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家瑜挺著大肚子整理卷宗。再過幾天就要開始請產假,她這幾天特別忙,忙到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從前莫吟霏幫她做多少工作。
新來的法官要有昔日長官一半體貼,快臨盆的她就不會忙到連寶寶都替媽媽喊累的地步。
右手邊的同事葉書記官按捺不住好奇心,湊過來小聲咬耳朵問道︰「家瑜,莫法官真的發瘋了嗎?」
臉色倏地一沉,連家瑜朝同事怒目而視。「你胡說什麼?不講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你才發瘋!
葉書官訕訕地回嘴道︰「甭瞞了,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庭務員說莫法官開庭情緒不穩,只要被告講話音量稍微大一點,她就開始頭痛。沒征沒兆地,還會突然狂笑,嚇得民眾以為法官中邪了。院長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強迫命莫法官留職停薪,回家休養。」
既然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打听得一清二楚,干嘛還來問她?窮極無聊傳八卦打發時間嗎?這種心態最要不得!
連家瑜冷著臉哼道︰「莫法官靜養一陣子就沒事了,我會把你的關切之意轉告給莫家知道的。」
葉書記這一驚非同小可,連連搖手。「千萬別說,要被其他莫法官、檢察官們听到我剛剛講的話,以後就別想在法院混了。」
連家瑜朝他投去輕蔑的一瞥,口氣還是冷冷的。「在人家背後說長道短是不道德的,國家付你錢不是請你來散布八卦。」
葉書記官不敢接腔。孕婦火氣大,他惹不起!
左手邊的同事打圓場道︰「莫法官人很好,我們也都希望她早日康復。不然這樣吧,我們一起出錢,買束花送給莫法官。」
葉書記官第一個舉手贊成,將功補過的心態相當明顯。
連家瑜搖了搖頭,婉拒同事的好意。
「莫法官家里人多,不適合靜養,她現在住在朋友家。朋友家開花店,花多得淹出來,我們再送花沒意思。」
「那改送雞精好了。」瘋病吃雞精有沒有用?
連家瑜又瞪了葉書記官一眼,還是搖頭。「不用了,我去看莫法官的時候,會替大家轉達的。」
大伙人踫了幾次軟釘子,也就不再堅持,各自回去工作。
連家瑜強顏歡笑,卻掩不住眉間憂愁。
莫法官,你快點好起來,家瑜很想念你,本來還想請你替寶寶取名字,結果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唉!難道紅顏當真薄命?
雷鴻遠放下報紙,朝門口罰站五小時的男子投去同情的一瞥。姑且不論其它,這小子的毅力還真不是蓋的。
將「早日康復」卡片插在紫白相間的桔梗花瓣中間,藍慕華將花束遞給不支薪的快遞工。
「鴻遠,幫人家送花。長庚醫院八樓第七病房。」
雷鴻遠指指外頭站衛兵超過五小時的大個子,放心不下。
「不要緊嗎?」瘟男會不會趁他不在的時候強行入侵啊?
藍慕華將快遞工推了出去。「不要緊的,他是霏霏的朋友。不見到霏霏,我看他是不會走的。」
「小藍,千萬別心軟喔!」雷鴻遠惡質地道︰「他比棲蘭山的千年檜木更壯,站一站不會死的。想想他把你朋友整得多慘啊!這種人就是欠修理,活得難過、死得難看也是他自找的。」
耳音特好的杜天衡一個字都沒听漏掉,殺人目光在雷鴻遠背後干出一個又一個窟窿。
死沒人哭的渾帳!又不干他的事,他多嘴做什麼?
藍慕華將存心找砸的雷鴻遠往外推,催促道︰「別嗦,我知道該怎麼辦。快點去,遲到對客戶不好意思。」
雷鴻遠牽出摩托車,在杜天衡「你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來」的目光相送下,呼嘯著揚長而去。
藍慕華又嘆了口氣,心中猶豫不決。
唉!該不該讓他見霏霏呢?趕也趕不走,他高頭大馬,臉上又掛著一副世人欠他幾千萬的臭臉,杵在門口誰敢來買花?
前一秒殺氣騰騰的杜天衡,馬上換上乞憐的嘴臉。
「小藍,讓我見霏霏。我求求你。」
藍慕華凝視他一下,無可奈何地選擇讓步。「進來吧!」
失魂落魄的杜天衡呆住了,小藍說什麼?進來?她要讓他進去看霏霏?真的嗎?他沒听錯吧!
一顆心興奮得幾乎裂開來,杜天衡立刻往里面沖,後衣領卻被藍慕華提住了,動彈不得。
「我有話跟你說,說完你才可以去看霏霏。」
杜天衡一心一意只想見莫吟霏,卻又不敢違拗藍慕華。畢竟自己現在踩在人家的地盤上,總不好太囂張。
「小藍,有事等一下再說行不行?先讓我見霏霏。我好久沒看到她了,我很想她,非常擔心她。」
若非念在他一片痴情,就算他在門口站成化石,客人不敢上門導致花店關門大吉,她都不會放行的。
「你這個樣子會嚇到霏霏,不行的。」
生怕二次傷害最愛之人,杜天衡急躁的腳步終于緩下來。
「好好的人怎麼說病就病?怎麼會這樣?」
還不都是爺爺害的?他也難辭其咎!
這兩個害人精,虧霏霏還把他們當成最重要的人。
「醫生說是創後癥候群,一種壓力造成的精神疾病。病人遭受非人的折磨,造成心靈上的巨大創傷,覺得這個世界沒有給她一條路可走,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就把自己繭封起來,斷絕與外界聯絡。」
杜天衡皺著眉頭思索,推敲著事件的前因後果。
「所以,霏霏開庭開到一半突然哈哈大笑就是因為發病的關系?」庭務員嚇得差點屁滾尿流,以為莫法官中邪了。
藍慕華替好友心疼。「原告、被告雙方立場迥異,在法庭上吵翻天,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病人?醫生說霏霏听覺特別敏感,稍微大聲一點就很容易發病,要靠藥物長期治療。」
霏霏听力那麼好,再怎麼復雜的曲調,听過一遍就能夠用大提琴拉出完全相同的旋律,她怎麼忍受俗世間嘈嘈噪音?
杜天衡心下黯然,他怎麼沒及早發現呢?霏霏脾氣溫和,容容再怎麼「魯」,她都不會生氣,唯獨對噪音的忍受力極低。
十年前,她雖然很怕爺爺生氣,還是報案請警察收拾愛哭的小鬼,因為她真的受不了那種穿腦魔音!她對噪音沒轍,那是她的致命傷。
藍慕華手指頭老實不客氣地戳中杜天衡的額頭。
「程定安學長跟我說,前些日子莫爺爺去找過你,叫你跟霏霏分手,有這回事嗎?你老實說,不準避重就輕。」
杜天衡恨恨道︰「死老頭知道我舍不得霏霏和家里決裂,就拿這個威脅我,後來霏霏來找我,我講很多傷人的話,還主動提分手想讓她死心,沒想到會讓她那麼痛苦……」
听到這里,藍慕華總算明白事實發生的經過。杜天衡明明對霏霏愛之入骨,不然也不會一連五天,天天在花店門口罰站,只求見霏霏一面。
原來他是迫于莫爺爺的婬威,才言不由衷提分手。對于莫爺爺不留余地的殘忍手腕,藍慕華難以苟同,更是畏懼不已。
杜天衡思緒亂成一片。死老頭到底對霏霏做了什麼?讓她覺得把自己關起來才不會再受傷害?
仿佛讀出他的疑問,藍慕華解釋道︰「爺爺把史特拉第瓦里賣掉了。」
大提琴是霏霏的第二生命,莫老頭果然夠狠,這招無異于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杜天衡霎時間臉色蒼白,隨即涌現憤怒的火焰。「人有多變態,看死老頭就知道了!霏霏敬他愛他,他居然狠得下心。」
想起莫爺爺令人發指的罪行,藍慕華也不禁膽寒。
時間證明她才是對的,莫爺爺之所以到今天才對孫女露出猙獰的面目,不是因為虎毒不食子,而是因為霏霏對他的話無有不遵,是乖寶寶、好孩子,老人家沒有道理不滿意。
如今,只是在婚事上不肯按照長輩的意思出嫁,老人家馬上翻臉,不惜把孫女逼瘋也不讓她和杜天衡在一起,怎麼不教人心冷!
杜天衡胸口充斥著濃濃的不舍之情,他知道那把琴對霏霏的重要性,死老頭怎麼能賣掉它!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詛咒莫老者不得好死。沒人性的死老頭,願他生生世世受地獄之火的焚燒!
藍慕華忽然打了個寒顫,杜天衡無聲的詛咒讓她心頭泛起輕愁。「爺爺要我在上帝面前發誓,不準我讓你見霏霏。」
杜天衡知道心上人的至交好友是虔誠基督徒,光從她「愛慕耶和華」的芳名就知道她不會把在上帝面前發的誓言當玩笑。
「如果我以後進不了天堂,都是你害的。」
藍慕華指向走廊右邊第一個房間,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好里加在,小藍沒有被死老頭治得死死,還是讓他見霏霏。
杜天衡感激地朝她一笑,大恩不言謝,只有來日再報。
他輕輕推開門,走進房間。
望著莫吟霏沉靜的睡容,杜天衡心中思潮起伏。
遇見她,是他生命中最奇妙的經驗。
和他在一起,卻是她此生最大的劫數。
同一件事,對不同的人而言,為什麼會有截然不同的後果?
他不懂,他不懂老天爺的想法。
難道天上的神也有七情六欲,也會嫉妒霏霏的完美,所以要讓她吃吃苦頭嗎?好讓自己平衡點嗎?
他不是英才,眾神懶得跟他作對。
她是紅顏,因而命運多舛。
難道說,他的愛反而害了她嗎?
可是,他又怎麼不愛她?
杜天衡熱淚盈眶,想要放聲大哭,卻又怕嚇到床上沉睡的人兒,只能抑制著全身痛苦,低低飲泣。
愛情這東西很奇妙,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鑽進你心里。
她像和煦的春風,吹暖他的心房,他無從閃避她細致優雅的魅力,愛的火花迅速點燃,情意就像月兌韁野馬無法控制。
幸運之神是眷顧他的,他並不是單相思。
太意外了,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瑕疵的霏霏居然回應他的情意。若非她有意無意的暗示,他是不敢追她的。
原本他相信,他們的愛情不會被任何人擊倒,一直都會很幸福,萬沒料到莫爺爺一句威脅,就讓戀情淒涼地劃下休止符。
任性的舍去,不是不愛她,而是太在乎她,又對自己缺乏信心,覺得自己不是可以為她帶來幸福的人,所以放手,寧願回歸孤獨。
如此,卻也自傷傷人。
脆弱的她受傷遠較他為重。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不好,老天為什麼把他該受的懲罰轉嫁在她身上?為什麼?因為這樣反而會讓他更傷心嗎?
杜天衡心頭酸楚,強忍著不讓淚水決堤。
「小傻瓜,你一定要好起來,否則我永遠都不原諒自己。」
床上安詳的睡顏依然平靜,外界的紛紛擾擾,已全然不再縈懷。她的靈魂已經重重鎖上。
像蝴蝶輕輕吻在花瓣上,杜天衡拉住她手,顫抖的吻落在柔軟的掌心,力量很輕很輕,似乎怕一踫她就碎了。
「霏霏,我錯了,我不該提分手,我應該和你站在一起,去面對死……」咽下這個不祥的字眼,他再度啟口︰「我應該和你並肩作戰,為我們的愛情殺出一條血路。就算得不到家人的祝福,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我說什麼也不會和你分手。」
只可惜,這個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早知道,沒有如果,沒有讓人重新來過的機會。
杜天衡很快就收起傷感。霏霏現在需要的不是悲憫,而是有力的支持與不變的陪伴,只有等她重拾對人性的信心,才能走出自我封閉的寂靜世界。
要多少時間才能讓她重新開啟心門?老實說,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無論多久,他都會守在她身邊。
沒有人逼他,他心甘情願陪伴她,這是他欠她的心債,也是他欠她的情債。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還。
「霏霏,你記得嗎?我答應過你,即使你發瘋,我也一樣愛你。這一次,請你務必要相信我。」
濃密的睫毛終于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霎時崩落。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彌天蓋地,黑暗里,莫吟霏寂寞地畏縮在牆角,任由黑暗吞噬她的形體,也滲入心底。
窗外,六角形的雪花零零落落飄下,漸漸的,雪已厚厚地把房門蓋住,到後來已經沒有路可以出去了,牆角孤寂的身影依然維持同樣的坐姿。
寂靜的世界雖然孤獨寒冷,卻也相對安全。
直到眉心傳來一陣冰涼的水意,她才驚動了下,迷惑地抬頭。
水?為什麼會有水?屋頂完好無缺啊!為什麼會漏水?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可思議的事又發生了。屋頂不但漏水,還飄落一陣悠揚動听的樂聲。
先是單簧管傳出優美的旋律,接著低音管加入,再來是法國號吹奏充滿浪漫氣息與渴望的主旋律。忽然間,大提琴的聲音充滿整個房間,不急不徐地引導全部樂器演奏德弗札克的協奏曲。
莫吟霏閉上雙眼,任由低柔的琴音全身里里外外的細胞,那感覺就像小時候賴在女乃女乃懷中,受她親愛憐惜一般。
感覺有一雙溫柔的手撫模她的頭發,莫吟霏睜開眼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女乃女乃!是你?真的是你?」
「霏兒,你怎麼瘦這麼多?」
見到最親愛的人,莫吟霏心弦震顫,干涸眼楮浮上一層蒙蒙霧氣,淚珠兒沿著臉頰緩緩流了下來。
「女乃女乃,我好想你!」
莫女乃女乃撫模孫女清瘦的面臉,口氣又是埋怨,又是憐惜。「傻孩子,干嘛把自己關起來?你在怕什麼?」
莫吟霏抽抽噎噎地泣訴著︰「我怕爺爺,他把我所有喜歡的東西都拿走了。我的琴……我的……」
想到那個名字就痛苦,她始終喚不出口。
莫女乃女乃溫聲安慰道︰「傻孩子,你只是一時佔有史特拉第瓦里琴,在你之前它已經有過很多主人,在你之後,它還會屬于更多的主人。你不能擁有它,也不該妄想擁有它。」
「那是你送給我的琴,爺爺不能賣掉她!」有她在,就像你從來沒有離開我。莫吟霏忍不住嚶嚶哭泣。
可憐的孩子!「重要的不是琴,而是持弓的手,」莫女乃女乃試著解開孫女心底纏得死死的結,靜靜說道︰「你還是你,即使沒有史特拉第瓦里,你還是能讓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感情在指下流泄而出。」
莫吟霏怔怔听著,淚水嘩嘩地往下流。
「霏霏別哭……我在這里呢!」
莫吟霏迷惑地皺眉,這個聲音又出現了!
她對這個醇厚的男性嗓音並不陌生,它在每個心傷的夜晚響起,在她耳畔絮絮叨念著芝麻蒜皮大的細瑣小事,听來無聊,卻也沖淡不少孤寂無助的悵然若失,是誰在說話?誰叫她別哭?
莫女乃女乃撫模她涕淚交錯的小花臉,眼楮眯得像半彎圓月。
「他在叫你呢!你理理人家啊,別把自己關起來。」
莫吟霏咬著嘴唇,難以作出決定。
女乃女乃要她回應他的呼喚……但他曾經傷她那麼深!她還能再相信他嗎?還能再把一顆心放在他手上嗎?
「霏霏,你醒醒啊!醒過來跟我說話。」
「你想打我、罵我都沒問題,我讓你打個過癮、罵得痛快,隨便你愛怎麼罰我都沒關系。」
「霏霏,我只求你不要對我視而不見,你醒醒啊!」
莫吟霏頭搖得博浪鼓似的。「我不要,不要打他,也不要罵他。」
饒了她吧!她的心已經被傷得千瘡百孔,傷口汨汨滲出血,止都止不住,他都看不到嗎?他都感覺不到嗎?
莫女乃女乃的身影愈來愈透明,幾與窗外皚皚白雪融為一體。
「霏兒,封閉自己不能使傷口愈合。你要敞開心房,勇敢地在男子懷中醒來,相信女乃女乃,愛會撫平一切傷痛。」
莫吟霏還是固執地搖頭。
「女乃女乃,我怕。」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拒絕再次冒險。
霏霏,別怕!你作惡夢了嗎?我在你身邊呢!
是嗎?這個男子會好好照顧霏兒,一直在她身邊。
莫女乃女乃欣慰地微笑,透明的身影終于隱沒不見。
莫吟霏沒有發現女乃女乃憑空消失,她的心神被老是在耳畔絮絮嘮叨的男子聲音霸佔住了,無暇顧及其它。
他想怎麼樣嘛!不能放過她嗎?
莫吟霏想要生氣,但嘴角卻不自禁上揚。
冰封的心,溶解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