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兩相忘
一夜的長談,沈鐵心從狻猊的艙里出來的時候,望著在破曉黎明中急速行駛的船隊,長長嘆了口氣,終于決定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過此劫——然後,末將一定再助你共圖大業!
這些年來,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卻暗自被猜忌,雖骨肉亦有隔閡——雖然七殿下一直毫無怨言的輔佐長兄轉戰天下,然而,卻只換得今日的下場麼?
沈鐵心舉目遠望,龍首原在天那一端,再過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遠離故土,轉戰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卻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後,左支右絀的太子軍,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贅金家來換取外援的地步!
與其如此……七殿下的確還不如將這個天下的權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來!
他驀的仰頭長嘯一聲,終于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長嘯聲未落,沈鐵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來的小船。在破曉的曙光中,他看到了那一襲熟悉的白衣坐在船頭——虎將的眼楮,忽然因為驚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驀的跳上船頭,靠著船舷大呼。
然而,那個人坐在船頭,似乎有些發怔的看著流水,沒有看屬下一眼。
沈鐵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繃緊了,恨不能跳過船去,奔到主帥身邊。他再度大呼了一聲,然而那個白衣人還是沒有听見,只是自顧自的從拿出一管長笛,在船頭橫笛而吹。
沈鐵心那般豪爽直肚腸的漢子,在听到那般笛聲的時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覺有什麼辛酸刺骨的東西,一絲絲滲進骨子里來。
這一次,雪崖皇子吹得不是《鐵衣寒》,沒有兵刀的冷銳,而完全是悲涼如水。
怎麼……怎麼回事?
沈鐵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預感,一顆心直沉了下去——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的返回了,難道、難道是趕過那邊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當他這麼猜測的時候,卻看見船艙里紅衣一動,七王妃低頭走了出來,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後。紅衣獵獵如火,映著朝陽初起的水面,明艷不可方物。
然而沈鐵心卻不知道覺得哪里不對勁……那個王妃、王妃今日居然這樣的安靜。
金碧輝的手指緊抓著那個白綢的錦囊,里面那顆價值連城的闢塵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靜靜站在夫婿的身後,听著那曲調,眼楮卻落在手心的錦囊上——那里,錦囊的夾層中,染血的冰綃上密密繡著幾行小字。她忍不住緩緩的合拍默讀︰「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攬風如挽袂,執手似初呵。」
「人間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後,還有六個小字「于天慶十一年」。
天慶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離曦帝駕崩,太子尚未繼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宮闈變亂,離國剎那間陷入了風雨飄遙
這便是他在亂離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時贈給長孫太子妃的詩吧?
她驀然有想哭出來的感覺,然而用力咬著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顏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她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二十七——那麼,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過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遇到過什麼樣的變亂傷痛?有過什麼樣的歡喜?…………
她,卻是一無所知的——如同他對于她。
金碧輝再也忍不住的輕聲笑了起來,她這時忽然覺得荒謬——原來,即使父親眼光再準、她自己再不羈,總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為定的。
所有人都匯合了,嘲風見過了弟弟,兩人先分頭安頓了疲憊的軍士,讓沈鐵心陪著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見七皇子神情潰散的樣子,沈鐵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的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詢問主帥發生了什麼事,便立刻退了下去。
豪華的船艙內,驀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風本來就是沉靜的脾氣,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間自幼便不甚熱絡,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最小的妹妹,蒼白俊美的臉上有隱隱的憂心。
金碧輝也不說話,手里反復揉著那個錦囊,居然安靜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終于忍不住驚詫的問出了聲︰「五丫頭,你怎麼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你心疼他傷成那樣?放心,死不了——」
嘲風驀的抬頭,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話語。
然而已經來不及,狻猊震驚的看到潑辣的妹妹驀然間唇角一沉,猝及不妨的就哭出聲來︰「你還說!你還說*—回不來了,什麼都回不來啦!」
看到大顆的淚水從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間,狻猊徹底的怔住了︰十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妹妹這樣子的哭過。
嘲風不說話,只是慢慢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緩緩收攏過來。金碧輝本來是擰著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 了一會兒,便一頭栽到了哥哥懷中,扯著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風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別難過,這點事情算甚麼?——那個小子三心二意對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說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別理他了。」
狻猊听到這里,眼光瞬的變了,猛然站起︰「我宰了那個小子!」
「關你屁事!」在他走出門前,金碧輝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許你動他一根手指頭!听見了麼?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臉!」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臉,然後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詢問的看向一邊的嘲風。嘲風對著四弟輕輕搖頭,將他拉回座中,嘆息︰「你還不明白?——這回五丫頭算是徹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怎麼辦?那丫頭已經幾天不說話了,昨天還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來!」已經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舊是滿臉的火氣,「依我的脾氣,早該宰了那個小子!什麼人嗎……五丫頭除了脾氣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萬里挑一。」窗下,白衣束發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補充一句。嘲風看著手里剛收到的飛鴿傳書,眉頭蹙了起來,蒼白秀氣的臉上有一種冷漠的表情,「這種事情,即使我們心里著急也是半點插手不上,等著吧,那丫頭自己會想通的。」
「喂!你怎麼可以這麼自在?要知道那丫頭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現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個主意?」狻猊看著這個自幼就有些游離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長,感覺有些憤懣。
「你們別吵啦!煩都煩死了!」兩個人交錯的視線忽然被一襲火紅的衣服擋住,金碧輝驀然跳了出來,擋在他們兩兄弟之間,怒容道,「爹知道你們兩個又吵架,我就又要挨罵了*—你們是不是嫌我麻煩還不夠多啊?」
嘲風看看狻猊,狻猊一見妹妹發火,連忙收起了脾氣︰「好好,不吵架、不吵架。是我的錯,二哥。」
嘲風也只是懶懶地笑笑,將對于方才那句殺傷力極強的話帶來的傷痛掩過、靠回到了椅子里,看看妹子,微微冷笑︰「還有力氣發火……看來還不錯埃我以為你一哭二鬧三上吊去了呢。」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輝怒,完全忘了幾天前自己還那般拉著他的袖子痛哭過,跳腳,「我早不要他了!誰希罕?讓他滾好了,他愛怎樣就怎樣!」
「哦?」狻猊吃了一驚,抬頭看妹妹,然而眼光卻是喜悅的,「好,你說的!我立刻就讓這小子走人——說實話看他在船隊里,我牙齒癢的緊。」
看著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風卻是不動,若有所思的看著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模不定的笑容。房間內氣氛一瞬間又安靜下來,金碧輝瞪著二哥,忽然間卻有些心虛起來——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這種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麼?」她用更大的聲音掩飾自己的心虛,然而嘲風沒有說話,只是彈了彈桌上新送到的文書,微笑︰「你看過了?」
「看過什麼啦?」金碧輝皺眉否認,但是看到嘲風的眼神,一跺腳,哼了一聲,「看了就看了,怎麼?」
海王二子站了起來,負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圍魏救趙成功,永麟王佔領曄城後不敢久留,已經拔營回朝豐了。」外面明媚的陽光照到他蒼白的臉上,仿佛閃耀著他所居的極地冰山的光芒。嘲風的手指點著案上的文書,嘆息︰「大哥就要回來了……爹想來也知道這個消息。那個家伙如果還想活命,的確得快點滾蛋。」
金碧輝咬了咬咀唇,有些怨憒的看了這個二哥一眼,最終不得不默認。哼了一聲,踢踢門檻︰「反正他還有自己的人馬,哪里去不得?」
「知道麼?那家伙不肯當皇帝了。沈鐵心勸不動他——勸了這麼些天了,那家伙就是死活不答應自立為王、帶領部下重整河山。反而說、離國只要一統就好,其實無論誰當皇帝都無所謂。」嘲風自語般的說了一句,眼神卻也有些黯然,「——他反而勸部將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戰,讓離國早日安定。沈鐵心這幾日一直氣憤憤的,準備拉了軍隊自己走人呢。」
金碧輝沒有說話,看著外面——船隊已經回到了國境內的大雁灣,停泊著,密集如林。外面有隱隱的哀聲傳來——「長孫太子妃今日下葬,離國左軍戰士為她出殯……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風又補了一句,舉手撫了撫眉弓,感覺悲歡如潮水般涌來,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紛亂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輝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讓他快滾,走得…越遠越好!」
「好,今晚我連夜送他走——去哪里隨他的意。」嘲風答應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發現她也不過怔怔的,並沒有說什麼話,也無留戀。
他忽然忍不住問︰「丫頭,你有多難過?——你真的愛那個雪崖皇子麼?還是因為從小沒有被人這麼看不起過、覺得臉面過不去才發狠?」
金碧輝的臉騰的一下緋紅,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靜了半晌,她听著外面的哀樂,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聲悠揚。她握著手中那個白綢錦囊,瞧著上面那首詩,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過了半晌,她忽然轉頭,對著嘲風一笑,這一次,他有些詫異的看到、居然有溫潤遼遠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間,金碧輝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實想想,這十天來,拜他們所賜,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紅衣女子忽然笑了起來,跳過來,拉住哥哥的袖子︰「現在我知道你們對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說我休了那家伙你就帶我去北海,是不是?說話算數啊!」
嘲風低頭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應,我照樣帶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會飛的魚——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輝笑了起來,然而最深處總有一絲悒郁。
嘲風拍拍她肩膀,眼眸深處卻是淡淡溫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