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酒名字叫作「冰釋」,它用忘憂草的種子釀成,飲下之後便能忘卻所有傷心難受和失望痛楚。
倒在白玉的夜光杯里,剛好滿兩杯,翠綠色的液體散發著奇異的香味,還未喝便已半醉。眯著眼打量坐在我面前的人,他有兩道濃黑的劍眉,高挺的鼻梁,薄而紅潤的嘴唇。他的皮膚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白,眼楮大而深邃,俊美得讓所有女子瘋狂,也讓我瘋狂。
情起,便是劫難起。
***
我叫艾青菜,居住在杭州城。
我是個早產兒,出生時母親正在院子里曬青菜。民間有一種說法︰「早產的女孩是寶,早產的男孩是草」。為了讓我容易養活,在小叔家當管家的父親就給我取了個賤名。
這個名字讓我郁悶,愛金愛銀愛什麼不好愛,青菜有什麼可愛的?就算是蘿卜也比青菜好吃,取這樣一個名字還有人會愛上我嗎?
小叔是父親的弟弟,叔母的表姐是當今王爺的夫人,所以他家也沾了光很有錢。他的兒子艾雋永比我小一年生,但我是正月里生的,他是臘月里生的,其實差不多大了近兩歲。
三歲一代溝,艾雋永很怕我與他也有代溝。每當我說他比我小兩歲時,他總是不承認,非要說︰「我沒有那麼小,我只比哥哥小一歲而已。」
我有個表哥只比我大了一個月,可是因為隔了新年就是一肖之差,每次看到我就老氣橫秋地對我說︰「我比你大一歲,吃的飯比你吃的鹽還多,我說的話絕對沒有錯。」
我可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和艾雋永說過話,我是個和藹可親的哥哥。
我第一次見到艾雋永時是三歲,那時他還是個白白胖胖圓圓滾滾的小嬰兒,被放在床上躺著。我站在旁邊瞅了半天,忽然撲過去一口咬在了他臉上,嚇得大人們趕緊把他搶救出來,只見粉女敕女敕的小臉上有了個濕漉漉的牙齒印。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哭,反而對著我笑起來,還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來模我的臉。從小就色迷迷的,哼。
這事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我估計當時家里窮,我餓得慌,把他當成大個的糯米團子了。有一陣子遇到他,我總是盯著他的臉仔細看,想看看有沒有牙齒印。可惜他的皮膚白得連粒痣都沒有,所以我很懷疑那件事的真實性。
我就像野草一樣地慢慢長大,穿著親戚家大孩子穿過的舊衣服,吃著能夠填飽肚子卻說不清是什麼味道的食物。但我很聰明,八歲就識了全部字,所以小叔讓我陪艾雋永一起讀書。艾雋永經常說他要向我學習,用功讀書,將來出人頭地,這讓我反感,我覺得他是有目的才和我在一起玩的。我最渴望的是與飛檐走壁的大俠做朋友,而不是艾雋永這種整天埋頭讀書的乖小孩。
「哥哥,哥哥!」一走進小叔家,長得虎頭虎腦的艾雋永就飛奔著過來抱住我︰「哥哥我好想你!」
小孩子真討厭,好像小狗一樣粘人。我甩開他︰「今天讀書了沒?」
「等哥哥來一起讀。」他的小腦袋又貼過來在我胸口磨蹭著。
我可不喜歡讀書,太聰明是我的優點也是我的缺點,不管什麼我看一眼就已經明了,所以不管對什麼我都缺乏興趣與熱情,我更樂衷于研究一些新鮮的東西。背了一首唐詩後,我就拉著艾雋永到後院去了。
後院有個荷花池,听我家隔壁老爺爺說,西湖的湖底有個大寶藏庫,是前朝皇帝留下來的,但是因為西湖底有很厚的淤泥,人一踩就陷進泥里出不來了,所以誰也沒找到過那個寶藏。而這個荷花池里的水就是從西湖引來的,所以我常猜測,這下面會不會有寶藏?
「艾雋永,我們去找寶藏好不好?」我興致盎然地說。
可惜小孩子都很笨,一點不知道錢的好處,挽著我的胳膊直嚷︰「我不喜歡寶藏,我喜歡哥哥。」
「傻瓜,找到寶藏我們就會有很多錢,可以吃很多冰糖葫蘆、桂花糕,還有糯米糖藕。」我一邊說一邊流口水,還沒吃就覺得滿口的甜味。
「我就是喜歡哥哥……」他喃喃著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對我說︰「如果哥哥喜歡,我就幫哥哥找寶藏。」
「真的?」我大喜,找來一根繩子系在他腰上︰「我把你放到水里,你找到了寶藏我就把你拉上來。」
他點點頭,乖乖地一步一步往池中央走過去,水慢慢地沒過他的腰他的胸。
「哥哥,」他帶著哭腔︰「我覺得透不過氣來……」
「你可真笨,你會不會游泳啊?」
「不會……」他好像真的要哭出來了。
真是讓人頭暈,不會游泳就早說嘛,白痴。我不耐煩地拽繩子要把他拉回來,他踉蹌了一下︰「哥哥,慢點,我站不穩了。」
「快點,快點!」我又使勁一拉,他一下子跌到水里,而那根破繩子也不爭氣地斷掉了。
「哥哥,哥哥!」他在水里撲騰了幾下,我害怕起來,也下了水,站在水淺的地方伸出手︰「快拉住我的手。」
他烏黑的大眼楮緊緊地盯著我的手掙扎著過來,終于拼命握住了我,我向後奮力一退,結果一坐在了水里。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倆終于從水里出來,兩個人都濕淋淋的,活像落湯雞。
「被爹爹看到一定會打我的。」他的眼楮里不知道是水還是眼淚。
「膽小鬼!」話雖如此說,我也心虛得很,拉著他的手偷偷模模地沿著牆角走,生怕被什麼人遇到。
總算順利溜進他的房間,我們都冷得渾身哆嗦,我把他屋里的火爐點燃︰「把衣服月兌了放在火爐邊上烤,一會兒就會干的,這樣就沒人知道我們干過什麼了。」
于是我們倆月兌得光溜溜地鑽進一床被子里,依偎著取暖。
「哥哥你真好,剛才是你救了我。」艾雋永躺在我胸口說,我訕笑。
兩個精力充沛的小孩沒到睡覺的時候要乖乖躺在床上實在很難,過了一會兒我對艾雋永建議︰「我們玩游戲吧。」
「好啊,玩老爺和僕人的游戲。哥哥你扮老爺,我扮僕人,我幫哥哥按摩。」
當慣了少爺的小孩就是不一樣,居然喜歡扮僕人,我樂得如此。他嘻嘻笑著,真的給我捏了幾下,可惜手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我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打了一下︰「小永子,你又偷懶不好好干活了,主人我要懲罰你。」
他掀開被子,轉過身趴著︰「打。」
看著眼前潔白如玉的小小身體,我的手指在他圓潤的臀上戳了戳,心里忽然癢癢的,真的「啪」用力打了一下。一個粉色的小手掌印清晰地浮現出來,他還對我傻笑︰「我做不好事情時,爹爹就是這樣打我的。」
我的手還留在他臀上,觸感非常的特別,一種我也說不出來的奇怪念頭驅使著我,我忽然低下頭,在他腰上咬了一口。
他嬌女敕地申吟了一聲︰「哥哥……」
我第一次覺得,其實他也蠻可愛的嘛。
這時丫環推門進來,一聲尖叫︰「誰把衣服放在火爐上的?冒煙了!」
我們這才聞到,屋里一股子焦味。
事情並沒有引起什麼大的後果,但我和艾雋永還是各被痛打了一頓。父親一邊打一邊教訓我說︰「你是當哥哥的,怎麼可以不好好照顧弟弟?」
這讓我感到非常委屈,憑什麼當哥哥的就一定要照顧弟弟?越想越委屈,我就拼命地哭。本來艾雋永也在哭,可是他看到我比他哭得更大聲,他就不哭了。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扯著我的袖子遞給我一個隻果,倒像是他做錯了什麼事。
我並不領情,使勁推開他,那只隻果也被手臂踫到,骨碌碌地滾落在地上。
艾雋永把隻果撿起來,細心地擦了一遍,重新放到我手上。我淚眼朦朧地瞅瞅他,終于大大地咬了一口隻果。于是他笑起來,臉蛋紅紅的像隻果,要不是長輩們都在場,我一定會在他臉蛋上也大大地咬一口。
***
我與艾雋永面對彼此的時間比面對各自爹娘的時間還多,我們無話不談,了解對方不為人知的夢想。雖然我們的喜好有所不同,但我們的思想卻有本質上的接近,所以我們能夠比別人更加理解對方。我們就像兩只小鳥在鳥巢里相互依偎,親密地緊挨著幫對方梳理羽毛,喂蟲子給對方吃。
再大一點的時候,像所有男孩子一樣我們會與別的小孩打架。不要認為是我帶壞了艾雋永,我是個滑頭,見勢不妙懂得逃之夭夭。艾雋永卻是個固執的人,經常因為看不慣別的不良小孩而多管閑事與人大打出手,非要打到對方認錯為止。最可憐的是我,每次他受了傷,被大人批評的總是我。我只是哥哥,又不是教書先生,哪管了這麼多?
這天,艾雋永又與城里的小霸王博潤起了爭執。
博潤母親的妹妹是皇上的妃子,比艾雋永家的地位還高些。他住在京城,因為家人在杭州買了產地,偶爾會來杭州居住。他出了名地喜歡欺負比他小的孩子,大家對他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艾雋永每次看到他橫行霸道,就會出手阻止,兩人經常打得頭破血流,但因為雙方家長都有些勢力,所以誰也沒向誰道過歉。
我每次遠遠看到博潤,就會馬上繞道而走。可惜避無可避,今天一不小心我在轉角處與他迎頭遇上。
「艾雋永的堂兄?」博潤對著我冷笑,他手下的一幫人團團將我圍住。
「你認錯人了。」我也笑,不過是干笑。我眼尖地看到有個認識我的小孩剛好經過,見此情形飛快地跑走了,估計是去通知艾雋永了。等艾雋永來了事情只會更加不可收拾,我還是想法子盡快擺月兌他們的好。
博潤揪住我的衣領︰「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與我有仇的是艾雋永,我不會遷怒別人。你只要跪下來給我叩個頭,我就放過你。」
這還叫不遷怒別人?真是佩服他自圓其說的本領。
「你放開我,我才能跪呀。」
大約是我長得老實,博潤真的相信了我的話,放開了我。我立刻當胸踢了他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然後從他身上踩過去沖出重圍。
我飛快地在長長的小巷里奔跑著,十幾個小孩在後面追趕著我。我一邊跑一邊不忘思考,出了這條巷子就是大街,博府就在那條街上,博潤那麼怕他老爹,一定不敢再對我怎麼樣的。快跑到巷子盡頭時,我看到了艾雋永,他手里拿了一根很粗的木棒,不知道從哪找出來的,像個綠林好漢似地堵著巷子。
「快跑,別和他們打架。」我拉他,他卻不動。
「博潤,你居然敢欺負我哥哥,今天我要和你做一個了斷!」
天哪,艾雋永你手無縛雞之力出來冒充什麼大俠?可是這個時候我又不能一個人跑掉,只好躲在他背後勸他︰「艾雋永,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明天就上少林寺去學個十年八年的功夫,然後再來找他們算帳。」
「哥哥,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你還是先保護好自己吧,我還怕你一會兒被打傷了我恐怕沒力氣背你回家。眼睜睜地看著博潤一群人沖過來,我只好幫著他一起打。唉,我是個文雅的人,打架實在是破壞我的形象。
我東躲西閃的並沒有人能打得著我,再看看艾雋永,他和博潤簡直就是在肉搏,拳來腳往,兩個人都鼻青臉腫的。我再也看不下去,奮力沖過去,拉起艾雋永跑到大街上,躲進了博府旁邊的一條小巷,博潤果然沒有追過來。
「哥哥,我沒有輸給他,為什麼要逃?」
我望著他那張五顏六色的小臉,不知怎麼覺得連自己的臉上都疼了起來,很不爭氣地掉下眼淚來。
「哥哥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哪里疼?告訴我,我幫你揉揉。」
「你給我听著,以後不許再隨便和別人打架,更加不許這樣玩命地打,不然的話我還咬你。」忽然很生氣,用力地在他臉上咬了一口。我氣他不知道好好地愛惜自己,也氣我自己不夠強壯。我是哥哥,應該由我保護他才對。
「好痛啊,哥哥……」他無辜地看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咬咬嘴唇,又在自己咬過的地方親了一下︰「現在還痛不痛?」
「不痛了。」他馬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小孩子真是復雜的東西。
沒過多久,博潤回京城去了,我與艾雋永的生活總算恢復了平靜。
***
所有的鳥兒在小的時候以為它們都是一樣的,它們無憂無慮地飛翔嘻戲。可是慢慢的它們長大了,這才發現有的是大鵬有的是麻雀,有的飛得很高有的飛不高,它們之間有著雲泥之別。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漸漸看出了我與艾雋永的區別。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有教書先生上門來教他。而我說是他的親戚,其實不過是他家下人的孩子,讀書吃飯都只是為了陪他而已。
父親因為年紀大了,向小叔辭了工。小叔給了他很大一筆錢養老,他用這筆錢開了一家賣綢緞的小店鋪,因為他在城里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大家都很信任他,所以生意不錯。家里有了一點錢,我便去私墅上學,不用再做艾雋永的陪讀了。
走的那天艾雋永抱著我不肯放開我,哭得我的新衣服一塌糊涂。
小叔在一邊勸他︰「哥哥又不是去很遠的地方,你們還是可以經常見面的。」
可是不管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放開我,我只好無奈地哄他︰「艾雋永,你不可以老是想著和我一起玩,你要用心讀書,將來去考狀元。等你考上了狀元,我就天天陪你玩。」
他听了想了一想,認真地對我說︰「好,等我考上了狀元我就娶哥哥當我的新娘。」
我翻翻白眼︰「我是男的,怎麼可能當你的新娘?」
「不可以嗎?那我當哥哥的新娘好了。」
大人們在一邊听了都呵呵直樂,我忍不住想起前幾天在街上看到的迎親場面。母親常說一個女子成親就等于是第二次投胎轉世,從此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一個男子,那麼對于一個男子來說成親又意味著什麼呢?這問題對于我來說還太深奧,所以我很快就沒再想了。
上私墅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我忽然之間有了很多同齡的同學。當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友好,大家喜歡拉幫結派形成各自的小團體,然後彼此之間攀比與競爭。以前大家比誰討先生的喜歡,比誰家里有錢,甚至比誰打彈弓比較遠。隨著年齡的增長,大家開始比誰最受女孩子的歡迎。
在與我比較要好的一幫朋友里,我算是長得最好看的一個,所以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目標是糕店鋪老板的女兒梅。梅總是扎著兩支小辮子,笑起來有兩個大酒窩,听說有很多男孩子都偷偷地喜歡她,能夠得到她的歡心,不知道會有多麼風光。
這天我和幾個同學路過那里,正好看到艾雋永和梅一起坐在店門口,嘴里吃著什麼,很開心地在聊天。我的同學取笑道︰「艾少爺,你怎麼和你堂嫂這麼親熱啊?」
「誰是堂嫂?」艾雋永沒听懂。
「就是梅呀,你堂兄喜歡梅,將來會娶她做娘子。」一幫小屁孩口無遮攔,我可沒想過那麼遙遠的事情。
艾雋永急了,撲過來抱住我︰「哥哥,你最近怎麼不來和我一起玩?你真的要娶別人?」
「已經是大人了,摟摟抱抱的被別人看到會笑話。」我心里也酸溜溜的,我吃醋不是因為梅和別的男孩一起玩,而是因為艾雋永和別的女孩玩。
他失望地低下頭去︰「哥哥真的喜歡別人不喜歡我了?」
「你希罕我喜歡嗎?你有的是人陪。」
他顯然沒听懂我的話,拉著我的手晃來晃去︰「喜歡的,喜歡的,我最喜歡哥哥了。」
忍不住伸出手去模了模他的臉,我的弟弟,這個世上與我最貼心的人。不管我做什麼,他總是陪著我。不管我說過什麼,他都不會生我的氣。相信就算任何人背棄我,他也不會傷害我,忽然有一種溫暖的感動。不管我們在外在上有多麼大的區別,我相信我們的心依然是貼得很近很近的。這就足夠的,其它的我都不在乎。我不會嫉妒也不會羨慕艾雋永,因為他是屬于我的,只要他幸福我也會覺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