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開始下得更大的時候,她們已經走進了望湖樓。
「各位,樓上的公子說他們在三樓東頭的雅閣里等著。」樓下的小二仿佛知道這一行道裝佩劍女子的來意,只說了這麼一句就避到了一邊。華瓔領著師妹們走進去,發覺偌大一個望湖樓里面居然空空蕩蕩——風神會好大的派頭,居然包下了整幢樓?
華瓔暗自握緊了手中的劍,想著對方來人該有多高的身手,心中暗自緊張。
她並不是很了解「江湖」的人,甚至這樣直接的卷入紛爭是非也是罕有的事情。以前有幾次,大都也是師傅和師姐出面,她只要在一邊幫忙即可,如今的確有些忐忑不安。
望湖樓並非孤樓,幾個樓閣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俯瞰著煙波縹緲的西子湖,景色極佳,一向是臨安城中游人登高飲酒的所在。
華瓔帶著師妹們登樓而上,女子們的足音,在空蕩蕩的望湖樓里孑孑而響。她有些心慌,感覺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不敢去想今天的事情會怎樣解決。
他們會不會動手?會不會逼得她殺人?
殺人——多可怕的事情!父母如果知道他們的掌珠、那個知書識禮的女兒如今居然能拔劍殺人,會有多麼的震驚藹—她當年那樣堅決的說要出家修道,可到頭來卻是拿起了殺人的利劍……
華瓔想著這些的時候,已經登上了二樓,在那里看過去,暮色中的西子湖煙波四起,她極目而望,想看見白堤那一頭垂柳中的深鎖朱門。
雖然碧城山就在臨安城外不遠,但是七年來,她只回去過一次。母親在世的時候,倒是每年一次的來白雲宮看望束發修行的女兒,見了面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拉著她的手怔怔的流下許多淚來。
她猜想著,是父親對母親不好——但是她已經出家,連這一點點塵緣也是需要斷絕的,如何能夠再沾惹上那些十丈軟紅?
母親死後,如今父親應該已經離開臨安另覓府邸了吧?即使能看見故居,留下來的也不過是一幢空宅,然而,暮色中,即使是那一幢空宅,也是看不見了。
華瓔帶著師妹們,默不作聲的在望湖樓中走著,已經快到了最高的三樓。
此處的視野更是開闊,整個西子湖都在俯瞰之中,她依然戀戀不舍的看著白堤那一頭,然而一登上閣中,卻驀然感到了凌厲的殺氣。
她的心猛然收縮了一下,本能的拇指輕挑,輕輕一聲響,凝碧劍彈出了吞口。
華瓔在樓梯上頓住了腳步,從樓梯邊的窗口抬頭看上去,看著三樓。
隔著江南深秋繁密的雨絲,最東邊的窗口上,她看見了一個男子的背影。那個人也是倚窗遠眺,看著白堤盡頭的方向。從樓梯上隔窗看去,只看出對方紫衣黑發,前面的茶幾上橫放著月兌鞘的長劍,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那個人用一條銀色的絲絛束著長發,整個人在暮色中看來清冷而寂靜。
然而她卻抽了一口冷氣——那樣凌厲的殺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而且……不知為何,這個人的背影,居然有一種讓她莫名恐懼的熟稔在。
華瓔不由自主的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身後跟著的師妹們也停了下來。
「你們不用妄想!白雲宮的青鸞花絕對不會給你們這群畜生的!你以為師傅會因為我們兩個人就答應你們麼?告訴你,師傅說過了,風神會和白雲宮是世代的仇家,寧可毀了青鸞花,也決不可落在你們這些畜生手上!」
然而在此時,卻听到了六師妹華嫦清脆的嗓子。白雲宮的女弟子大都因為清修而沉靜寡言,像六師妹那般牙尖嘴利的還是罕見。
「我們只是想借青鸞花一用——花兒明年還會再開,但是我們老大不及時服藥就會死!人命關天,你們師傅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隔著窗子看去,那個紫衣男子還是倚窗而望,沒有作聲,樓里響起的是另外一個風神會子弟的聲音,也許因為焦急,調子高亢,還微微有些發抖。听說風神會中人對于他們的龍頭老大向來敬愛有加,原來這一次風神會大舉逼近白雲宮,便是為了那朵青鸞花?
青鸞花為碧城三寶之一,據說能解至陰之毒,天下僅此一株。向來培植于天心閣內,由師傅親自看護——不過那人說得也有理,花可以再發,人死不能復生。但是風神會和白雲宮是世仇,師傅為人清高孤僻,想來也是不肯將寶物拱手給仇家。
華瓔暗自嘆了口氣,心里有些不以為然。
「呸!風澗月那家伙死了就是死了,和白雲宮有什麼相干?誰叫十五年前他打不過我師傅來著?活該——」伶牙俐齒的華嫦,聲音清脆,一連聲的反駁下來。
「啪」。忽然間,一聲響亮的聲音後,六師妹的話驀地中斷了。
華瓔一驚,看見靠著窗子的紫衣人身子微微動了動,仿佛抬手拍了一下前面的案幾,桌上的劍鞘跳起來,橫掃出去,想來是毫不留情的打上了華嫦的臉。
華瓔想搶身上樓,然而不知為何卻不敢舉步。只是隔著繁密的雨絲,看著閣樓東頭那個窗口里紫衣的背影,臉色有些蒼白。
「你、你……你打我!」華嫦仿佛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過了半天才帶著哭腔開口。
「我都要殺你,為什麼不能打你?」那個靠著窗口的紫衣人終于開口了,聲音也是清冷的,卻帶著一股逼人的殺氣與傲氣,「何況你敢罵風老大,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樣打!恃寵而驕,你師傅怎麼教你做江湖人的?」
「好啊,風神會的人反正都不是好人……我才不怕死,你殺了我好了!」六師妹向來倔強,被人一罵,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來。
「華嫦,閉嘴。」低低的,听到了旁邊的大師姐終于開口喝止。
然而六師妹已經橫了一條心下來︰「驚神一劍算什麼?你不要以為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訴你,你給我師傅提鞋子都不配!就是我們二師姐的武功,也強過你呢!」那個人卻不答,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二師姐,那個驚神一劍就在上面!」看見上面吵得越發厲害,華雲生怕六師妹有什麼不測,連忙擔心的催促怔怔出神的二師姐。
然而,听到那個人的聲音後,華瓔的身子卻猛然一晃!
雙腳仿佛被釘在了樓梯上,寸步不動。她听著樓上傳來的聲音,在樓梯上看著東邊窗子里的背影,怔怔的出神,連師妹的話都似乎沒有听見。
仿佛被這個俘虜的利嘴激起了火氣,紫衣人隱約冷笑了一聲,擱在窗欞上的手一動,隔著雨絲,華瓔看見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黯淡的室內橫空而起。
「呀!」這時候,身為二師姐的她才回過神來,搶身上去已經來不及,她的手迅速在鬢邊一掠,食指輕彈,「叮」的一聲,那道白光忽然停滯了一瞬。
「誰?」樓上有人喝問,走動聲急促的響起來。
「二師姐!二師姐,是你們來了麼?」華嫦的聲音驀然驚喜的響起來,掌門師姐卻是一言不發的沉默著,大家知道華清師姐向來高傲,自然不肯出聲。
樓梯口一陣腳步聲,已經有幾位風神會白衣黑氅裝束的弟子搶到,為首的濃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雲宮的各位到了麼?這邊請,我們二當家久候多時了。」
然而,素衣佩劍的女子站在樓梯上,率領著一眾年輕女道,卻依然寸步不動。
她只是轉頭看著斜上方的窗子,臉色漸漸蒼白,有恍惚震驚的劇烈變幻交錯而過她清麗無雙的臉。華瓔緊緊咬著嘴角,單薄的唇抿成了一線,眼色飄忽不定。
眾人被她臉上的神色所震懾,片刻間居然誰都不敢出聲打擾。
跟來的幾位師妹順著二師姐的視線看出去,穿過寥落的秋雨,看見了斜上方閣樓最東頭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經完全的黯了,望湖樓里點起了燈火,一片透亮。
散著光的窗口上,那個紫衣男子還在那里,然而卻已經轉過了頭,也定定看著這邊。
他年紀已然不算很輕,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鋒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執地不肯收斂。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利落干淨的線條仿佛案上那柄古劍的劍脊,有一種疏狂傲世的意味。
風神會的二當家,紫衣衛公子拔劍能驚神泣鬼,平日來去如風、不留形跡。
驚神一劍衛公子。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成為傳奇已經有將近十年的歲月,閱歷和風霜在他眉目間浸過了一遍,然而沒有將那錚錚眉弓磨出溫潤圓滑,反而更凸現了不羈與冷銳。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間,高樓上憑窗回首的他,眼神卻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發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會如瓢潑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繾綣細密,宛如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將萬物網入了手底。
「懷冰?……」在樓梯上,穩了穩神,身邊的師妹听到了師姐月兌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樓上,手指輕輕收攏,感覺到手心里那粒藍瓷耳墜緊緊壓迫著手骨,另一個名字從衛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濃密的雲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絲默不作聲的傾瀉而下,在兩個人交錯的視線中織起厚厚的屏障,雲中隱隱有雷聲滾滾逼近。
往事忽然如閃電般照亮心底。
軟轎是顫顫巍巍的前進著,然而坐在轎中的少女卻絲毫不顧搖晃,手中握著一卷書看得入迷,還一邊低低吟誦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見轎外父親的詢問。錦衣華服的少女手一顫,慌忙將書扔到地上藏入裙下,坐直了身子。
「稟父親,妍兒不累。」她含笑垂眼,低頭,細聲回答。
轎簾被揭起,騎馬隨行的父親探頭進來,看見小女兒溫雅的儀態,贊賞的點了點頭。他淮南節度使薛昭義,雖然貴為一方霸主,但最可夸耀的就是這個女兒——德容言工無一不出類拔萃,天性純孝柔和,見過的人無不交口夸贊。
明年太子加冠,女兒也到了及笈之年,選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內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歲了,雖然明艷無雙,卻不知怎地少了一種神韻,仿佛一張沒有上色的美人圖,單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氣。
——或許不該長年將阿妍藏在深閨里、連個陽光都照不到罷?
權傾一方的淮南節度使模著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聞得西湖邊上桃花開的好,便將在家里悶了一年多的女兒也帶了出來。夫人陳氏身子弱,不能隨行,便只帶了一個貼身的容婆婆。
等父親的臉從轎子邊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氣——前些日子從父親書房偷偷帶了一本《玉詩集》出來,這幾日正看得入迷,連游春都帶了出來連路看,卻差點被父親發覺。
那些《女則》、《女誡》、《列女傳》之類的東西,她已經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從父親書房里偷著帶出第一本詩集,從此便偷偷模模的迷戀了下去。
幾次看的時候被母親陳氏撞見,但是母親慈愛,也不會如何,可如果換了被父親看見她讀這些東西,一定會被狠狠的責罵。
那些《無題》啊,《錦瑟》啊,在父親看來都是會教壞了女兒的婬詞艷曲罷?可是義山的詩,真的很美呢,讓她讀了愛不釋手。
待父親的馬蹄聲離開的遠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頭,探手去轎子地板上模那本忙亂間扔下的詩集。然後,她的臉色微微一變——書不見了。
居然掉出轎子外了麼?
糟糕……為了換那本玉詩集,她偷偷抽出書後填了一本平日讀的《女誡》進去,以免父親一眼發覺書架上多了一個空檔。如果這本詩集居然丟了的話-…天呀。
當晚住在西湖邊的別院里,想想終究不能丟了這本書,一來父親如果發覺無法交代,二來她愛極了義山的詩,丟了也實在可惜。輾轉到半夜,她終于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舉動——
踮著腳,偷偷地繞過外間,拿了一盞放著的琉璃燈。隨行的容婆婆日間累了,正睡得酣,絲毫沒有感覺這個平日乖覺安靜的小姐正準備著生平第一次的冒險行動。
然而,走出別院後門才一會,薛楚妍就後悔了——
她不認識路,更不用說在夜里模索著回到九里松那邊。剛下過雨,白堤泥濘的小道非常難走,一步一滑,讓她幾次差點摔倒。
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看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後來她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動了——鞋子上滿是污泥,明天又怎麼和榮婆婆說呢?
自己真是沒用,一件事情沒有補救好,另外一個破綻又出來了。
十六歲的節度使千金怔怔的提著琉璃燈,站在西湖邊的柳樹下不知如何是好。
夜風吹過來,有不知名的鳥兒發出一長一短的淒厲叫聲,薛楚妍嚇得一哆嗦,有一種快哭出來的感覺。然而平日矜持慣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不肯哭出聲來。
「咳咳,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陡然間,風里忽然傳來兩句熟悉的李義山的詩,低吟的聲音悠長而清冷,伴隨著悉簌的翻頁聲,近在咫尺。
她眼楮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一邊說話,一邊她抬起頭,順著聲音的來處看了過去,看見了前面柳樹上倚坐著的一個人。
听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個坐在樹上的人也似乎吃了一驚,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絲萬縷的柳枝後面,唯有眼楮閃亮如星,指節突兀的修長手中握著一卷脆黃的書。
「哎呀!那是我的書!還給我……」一眼看見對方手里那一卷書,薛楚妍忘了平日里被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談吐禮儀,月兌口而出。
樹上的男子終于坐起了身子,拂開柳枝,饒有興趣俯身看著樹下提著琉璃燈的少女,薄如劍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書?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歡李義山麼?」
星光淡淡灑落在樹上男子臉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臉。不過二十多的年紀,有一張很清朗的臉,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干淨,雖然臉色有些懨懨的病容,卻依舊氣勢逼人。
「賈氏窺簾韓掾少」,那一句詩里的韓掾,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忽然就跳入了十六歲少女的腦海,等她明白過來自己想的是什麼,臉立刻紅了——天呀,父親說得沒有錯,這些詩詞,是會教壞人的呢。
「這位公子……請、請把書還給我吧。」心里一動,她驀然紅了臉,低下頭細聲道,不去回答他的問題。琉璃燈映著她的側臉,一明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