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女兒撲了過去推開那個人,節度使的劍立刻往回收,然而還是來不及,在女兒背後拖出一道深深的劃痕,血如同泉水般涌出來,染紅她單薄的後背。
「不要臉的丫頭!敗壞家風……我、我殺了你算了!」父親氣急了,提著劍狠狠的說,然而看見滿身是血的女兒,樣子雖然狠厲,語氣卻漸漸弱了下去。
她在閣樓上,听著他漸行漸遠時吟的那首詩,忽然間她掙扎著跪了下去︰「父親,事到如今進宮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兒也不想為您丟臉——如今阿妍截發明志,求您讓我出家修道去吧!」
黯淡的月光下,她的眼色飄忽,空靈的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
他們的交手完全沒有留一絲余地。
再一次將凝碧劍震開的時候,衛莊感覺到了她內息不繼的跡象。畢竟只是幾年前開始習武,稟賦再高也無法彌補根基的薄弱。
一開始,仗著劍法的精妙和身形的輕靈,華瓔游走四方,凝碧劍仿佛一片光幕灑落下來,罩住了紫衣的衛二公子。
衛莊身形卻不大移動,只是見招拆招,一一將她的攻擊化解開來——有幾次因為對方的劍法實在太快,迭遇險情。
然而,時間一長,所有留在望湖樓里觀戰的風神會和白雲宮子弟,都看出了華瓔漸落下風。本來是來去瞬忽如風、一沾即走、一擊即退的身形漸漸地有些停滯。
衛莊離得近,看見她掠過來時、已經有些氣息平匍。
秋雨里,她一身素衣道服,眸子空靈素淨,回劍舉袖之間風姿無雙——他驀然輕輕嘆了口氣︰一直以來,最讓他傾慕的,便是她這脂粉不施、仙女般的靈氣。
她一直是那樣的從容而冷靜,進退之間永遠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即使如他也無法置最喙一分……那末,為何他反而不能如此徹底的冷靜?
無論如何,青鸞花,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在看見她再一次單足一點飛檐、回身而來時,紫衣公子長長吸了一口氣,眼神陡然雪亮。清嘯一聲,忽然足下加力、迎了上去。
雙劍再次交擊的時候,照例雙雙蕩開。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冒著被劍氣傷到的危險,衛莊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無名三指,猶如撥弦一般連續彈出,「錚錚錚」三指彈在華瓔手中的凝碧劍脊上。
驚神指!
望湖樓上,風神會的子弟們齊齊月兌口低呼。他們終于看見了傳說中二當家的劍指雙絕。
所謂的「驚神一劍」,並不是單純的劍技而已。然而,僅僅靠著手中的流光劍,衛二公子之名便已經震動江湖,很多時候根本用不著左手的彈指輪回。
華瓔雖然江湖經驗少,但是她極聰穎,七年前見過衛莊的劍法,即使幾年後再戰心中也一一清晰如明鏡。然而此刻他驀然的出指,在她看來卻是完全的茫然一片。
一時來不及退開,驚神三指便全部彈到了實處。每彈一指,凝碧劍就往後蕩開一尺。華瓔只覺得劍身上有內力如同怒潮般洶涌而來,一浪接著一浪,絲毫沒有她調息的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握著掌中的劍,不然它月兌手落地。
然而,她的身形卻被這股大力扯得往後踉蹌了幾步,內息一個不順,足下一滑,幾乎從望湖樓的檐角摔落下去。
在華瓔手中長劍蕩開,立足不穩空門暫現的時候,衛莊毫不遲疑的轉過劍鋒,一招流光飛舞,漫天的劍光中,長劍斜斜削近她的頸側,猶如流星閃電。
「小心!」在望湖樓內,連一直沉默著觀看對決的掌門師姐華清,都驚懼的月兌口而出。其余的幾個師妹被兩人之間令人眼花繚亂的招式看呆了,居然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華瓔踉蹌退後,足尖點住了檐角的滴水瓦當,才穩住了身形。然而回頭之間,已經看見那柄熟悉的古樸長劍直削向她的頸部,劍光背後,紫衣銀帶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猶如冰雪。忽然間,她心里有一種蒼涼而恍惚的感覺,隱隱約約的,她笑了一下。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厲害埃好快的一劍……已經來不及招架了。
畢竟缺乏對戰的經驗,生死之間,白雲宮女弟子居然忘了如何連封帶打的回擊,只是閉了眼楮,盡力的將凝碧劍往面前一橫——然而,她也知道,已經是來不及了。
在秋雨咽咽的西子湖上,被逼到屋角挑檐上的年輕女冠臉色蒼白,如一只白羽的鶴,折翅欲墜,卻猶自帶著清冷的傲意。
並無哀憐,也無絕望。她的修為,竟然心靜如水一至與此?
然而,在她回首之間,手中的劍大幅度的振蕩來去,袖袍飛舞,不期然間,竟有一片單薄的紙片從袖中飄落。
很普通的一張素白信箋,上面依稀有一行墨跡。外面的雨絲方下得濃密,那小小的紙片一經飄出就逃不開網下來的雨點,在空氣中方才一個轉折,轉瞬間已經被打濕了,洇開了深深淺淺的墨跡。
然而,在紙片飄落的軌跡滑過眼前時,他還是看見了——
「悵臥新春白跲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那樣一首他一瞄開頭、就能熟極而流的律詩,就從她那一襲素淨的道袍中飄落。仿佛被人當胸一劍刺中,衛二公子的臉瞬間蒼白。
李義山的《春雨》……李義山的《春雨》?
電光火石的恍惚,他記起了七年前那個下著雨的春夜。
那時他與她剛剛邂逅不久,情深如海,恨不能時時刻刻都相伴相陪。
然而那夜他偷偷來看她時,卻見得她家里燈火通明賓客滿門——原來是淮南節度使薛昭義的連襟、朝中戶部侍郎田端方來訪。
楚妍被母親喚去作陪,一起招呼前來的田家女眷,不得月兌身。好容易覷了個空兒,起身去窗下倒茶,她推開窗,如所想的看見了他。
紫衣銀劍的他站在蒙蒙的春雨中,一直凝望這個燈火不滅的紅樓,也不知站了多長的時間——似乎是連心都等得冷了,才看見她從窗口望過來。
那窗、那雨,無形無跡,卻仿佛空氣中看不見的柵欄,阻斷了他們相互凝望的視線。
透過細雨看過去,她的眼光也是悒郁的。這樣的小年紀、便有這樣的目光……她的不快樂反而讓他感到莫名的內疚,他只有遠遠的對她微微笑了笑,然後孤身飄然歸去。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知道,在那一剎那,他們一定同時想起了李義山那一句詩——雖然下一次相見時,他們誰都沒有說起。
七年後,在劍氣縱橫之間,他看見那一張信箋輕輕滑落,恍然如夢。
衛莊的手猛然一顫,手中的長劍幾乎月兌手滑出。然而,那樣凌厲的一劍,已經如箭在弦般刺了出去,他只來得及盡力的轉動手腕偏開那致命一劍的方向,卻也心知未必來得及。
陡然間,他一陣心灰意冷。
他驕傲,他自負,而且張揚性情,然而在某些剎那,他的軟弱卻也來得極其的迅速和絕決,能放棄掉所有。
細雨中,衛莊盡力轉動手腕偏開手中長劍的去勢,身子卻依舊在慣性中前沖。華瓔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只是站在那里,根本沒有用什麼劍招來反擊,只是回過劍,一劍當胸平掃過來……然而,只要他輕彈一指,便能將長劍蕩開。
身形交錯之間,他忽然想起了大哥——十五年前那次幾乎送命之後,風大哥一直沉默,甚至不主動求醫救治,想來,也是因為同樣的心境罷?
因此,在看見華瓔回劍當胸削來時,剎那的恍惚居然讓他不想抬指去彈開那柄凝碧劍。
就像十五年前的大哥一樣,他只是看著,看著那柄帶著一縷淺碧的、輕而薄的長劍如同死去情人冰冷的手指一般,撫摩上他的胸膛,殷紅的血涌了出來。
然而,雖然他在最後關頭偏過了劍勢,但是因為速度的極快和距離的接近,衛莊只來得及偏開了頸動脈一寸,手中的長劍卻依舊凌厲的對著女冠雪白的頸子削了過去。
那簡直是同歸于盡的剎那,望湖樓上所有人都驚呼著跳出窗來,搶身近前。
「二師姐!二師姐!」身側的六師妹華嫦嚇得臉色雪白,同樣被點了穴,卻盡力掙扎著向窗邊挪去,顫聲大喊。
看見師妹為了解救自己而力敵衛二公子,甚至遭到目前如此的危機,連一向冷漠的華清都變了臉色,月兌口驚呼起來——作為旁觀者,她清楚明明還有一招能解救目前的困厄,然而天賦驚人的二師妹顯然是臨敵經驗不足,居然只是毫無章法的那樣回劍一橫!
華清第一次有了恨不能以身替的感覺,奈何身上被點了穴道,根本無法動彈,她顧不得平日一直保持的掌門師姐的氣度,用盡了力氣大喊︰「空山靈雨!空山靈雨!」
那是白雲千幻劍法里面的最後一式,流雲化雨,灑落空山。如果悟得其中意蘊,施展開來便最為變幻無窮,縹緲不可琢磨。
十五年前,才六歲的她偷偷地藏在師祖的椅子後,目睹了當時還是掌門弟子的靜冥師傅用了這一招,一劍刺入風神會龍頭老大胸口,透體而出。
從此,風神會和白雲宮糾纏了上百年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由于風神會的主動將勢力撤出長江以南而暫時緩解,十多年來相安無事——直到這一次衛莊為了奪取青鸞花而進逼白雲宮。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秋雨中,他們兩個人如同撲火的蝶般迅速相互接近,手中的劍流出雪亮而冷厲的光。
無論是風神會的弟子,還是白雲宮的女冠,都驚呼著躍出了窗外,此時完全已經沒有了敵我的界限,個個奮力爭先,只求能將玉石俱焚的兩人拉開來。
劍入,血出。兩柄劍幾乎是同一時刻劃破對方的肌膚,切入血脈。
劍氣風聲帶動他們的長發,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劍光照亮他們兩人的臉。仿佛是幻覺,衛莊看著她對著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居然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或許……這樣的收梢,也好。
「叮、叮!」
在劍刃剛切入肌膚的剎那,陡然間仿佛憑空有大力推來,兩把劍刃同時一震,反向彈了開來。兩人的手同時感到了酸麻,身形卻繼續交錯而過,沖出幾步才踩著琉璃瓦站定。
生死在一線間擦身而過。
站定回首,兩人下意識的順著方才那兩縷指風來的方向看去,看見了最高處的飛檐上有個依稀的人影,模糊在秋雨中。
華瓔微微一驚,發覺層疊的屋頂上黑壓壓的一片,原來是風神會所有的子弟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在雨中齊齊跪了下來。
「大哥。」陡然間,衛莊手里的劍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站在望湖樓最高處那個白袍人影,眉峰一斂,居然有些無奈的低下了頭去。
白雲宮的人齊齊動容——大哥?風神會的大當家、十五年前號稱武林第一的風澗月?
華瓔的手下意識的扣緊了劍,發覺方才被震開時虎口仍在微微發麻。
風澗月……她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自從十五年前敗在靜冥師傅的劍底後、這個曾經風雲一時的人在江湖上已經成了一個影子,一個飄逝的傳奇。
她下意識的一步步退後,來到了眾位師妹面前,示意三師妹華雲先回空無一人的樓里、將大師姐和六師妹的穴道解開。
連風澗月都來了……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拔劍護衛著身後的諸位師妹。無論如何,她會盡力保護好同門的姐妹。
「咳咳……你還知道叫我大哥。」風澗月的聲音是低低的,然而有壓不住的憤怒和威嚴,「我一直…咳咳,一直告誡你,無論如何,不許再去和白雲宮為敵!」
暗夜中,借著依稀的燈火,華瓔只能看見站在最高飛檐上的剪影。高而瘦,說話的時候不停咳嗽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據說十五年前,傷在靜冥師傅劍下後,這個人一直臥病不能再出江湖。
——然而,方才那隔空而來的指勁,卻是那般駭人的凌厲。
「大哥,你快進樓里吧——你不能淋雨的!」驚訝的,她第一次看見向來驕傲飛揚的紫衣人那樣恭謹的說話,「要罵我,也先進樓里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