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雨綿綿,竹林院落里,躺在窗邊長椅上小憩的美人忽然眨動原本閉著的雙眼,倏地從夢中醒來。
敦華撫著心口,不知為什麼,今天這場午睡竟是越睡越累,一會兒夢見先前春季狩獵的片段,一會兒又夢見雲熙去江蘇前兩人談天的情景。
然後又沒來由的心跳雜亂,讓她睡醒後更覺疲倦。
敦華撐起身子,看著窗外被雨淋濕的院子。雨不大,但這幾天老是下個沒完沒了,搞得院子里到處濕答答,就連她的心也不踏實起來。
雲熙已經被派去查緝私鹽兩個多月了,前天收到他的信,說是再過一陣子就要返回,屆時就等著大婚了。
昨日額娘找了全北京城最頂尖的師傅來替她量身訂做嫁衣,說是縫一件嫁衣得要三個月,這時開始縫制,縫妥應該也就差不多是大婚的日子。
「玲兒,玲兒。」敦華喚了幾聲貼身小丫鬟的名字,卻沒看見人。
這小丫頭跑去哪兒了?敦華蹙眉,只得自己起來倒了點水來喝。
「格格!」小丫鬟忽然小跑步進屋里。
敦華看著她。「什麼事慢慢說。」
「那個……,王爺和福晉請您去大廳,說是有醇親王府來的訪客。」小丫鬟拍拍胸口喘著氣。
敦華疑惑。誰啊?怎會快傍晚才來?該給的生辰八字不是都給了嗎?更何況,怎麼會連阿瑪也在?談論這種瑣事是不需要阿瑪在的啊。
「知道要做甚麼嗎?」敦華著實感到奇怪,但小丫鬟卻只會搖頭。
她略為梳整頭發、理理衣裳,然後才在玲兒陪伴下緩緩來到大廳,結果看到廳堂之上的訪客後讓她大感訝異。
雲熙的額娘章佳氏和小妹雲羅怎麼都親自跑來了?而且兩人臉色看來都極差。
「阿瑪、額娘,找女兒來有什麼事嗎?」她看到向來都端正著一張臉的阿瑪,竟然從她走進大廳後就欲言又止,額娘也是,眼神看起來實在怪異。
「福晉,雲羅妹子,你們特地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敦華看向坐在一邊的醇親王側福晉和雲羅,卻沒料到兩人還沒說話,章佳氏就忽然哭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敦華心中忐忑,愣在原地,不解的看著自己的額娘。
「敦華……。」禮親王福晉才要開口,也是紅了眼眶。
禮親王忽然嘆息一聲。「你听阿瑪說,有件事非得告訴你,這也是方才才接到的消息。」
「是跟雲熙有關嗎?」她撫著心口,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一時間浮現方才夢中雲熙的笑臉。
禮親王深深看了女兒一眼。「醇親王府今天接到消息,說是雲熙幾日前染上急病,本想趕緊返回北京醫治,但昨晚病情告急,救、救不回來了。」
什麼意思?敦華臉色瞬間刷白,腦中不斷重復著阿瑪說的話,拼湊之間,身體止不住發抖,兩手手心冒出冷汗。
「很、很嚴重嗎?要不要請宮里派御醫去?是什麼病癥?」她抖顫著聲音問,看見章佳氏抱著雲羅痛哭不已,頓時腦中完全空白。
「來不及了。說是沿海一帶的傳染重癥,病發得很快,才染上沒幾天就失去意識。昨晚……,昨晚就撐不住……。」禮親王看到唯一的女兒臉色慘白的模樣,也紅了眼眶,語氣哽咽。
怎麼可能!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但是……,但是我前天才……,才收到他的信。」敦華搖頭,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那信是好幾天前就寫好的,但今早卻是他的兩個同僚快馬加鞭親自來回報,消息都傳給聖上了啊!啊啊!雲熙!」雲熙的額娘忽然痛哭失聲。「怎麼會這樣!去的時候好端端的啊,現在快要回來了,竟然說沒指望了!聖上說要從優撫恤!可我不要啊!我要我的兒回來!」
「額娘,您別這樣……。」雲羅也忍不住眼淚潰堤。「咱們不是說了得好好安慰敦華姐姐的嗎?」
敦華整張臉全沒了血色,她看著大廳里的所有人,卻感覺到明明天還亮著,怎麼自己卻像是墜入漆黑地獄里去了。
──別胡思亂想,三個月後咱們就成親了。
雲熙臨去前,微笑著在她耳邊低語,那聲音好像都還沒消失,怎麼會……。
「我不相信……。」敦華兩眼空洞,搖頭看著禮親王。「女兒不信,雲熙說他很快就回來,他、他……。」
「敦華姐姐,這是真的。二哥的同僚說……,過幾天就會把他給運回北京了。」雲羅邊哭邊顫抖。
運回北京?他們竟說運回來?!雲熙……,雲熙竟是給運回來的!
敦華頓覺墜入了黑暗中,那是永遠爬不出來的恐怖地獄,那是痛不欲生的鬼界,她听見自己的呼吸聲帶著顫抖,眼楮好痛,似乎流出來的不是淚,而是一滴一滴鮮紅色、帶著椎心刺骨之痛的血。
不!不要!
敦華昏倒前,感覺到自己再也無法呼吸……。
醇親王府二貝勒雲熙派往江蘇查緝私鹽,因染上當地惡疾不幸猝逝,得年二十有二。
吱!北京城外傳來一聲刺耳的馬匹疾煞聲,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勒住疆繩停步,在他身後兩列數十個小廝俱皆全身縞素,人人面容哀戚的靜靜看著前方。
高大男子就是雲海,此刻正緊繃著臉,神情嚴肅。
幾天前,他才準備護送外公和舅舅返回蒙古,卻不料出城門沒多久,就被王府大管家給叫回,說是家里出了大事。
雲海匆匆趕回,卻看見大廳之上所有女眷早哭得肝腸寸斷,醇親王頹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他驚訝之余,連忙追問,沒想到听到的卻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噩耗。
「你家最近還好嗎?」布彥泰搖頭嘆息。
雲海僵著臉。「好不了。雲熙的額娘哭得幾乎要跟著去了,全家沒人開心,我阿瑪向朝廷告假好幾日,看樣子大概也快病了。」
就連他額娘,雖然平日跟醇親王和章佳氏感情不甚融洽,此刻也避免去觸及他們的傷心事,還破天荒的幫著打理王府瑣事。
布彥泰唉了一聲。「想想你家也真是多災多難,老大十五歲病死,現在老二也忽然就沒了,結果竟只剩下你一個男丁。」
「所以今天這種場面非得我來不可。」雲海聲音沙啞,他也是好幾天沒睡安穩了。
原以為自己對王府沒放太多感情,現在出了大事,看見自己親爹如此傷心,竟也讓他很不好受,因此當大家要他來此等候雲熙的同僚,他也就義不容辭的過來了。
「跟雲熙訂親的那位,此刻怎麼樣了?」布彥泰問著。
「不知道。」雲海蹙起濃眉。
布彥泰眼楮一轉,直往雲海臉上打量,似是想從中看出蛛絲馬跡;雲海原本神情肅穆的看著前方,卻在發現他的注視後,一陣火大。
「做什麼?我要是趁機打什麼主意,就禽獸不如了!」雲海低吼,英俊的臉上滿是火氣。
「好好!知道了,是我不對。想想也是,你家出了事,哪還有心情再去想那些兒女私情。」布彥泰又嘆口氣。「不過,想也知道那個冰山美人肯定不好受。」
雲海煩躁的再度蹙起眉頭。「這我不知道,大概吧。」
听雲羅說,她听到消息時,震驚得昏倒在家中大廳。
听雲羅說,她這幾天以來不吃不眠不語,整個人形容憔悴。
他猛然搖頭。這些消息他都不想听。自從接獲惡耗,他就不斷告誡自己別去想她,也別去過問她的情況。
他承認自己先前的確在心里咒罵過雲熙無數次,更曾痴心妄想過自己橫刀奪愛將敦華給搶過來,但是,他一點都不希望雲熙這樣英年早逝。
雲海行事向來光明磊落,率直豪氣;他是對敦華一見鐘情沒錯,但是雲熙猝逝之後,他卻連腦海里浮現那張冷艷美麗的小臉都感到愧疚。
「來了。」布彥泰輕推他一下。
雲海抬頭一看,果然看見幾個人護送一輛載著靈柩的馬車緩緩駛近,他伸手一揮,後面兩排小廝全跪下迎靈,一時之間哭聲震天。
雲海讓布彥泰去處理細節。說來好笑,布彥泰堂堂一個武官之子,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反倒是最擅長處理婚喪喜慶的瑣事。在他看來,布彥泰實在應該去內務府辦事,才是適得其所。
「尊駕可否借一步說話?」雲熙的兩個同僚忽然向他使眼色。
雲海微愕,但猜想應該是雲熙臨死前曾有遺言,于是就領著兩人來到樹林里詳問。
卻不料,這一听,听到了讓他難以置信的消息,直到他領著大伙兒回到醇親王府,腦里都還是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