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晴,盡管雪還未完全融化,但所有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趁著天氣好,春風舒爽,全到郊外踏青。
醇親王府三貝勒也帶了八個月身孕的妻子出來透透氣。
「早先就想跟你見面了,偏偏我孕吐比別人厲害,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可是躺著都快悶出病來了,還是得出來走走。」醇親王府敦華福晉輕輕撫著肚子。
「其實我也很少出來走動,平日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皇宮,就這兩個地方而已。」說話的人斯文秀氣,喝了一口茶之後,就將兩手縮在黑色貂皮手套里保暖。
今日聚會是由敦華提議,兩人相約郊外一處梅花林里的隱密茶莊喝茶敘舊;不過,來的人可不止兩個;除了她們的貼身丫鬟以外,還有一堆醇親王府的侍衛,以及一旁等著呼喚的嬤丫鬟;另外,不遠處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另一桌跟人攀談,卻不時回頭察看她們這兒。
「你當真不讓他過來嗎?我無所謂的。」初荷看到那個高大男人又頻頻回首,不禁有些尷尬。
敦華搖頭。「別理他,就跟他說了別跟著來,他卻故意說什麼他也跟人約了這兒,真是討厭。」
嘴里說討厭,偏偏臉上泛紅,顯然心口不一。兩人討論的對象就是敦華的夫婿雲海貝勒。
「你在信上說他粗魯蠻橫自大無禮,我倒是看不出來。」初荷抿嘴笑著。按照敦華信上所寫,還以為雲海是個大老粗,哪知道今日一見,分明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比之死去的雲熙貝勒毫不遜色。
「別笑了。你是要我挖個地洞嗎?」敦華給她笑得不知所措,偏巧雲海又回頭看,頓時被她狠狠一瞪。「這人一直往我們這兒瞧,怕旁人不知他老婆在這兒嗎!」
「別瞪了,這樣對胎兒不好。」初荷幫她倒了杯女乃茶。「喝吧。」
「你回京後還好嗎?你阿瑪的事情听說了嗎?」敦華問著,聖上查戶部虧空的事情可是鬧得風風雨雨。
初荷點頭。「我額娘來問我要錢,我把老王爺送的首飾都給她了,不過也言明只此一次。」
「你相信嗎?我看,過沒多久她又會找你。我听說你阿瑪借了五百多萬兩,被逼得很緊呢。」敦華可是一清二楚佟氏以前對初荷有多麼冷淡無情。
「完全不理也過意不去,但是以後不會再給了。」她動作輕柔的又沏了茶。
敦華靜靜的瞧著。她這個手帕交可說是外柔內剛,外表看起來只是個斯文女子,但是冰雪聰明,冷靜慧點,可沒這麼容易被欺負。
「對了,可听說你二姐的事?」敦華忽然想起。
初荷略為抬眉反問︰「你是說她夫婿納了側室的事?」
敦華搖頭。「听說她前幾天將碗砸破,想用破碗的利口來割腕,幸好被一個小丫鬟看見,即時喊人來救,听說再遲一點就要咽氣了。」
竟有這樣的事?初荷完全沒想到初蓮這麼愛美的人會將手腕破。
「是為了她夫婿納側室?還是為別的?」
敦華喝了口女乃茶。「好像是為了她夫婿一直都冷落她,听說連她自盡獲救,她夫婿也沒去瞧一眼。」
「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女人為情生,為情死,寡情的男人卻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初荷想著,不禁嘆息。
「算了,別說這些了,咱們竟學人家說長道短的了。」敦華笑著。「他在外面听著這些沒處發泄,只好回來講給我听听。」
「應該是怕你悶著吧,難得他這麼細心。」初荷說著,內心著實羨慕。
「別夸他了。我說你啊,既然咱們聊了這麼久,都不主動開口嗎?」
敦華嗔怪的橫她一眼。
「什麼?」初荷定定的倒著茶。
「我都听二哥說啦,說你和我大哥結為知己,我大哥三天兩頭便往你那兒跑,下棋喝茶聊天,還真是愜意呢。」敦華笑看她微微怔住的倒茶勢子。
「原來是說這個。」初荷臉頰發紅。「也沒什麼好說的,不就是梅沁說的那樣嗎?聊聊天而已。」
敦華盯著她好半響。「那你為何臉紅心跳?」
初荷懊惱得茶也不沏了。「就說只是知己而已。」
「知己?」敦華撇撇嘴。「我只問你,你當真只把我大哥看作知己?」
初荷沒吭聲,靜靜的看著眼前的梅花叢,看那粉粉白白的花瓣隨風搖曳。
「當他是什麼,其實都沒有分別。我听說皇太後要他給個婚配人選,算算日子,就是明天了。」看敦華訝異不解,初荷于是將宮女告訴她的十日之約細說分明。「倘若他說不出來,那就是听憑皇太後指婚。總之,皇太後要他今年定要完婚。」
「竟有這樣的事。」敦華看向眼神迷離的初荷。「大哥真是呆子,最適當的人選就在眼前,竟然還以知己相稱,他怎麼從沒發現你對他一往情深?」
「別說了。」初荷低頭看看手上的黑貂皮。「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瓖黃旗的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身份又怎麼了?他要是在意這些,就不是我大哥!」敦華看來初荷一眼。「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喜歡他?」
初荷雙眸波光閃動,心緒顯得略微激昂難平,臉上難掩小女人羞態,許久才開口︰「這輩子就是傾心于他,從沒變過。」
敦華看她流露出從沒見過的嬌痴迷惘模樣,不禁心疼,「我從沒問過你,你到底是打哪時候開始喜歡我大哥的?」
初荷被問得又是一陣羞赧。「不就是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聚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就這樣。別問了。」
「你竟喜歡他這麼久了!他怎會毫不知情呢。」敦華替好友抱不平。
「你就從沒暗示過嗎?」
「都跟你說了,我只要能跟他說說話就心滿意足了,哪有想過其他呢。」初荷說著,冷靜的臉龐卻透出一絲難過。「總之明天皇太後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是不會改變的了。」
敦華听她聲音里帶著脆弱淒楚,忍不住嘆口氣的瞧她一眼,還想說些什麼,肚子卻忽然一陣疼痛,她忍不住蹙眉輕呼,初荷還沒反應,就見一個高大人影忽然奔過來扶著敦華。
「怎麼?很疼嗎?要不要躺著?」雲海蹲在她身邊輕聲問著。
敦華耳根燥紅。「你做什麼?想讓人笑話嗎!」
「別管我,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初荷笑著站起身來。「這兒據說是最多風雅人士愛來的茶莊,我想四處逛逛。」
她,慢慢踱步往前,刻意留給敦華夫婦獨處空間。
「都要當娘了,脾氣還這麼大。」雲海低低的聲音傳來,語氣溫柔。
「我就是這樣,你現在後悔了是嗎!」敦華也壓低聲音。
「後悔什麼啊,我老早知道你是這德性,等你生完了再來治你。」雲海笑著威脅。
初荷轉頭瞧了一下小兩口,就見敦華嘴里雖然罵著,但臉上閃現的卻是溫柔光芒;雲海明明這麼高大,卻情願蹲著壓低身子陪在她身邊,瞧他那只大手輕柔的放在敦華圓鼓鼓的肚子上,那畫面,著實令她感動。
敦華,簡直跟以前判若兩人;她向來冷艷孤傲,如今臉上竟然會有如此溫柔的神情。
眼看著好友找到幸福,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欣羨之外,尚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惆悵。
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際遇,老王爺算是待她不薄,就如同一個疼她護她的長者,但初荷心知肚明那不是愛情,皇太後說了要她改嫁,但她沒那份心思,除他,她從沒想過要誰……
初荷滿懷心事,獨自在茶莊的梅花林里散步,看見幾朵梅花上頭還沾有未融的雪花,忽地想起宋代一個命運多舛的女詞人吳淑姬。
「雪香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想起吳淑姬作詩明志,那字字句句的無奈與心情流轉,初荷不由得伸手扶著一朵梅花,嘆息低吟。
初荷沉浸在梅花叢里,卻不料隔著一叢梅樹,竟有人緩緩走近,輕輕的喚她。
「初荷。」
突如其來的低喚讓她微愣,這聲音、這語調,她猛然轉身一看,隔著梅樹以及白白粉粉的花瓣之間,看見的竟是那令她魂縈夢牽的清磊臉龐。
「你……怎會在這兒?」竟是蘭泗!
「初荷……」
高瘦清朗的身影挪開一枝梅樹,側著頭探過身來,再度低喊了她的名。
初荷抬頭看著她,那挺秀的臉孔她是十分熟悉的,但是那細長好看的眸子此刻閃現的熠熠波動卻是她從沒見過的。
蘭泗今日在這梅花林與同僚品茗,遠遠瞧見了妹婿醇親王府雲海貝勒,才想過來攀談,卻又看見更遠處的敦華與初荷。
他自那日從皇太後那兒離開後,就沒再去找初荷;一方面朝廷事務繁忙,再者當日雪蘭英跑到初荷宅子哭鬧,著實讓他失了臉面,因此也就沒再去找。
更何況,這幾日反覆思量,他已經決定要讓老人家指婚;只是這婚配之事吵吵鬧鬧這麼久,他也沒有閑情逸致去跟初荷聊天。
卻不料今天在這兒遇上。
更加沒想到自己正想過去敦華她們那桌時,听到的卻是令他震驚萬分的對話。
——能夠當他的知己,已經是以前痴心妄想的了。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怎可能配得上親王家嫡長子?我完全沒想過知己之外還能怎麼樣。
蘭泗驚得站在原地,隔著梅花花海看見初荷;那溫柔的眼神,那說著這些話時惆悵有感慨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竟沒看過她這般神態。
——這輩子就是傾心于他,從沒變過。
往事歷歷,風馳電掣一般在腦海里翻轉。初荷出嫁那年在驛站與他相遇,那羞怯模著胸前玉佩的姿態;簡親王過世後靈堂之上,全身縞素,形容憔悴的初荷頻頻望著他,以及兩人在驛站為著敦華的事情討論,冰雪聰明固執隱忍著的初荷;更有,返回北京後在皇太後那兒,他驚訝發現初荷看懂了他笑如春風後面的真實情愫,他驚喜之余提議兩人結為知己,那時,初荷是那麼的笑意盈盈、喜不自勝……
——十歲那年跟我二姐去參加眾會,那晚我撿了你大哥的玉佩。
蘭泗渾身仿若遭雷擊。總以為初荷收藏玉佩,藏著的僅是小女兒的一時崇拜;兩人結為知己的每一次談話與每一個眼神接觸,他竟全然沒發現她那雙眼眸——她的一字一句盡是柔情似水。
——明天皇太後就要為他指婚,而我會真心祝福他,這不會改變的了。
霎時間,初荷的每一句妙語如珠,每一次真誠相會,鋪天蓋地的沖擊著蘭泗,他發現自己情緒激動,難以平穩,仿佛如夢初醒。
從渾然不知的夢中被人喚醒,發現自己每每心緒不佳時想找的是誰,弄清自己每每滿肚子話想傾訴的人又是誰,這一醒覺,就是情牽意動。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蘭泗發現初荷站起身離開敦華夫婦,就不由自主的跟在身後移動步伐,直到清清楚楚听見初荷低喃著吳淑姬的詞句。
那不正是他那日跟雪蘭英踏雪賞梅時,念出的字句嗎?
終究只有初荷明白他的心思,只有初荷與他心靈相通,蘭泗終于再也按捺不住,輕輕的、低低的呼喚她的名。
「初荷。」蘭泗撥開梅花樹,站到她面前。「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間,睡眼間,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初荷怔怔的望著他,為著他熾熱如火炬的眸子。她不解,為什麼蘭泗此刻看她的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這是宋代吳淑姬的詞。」蘭泗因為心情激動而聲音略顯沙啞。
初荷被他的眸光給吸引,只能將目光定在他臉上,痴痴的點頭。「我知道。」
「吳淑姬受到屈辱,以這首詞表達內心情感,是不是,你也有著難以說明的心事,埋在心頭很久很久,打算永遠都不說出來?」蘭泗朝她走近,他那張清秀好看的臉上滿是激動。
初荷搖頭,心跳狂亂,不敢去推敲蘭泗的話意,一時之間喉嚨有如被塞住,竟只能掀動嘴唇,說不出半句話。
「你為何……連我也要隱瞞?」蘭泗難以想像當他提出兩人結為知己時,初荷心中會有多麼復雜難言;被自己傾心的男人定為知己,是多麼尷尬難受的事!這些,她竟全隱忍了,甚至,他竟還跟她討論婚配的事兒。
「你……說些什麼?」初荷心中既驚又疑,不敢置信蘭泗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一直瞞得密密實實的心事,似乎正被一層一層剝開。
她慌得不敢多看蘭泗一眼,轉身就想逃。
「別走!」蘭泗迅速伸手去拉,仿佛一眨眼他等待許久的悸動就會煙消雲散。
初荷被他這麼一抓,竟是推也推不開;她從來不知道蘭泗會使勁抓她,從沒想過。
蘭泗看著她的眼神流轉,那眉目靈動之間竟然飽含情愫,他情不自禁伸手輕輕撫上她臉頰。他沒想過,這張以前三天兩頭就要看一次的臉,竟是如此白皙脆弱;和他的手掌相比,這張臉竟是這麼小巧。
初荷感受到他溫暖的觸踫,身體不由得輕顫,她抬頭凝視蘭泗,不言不語。
蘭泗心中感慨萬千,頭一低,緩緩往她略顯蒼白的嘴唇貼上去,先是輕輕踫觸,然後是溫暖濡濕的緊密結合;他想抓住初荷,他知道自己不但要定這個知己,更要她一輩子都在他身邊。他終于弄懂了,他要初荷。
「不要只是當我的知己,跟我成親,做我的福晉,好嗎?」蘭泗的吻停在她光潔的額頭,兩手將她縴細的身體抱住。
初荷潰散的意志在听到這句話之後逐漸清醒,迷離的雙眸也漸漸恢復清澈。她想起宮女所說皇太後訂下的十日之約,她想起蘭泗定是將方才她跟敦華的對話全听盡了;她全身微微發抖,輕推開蘭泗,抬頭直勾勾望著他。
許多往事躍然于眼前,蘭泗的文氣風采與她多年的痴心向往,一幕幕交錯浮現腦海,但,為什麼拼湊起來卻是如此破碎?初荷感覺到眼前一片模糊,然後,她听到自己清晰卻顫抖的聲音。
「我,是你的下下之策,對嗎?」
蘭泗愣住,看見初荷黑白分明的雙眸緩緩流下兩行淚水。
初荷哭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她流淚。遭受簡親王家族宗親長老批斗的初荷沒哭︰遭到娘家母親無親冷酷催逼討錢的初荷沒哭;此時此刻,卻滿臉心痛的對著他淚流不止。
蘭泗正想開口說話,初荷卻是搖搖頭將他推開,然後迅速轉身就走。
直到那抹縴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梅花林,蘭泗才驚覺初荷痛徹心扉的指控。
有如平地一聲雷,蘭泗向皇太後要求的婚配對象,惹來喧然大波。
瓖黃旗的禮親王嫡長子,阿瑪貴為聖上重用的南書房大官,生來備受尊寵的身份地位,有著人人傾羨的文采和相貌,皇太後千挑萬選相中五個名門閨秀讓他挑選。
結果,他在眾人驚愕聲中,說要跟簡親王府的遺孀,此刻即將被罷官的福大人庶出的小女兒初荷成親!
據說皇太後听到他說出的人選,驚得差點將手中的杯子打破。再再重復逼問,直到確定了答案之後,皇太後拿起茶幾上的大花瓶要砸他,卻在最後一刻火大惱怒的將花瓶轉了方向砸在地上,保住了蘭泗貝勒清磊俊挺的那張臉。
禮親王受不了兒子要娶寡婦,氣得吹胡子瞪眼,在家里拿出寶劍說要砍死孽子圖個清靜;禮親王福晉擋在兒子身前哭得呼天搶地,說要殺就先把教導無方的親娘給殺了才痛快!
而在這場喧鬧當中,引起風波的另一個正主兒,卻在蘭泗貝勒稟明皇太後的當天一早,匆匆帶著貼身丫鬟坐上馬車遠離是非之地。
結果,鬧得滿城風雨,終于聖上也听聞了風聲,召見蘭泗貝勒。
「朕听說,朕向來敬愛的祖母最近被你氣得食不下咽。」
書房里,正在提筆批示奏摺的當今皇帝冷冷問著被召來的蘭泗貝勒。
蘭泗聞言,端端正正叩首。「微臣知罪。」
聖上冷哼。「皇太後特地找了蒙古扎薩親王的女兒給你,結果你還不要?」
「微臣這輩子除她以外,誰也不娶。」他抬起頭來,朗然的聲音至為堅定。
聖上盯著他好一會兒,沉默著,似乎在思索什麼,又抬頭望向窗外,卻見春風拂得外面庭園的樹枝搖曳,一時之間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至情至愛,不由得嘆氣。「愛卿起來回話吧。朕向來喜歡你的文采,你阿瑪是我朝重臣,你的祖父更是為我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的開國元勛。你如今年輕,但往後總是要受到朝廷重用,可、可你怎麼只是婚配對象就惹出這堆風波,倘若有心人參你一本,朕也不見得能保你周全,這你可知曉?」
「微臣知罪。」蘭泗听聖上說得懇切,不由得心緒波動。「臣幾番波折才找到如今想婚配的人選,只求聖上成全,微臣以性命擔保,日後絕不再起風波。」
「想來你也是真情至性之人。朕看過你寫的文章,也看了你給皇太後畫的茶花,很是細膩用心啊。」聖上揮揮手。「罷了罷了,瞧你這幾日不僅忙朝廷的事,還要被一堆長輩責問,也是不好受。只是,這簡親王的遺孀,朕是不能給你指婚的。」
蘭泗一听,倏地抬頭,臉色蒼白的看著聖上。
「緊張什麼?我是說人家還沒守完三年喪,朕豈能在這時給你指婚?咱們旗人雖不在乎改嫁的事兒,但總不可太過分。更何況,听說這人都跑了不是?」
蘭泗白皙的臉龐微微發紅。「我會將她尋回的。」
聖上點點頭。「你這死心眼,倒是跟順治皇帝很像,怕是不讓你結這個親,你就說要出家去了。就這樣吧,朕不會給你指婚,可也不會阻攔你。這事我會跟皇太後還有你阿瑪提一下,你就像以往那樣好好替朝廷辦事。你還年輕,過幾年讓你去編書也是可行的,知道嗎?」
蘭泗不敢置信的看著聖上,白皙的臉龐乍現驚喜。
聖上笑了一下。「你是性情中人。向來無心為官,難道這朕還看不出來嗎?更何況這陣子你拼命找機會在朕面前展露文采,寫的文章字字句句無不鋒芒盡現,不就是想圖個清幽之地?這樣猜不出來你想去編書嗎?」
蘭泗感激得叩首在地。「謝皇上之恩!」
「退下吧,朕還有其它事情要辦。」
「是。」
當晚,蘭泗命小總管收拾簡單行李,披星戴月,騎著他那白色駿馬翩然出城。
春風拂面,舒柔得有如綢緞纏繞似的,偌大的庭園枝葉扶疏,隨風搖曳生姿,一個縴細的年輕女子素淨著一張臉,正坐在涼亭里。
「姨娘,這是按照您教導我的擬定的王府賬冊,請您幫我瞧瞧。」一個約莫十歲大的清秀男童乖巧伶俐的拿著一本冊子。
初荷將視線從遠方收回,笑笑的看向立在她身邊的福陽。
半個多月前,她收到簡親王十歲兒子福陽的親筆來信,青澀稚氣的信中寫了讓初荷驚訝的事實。
福端得了急病,苟延殘喘與床榻,整個王府由于多年來開銷過大,導致庫房幾乎空了,一堆游手好閑的宗親個個仗著年紀比福陽這個爵位繼承人大,全吵著要王府拿出值錢物品抵押典當換生活費。
福陽在一個年輕管家的協助下,急忙寫信給遠在北京城的初荷,盼望這個老王爺死前一再叮囑福陽可以信任的人,能夠前來協助他這個年幼孤兒。
初荷接到信之後驚訝萬分,本就思索著要親自前去了解實情,卻不料收信隔天跟敦華見面敘舊,就在梅花林里發生了那件讓她不敢置信的事。
當下,再也沒有任何遲疑,隔天一早便帶著麗兒立刻返回簡親王府。
「很好。往後就按照這份新的規定,宗親凡年滿六十歲才得以領取月例,其余人等可以跟王府租借田地維生,咱們不收他們的租金,但也絕不再給他們任何銀兩,就讓林管家照著去辦吧。」初荷溫柔的對著福陽說。
老王爺的所有兒女里面,就只有福陽最像老王爺,也只有福陽認認真真的跟著老王爺請來的師父習字讀書,初荷向來也很喜歡福陽,福陽也在老王爺示意下喊初荷為姨娘。
「姨娘,要不是你半個月前回來幫我,整個王府可能早就被鬧垮了。」福陽想起宗親們囂張跋扈的對著他叫囂,仍是心有余悸;又想起林管家發現庫房都空了,當時兩人都震驚無比。
所幸初荷帶著簡親王給的幾箱金元寶匆匆返回,更找來縣令鄭奇山主持公道,這才穩住了局面。
「你大哥的後事辦得如何了?」初荷問。
她返回王府沒幾天,福端就撒手人寰。听林管家說福端根本不是什麼正常的病況,他得的是難以啟齒的隱疾,是他流連花叢不知檢點而染上;他死後留下七個妻妾,卻無半個子嗣,初荷讓所有想離開改嫁的人拿了足夠的銀兩,都放她們走了。「大哥過世後根本沒有人來吊唁,以前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人,現在一個都找不到。林管家說約莫他們都曾跟大哥借過錢,怕被咱們催討,所以避而不見。」福陽略顯稚氣的問著︰「姨娘,我大哥是壞人嗎?」
初荷愣了一下,忍不住模模福陽的頭。「不是的,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很多事情沒想清楚而已,他不小心做了一些錯事,咱們要原諒他。」
「听林管家說,阿瑪過世後大哥曾經找了宗親長老要為難您,您不生他的氣嗎?」福陽仰著小臉問。
「本來當然是很生氣的,但是後來就沒事了,現在他病逝,什麼恩怨都隨之化解了。」她卻忽然想起那時蘭泗騎馬趕路帶回王公公的情況,以及她沖進驛站他房內拜倒謝恩,那時他疲倦卻溫煦的笑容。
明明才幾個月前的事.怎麼像是已已經過了好久?
「姨娘不在生大哥的氣了了,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對不對?」福陽笑著,溫暖的陽光灑在他稚女敕的臉上,顯得光彩閃耀。
初荷听了愣住,忽然一陣鼻酸。她顛沛流離、無法遂願的人生,其實還是有人視她為一家人啊。
初荷忍不住將福陽抱住。「是啊,我們是一家人。」
「那你不要回北京,跟我住下來吧。」福陽央求著。
初荷看著他,想起那日梅花林里被蘭泗抱著吻住,至今今想起仍讓她身子微微發抖。當時感受到蘭泗略帶冰涼卻又十分柔軟的唇.她心神激動的完全亂了思緒,直到回神,听到了蘭泗要她當他福晉,再印證皇太後的十日之約.以及揣測他听到了她與敦華的談話,剎那間震驚得難以自己。
她不要成為他選無可選情況下的福晉,她不是他被逼婚逼王無路可退的救贖,難堪與心痛重重打擊了她的自尊,讓她那日匆匆推開他之後逃逸無蹤。
「好,姨娘留下來,再也不走了。」
北京城,她是不願、也不敢再待了。她回到王府那日,立刻寫信向皇太後稟明簡親王府事情緊急,她必須即刻返回協助;現在看來,她該再寫一封信告訴老人家,她是不會再回北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