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艱苦工作之後,命運女神似乎開始將運氣投向格蘭探長這一方。
犯罪現場是很「干淨」的那一種,就是說,除了受害人本身,凶手盡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指紋、、汗水、縴維……什麼都沒有。鑒證組的詳細報告也證實了這一點。凶手是個很謹慎的人。
如果有所謂百密一疏的話,那就是掉落在被害人衣物褶皺里的一粒棉球——酒精浸過的醫用棉球,這是本案中搜尋到的最重要的線索。根據法醫的鑒定,受害者的側頸動脈被利器刺穿,很可能是16號針頭;為了取得大量血液,任何人都有可能使用注射器,但是,酒精棉球就不同了。格蘭探長因此判定,凶手很有可能是與醫學有關的專業人士,出于下意識的職業習慣,為可憐的犧牲品做了消毒處理。所以他立即部署警員,將本埠醫院、診所、療養院一律列入調查範圍。
第四次親自勘察現場時,格蘭探長再度搜索了房間的每一寸,在臥室衣櫥下的最深處,一只鞋的後面發現了一封火柴。它就靜靜地躺在地上,還打開著,仿佛在召喚著格蘭探長一樣,四周滿布灰塵。
他伸手去拿,這麼長時間之後,任何隱約的指紋都不可能被辨認出來了。
火柴盒上印有紅底黑色的圖案,它是博羅戴爾的阿米格斯俱樂部的免費贈品。格蘭探長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玻璃紙袋,將這封火柴放了進去。
他決定去拜訪安卓雅。
安卓雅是安羅耶爵士與蕾莉亞娜的掌上明珠,翠西夫人的教女,自身又是知名的佔董鑒定師,因此,除了他與安卓雅的私人交情之外,她特殊的身份也為他開啟了一個絕佳的「窗口」——畢竟對于一個警探而言,「窗口」越多,辦事越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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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卓雅的心情很好,因為她已經最終確定齊默恩的那只古董表至步價值二十萬。按照事前協議,如果這筆交易成勸的話,那位俄羅斯暴發戶大亨絕不會吝嗇區區百分之十的佣金。在良好情緒的驅使下,她慷慨地請伯爵夫人吃昂貴的牛排大餐,附帶上等白蘭地一杯。伯爵夫人也吃得很開心,因為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又一同愜意地在餐後散步。
沿著河流悠閑而漫無目的地走著,安卓雅在磨房屋橋頭停了下來,欣賞著河上的落日,這時引擎聲從後方傳來。她向旁邊讓了讓,眼角余光瞧見一輛半舊的銀灰本田不急不緩地開了過去。
兩秒種後,本田急剎車,再隔兩秒,車子倒了回來。伯爵夫人「嗚」了一聲,向著車尾撲過去。
「啊!」安卓雅大驚失色,這只瘋貓莫非喝多了想嘗一嘗車輪下當肉餅的感覺?!
「吱——」車子及時剎住。車速不快,當然不至于釀成什麼悲劇。安卓雅趕緊一把拽起發酒瘋的伯爵夫人,「對不起——」
「安卓雅!」短短兩秒,戴著超級大墨鏡的男子已經下了車,「嗨,路西華!」他向伯爵夫人打個招呼。
「齊默恩?」她松口氣,怪不得伯爵夫人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歡快,「咦,你終于買車啦?」看來是二手貨。
「租的。」齊默恩摘下墨鏡,「為了報答你數次搭車之恩,要不要我載你回家?」
「謝啦,」安卓雅搖頭,「我們在散步。」一邊想,這人明顯很有錢,卻寧肯租車也不願自己買,也許他不會在Rakia待太長時間。現在連她都听說了他在Rskia的風頭之勁,如果離開的話,想必會有不少人失望吧。
「散步?」他露出很感興趣的神色,「我也加入好不好?」
「你不用上班嗎?」以一貫性格一定會拒絕的安卓雅出乎自己意料地問出這個問題,好像沒什麼反對的意思。
「周二我全休。」他回答。
「你有車子。」她提醒。
「隨便停一停就好了。」他自動自發地作了決定,「你等一等,我就來。」
他跳回駕駛座,向前開下橋,滑行一段停在路旁,熄火、拔匙、下車,轉眼間重新回到她身邊,速度快到令她眼花。
「……那里不允許停車,會被開罰單。」好半天,她才指出他的錯誤。
「沒關系,」他一本正經地說,「不讓女士等待是男人的義務,騎士精神。」
騎士嗎?她微笑,眼前這個男人,的確有一點中世紀騎士復古版的味道,所以才覺得他該去做演員。
他注視著她一和很多金紅色頭發的女性一樣,她的皮膚細膩光潔,臉雖然瘦,但依然很美。她站在那里;微笑著——向著空氣里看不見的東西微笑,那笑容離他和河流都很遠……突然,像一道閃電照亮他的腦海,那是很長很長歲月前,雅典的少女們輕啟朱唇時露出的那種奇異的、不染塵埃的笑,遙遠、可愛、遠離塵囂……
仿佛有魔力,他感到心髒受到沖擊時的緊縮。
齊默恩深吸一口氣,想不到自己居然是這麼有想象力的吸血鬼,也許這與他曾經做過藝術家有關。
安卓雅想起一件事,隨口說︰「這個時間還要戴墨鏡,看來你真是很討厭陽光啊。」
「……是啊,」他回過神,「有人喜歡,自然有人討厭。」完全避重就輕。
方才還燦爛無比的夕陽漸漸黯淡下來,兩人倚在橋邊的護欄上靜靜地看著平靜的河水,每當水流在行進的路上遇到阻礙,它便會歇斯底里地卷向障礙物,激濺起水花。
氣氛很好,就連一向自我的伯爵夫人都很安靜。風輕輕吹來,河面蕩起層層漣漪,早春時分的傍晚仍然寒冷,安卓雅微微打了個寒顫,抱緊了伯爵夫人。
眼光好像一直注視著遠方的齊默恩轉向她,月兌下外套遞過去,「給你。」
老套的情節,雖然很紳士……安卓雅一愣,齊默恩不大耐煩,伸手拎起她懷中的伯爵夫人的脖子,然後把外套放在她手上。
「喂,它會生氣的……」被人粗魯地拎到半空里,伯爵夫人會暴走!
「你給它喝酒了是不是?」齊默恩故意大力晃了晃右手,伯爵夫人像個布袋一樣隨之搖來搖去,「早醉死了。」
她這才注意到伯爵夫人已經成了只典型的醉貓,就差沒打呼嚕了。這麼明顯的事情她都沒發覺,只能說明她放了太多注意力在身邊這個男人身上。臉微微一紅,她接過外套披上,看見他只穿了件薄襯衣,不由得問︰「你不冷嗎?」她突然想起初次見面時這人簡直好像沒有一點溫度的手。
「不會。」他簡短回答,一邊向橋下走。既然是散步,當然不能一直呆呆站在原地不動。
走過汽車時,齊默恩隨手把伯爵夫人從半開的車窗里扔了進去。
「你輕一點,它會受傷!」安卓雅抗議。
「路西華?」他不屑,「這只妖怪貓命硬得絕對超乎你想象。奇怪,這家伙有哪一點討人喜歡?就算是養寵物,你就不會養只可愛點的嗎?」
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寵物,它是我的朋友。」安卓雅認真地糾正他。
「幸運的家伙。」齊默恩聳聳肩,有如此美人相伴,難懂這只妖懾貓樂不思蜀到連「路西華大人」都不想做。但是,認真地拿一只吸血怪貓當朋友的安卓雅,應該是個很孤獨的人吧。記得翠西夫人說過,她從小便是一個人獨自生活,至于她的雙親……
「原來你是蕾莉亞娜的女兒。」他覺得很難想象這兩人會是母女,「她現在在哪兒?」
安卓雅不可思議地望向他,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單純的疑問之後,她回答︰「她去世很久了——十六年前。」
「哦。」齊默恩有點遺憾,那的確是一個少見的戲劇天才呢,然而對一位吸血鬼來說,普通人類的生生死死,實在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同時他也注意到安卓雅回答他的那種平靜的語氣,仿佛是在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看向她。
雖然他沒有再問什麼,但他注視她的眼光讓她匆忙地想轉移話題,「你……我已經完成了那只表的鑒定書,你——嗯——有沒有可能打算出售它?」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了,這種事應該在更正式的場合鄭重提出的。
听見她的問題,齊默恩突然站住,她只好跟著停下來,兩人面對面相隔不到兩英尺,「這是公事嗎,安卓雅?」他微微偏著頭看她。
在商言商,這當然是公事。事已至此,安卓雅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是,你知道我是鑒定師,我最近受權人之托搜尋一件古董,就是你……」
他舉起手打斷她即將開始的長篇演說,「安卓雅,我從不在私人時間討論公事。」一副沒有商量的口氣。
她閉一閉眼,忍耐,她告誡自己,眼前不是齊默恩,而是兩萬塊的支票,「那好,您覺得我在什麼時間可以正式去拜訪您?」
「還有,」齊默恩補充,「我從不做這種交易。」
「你縣說……」
「我不賣。」他語氣平靜但很堅決。
「你不賣……」她鸚鵡學舌。
「對」
兩萬塊的支票突然粉碎,滿天飛舞的碎片重新成一個人形,齊默恩。安卓雅深吸一口氣,努力她倒不至于暴跳如雷,但心情惡劣總也難免當下決定離齊默恩遠一點,萬一遷怒之下做出點什麼,萬一這人以後改變主意呢?她未必絕對沒有機會。
「我知道了。」她向後退了一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告辭了。」
「等一等,」他向前進一步,再次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就是一只表而已,我送你好了。」
轟!安卓雅只覺腦袋「嗡」的一聲神經應路眼前這里人再度幻化為一張支票,不是兩萬塊,而是二十萬。
但是……
「可能我剛才投有講清楚,」她雖愛財,但一向取之有道,「有人願意出二十萬收購它。」听他的口氣根本沒把那只表當回事,是他不知道其價值才會如此慷慨吧?
「很公道的價格。」他冷靜地說,「兩年前瑞士安帝古倫拍賣公司賣出過同樣的一件,連帶佣金十八萬七千。」
這次她真的震驚,原來早在她做鑒定之前,這人就一清二楚了。那麼,他要送給她二十萬?!他瘋了嗎?看來不像,還是……
安卓雅再度後退一步,「你要什麼?」她的警覺心提到最高。
「本來是有的。」齊默恩微微一笑,這本來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他準備拿回自己的東西,但是突然之間,他改變了主意,「現在我只要一個吻。」
安卓雅倒抽一口氣,一時之間臉漲得通紅。她死瞪著他,半晌,一字字地說︰「我、也、不、賣!」
「算我賣給你的吧。」他上前一步,擁住她吻了下去。他知道,這不是交易。
她全身僵硬了片刻,最後放松下來,沒有拒絕。
她也知道,這不是交易。
兩人分開時都有一點不知所措,正在面面相覷的尷尬時刻,喧囂的引擎聲轟隆隆傳來,車燈的亮光照在兩人身上。
以遠超人類的視力,齊默恩很遠就看見鄙是輛巡邏車。片刻後,警車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一個中年男子從車窗探出臉,「Ann,真巧!」
「格蘭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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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式香草咖啡的香氣溫柔地飄蕩在客廳上空,格蘭探長在盡完送安卓雅回家的義務之後,理所當然地享受一杯上等咖啡作為報償,附送隨意的聊天。
「Ann,‘阿米格斯’是什麼意思?」他愜意地喝下一口咖啡,贊嘆地想,局里的自動咖啡機永遠不會提供這種享受的。
「阿米格斯……阿米格斯,」安卓雅放下手中的咖啡壺,「你是在問阿米格斯俱樂部嗎?」
「對,關于這家俱樂部你能告訴我什麼嗎?」他注意地看著安卓雅,警探的本能開始啟動。
「一般資料而已。」她聳了聳肩,「我記得它是本國醫療協會辦的,在各地都有分會,有的很好,有的很糟,這里也有。它一定經過正式注冊,會員有醫生、醫院的律師、管理人……凡是和醫療協會有關的人都可以加入。」
「噢,」格蘭探長若有所思地做了一個含義不明的手勢,就是那些上流社會的精英們。阿米格斯,拉丁文嗎?」
安卓雅敏銳地看了他一眼,「‘阿米格斯’是西班牙語,意思是‘朋友’——它和你要查的案子有關?」
她當然知道,格蘭探長是目前正轟動一時的那幾樁吸血凶殺案的負責人。
格蘭探長笑了,一口灌下半杯咖啡,「親愛的Ann,你是不是想從罪犯調查組套出官方秘密?」
「不,我只是想對你的品味和想象力獻上敬意。」她也笑了,將咖啡壺遞過他,「要再來一杯嗎?」
「感激不盡。」探長一邊為自己倒咖啡一邊輕松地說,「令人頭疼的是,我們這邊想象力太豐富了,有一家雜志甚至列出了本地吸血鬼的族譜,在局里這已經成了大家討論的主題,納稅人是不會喜歡這些的吧。」
「是嗎?」安卓雅微微睜大眼楮,頗感興趣地說,「那麼你的看法呢?我是指私下的。」
「喏,小姐,警察只管人,當然偶爾也管管動物,吸血鬼和狼人則屬于教區神甫頭疼的範圍。要知道,案件不是為警察而存在,但警察的確是為案件而存在的,所以我的目標永遠是犯人,阿門!」他劃了個十字,逗笑了安卓雅。
「好吧,祝你成功,探長。」她一本正經地說,「你是我認識的極少數兼具高雅品位和幽默感的人。」
「高雅品位?」他灌下最後一口咖啡,「你說的是剛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年輕人嗎?叫齊默恩的那個外科醫生。」
由于措手不及,安卓雅臉紅了,還好客廳燈光並不明亮,「你是恰好知道呢,還是正準備將他作為嫌疑犯的調查對象?」她開玩笑地問。
不久以後她才明白,有些玩笑一旦變成現實,會化做怎樣的噩夢。
年過五十的格蘭探長,雖然身材已經開始發福,但眼光銳利更勝年輕時。他早已敏銳地注意到安卓雅一瞬間的臉紅,心里暗暗發笑,唉.年輕真好。
當然他不會說是在Rakia的人事資料里看見的.他站起身,「Ann,他是現行犯,不是嫌疑人,因為你的緣故,我少開了一張違章停車的罰單。」
格蘭探長的幽默感,也不是常人招架得住的。
告辭離去之前,探長不忘再三交待安卓雅小心出入,特別是不要晚上一個人在外面待太久。
送走格蘭探長,關上門,安卓雅一下子跌坐在客廳的沙發里。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混亂思緒,關于那個吻。
其實,一個吻真的不算什麼,一時沖動嘛……不過,到底沖動的是她,還是他呢?這個吻很冰冷,他的唇一點也不溫暖,然而出乎意料的柔軟與甜美。令她混亂的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熟悉,她從未經歷過的,仿佛前世失去今生復得的感覺。齊默恩……她沒來由地想到伊斯特-海勒。毫無疑問,海勒是個完美紳士,他讓她感覺很受尊重,甚至很溫暖,但是,她從來沒有吻他的沖動。而齊默恩只是個陌生人,她想起他卻覺得心跳加快……這是為什麼呢?難道只是因為他長得漂亮嗎?
伯爵夫人在一旁打著小小的呼嚕。陌生人?伯爵夫人是齊默恩的朋友呢,真是一對怪異又和諧的組合啊,他們身上都有一種……類似魔力的味道,讓人無法忽略,卻又被俊美的外表和優雅的舉止所掩飾。這是難以訴諸語言的感覺,試著用理性分析的話得不出任何結論。
這個時候,安卓雅突然想到,也許有一樣東西可以用來描述他們——
她所珍藏的面具。
感情是飄浮在半空里的東西,然而,金錢卻可以讓人腳踏實地。
在看到那紙鑒定書後,安卓雅完全清醒過來。齊默恩可以不在乎二十萬,她卻沒辦法對兩萬塊等閑視之,所以,即使短時間內她有對這種未知感情逃避的心情,一想到鈔票,不需要太大勇氣仍可以促使她提起電話。
齊默恩的確沒把那只表放在眼里,「既然你喜歡,為什麼不接受?」一件小禮物而已。
安卓雅沉默片刻,「因為我不喜歡,所以沒辦法當做禮物。我只是個中間人,這是我的職業道德。」
很好。電話線那頭,齊默恩贊賞地點頭。他喜歡有原則的人,他想。
其實,此時的吸血鬼齊默恩已經開始有自欺欺人的傾向了。他根本不是喜歡有原則的人,而是喜歡有原則的「這個」人而已。
「……好吧,隨你。」他最後說。
有這句話就夠了,安卓雅立即行動,聯系買家、看貨、權威鑒定、收錢、交貨、匯款……短短數日,二十萬順利匯人齊默恩在本地的賬戶,而她的存款數字也急升兩萬塊。最好的是,白始至終,她根本不用與齊默恩照面。
終于結束了!安卓雅長舒一口氣。今年運氣果然不錯,為了獎勵自己的辛勞,她獨自去了海濱浴場。春天是旅游淡季,她租到一間設施齊全的度假木屋.每天早晨打開窗戶吹海風,晚上則听著濤聲入眠,這樣的小小假期,往往是她一年中最放松、最愜意的時光。
然而,原本抱持著美麗期望的安卓雅,這一次有些失望。
小屋很舒服,海風與濤聲也依舊,只是她的心情卻焦躁不安。她常常坐在沙灘上,對著燦爛的夕陽走神,再也無法讓自己融人這片寧靜與絢麗。她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生命中某些東西正在悄然發生變化,而且來勢洶洶。
而安卓雅,也許其實並不情願接受這種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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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七日-阿米格斯俱樂部-晚上七點
銀行在第一時間通知齊默恩,他的賬戶收到一筆二十萬的交易款項,會計師事務所正在處理相關的報稅事項。與安卓雅相比,他應該顯得輕松自在,然而,現在的齊默恩,卻有著難以宣之于口的心浮氣躁。
所以在這無需當班的星期二,他來到這里。阿米格斯俱樂部提供的大部分娛樂他都沒興趣,但是,俱樂部里有個小小的鄉村風格的酒吧,是他個人比較喜歡的。
今晚的客人居然很多,他甚至看見了伊斯特-海勒。在他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海勒刻意想同他走得很近(也算栽培心月復),最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卻疏遠到點頭都勉強的地步。當然,因為吸血鬼通常難免會蔑視人類,所以齊默恩處之泰然,需要調整心態的只是伊斯特-海勒。
他一走進這里,立刻成為矚目的焦點。無論多麼高級的俱樂部或酒吧,男人的話題之一永遠是女人,而他很快發現,自己已成為本次口水漩渦的中心。
當然是因為安卓雅。
行事作風一向低調的安卓雅,在本城的上層社會里卻一向是話題人物,這一半是因為她顯赫的家世,另一半則是因為她與生俱來的美貌,所以她的單身狀態受到廣泛關注。而自從伊斯特-海勒展開追求攻勢且似乎前途看好之時,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卻又人人覺得意興索然。
就在大家都覺得無趣的時候,Rskia新來的外科醫生齊默恩異軍突起,種種跡象表明金童五女大有變成三人行進而拆散重組的可能。那個陌生的家伙不光外表好看,而且很有與之相符的名譽與實力,這下伊斯特-海勒一定更危險了。人性八卦,不能免俗,俱樂部的會員們重新燃起了看戲的熱情,不少人已經開始私下里打賭海勒vS齊默恩的勝負輸贏。
據最新且準確度極高的消息,安卓雅小姐已經和齊默恩大夫在公眾場合忘我熱吻了!消息來源于某位太晚下班的年輕律師之親眼目睹,一天之後已傳遍俱樂部上下。齊默恩的賠率大幅上升,相對的,伊斯特-海勒最近就顯得憂郁低沉,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猜測的可靠性。
今天晚上——現在——兩位男主角不約而同地出現在阿米格斯的酒吧,頓時造成萬眾期待的效果。
酒吧里處處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一絲不漏地傳人齊默恩耳朵里——他是吸血鬼,听力遠勝常人。伊斯特-海勒的臉色則越來越糟,他沒有齊默恩的听力——也幸好沒有,否則不僅是表情,他的紳士風度能否維持都是個難題——但一個聰明且敏銳的男人,大部分東西不需要听見也可以很明白。
與伊斯特-海勒和俱樂部其他會員相比就顯得遲鈍的吸血鬼齊默恩,在弄明白發生的事情之後,露出一個惡作劇般的微笑。
大家在酒吧里一如往常地交談,伊斯特-海勒拿起酒杯走到他慣常待的角落,過一會兒齊默恩跟過來,兩人似乎隨意講了幾句,接著他們附近的其他會員紛紛簇擁過來,打算和他們交談,然而每一次的努力都被兩人之間的奇怪氣氛打斷。他們並沒有吵架,但兩人之間那種非常隱秘且緊張的氣氛把其他人完全隔離在外,這幾乎是不自覺的,也少有人察覺到。
然後,伊斯特-海勒突然起身離去。
他一聲不響,連再見都沒說就走了,只有他留下的門響聲提醒大家這件事。那是非常動人、狂暴而決絕的一記響聲,仿佛深具結束意味。
所有人動作一致地將眼光從門邊轉回海勒桌上未喝完的啤酒杯和他的空位,齊默恩依然輕松自在地倚著牆壁微笑地坐在那里。柯史諾——就是那位目擊安卓雅和齊默恩熱吻的律師——為了緩解凝固的空氣,坐到齊默恩身邊。他們用了一杯啤酒的時間聊了一會兒本地天氣,討論過出海旅游的話題,當他起身要去吧台添酒時,看了一眼海勒留下的杯子說︰「我順便幫海勒先生重新倒一杯吧,他這杯放太久了。」
非常委婉藝術而又滴水不漏的試探說法,不愧是大律師。周圍人豎起耳朵,等待回答。
齊默恩微微一笑,「哦,不用了,海勒先生已經回去了。」他這樣說。
「可是現在才——」柯史諾剛說了幾個宇,立刻發覺他好像應該閉嘴。
「是的,我知道,可是他覺得這樣比較好。」
「他身體不舒服還是怎麼了?」
「都不是,但是他覺得如果繼續待下去,可能會忍不住掐住我的脖子。」齊默恩親切地說道,「然而他受的教育告誡他要克制,于是他便把怒氣咽回去了——非常有修養。」
「你惹他生氣了?」柯史諾問。由于齊默恩太過友好的態度,令他一時忘了禮貌,更進一步追問。
「非常嚴重。」齊默恩淡淡說道,與柯史諾相視一笑。
柯史諾聳聳肩,走到吧台去倒酒。半個小時後,齊默恩向其他人說晚安,獨自離開俱樂部。
他離開之後,酒吧里掀起新一輪討論高潮。然而,這次事件留下一個後遺癥,關于齊默恩到底和伊斯特-海勒說了些什麼,雖然有各式各樣的推測,卻始終沒有得到當事人的證實,變成了阿米格斯俱樂部事件簿上的一個小小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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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著兩大袋東西,後面跟著伯爵夫人,安卓雅走在晚上九點的巷道里。雖然假期不如想象中美好,但仍然很不情願地結束(再糟的假期也比沒有好)。然而在回程中車子故障,還好離家不遠,天氣也不錯,一人一貓正好散步。但是走過兩條街後,她已經開始後悔平日運動太少。
後面傳來隱約的引擎聲,漸行漸近。她沒有回頭,正想要不要讓在一旁時,伯爵夫人發出尖銳的低鳴聲。
安卓雅一愣,伯爵夫人跳到道旁高高的圍牆上,動作神速敏捷。她轉身去看,後面不遠處一輛黑色汽車正以極緩慢的速度駛來。
「嗚!」
伯爵夫人高踞在牆頭,背脊躬起,短尾高豎在半空,目光炯炯,它的黑眼楮在暗處閃閃發亮,神態威武而警惕,仿佛隨時準備撲向獵物。
安卓雅覺得後頸上的寒毛一根根豎起,後面的車沒有亮起任何車燈,加上緩慢到幾乎是滑行的車速,詭異感油然而生,接著便是恐懼感。
砰!
什麼東西從上面砸了下來。
安卓雅嚇了一跳,迅速閃開,然後看清那是一塊被伯爵夫人從牆頭推下來的磚。在寂靜的小巷中,重物滾落的聲音非常刺耳。安卓雅仿佛一下子被震醒過來,是什麼人?歹徒嗎?氣氛明顯帶著惡意……要逃走還是呼救?手提包里好像沒有什麼武器……伯爵夫人會不會有危險?
嗚!伴隨著伯爵夫人的尖鳴,黑車戛然停住,安卓雅後退一步,擺出隨時可以拔腿狂奔的姿態。
等待……對峙……沉默……然後——
沒有任何預兆的,黑車猛然啟動,引擎大聲咆哮,車子以極高速度直直沖過來,幾米之距與安卓雅擦身而過,黑色車窗在街燈下閃了一閃,數秒內便融人黑暗的夜色中,仿佛幽靈。
松了口氣的安卓雅有些腳軟,剛才那一幕好像噩夢里的慢鏡頭。伯爵夫人跳回她肩上,終于讓她完全鎮定下來。
懷著對伯爵夫人的無限感激,安卓雅以小跑的速度走過這段小巷。在社區人口,剛拐了一個彎,一輛汽車赫然在目。還處于驚弓之鳥狀態的安卓雅差點本能地尖叫,還好立刻有人露出臉,「安卓雅。」
驚魂未定,她這才注意到面前是銀灰本田,不是黑色幽靈車,「齊默恩,」她沒好氣地說,「你躲在這里干什麼,嚇人嗎?」
「順道過來看看。」他的確是一時心血來潮,「遇見你很巧叼。」他們好像常常這麼「巧遇」。
以安卓雅的性格,在家中招待年輕男人實在是不可能,但是剛受驚嚇,能夠在這種時刻看見齊默恩有種說不出的安慰感。還有伯爵夫人對齊默恩擺出一副熱烈歡迎的姿態,動物的直覺應該比人強吧……總之,在齊默恩為她將行李拎進公寓之後,她還是招待了他。
從廚房端出咖啡時,她看見齊默恩正仔細地欣賞著壁爐架上一個微縮藝術晶。一個八角型的雪花狀水池,邊上的浮雕描繪的是海中諸神和騎在海豚背上的美麗仙女,
「我自己做的,」安卓雅放下杯子,有一點得意,「很好看是不是?那是……」
「摩洛西尼噴泉。」齊默恩平靜地接口,「克里特島上惟一有趣的東西。」
安卓雅頓時對他刮目相看,外科醫生居然能一眼認出摩洛西尼噴泉,萬中無一。
「是啊!」她深表贊同,「在克里特島上,我問當地土著牛頭人身怪彌諾陶洛斯的迷宮在哪里,答案是沒有。他們說,小姐,那是神話。」
「神話嗎?」齊默恩不置可否。如果吸血鬼存在的話,彌諾陶洛斯為什麼就不能是真實的呢?
「哦?」安卓雅看著他,「听你的口氣,仿佛曾在克里特島上撞見過牛頭人身怪?」
「那倒沒有,」齊默恩笑了,「不過這世上有些真實的東西,遠比神話更奇妙。」
伯爵夫人「嗚」的一聲,贊成地晃晃腦袋。
「是啊,」她毫無誠意地說,「比如說吸血鬼。啊——」話一出口立刻後悔,她干什麼要提起這個話題,想象力自動跳到最近的凶殺案,然後想到自己剛被幽靈汽車跟蹤,會不會就是那個凶手?很難說……
臉色發青唇發白,齊默恩很難不注意到,但他自動理解為——「你很厭惡吸血鬼?」
高傲自戀如齊默恩,居然會對一個人類問出這種問題,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厭惡?」安卓雅將自己從恐怖情緒中拉回,「這不是厭惡的問題。本地一向有歷史悠久的吸血鬼傳說,但那是神話,你永遠不會厭惡神話的,就像克里特島上的迷宮。但如果神話變成現實,那可能就是踞夢了。」
「噩夢?」齊默恩與路西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不滿的情緒,「某些神話,比如說永恆,難道不好嗎?」
安卓雅笑了起來,「向‘永恆’表示mashommases(我致敬),但是,這正是因為它不存在啊、」
「古羅馬詩人賀拉斯說的‘天-上人間,無奇不有’,嗯?」他冷笑。
「你真的是Rakia的外科醫生嗎?」安卓雅越發覺得這人古怪,「你應該去做詩人。」
「你也不像古板的鑒定師啊。」他的聲音低下來,快速說了一句拉丁文。
「你說什麼?」她沒听清楚。
「……我說,你的美麗令人著迷,擁有永恆的魅力。」
「……謝謝,我在寄宿學校接受的教育是︰美麗從來不是求桓的東西。」
「那麼,」深灰色的眼楮與碧綠的眼眸對視,「nousalonschangertoutsa!(我要改變這一切)!」……
當夜,安卓雅再度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卻做了一長串亂七八糟晦暗不明的夢。里面反復出現的,是一雙深灰色的眼楮。
吸血鬼齊默恩不需要睡眠,啜飲著Vitae,思考︰我真的要改變這一切嗎?
除了苦惱的凡人和吸血鬼之外,還有一個痛苦的失意者,伊斯特-海勒︰這一切都不可原諒!
相比之下,四月二十七日這個月色如洗的夜晚,最幸福的,無疑是吸血怪貓路西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