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剛走進辦公室的關輅,對關軫的嚴厲質問,未做答覆。他走到辦公桌後坐下,抬頭看她。「我本來預期你會在那阻止我。」他平和地說︰「結果你使我這趟走得輕松得大出我的意料。」關軫神情漠然。「你不用擔心,我無法再闖到你身上去了。」
關輅揚揚眉。「為什麼?」
「你很聰明,進入情況的速度比我預想的要快。我想你和爸一樣,有種與生俱來的領袖本質。」「而這種本質激發之後,抵擋了你的……怎麼說?威力?」
「我沒有什麼威力,我只是個無處可歸的游魂。是你的意志力散發的排拒力使我無法進入你的身體。」關輅半晌說不出話來。是的,這幾個星期,他是改變了許多,彷拂月兌胎換骨了一般。「你教了我許多東西,軫軫,沒有你,我不可能做到過去這些日子我做的每件事。」她深望住他。「我教給你知識,你運用的是你的智慧,加上你的善良,及跟爸一樣的仁厚宅心,造就了現在這個你。」
「軫軫……」
「可是爸的善良換來的是他的慘死。我希望你的運氣好一點。」
「軫軫……」
然而房間只剩他一個人。接著便有人敲了敲他的辦公室門。
「請進。」他說。
門打開,進來一個活潑俏麗、穿著露出一截腰的緊身T恤和牛仔褲的女孩。「嗨!」她揮揮手,「你就是關輅?」
「我是。你是……」
「我是你……嗯,應該算堂妹吧!我叫關虹瑛,我爸爸是關錦霄,他也在這上班也。你從美國回來的對吧?我爸本來也要送我去美國念書,還叫我去你家要你的地址。你家好奇怪哦,一個人也沒有,我爸說啊……」關輅听她一進來就嘰哩呱啦說得不停,越听全身越僵硬。原來關軫說的竟是對的。主謀者原來果真是自己人!
★★★
這個女人看不見她。關軫跟著她從大門走進客廳。
她一到門口,關軫就察覺了。她不喜歡宋翠宜,不喜歡她深沉的眼楮,和更深沉的心機。她來「雲廬」做什麼?父親的骨灰移走之後,他們一群人討論著誰該搬進來,宋翠宜則認為該把「雲廬」賣了。關軫玩了點花招,嚇得他們一夥人逃竄得無影無蹤。她居然敢一個人又回來。關軫盯著她,觀察、留意她。宋翠宜停在她父親遺像前,眼神冰冷而充滿了恨。「我要知道,她究竟好在哪里!」宋翠宜對著遺像恨恨道。
她在說誰?關軫納悶著。
「關軫。」宋翠宜忽然大聲喊。「關軫,你在家嗎?」
我就在你眼楮前面呢!高姚的關軫比嬌小的宋翠宜高了一大截地向下俯望她。宋翠宜開始上樓。關軫繼續跟著她。她偶爾停下來四望,似乎在找什麼。然後她感覺寒冷似的抱著雙臂。「你唬不了我的,錦棠。」宋翠宜邊走邊喃喃。「你不要想嚇我。我只是來看看她,看看你鍾愛一生的女人,看看能使你見了她,從此眼里再裝不下第二個女人的段繡文,到底好在什麼地方。」關軫愣住。宋翠宜愛她父親?他們曾是戀人嗎?
「她在哪,錦棠?你若真跟著我,帶我去見她。帶我去看看你的金絲雀。我不會對她怎麼樣。你的婚禮我沒有參加,你和她結婚後,任何你帶著她出席的場合我也不肯去,我受不了看見你們在一起,你明白嗎?」宋翠宜突然停住轉身,嚇了關軫一跳。但宋翠宜仍然沒有看見她。她眼楮搜尋著,可是她看不見關軫。「帶我去看她,錦棠。」宋翠宜繼續對著空氣說︰「我見過她的照片一次。現在我要親眼見見她,也許我就會甘心了。」為一股奇異的悲憫驅使,關軫走到了她前面。她竟然彷佛感覺到了。她跟著關軫,走到走廊盡頭。當關軫把房門打開,宋翠宜瞪著「自動」開啟的門,顫抖的手抓緊她的皮包。「謝謝你,錦棠。」她低聲說。
她走進去,然後她看到了坐在窗前一張躺椅里的女人。一個形容枯槁,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女人。宋翠宜在段繡文面前站定時,眼中、臉上的恨意霎時間全部化成雲煙。
「不,你不是段繡文。」宋翠宜驚懼地喃喃。「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關軫注視她在母親身前蹲下來,小心翼翼去拉母親的手。宋翠宜看到段繡文右手無名指上的藍寶石結婚鑽戒時,忽然崩潰了。她伏身掩面而泣。一直到她走,段繡文都維持原狀,一動也沒動。但當關軫要離開時,她母親突然很輕很輕地開口了。「不是她,軫軫。」
關軫眨眼間便來到母親眼前。「媽?」
段繡文烏黑的眼楮望著她。「不是她。」她清楚地重復。
啊!媽媽也看得見她。關軫彎。「是誰,媽?你知道,是不是?是誰?」段繡文乾皺的臉露出柔和的光輝。「爸爸和哥哥是對的。怨宜解不宜結。去吧,軫軫。」她緩緩抬手模撫關軫的臉。「你已經吃了太多苦,太多了。」關軫握住母親的手,「文件,媽,文件在哪?」
「枕頭。好累。」段繡文閉上眼楮,睡著了。
關軫走到床邊,拿了個枕頭為母親墊在頭下面,又在她身上輕輕覆上一條薄毯。她站在那,俯視母親沉靜、安詳的睡容。母親余日無多了,她想道。段繡文忽而緩緩張一下眼楮,又低喃了一句︰「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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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敢回來見我!把事情弄成這步田地,你還有臉來見我!」
「他明明死了!我發誓!」
「你除了發誓還會什麼?」
「你看這些照片!沒有證據,我不會付尾款的。那是個職業殺手,他兩槍讓姓關的小子當場斃命!他拍下他躺下去的照片來向我交差。你看,你看!流這麼多血,他怎麼可能沒死?」她一把揮開照片,把一張令她夜夜噩夢的報紙扔到他臉上。「你自己看!他活生生在這!關錦霄親眼看到他身上兩個黑窟窿。你的人是給了他兩槍,可是他活著,關輅沒死!」他瞪著報紙,報紙在他手中抖得沙沙響。「不可能!不可能……這個人一定是冒牌貨!」「我從來沒有要你殺他,只是給他個教他終生難忘的警告,讓他父親為了照顧他的下半輩子,永遠的離開『巨霆』和『關氏』,結果你把關錦棠炸了個粉碎,反而留下關輅在這耀武揚威。他現在等於是第二個關錦棠!」「關錦棠的事不是我做的!我還是在美國得到消息,才知道他死了。我以為是你……」「胡說!我會白痴到驚動情報局和最高警署,把自己陷在這動彈不得嗎?關輅回來以後,神出鬼沒的,一出公司就不見了,好像他會隱身術似的!」他困惱地搖頭。「搞了這麼多年,你還不肯死心啊?為什麼不算了?從關錦霄那弄一筆,我們遠走高飛不好嗎?」「關錦霄只是條小蟲,我的目的也不在錢,我要他們姓關的全部下地獄!」他看著她凶厲的眼光,不敢吭聲。他當初追求她,和她郎情妹意時,她不是這個樣子。他一直以為她只是野心勃勃,要打垮關家,和他共創一番事業。為了愛她,他什麼都答應去做。此刻忽然間,他有點覺得他像是一顆任她擺布的棋子。她突然伸手拿起一張關輅倒在血泊中的照片。「這個抱著他的女人是誰?」「大概是他的女朋友。」
她仔細拿近了看。「很眼熟。他現在是有個女朋友,或者是同一個人。去查查,也許她可以當餌。」她把照片丟給他。「不要再鬧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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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輅突然自睡夢中驚醒。然後他發覺他不是自己醒的,琬蝶坐在他旁邊,搖著他。「小蝶。」看見她,他長吁一口氣,將她攬倒進他臂彎。她的臉偎著他肩窩。「有你在身邊真好。」他低喃。他下班回來,發現她在「雲廬」。是關軫打電話叫她來的,她告訴他。要她來陪伴段繡文。關輅以為母親出什麼事了,但她坐臥躺椅上,依然如故。從他把她接回來,她就只肯坐在那張躺椅上,睡也睡在那。他喂她吃東西時,不知是否聞到食物的味道,她會張開嘴巴,除此之外,她沒有其他反應。疲憊已極的關輅回到自己臥室,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
「我睡了多久?」他問她。
「一個多小時。作噩夢?」
他看著天花板,那里浮出一個人的臉孔。他過去每次重復夢見他幼時被綁架的過程,其中有個人的臉,他始終看不清楚,記不起來。剛才那個夢,這張臉清晰地浮現了。他覺得熟悉,他知道他似乎認識這個人。他曾在哪見過他。在綁架之前,他見過這個人,可是他依然記不起來。「謙幾天有個女孩去公司找我。」他將關虹瑛對他說的話告訴琬蝶。
她驚異地仰起臉。「是你的叔叔?」
「但願不是。」他嘆一口氣。「我想了好幾天,想不出我該如何去找他,及該說什麼。」她溫柔地撫他臉上、額間憂慮的線條。「如果確定是他,你要怎麼做呢?」關輅閉上眼楮。「給他們從一開始他們就想要的東西,結束這場無謂的爭怨。」「你以為你結束得了嗎?」冰冷的聲音隨著關軫一起出現在房間床的另一邊。關輅和琬蝶同時起身,她自關輅身旁挪開,坐到床側,不想讓關軫看著她和關輅相依相偎而難過。「你不能對別人的隱私表示點尊重嗎?」關輅有點懊惱,不過口氣是平和的。「放心,令晚之後你們可以擁有一輩子的隱私。」關軫把手上的一個大信封丟到床上。狐疑地,關輅拿起來,打開封口,拿出里面的東西。「是爸的遺囑和公司所有權文件!」他大吃一驚。「你在哪找到的?」「媽今天對我說了一些話,我後來回去療養院,在她的枕頭套里找到的。」「她對你說話?」
關軫神色黯淡。「媽掙扎著無法安心離開,因為她不放心我。她的生命已經枯竭了,輅輅。她需要安息。」
關輅雙目劇張。「你胡說什麼!」
「我要走了,輅輅。媽會和我一起走。令後你要好自為之。」
關輅從床上跳下來,他沒抓著關軫。琬蝶跟在他後面跑出房間,奔向他母親的臥室。「媽!」關輅僕倒在躺椅前,顫抖的手模著母親合閉的眼,及似乎帶著微笑在安睡的嘴唇。她已經沒有鼻息,他俯向她胸膛也听不到心跳,按她的頭側和手腕,脈搏完全停止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琬蝶立刻朝他走過去,緊緊擁抱他。他也緊緊抱住她,把臉埋在她發中。他沒有哭,只是沉重地抽氣。琬蝶望向他肩後,依稀看見關軫的身影在屋外遠處越飄越遠。她的淚眼模糊,想著剛才在關輅房間,關軫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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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輅很簡單的為母親辦了喪事。他冷靜得出奇,從頭到尾琬蝶都沒有看見他掉一滴眼淚。他只有見到她,和她在一起時,會流露出脆弱的感情,然也僅是沉默地擁抱著她。琬蝶有時會想念關軫,她臨走前甚至不肯和她道別,令她感到心傷。她對關軫,對她所扮演的另一個關輅的愛,依然存在,那是不能磨滅,或因她的消失,或「他」的死亡而消逝。關輅覺得有如一朵失依的浮萍,他唯一的慰藉只剩下琬蝶。
他終於明白了關軫當初不能接受或承認他死亡的心情。當她動不動就冒出來,雖然明知那是她的魂魄,至少他可以看見她,她是存在的。現在她真的走了,失去她的事實才那麼清楚地刺痛了他。母親葬禮後第二天,關輅召集了一個家族會議,出席的只有他本人,關錦霖、錦霄兄弟,及宋翠宜。關輅拿出父親的遺囑及信封內其他文件,讓他們傳閱過目。三個人都變了臉色。因為關錦棠除了將「雲廬」留給關輅,他名下的銀行存款分別給關輅、關軫兄妹,公司所有的一切,他平均分配,全部給了他大哥和三弟。關錦霖癱坐椅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宋翠宜起身走出了會議室。
關錦霄愣了一陣子後,忽然抱頭痛哭。
「我們沒想到……我們沒有要做到這麼……是我胡涂……關輅,是叔叔太胡涂了……」「是誰?三叔。」關輅平靜地問︰「請你告訴我,你說的『我們』,還有誰?」「姚心妍。」
關錦霖听到這個名宇跳了起來。
「姚心妍?」關輅問。
「是你爸爸從前的一個女秘書。」關錦霄源源本本地說出姚心妍如何在關錦棠婚後對他由愛生恨,先在他們兄弟間挑撥離間,然後出主意綁架關輅,以迫使關錦棠無心公司事務,失去職權。後又千方百計要找出綁架中途月兌逃的關輅,不料引出一連串命案。「這個蛇蠍女人!」關錦霖咆哮。
他弟弟和他對望的一眼中,才明白他們都曾被操縱於同一個女人股掌中。關輅這時最後一片記憶豁然明朗。當年把他從家里哄騙出去的男人,他的確認識他。他是姚心妍的男朋友。他向關錦霄提起這個人。「在美國負責找你的行蹤的就是他。」關錦霄說,然後想起來,愧疚地低下頭。「他前些時還打電話,跟我問起你的女朋友。」「琬蝶!」關輅氣急之下,跳過去一把揪住他叔叔的衣領。「他想對琬蝶怎麼樣?」「他……他想用她來要脅你……」
關輅已經又突然一把推開他,跑了出去。他這些日子都是叫凱文開車去接送琬蝶,但今天她堅持自己到公司來找他,因為他要開會,她下班後要去買些東西。琬蝶雖不高興,可是還是坐了凱文的車回來。她一出超級市場就看到他。她不知道他如何知道她在那,若她下班出來時他便跟著地,何不在她叫計程車前就載她上車?不過他不跟她說話,她也懶得問他。走過停車場,朝電梯過去時,瑰蝶看見了那個人。他從一根大石柱後面慢慢晃出來。她沒有放在心上,繼續往前走。忽然,那個人朝她跑了過來,琬蝶本能地後退,跟著一雙強勁有力的手從後面抱住她。她抱著的購物袋掉了下去,里面買的東西滾了出來。琬蝶全力地掙扎抵抗。但那雙手抱著她滾倒在地上。同時,她听到一聲槍響。坐電梯趕到地下室的關輅,在槍響的同時出電梯。他先看到和另一個人糾纏著倒在地上的琬蝶,然後看見拿槍的人。他立刻認出那張在他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臉。「你!就是你!」
「不!關輅,快走!快跑!」琬蝶大叫。
她掙扎奮力亂踢的腳踢中了緊抱著她的人的陘骨,那人終於松了手,她就手月兌了高跟鞋就朝他頭上砸下去。但他竟是凱文。此刻琬蝶顧不得他了,她轉向關輅,正好那人發射了第二槍,對著關輅。而關輅只顧奔向她,沒有看見。「關輅!關輅!」她尖聲喊,心里也在吶喊,不!不要又一次!不要!
子彈到了關輅面前不及盈寸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至少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它是凌空煞車似的煞在空中。只有琬蝶和關輅看見它嵌進了關軫的身體。她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救了關輅。凶手駭然愣在當場,等他想起來要逃走,凱文已經沖過去抓住了他。
「軫軫!」關輅把妹妹抱在懷里,淚水奪眶而出。「軫軫!」
琬蝶跪蹲在她旁邊,亦淚如泉涌。
關軫蒼白的對他們一笑。「難過什麼?傻瓜。我已經死了呀,只是再死一次而已。」凱文把那人雙手反綁,又綁了他的雙足,將他丟在一邊,也走過來,蹲下他高大的身軀,悲傷地看著關軫。「謝謝你找到了她,凱文。」關軫說。
凱文傾身吻她的前額。
關輅和琬蝶都驚愕地看著他們。
「是你叫凱文去接我。」琬蝶握住關軫的手,淚如雨下。「哦,關……」她住了口,想起她上次叫她的名字,關軫激烈、激動的反應。
「琬蝶。」關軫反握住她。「我愛你,記得,我、永遠愛你。」
「我也愛你。」琬蝶俯身吻她冰冷的唇,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再次席卷她。
「我也水遠愛你,關輅。」她低語她曾經呼喚過她的名字。
「軫軫……」關輅哽咽不成聲。
「好啦,現在我可以安心走了。」關軫露出幾乎像女孩子的甜美微笑。她拉過關輅的手和琬蝶的,將它們蓋在一起,然後,她走了,永遠的走了。
關輅將琬蝶拉進懷中,兩人緊緊擁抱,悲聲為他們失去所愛的人痛哭失聲。稍後當他們听到警車驅近的聲音,互相扶著站起來,才發現凱文不見了,那輛黑色轎車也不見了。而他們都沒有看見或听見它駛離。
★★★
廟祝注視著手挽手離去的一對夫妻,心想,這真是一對璧人。
男的牽著的小男孩,和女的牽著的小女孩,看起來像是對雙胞胎,長得既像父親,又像母親。他們每年都來,每次他們走時,靈骨塔上便會飛下來一只全黑的蝴蝶,跟在他們後面,一直送他們到山腳,然後飛回來,飛進塔內,等第二年清明這對夫婦帶著孩子們來,它才會再出現。
廟祝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麗、這麼大的蝴蝶。它的羽身在太陽下會反射出燦爛的光芒。
他曾上塔去找,可是就是找不到。沒有關系,等明年那對夫婦來,他還會看見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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