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杜先生。」忍了好久,她終于有些不安的啟口。
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多,街上的店家早關得差不多,只剩零零星星的燈火自車窗外掠過。
讓她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是自己開車來的,就這麼單槍匹馬,沒帶任何小弟之類。
「嗯?」他踩了剎車,在深夜無人的馬路上,非常遵守交通規則的等著紅綠燈。
不僅如此,打從她坐上他的車後到現在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他車子的時速始終維持在七十以下,甚至還會配合路段乖乖減速,比她這個前警察還守法。她好歹偶爾也會不小心超超速。
「我們現在要去哪?」唔……她知道這問題早在她上車時就該問了,可是她剛才一心想著要如何從他手中拿回袁永民的記事本,直到現在才覺得不對勁。
「我家啊!」他說得理所當然。
他家?不是吧?
雖然她很想快點在他將記事本交給那個「老大」之前將它弄到手,但……跟這頭熊回家?
莫名的,她腦中浮現的是荒郊野外的某個山洞,里面說不定還另有好幾頭熊之類。
「為什麼要去你家?」她搖頭甩去那荒謬的畫面。她對于他是誰完全沒概念,假意替他工作是一回事,但跟他回家就……
「我說過要請你工作的。」他的語氣理所當然到讓她差點以為自己的確應該和他回去。
「難道你的員工都住你家?」
他還真認真的思索了一下,才道︰「好像沒有。」
其實杜焰雄也不太明白為什麼直覺的就決定帶她回家,現在想想,那好像的確有點怪。
理不出個頭緒,最後他只能將那歸咎于他想了解這小女人身上有什麼特別的、令他不會反感的特質。
「我可以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嗎?」遲疑了一會兒,她又補上一句︰「我的意思是……你要請我工作,但我總要知道雇主是什麼樣的人,以及我的工作性質吧?違法的事……我不能做。」
「喔,也對,都忘了告訴你。」完全沒有想到人家可能是在套他的話或是別有所圖,杜焰雄倒是挺老實的回答,「我是「魅影」的人,至于工作……就是替老大處理一些保全上的問題。」
魅影?沒想到他竟會是魅影的人,顏靜紫嚇了好大一跳。
傳聞中「魅影」這組織是由十年前某個台灣中部極大的黑道改組而來,近幾年來涉足商業界,雖然沒傳出什麼負面消息,但一般人仍認為他們並沒有擺月兌「舊業」,只是做得太干淨,以至于警方抓不到小辮子。
也或者……他們早收買了警方高層,才會從未有人敢動他們。
「你口中的老大,該不會姓紀吧?」她小心的問道。
「原來你也知道他啊?」杜焰雄抓了抓頭。
「不過這也不稀奇,他好像很有名。其實就是老大要我去找袁永民的,不過他在交代完我這事後就出國了,我得等他回來才能將東西交給他。」
「是啊!我想很少人不知道紀先生。」她隨口應著,心中卻暗暗吃驚。
雖然大家都曉得魅影的領導人是前黑道大哥紀仲凱的兒子紀端河,但事實上能見到他的人少之又少,這男人既然能直接替紀端河做事,想來在魅影中的地位不低。
保全?依他今天「恐嚇」袁永民的行徑,她想該稱「打手」還比較恰當吧?
不過好在他不會馬上將東西交出去,她還有時間……
「所以在這之前,你最好留在我身邊,因為袁永民醒後很可能會遷怒于你。」杜焰雄也很意外自己居然還想到了她的安危問題,平常他根本不在乎女人的。「這段時間你就在我家工作好了。」
「我明白了。」她垂首細聲道。「謝謝你。」
不可否認,他對她算是不錯了。盡管這男人是黑道的「打手」,可看起來卻沒有太多心機,輕易被她套出了一堆話不說,居然還似乎沒想過要防她。
這頭熊「單蠢」成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麼在黑道生存下來的啊?
意識到自己居然莫名的在乎起一個首次見面的陌生男人,而且還是她最厭惡的黑道幫派,顏靜紫有些錯愕和震驚。
不,她不會對這男人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的,她和嵐一向最痛恨黑道,不是嗎?
等她拿到證物並交給警方後,她就要帶著嵐遠離這座城市,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完他們渴望的平靜人生。
至于眼前這男人……若他有什麼犯罪的證據落進她手里,她也同樣不會客氣的,畢竟她可不能為了自己所不需要的小惠而忘了大義。
「我家到了!」杜焰雄忽道。
車子駛進某個停車棚中,顏靜紫訝異的看著那頗具「居家感」的小透天別墅。
這房子看起來有好些年紀了,外頭的牆有些斑駁,但看得出主人有用心維護。
小小的迷你庭院里種滿各式各樣的花朵盆栽,當她下車走過時,甚至還聞到淡淡的九層塔香味。
九層塔?她瞪著男人高大的背影,再看看那花圃中長得健康無比的植物,很難想像這頭熊居然會種九層塔。
「進來啊!」杜焰雄開了門後,見她沒跟上便回頭道。
她猶豫了一下,便隨他走了進去。
「阿焰,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漆黑的客廳忽然被點亮,一個穿著睡衣、身材嬌小的中年婦女正站在樓梯口,睡眼惺忪的道。
「我是忙工作忙到現在。媽,你怎麼還沒睡?」杜焰雄走上前,抱了抱那個明明站在好幾階樓梯上,卻還比他矮了一截的母親。
「我早睡了,是听到你的車聲才下來瞧瞧的。下次工作別再弄到這麼晚啊!」林惠玲對兒子嘮叨著,還伸手模了模他的發。
在母親心中,不管過了多少年,孩子永遠都是孩子。
「這話你得去跟老大說了。」杜焰雄撇撇嘴。
哎,如果可以,誰會想出這種爛差啊?不過看在這趟任務讓他撿回了一個有趣的小東西的份上,他可以勉強不計較。
「對了,這位是……」這才注意列兒子身後似乎還有個人影,林惠玲往旁站了一步,越過兒子龐大的身軀,在看清那人後,不禁瞪大了眼。「怎麼可能?你怎麼進來的?」
「我?」被點名的顏靜紫奇怪的看著這位滿臉驚恐的婦人,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是……杜先生帶我回來的。」
她應該長得沒那麼嚇人吧?那問題是出在哪兒呢?顏靜紫不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
好吧!她的打扮是清涼了點,眼下她還穿著那件殘破的「制服」呢!
可是……那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吧?
像杜焰雄這類黑道人,哪個沒幾個「相好」陪伴?帶酒店女人回家很奇怪嗎?
「你說……阿焰帶你回來的?」林惠玲愣了一下,隨即大大搖頭。「不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阿焰怎麼可能會帶女……」
「媽,她是我帶回來的沒錯。」杜焰雄打斷母親的喃喃自語。
「她會在我們家住上好陣子,這樣你白天在家有人陪也比較不無聊。」
對于他和家人同住已經很意外的顏靜紫,在听到他居然對母親說出這些話後,更是詫異不已。
他甚至還會擔心母親在家無聊?
從來沒有……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
她和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們,不曾了解過家庭的溫暖。也因此,當年認識之後,一向不信任感情的兩人,竟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很快的愛上對方。
他們太相似,有過太多相同的遭遇與經驗,一樣是孤兒、一樣痛恨罪犯、一樣當了臥底警察……
就像鏡子的兩面,他們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們渴望有家庭、渴望給孩子最幸福的人生,以彌補他們前半輩子所失去的東西。
原以為那枯竭的心靈,在過了二十多年後,終能得到愛情,卻不料他們的夢這麼短。
眼見這個她所瞧不起的黑道男人,竟對自己的母親說出如此體貼的話語,母子兩人看似平淡卻隱藏著深刻關懷的對話,沒來由的令她的胸口悶痛得幾欲爆裂。
「你?帶女孩子回來?」林惠玲張大了嘴,愣愣的望著兒子。
女孩子……那可是她最不敢奢望兒子帶回來的生物啊!甚至她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兒子哪天會帶回一個男人當老婆。
「對,她是我帶回來的,她叫顏……呃……」忽然忘了她的名字,杜焰雄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過頭,「對不起,我忘了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再告訴我……咦?你怎麼了?」怎麼看起來好像快哭的樣子?
顏靜紫臉色蒼白的搖了搖頭,強抑不差點失控的情緒。
「我很好……沒事。」
「騙人!」不喜歡看到那張柔美小臉上的哀傷表情,他不自覺的走上前,以掌覆在她臉頰上。「你的臉也好冰。」
「我沒事……只是有點冷。」她顫著嗓子道。
這也是一部分的事實,她本來就怕冷,還穿成這樣到處亂晃……她剛來時有稍微注意了一下道路,這里已算是山區了。
「會冷?」聞言,他皺起了眉。早習慣一年四季都穿無袖上衣的他,有點難體會這二十度的天氣怎麼會讓她覺得冷。但他還是環視了客廳一圈,然後將老媽擱在椅背上的外套取過,笨拙的披在眼前的小女人身上。「這樣呢?有沒有好一點?」
他的動作嚇住了兩個女人。
顏靜紫有些訝異他會做出這麼貼心的動作,心頭因他的舉動,驀地涌入一股暖流。
「你……」她吶吶開口,腦袋一片混亂。
杜母見狀,徹徹底底的呆住了。
她她她的兒子吶!那個最怕,最討厭女人的兒子吶!現在……他居然在幫一個嬌柔可愛、從頭到尾都極度女性化的漂亮女孩子披外套?
「我一定是睡暈了?」林惠玲撫額道,喃喃朝樓梯上自己的臥房走去。「我絕對是因為睡前還在擔心阿焰晚歸的事,才會作這種怪夢。」
對,沒錯,這肯定是夢,事實上她還在溫暖的被窩里呼呼大睡,這一切都是幻覺。阿焰絕對不可能帶女孩子回來的,更不可能會對一個女孩子如此溫柔體貼。幫女孩子披外套?她還是奢望下輩子吧!
兩個年輕人呆呆看著老人家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回房間,還「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好陣子才回神。
「呃……不管我媽了,我先帶你去休息。」沒意識到自己帶女孩子回來的行為把母親給嚇壞,杜焰雄現在只想著先安頓客人。反正其他事等明天早上起床再處理也不遲。
「那就……麻煩你了。」她勉力捺下紛亂的思緒,開口道。
顏靜紫醒來時,還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
整個房間呈現的是非常女性化的色調,她看著蓋在身上有著藍色小碎花圖樣的棉被,粉色的窗簾遮不住外頭的陽光,絲絲光線灑在木制的地板上,床頭還放著一只半身大的熊女圭女圭。
想起來了,昨晚她跟著那頭熊回了家,這是他帶她進來的房間。
她下了床,拉開窗簾,耀眼的太陽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看來已接近中午時分。
昨晚她沒睡好,躺在那過于柔軟的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凌晨才睡去,想不到已這麼晚了。
環視了下這一室溫馨的裝潢擺設,那種「家」的感覺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不曾體驗過的。
腦中浮現杜焰雄傻愣愣的臉,她忽然有些嫉妒他。
為什麼像他那樣的人也可以擁有幸福的家庭?而那對她和嵐而言,卻是多麼奢侈的願望。
她披上昨晚杜焰雄給她的外套,輕輕打開房門,下了樓。
一樓,杜母正坐在客廳挑著菜,一看到她下來,立刻站起來朝她打招呼,「顏小姐,你終于醒了!我剛還在想要不要叫醒你呢!」
有些被杜母的過度熱情給嚇著,顏靜紫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呃……你好……」
她還沒想到要說什麼,林惠玲便已走了過來,熱切的拉起她的手。
「快下來坐呀!你渴不渴?要不要喝點茶?午餐吃面好不好?不過你可能要等一會兒,我通常都十二點多才開始弄午餐的……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阿焰那個渾小子把你帶回家,卻居然連你叫什麼名字也給忘了,真是的。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好好的把他念一念。」
「杜、杜伯母……」婦人親切的模樣,讓不曾見過自己親生父母的顏靜紫很難適應。
「哎,這麼生疏做什麼?叫我杜媽媽就好啦!」林惠玲實在是越看她越喜歡。
「你還沒跟我說你的名字呢!」
看看這白細柔軟的小手、嫵媚的杏眼、水女敕的粉唇、小巧的挺鼻,怎麼看都是個標致的人兒。而且最要緊的是,兒子竟然會帶她回家!一想到這里,林惠玲就興奮不已。
雖然早上阿焰向她解釋他帶這位漂亮的小姐回來只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因為他害她卷入危險之中。但在她這做母親的看來,他那些話根本是欲蓋彌彰。兒子可是她養大的,她豈會不清楚他的性子?
阿焰還很小的時候,某件事曾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陰影,也因此他對母親以外的女人都極度排斥,嚴重程度甚至由心理影響至生理層面,所以他平常若是不小心踫著了女人,便會全身感到發癢難受。同樣的,他也從不曾對哪個女人表現過同情心之類的情緒,在他眼里,女人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從不會想去在意。
可瞧瞧這會兒,他不但擔心起這水做的女孩兒,還將她帶回來了,甚至早上還叮嚀她這個老媽要好好照顧客人。
天啊!在今天之前,若有人跟她說阿焰會轉了這麼大的性,她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女孩一定是上蒼派來專門拯救阿焰的,她一定得好好招待,幫阿焰一把。
「我……叫顏靜紫。」顏靜紫結巴的道。
原先還疑惑這麼嬌小的杜夫人怎麼可能會生出那頭熊,可現在她卻好像有些相信他們的確是母子了。這對母子熱心的性子還真是如出一轍。
「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午餐可能還得等一下,但冰箱里有些我昨天煮的紅豆湯……喔,對了,差點忘了,阿焰出門前還有交代我一件事,他昨天匆忙把你帶回來,害你得穿成這樣,我這有些衣服,依你的體型應該穿得下,下午再讓阿焰帶你去買衣服……」
「昨天睡得還好嗎?客房的裝潢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一直很想要有個女兒,卻偏偏生了三個兒子,所以只好把客房布置成女孩子的房間,過過癮也好,我自己是覺得挺可愛的,你覺得如何?」
杜夫人講了一連串的話,顏靜紫卻發現自己竟一句也插不上,只能愣愣的听著,任由她親昵的挽著她走進客廳坐下。
好……奇怪的感覺。她有些恍惚的想著。
明明是昨天才見過一面的陌生人,為什麼杜夫人待她這麼親切呢?
她總覺得這對母子都有點天真得過火了,他們還不曉得她的真實來歷和身份,為何能夠毫無戒心的對她這麼好?
更何況杜焰雄還是黑道幫派里的人,居然還讓她和他母親獨處,難道都不會懷疑她是誰派來對他不利的?
事實上,她也的確是站在和他對立的那方。
顏靜紫稍稍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房子雖稱不上豪宅,看起來似乎有些年紀,但看得出主人有在打理。
另張沙發上疊著一堆似才看過的今日報紙,桌上則放著兩籃新鮮的青菜,那是她下來之前,杜夫人正在挑撿的。
空氣中微微飄著清淡的肉香,味道是從廚房傳來,她甚至還能听到瓦斯爐上那鍋子與鍋蓋因蒸氣而產生的踫撞聲響。
微亂卻又不失秩序的屋子,明明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尋常人家生活,可她發現這對她而言都是如此的陌生。
這……就是家的感覺嗎?
因為少回家,她的住處東西少得可憐,總是空蕩得像樣品屋,她的冰箱廚房從未使用過,一來是她不會,二來是也沒有必要……
一個人煮東西有什麼意思呢?
她發現自己著迷于這樣的氣氛。
「靜紫……靜紫?你怎麼了?」杜夫人著急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
顏靜紫的心底緩緩流過一股暖流,那來自長輩的關懷,一直是她從小渴望卻又得不到的。
「沒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她淺淺一笑。「杜媽媽在煮什麼?好香啊!」
「我不清楚你喜歡吃什麼,所以就簡單弄了清炖牛肉面。牛肉你應該吃吧?」林惠玲遲疑的問道。
「我很喜歡。」顏靜紫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這種被長輩關愛的感覺,很令人感動。
「喜歡就好。我瞧阿焰也快回來了吧。」林惠玲看了一眼時鐘後道。「我們很快就可以吃午餐了。」
「杜先生也會回來吃?」她有些訝異。「他早上不用工作嗎?」
還是他的工作都是晚上才開始?嗯,好吧!就一個「打手」來說,好像的確應該是這樣。
「沒呢!阿焰他工作忙得很,比他兩個哥哥還忙,可不管怎樣,這些年來他都一定堅持回家陪我吃三餐。」提到這小兒子,林惠玲又是欣慰又是不舍。「這孩子從小就孝順,時時刻刻都在關心我,雖然外表看起來有些凶狠,其實他很溫柔的。」
那頭熊……很溫柔?
下意識的拉了拉身上的外套,顏靜紫想起某個男人昨晚將外套慎重地披在她身上,怕她冷著的模樣。
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驚覺自己竟為這些小事感動,顏靜紫暗暗一驚。她是怎麼了?竟然在任務中因這些小事便動搖?嵐還等著她為他報仇呢!
但是面對眼前親切的婦人,她發現自己實在很難去想一些算計的事。
便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汽車的聲響。
「啊!是阿焰回來了。」林惠玲高興的站起身。「你先在客廳等一等,我去廚房下面。」
「好。」她點點頭,看著杜母的背影消失在廚房中,然後才轉頭望向門口,等待男人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