中原武林噩夢象征的黑車又向前行去。
馬車內巫斬樓靠在軟墊上默默運氣,內視一周,真氣基本上已經歸源,萬幸胎兒無恙,只是侵入內腑的爆雷真力和肩上挨的一掌所帶的寒毒比較嚴重,短期內怕是不能再妄動內力了。
如此一來,接下來的路上能迎敵的,就只剩下景攸了。
揚揚下頷,他示意景攸伸出左手,景攸遲疑一下,把手遞了過去。只見整個衣袖已經被撕爛,小臂上五道爪痕宛然,透著一種詭異的赤紅色。
巫斬樓先從藥箱里取出專克百毒的神仙散細細地敷在傷口上,又一陣翻揀,才想起唯一一盒生肌止痛膏已經在上次給了景攸,他伸手在他懷中掏出來抹上,最後才用干淨的白布緊緊地包扎好。
把把脈,巫斬樓終于放下心,好在景攸內傷雖然頗重,但是在趙家樓里及時自療,大致上已經壓住,只要回頭找時間靜養半個月一個月的,便可完好如初,不會留下什麼病恙。
景攸默默任他在自己身上施為,定定地看著修長的十指翻飛忙碌,一時馬車中靜得可以听到兩個人的心跳。
「誰把你傷得這麼重?」巫斬樓問
「就是被我用匕首殺死的那人。」許是大戰之後精神疲憊,景攸竟忘了一貫嚴守的主從界限,說話少有地未帶屬下教主一類的稱呼,簡單講了他進入房間之後的遭遇。
原來他一進門便率先發難,把攻勢集中在黃袍道人身上,誰知那廝只是假冒的,隱在死角的陰山鬼叟趁機偷襲,他雖殺了其它人,卻也吃了點兒虧。又怕他們在外面也有埋伏,便拚著生受一掌用匕首取了鬼叟的性命。只是沒想到鬼叟的催心掌太過霸道,逼得他後振無力,不得不立刻療傷。
景攸說得淡然,但是在當時不過十五個瞬息之間雙方你來我往以命相搏,實在是凶險無比。
抬手兩個巴掌抽在景攸臉上,打得他臉一偏,巫斬樓冷冷瞪著他,道︰「料敵不明,其罪一;莽撞沖動,其罪二。若不是你大意受傷,本座又何須親自出手?」
「下次再有這種事,自己到刑堂領罰。」他余怒未消,挖了膏藥以超乎必要的力度狠狠抹在景攸臉上,冷笑道︰「哼!無論怎麼說,這次算下來,還是他們吃的虧大些!」
「你現在還能不能戰?」
「教主放心。」點點頭,不用他說,景攸按動車內某個機關,外面雙侍立刻停下馬車。
景攸先跳下車,巫斬樓隨後而下,雙侍也從車轅上蹦下來,歡歡喜喜地靠過來,搶著道︰「教主和左護法這次好威風啊!」
「他們中原人牛吹得忒大,還不是讓教主殺得落花流水的!」
「威風嗎?」巫斬樓淡淡問。
「當然威風了!」阿一阿二異口同聲。
「若真是威風,也就不會讓人給騙進圈套里,自然更不會狼狽得落荒而逃。」
「我只是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巫斬樓眼楮里神光凜冽,直直逼視兩人。
「什麼為什麼?」阿二臉茫然,阿二咬住唇不說話。
「設這陷阱的人,必然是一個非常了解我的人,熟悉我行事方式——或者說,熟悉巫聖教主的行事方式。但是許君原所知道的我,只是巫斬樓,而非巫聖教主。他做不出這樣的圈套,也無法給我錯誤的情報。」
「能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的人,整個中原只有三個人,景攸始終沒有離開我身邊,那麼自然就是你們中的一個。」
他一字一頓地問道︰「到,底、是、誰?」
「教主,您是說我們背叛您?」阿一終于反應過來的驚叫︰「怎麼可能!阿二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啊,從來沒有分開……」
他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直直盯著阿二,好象在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我記起來了,在漢中的時候,你曾經說要去買吃的,離開過我半個時辰,但是卻空著手回來……」
「你當時去了哪里?」他的聲音陡然上揚,尖銳淒厲。
「我……」阿二張口欲辯,卻說不出話來,「教主,我沒有……」
「太可怕了!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你不是阿二,阿二從來不瞞我任何事情的。」阿一傷心欲絕地瘋狂搖頭,踉蹌著後退,一直退到巫斬樓身側。
「教主我真的沒有!」
「我本來也不信你會背叛巫聖敦……」巫斬樓面沉如水,「但是除了你,還會是誰?」
「那自然是我。」一臉傷心的阿一忽然抬手,白光一閃,一梭梅花鏢對著巫斬樓後心射去。
這一下距離極近,又是出奇不意,按理應該很難避過,但是巫斬樓卻像早有防備似的晃身縱步,竟是連衣衫都沒有擦破。
阿一咬咬唇,抬手又是一梭。
「阿一不要!」阿二和身撲上來,同時揚手,一梭一模一樣的梅花鏢迎上去。
兩梭鏢在巫斬樓面前對撞,本該一起落地,誰知阿二的梅花鏢一敲在阿一的鏢上,竟掉轉了方向,齊齊以更快的速度向他疾射而來。
巫斬樓靜靜站在原地,紋絲兒不動,清脆的破空聲中黑影一閃,兩梭梅花鏢被擊得倒飛,比原來更快地射向主人,阿二一躍而起,所有的鏢擦著鞋底飛過,還沒來得及換氣,腳踝處一緊,整個人就被一股大力帶得橫飛出去,眼前紅影一花,正和同胞兄弟撞在一起,兩人五髒六腑一陣鑽心似的疼痛,各自一口血噴將出來,不分先後狠狠摔在地上。
「咳咳咳——」阿二陣猛咳,吐出的血里帶著塊狀的暗紅色物體,知道是已經被景攸鞭子中帶的蝕心勁給生生震碎了五髒,不由一陣駭笑。
「為什麼?」巫斬樓俯視阿一,再次重復自己的問題。
「為什麼?」有著童子樣貌的侍從邊咳邊笑,「簡單得很,歐陽小小答應,只要把教主騙到趙家樓,就把歐陽世家珍藏的還塵丹給我們,可以解我們身上斷緣丹的藥性,讓我兄弟的身體能繼續成長。」
「當年服下斷緣丹,透過抑制身體生長來換取武功進境的事,分明是你們自願的,如今你們居然為了這個出賣教主!」景攸听了怒從中來,想起趙家樓中屢遇險境,險些令教主喪命,竟只是為了這樣微不足道的原因?
「當年我們確實是自己願意的,但是現在卻不願意了。」阿一冷笑道,「難道選了便不準人後悔嗎?左護法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自然是他的一根頭發也比我們的命重要。但是我們小人物難道便不能有自己的打算?我倆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卻還是這十二歲的模樣,天天故作天真,我早就厭倦得想要死掉了,有這個機會拼上一拼,又有什麼不可以!」
「還有,當日酒中的毒藥也是我下的,許君原確實全不知情,教主當時的確是冤枉了他。教主你總是這樣,眼中只看自己想看的,教中多少人愛你慕你,你全不在乎,為了一個男人扔下教務待在洛陽不回來,你道你是真的愛他嗎?若是愛他,又怎麼一句解釋也不肯听,便定了他的罪?我一直想著,早晚有一天要告訴你這事,到時要好好看看你的臉色,問問你究竟後不後悔。」
「休要胡說!」景攸心一緊,瞪著阿一呵斥,眼角余光卻忍不住盯著巫斬樓神情變化。
「錯如何?對又如何?」沈默片刻,巫斬樓冷冷道︰「對錯不過由心,我巫斬樓做事,絕不回頭。」
不管那杯毒酒中盛得是誰的惡意,他的愛情里也容不下那人的動搖,當他不惜損耗功力逆天孕子,卻受了他為保護另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人那一掌時,他們之間的愛情,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