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清晨,黎明的微光尚未照亮天宇,岩堡前的空場上已是嘈雜一片。
看著商隊將車馬駱駝-一套好,貨物裝妥,只待領隊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
西蒙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去吧。」
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沉,帶著點疲憊,然而很溫和,仿佛是安慰的口氣。
羅亞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上的包袱背上肩,默默向商隊走去,傷後虛弱的身子走起路不那麼平穩,于孤單里顯出一種冷冷的憂傷與倔傲。
「羅亞!」西蒙突然叫住他。
羅亞回過頭看著他,他嘆口氣,搖搖頭。「一個人在外面,要學會照顧自己,還有……」
遲疑了一下,他又說︰「不要恨,羅亞。」
他搖頭,對著養父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仿佛在承諾,又像是譏誚。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即使是身經百戰的禁衛隊長也不由得心下一驚。
但願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希望這個孩子在外面能見識到更廣闊的天空,而不是一生局限在這狹小的山谷中,那麼他的未來應該有更多的選擇吧?
在這個時代,做武士就意味著死亡的機會比常人更多,或許沒有被選入禁衛隊反倒是件好事。他和莎曼公主太過接近了,畢竟他們的身分天差地遠,小時候玩在一起還可以不大在意,但現在他們不再是孩子了,長大的公主是不宜有一個平民玩伴的。
而且,他們的親密程度己經遠遠超過「朋友」的界限,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邊緣,這無論對公主還是羅亞都是潛在的威脅啊,他不希望羅亞因為這個原因而受到傷害,這也算是做父親的一點私心吧。羅亞能不能夠明白呢?
羅亞最後看了一眼岩堡高的鐘樓,上了馬背,將過去的一切拋在腦後,無論是武士的夢,還是朋友的諾言,都與他無關了,從今天起,他將是商隊的新成員,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啊。
他沒有時間,也不想去回顧被遺留在威登山谷的是什麼,雖然,多年以後,他曾為此深深地後海……
*********
沙漠的夜晚,澄澈晴朗,瑰麗的群星在天幕閃耀,像打麼過的寶石般光華摺照。羅亞抱膝坐在火堆前,身上披著毯子,怔怔地盯著火焰出神。
離開威登山谷,離開托勒利夏,離開熟悉的一切——離開公主殿下,這才是最重要的。養父大概看出什麼,所以才不遺余力地將他送到遙遠的異國。
想到這里,他微微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怕什麼呢?公主殿下對他,只不過是天真的小女孩對一個玩伴的喜愛罷了,即使不是他也會是另一個男孩,難道要將公主殿下與所有男孩都隔離嗎?還是因為他微賤的出身不配與尊貴的公主殿下接近?
微賤!因為他的母親是個吉德女人——伊林梅爾最低賤的一族啊,永遠不被允許定居的流浪者!盡管養父身為貴族,又是王室禁衛隊長,也無法違背這項制定了百年的法律。
原本他也必須像母親一樣流浪,是凱因國王的憐憫,特別準許他留在養父身邊,因此,養父對國王除了臣子的忠誠,還有著絕對的感激。雖然國王與王後先後去世,這份忠心卻完全地復制到尼奧王子與莎曼公主身上了吧。
然而,為什麼即使大家都是失去國家流亡他鄉的同伴,這種歧視仍然沒有絲毫減弱呢?仿佛額上印著根深蒂固的恥辱烙印,無論走到哪里,他在伊林梅爾人眼中都永遠是個低賤的吉德野種。
「絕對不能做會危及公主殿下立場的事!」那個夜晚,養父嚴肅地對被那些貴族少爺打得遍體鱗傷的他說︰「去商隊吧,克利德是我的老朋友,他會照看你的。」
如同變相的放逐,當他的傷稍好一點之後,就隨同遠行的商隊離開托勒利夏。
日頭落下,星光升起的此刻,羅亞坐在六十里外死海沙漠的火堆前,微微露出滄桑的表情。商隊的其他同伴都睡了,只有守崗的他孤獨地面對著寂靜的沙漠。
莎曼現在在做什麼呢?他沒有去鐘樓,她會很失望嗎?
想起那個美麗得好像精靈,卻總是傻傻的說著幼稚話語的公主,羅亞胸口的某處忽然鈍鈍地痛起來,不明白,也無法找到,偏又確確實實地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一處很痛很痛的地方。
風輕輕地吹著,摩挲著沙礫,沉悶的狼啤穿過遙遠的沙丘傳進他的耳朵,忽然想到什麼,側過頭仔細傾听。
沒錯,在狼嗥中,隱約夾雜著一、兩聲嗚嗚的狗叫,那是他很熟悉的叫聲。
猛然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像被火灼到一般跳了起來,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燒的木頭,跑到正安靜吃著牧草的馬群拉出一匹,顧不得沒上馬鞍,他翻身騎上便朝西方的沙丘沖去。
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氣直撲面頰,火把被吹成飄逸的光帶,在黑暗的沙漠里無比鮮明。越過這座沙丘,狗叫更加清晰可辨,隱約還有輕微的馬蹄聲。
羅亞催促馬兒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急馳,很快的,就看見前面一大一小兩抹黑影在慢慢接近。
大概是看到他手中的火把,小小的黑影加速向他跑來。那是一只黑色的狗,高高翹起蓬松的尾巴,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他馬前,繞著他打轉,興奮地狂吠。
「巴風!」看到這只狗,羅亞也立即確定那後面黑影的身分。「莎曼!」
一匹灰馬馱著主人一步一歪地走來,星光下,騎手的頭發問著金色碎屑,嬌小的身影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羅亞跳下馬,飛快地沖上前將她抱下來。
「莎曼!」他大叫,緊緊地抱住她,拍打著她雪白的臉頰。
觸及一片冰涼,一陣驚惶直沖心底,那雙美麗的眸子闔攏著,似乎已經喪失意識。
「醒一醒!不要睡了!」在寒冷的沙漠中這樣最易失溫,不死也會大病一場。
「唔……」低低的申吟從凍得發紫的嘴唇中逸出,睫毛抖了抖,莎曼睜開眼,恍惚地看著他。「羅、羅亞……」
「是我,莎曼!」感受到從地獄回到人間的震撼,他無法克制地想要大吼,勉強壓低了聲音。「太危險了!在沒有任何人保護下闖進沙漠,很容易喪命的!」
「嗚……」莎曼被這句話勾起了滿月復委屈和恐懼,眼淚立刻像泉水般涌出,哇地死命摟住他的脖子放聲大哭。「我好害怕,嗚……沙漠里一個人也看不到……太陽好熱,地上有好多白慘慘的骨頭……天黑了,狼叫得好凶,好像一直跟著我,我如何也趕不上你,嗚……羅亞、羅亞……」到後來,她只是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只能抱著她,輕輕拍打她的背脊,「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在這兒呢,莎曼,不要哭。」
「嗚……嗚……」那種驚懼與絕望一時卻難以壓抑,她放肆地、歇斯底里地在他懷中痛哭,于是他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抱著她,源源不絕地提供著溫熱與安全感。
好半天,痛哭終于變為啜泣,又慢慢變成簡短的抽噎。
他悄悄吁了口長氣,「莎……殿下是怎麼找來的?」
「巴風,我給巴風嗅了你的鞋,它帶我來的。」
黑狗蹲坐在兩人旁邊,听到自己的名字,汪汪地叫了一聲。
他嘆息。也就是說,她獨自一人騎馬走進死海沙漠,走了六十里,只有一條小狗為伴。他詫異于她的大膽,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柔弱而膽怯的,怕蟲子、怕黑夜、怕血、怕疼……這樣的莎曼,居然……是什麼讓她突然變得如此勇敢?
「為什麼要來?」他忍不住問。
「你又為什麼要走?」她輕輕地、委屈地反問。
他不肯回答,這是個禁忌的話題,他不該去踫觸它。「我帶殿下回營地,你必須趕緊暖和起來,否則會生病。」
「你從來不這麼叫我的,別叫我殿下!」
他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陰郁,沒有說話。
「羅亞,你為什麼要走?」她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逃避。「為什麼甚至不來跟我告別?」
因為我不想面對悲劇,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命運的陷阱,因為我們之間隔著天與地,即使如此接近卻依然是兩個世界……
「這並不重要,我們走吧。」
他想去牽馬,卻被她攔著不放,蒼白的小臉上浮起固執的神情。「這當然重要,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嗎?羅亞看著這張美麗而純潔的面孔,再次確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越早離開就越能減低傷害,無論對誰。
「羅亞,我們是朋友吧?」見他默不作聲,她開始慌亂起來,急切地追問著。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吉娜的話突然闖入莎曼腦海,「公主和平民不會是朋友。」因為這樣羅亞才要離開嗎?因為這樣他才會受傷嗎?因為和她做朋友?
即使不說話,她也可以從他的表情和態度判斷出自己猜對了。從來沒有一刻讓她如此痛恨自己是個公主,這個榮耀而虛無的頭餃如同一個最深沉的夢魔,毫不留情地奪走她生命中僅有的那一點光和熱,僅有的一點甜蜜和喜悅。
羅亞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真的,不僅僅是「朋友」而已,還包含了人生中最重要、支持著她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與溫情。
夜色變得如此沉重,風從高大的沙丘掠過,帶起陣陣尖銳的呼嘯,像嬰兒的哭泣般刺耳。她忽然覺得無比寒冷、無比疲憊,一路上所懷著的激動已化為徹骨的失望,卻仍有那麼一絲希冀,如地上隨風搖曳的火把般固執地不肯熄滅。
如果,如果羅亞肯說句話……
然而,他始終沉默,不曾說出她盼望的話語。
遠遠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羅亞一把拉起莎曼,踩熄火把,牽著兩匹馬奔到沙丘後面隱藏起來,警戒地望著聲音的方向。
巴風乖乖地跟來,蹲在他們身邊,聰明地沒發出任何聲音。
克利德叔叔說過,沙漠里並不太平,強盜時常會襲擊小隊商旅,他們現在遠離營地,又無可以自保的武器,實在很危險。
「羅亞……」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她輕聲開口。
「噓!」他制止她出聲,仍緊張地注視著前方。
不管怎樣,羅亞還是關心自己的。雖然不明白發生什麼事,莎曼仍從他的舉動中覺察了這一點,臉上浮現喜悅的笑意。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沒有火把,在星輝下只看得出來人身材魁偉,有著一頭及肩黑發,催促坐騎的姿態帶著緊張與急迫,向他們藏身的沙丘方向馳來。
那個身影,極熟悉啊!
巴風突然汪汪地大叫著沖了出去,羅亞眯起眼楮再仔細望了片刻,「是西蒙大人!」他轉身抓住莎曼的手,「他一定是跟在你後面來的,這下你可以安全地回威登山谷了。」
安全地回去?
「不!」莎曼一下子甩月兌了他的手,臉上流露出少有的倔強表情。「我不要回去!」
他一怔,「莎曼……」
「要麼你跟我一起回去,要麼我留下,我絕對不要一個人回去。」
「莎曼!」他嚴厲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太任性了。」
她被他少有的粗暴嚇了一跳,眨眨眼,寶藍色的大海開始涌出大顆大顆晶瑩的珍珠。嗚……壞蛋羅亞!一點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不是說好要做朋友的嗎?不是約定要一直在一起的嗎?為什麼要破壞約定,還這麼凶!
委屈的眼淚流過牛女乃般白皙的臉頰,星光下是如此楚楚可憐。羅亞覺得胸口的某個地方又開始鈍鈍地痛,煩躁感也隨之浮起,讓他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別哭了,我就是討厭你這種總是哭哭啼啼的軟弱樣子!」
莎曼的眼楮猛地睜大了,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武器重重一擊。
「沒有能力只會哭泣,總是要別人哄著順著,從來不去想自己的任性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你到底還要這樣幼稚到幾時?」他激烈地對著她大吼,隱約察覺自己正在犯下大錯,竟然將心里的話都說出來。
「可是……」她被他吼得完全不知所措,「你答應過做我的武士。」
他冷笑,「那種小孩子的游戲你還當真啊?尊貴的公主殿下怎麼可以有一個卑賤的吉德武士,難道不怕玷污了王族的高貴嗎?」說著這種話的他幾乎要自暴自棄地痛恨起自己,明明知道是在遷怒,卻好像開始控制不住自己。
「不!」莎曼急切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叫了出來,「別這樣說!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你是我的朋友啊,羅亞。」
他緩慢卻堅決地把手抽了出來,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請公主殿下趕快回去吧,如果因此被誤會誘拐您,我會很麻煩的,請您多少也為別人想一想吧。」
這真是致命一擊了。
莎曼的臉色煞白,比方才因寒冷而失色的樣子還要難看——白得驚心動魄。寶藍眼眸剎那凍結,變得空洞茫然,像是一下子被抽去魂魄。
她慢慢垂下頭,金發遮住臉龐,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知道她並沒有在哭泣,只是這種沉默比哭泣更悲哀。
他覺得心頭像有一盆毒火在燒灼,悶得胸膛幾乎要爆炸,他咬緊牙,壓下安慰她的沖動,就這樣告別吧,從此以後,不再牽掛……
「殿下,您在這里嗎?」
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溫和的聲音打破,騎在馬上的高大身影向金發少女發出詢問,同時點起火把。
明亮的火光下,西蒙平靜地看著害他奔波了一天的莎曼,沒有一絲責備的意思。「您平安無事就好,王子非常擔心殿下的安全。」
她抬起頭,「對不起,讓莫爾勛爵受累了,我們這就回去吧。」她面無表情,機械式地說。
「您一定很累了,不如先到商隊的營地休息一晚,明天再返回威登山谷……」
「我要回去!馬上!」她突然尖聲叫起來,聲音中飽含著痛苦、憤怒、絕望,只差一點點就要變成哭泣。「我要回去!」
她搖搖晃晃跑到馬匹身旁,爬上去,狠狠地抽了一鞭,那匹可憐的灰馬長長地叫了一聲,拔起四蹄跑走了。
星光下的縴細背影再也不曾回過頭。
西蒙看了看呆著木雞的養子,搖搖頭。「羅亞,你做得很好,現在趕快回營地吧,不用擔心公主殿下,過一段時間她會沒事的。」說完,他奮力一抽,策馬朝莎曼跑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巴風繞著羅亞的腿打了兩個轉,嗚嗚地叫了一聲,也跑掉了。
過一段時間會沒事?羅亞極其苦澀地笑了。那個任性的家伙說過,喜歡就是一輩子,那麼恨呢?她會恨他一輩子吧?
胸口的痛變得尖銳了,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那痛是從名為「心」的地方發出來的。
看著養父遠去,他默默無語,在沙地上坐了下來。
低頭,發現手指顫得厲害。彎腰捂住臉,他雙肘抵著腿,悶聲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淚,自指縫間,緩緩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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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後
茫茫沙海里,熾熱的太陽高懸空中,肆無忌憚地將光之火焰投射到波浪般綿延起伏的地面上,空氣流動所揚起的不是涼爽,而是一波又一波灼人的熱流。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艱難求生存的,除了一叢叢沙漠荊棘和紅柳,還有一小隊滿載貨物與財寶的駝隊。
這隊商旅輾轉于大陸各國,從利迪斯買進銅器和刀劍,販運到道林,再購入香料、染料,銷往腓陵頓︰在腓陵頓采買棉花、絲綢與葡萄酒運至諾丹;回來時駝背上己滿載羊毛和地毯,跋涉數月到達故國伊林梅爾,換回大筆金錢與上等珠寶,在一趟趟買入與賣出間賺得不菲的財富。
現在,他們即將抵達旅程的出發點與終點位于死海沙漠邊緣,利迪斯、道林與腓陵頓交界的三不管地帶,也是流亡的伊林梅爾正統王室的臨時王都——托勒利夏。
商隊的首領騎著一匹高大的雙峰駝走在最前面,他里著沙漠中跋涉所必備的連帽長袍,挺拔的坐姿透出武士般的剛直,一把黑鞘大劍斜掛在腰畔,很明顯那絕不只是裝飾品。他有種迥然不同于普通商人的氣度,常常有人因為這種氣度而將他誤以為是隱藏身分的貴族。
「再走六十里就到威登山谷了,大家加把勁兒,爭取今晚睡在自家的床上!」
仰首眺望遠方隱約可辨的起伏山巒,首領清朗威嚴的嗓音抹上了鼓勵的色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惆悵。
「真的嗎?羅亞大哥,我們真的就要到達威登山谷了嗎?」跟在首領身後,同樣里著連帽長袍的少年興奮又好奇地問。他是第一次來到收養他的克利德大人的家園,一路上激動不己的心情此刻更是到了最高點。
羅亞——年輕的商隊首領——微笑地點了點頭,指著遠處說︰「看到那條長長的山影了嗎?那是野狼崖,繞過那里就可以看見岩堡鐘樓的尖頂了。」帽沿下,他茶褐色的眼眸略微眯起,那張英俊端整,被風塵與勞頓打磨成古銅色的臉上,一種可稱之為懷念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浮現,同時挑起少年的另一種好奇心。
「羅亞大哥,听說你離開托勒利夏七年,期間一次也沒有回去過耶。為什麼呢?難道你都不會想念莫爾大人嗎?」像他,離開克利德大人才三個月,就難過得偷偷哭過好幾場。
羅亞的微笑僵住,不露痕跡地回答,「因為有很多東西要學,只有多學才能幫助莫爾大人啊,盧克不是也因為想管克利德叔叔分擔工作而在拼命努力嗎?」
「是啊,我的理想就是將來能像克利德大人一樣,當一個偉大的行商!」盧克毫不懷疑地接受了羅亞的說法。在他眼里,收養他的約翰.克利德是世界上最值得崇拜的偶像和追趕目標,他是商隊在經過諾丹的米都爾村時收留的孤兒。
因為某緊急情況,首領克利德先趕回托勒利夏,而將商隊和貨物交給可靠的副手羅亞,等完成所有買賣再回去,這也是一向只負責貨物交易的羅亞會帶隊回鄉的原因之一。
听到少年的壯志,羅亞不由猛地一震,一道聲音在記憶深處泛起「將來我也要像西蒙大人那樣成為一名武士!」
多麼熟悉的誓言,這個孩子簡直就是多年前自己的翻版,同樣天真、單純,只看得到前方的曙光而忽視了周圍的黑暗,一心一意以為只要付出就有收獲,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理想還不曾在現實的鐵壁上撞得粉碎
七年的商旅生活讓他建立起新的自尊、自信,對人生的目標與理想也有了新的領悟。
商隊的首領克利德和其他伙伴,並不像岩堡中人對他的吉德身分過分敏感,因此盡管行商路上有許多艱險,但在穆大陸廣闊的天空下,他的思想是自由的,精神是愉悅的。
他從莎曼與書中學到的文字和知識,幫助他輕松地與各國人打交道,他了解他們的文化,知道他們的風俗,幾年下來,他已經成功地變成商隊中不可或缺的領導人物,然而——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去的屈辱,在岩堡,他永遠不可能擺月兌掉血統的烙印,他永遠是那個為貴族們所鄙視的吉德賤種!所以,七年來,他一次也不曾回去過,身體里潛藏著一股傲氣與倔強,推著他不斷地前進、前進,將過去拋在身後,再不回頭。
不過,盧克的理想,或許還比較貼近現實,更可能實現吧。
「咦,對了,羅亞大哥既然七年都沒回來過,怎麼對這條路這麼熟悉,連還有幾哩到達都清清楚楚?」盧克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因為托勒利夏是你的家鄉嘛,就像我走得再遠也不會忘記米都爾一樣!」
因為是家鄉才記得這樣清楚嗎?羅亞在心中問自己。」其實這些年來他走遍東西南北,到過無數城鎮鄉村,許多路他閉著眼也能走對,唯獨這條回家的路再也不曾走過,那麼,為什麼會記得呢?
答案瞬間浮出,因為七年前,在這里,冰冷的星光下,他曾經無奈而殘酷地傷害了一位金發少女的感情,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讓他永遠地記住了這片沙漠,記憶並未隨著時間的流逝有所模糊。
那張美麗天真充滿信賴的臉龐,留在他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印象卻是恐懼與憤怒。她一定是恨他的吧,違背誓言的騙子,也或許,她早已忘記有過一個曾經發誓向她效忠的少年武士……
二十三歲的羅亞,帶著深深的感慨與自嘲,催促座下的駱駝加快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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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疲憊不堪的商隊終于趕回威登山谷。
「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在岩堡前的廣場集合,清點帶回來的貨物和領工錢!」
听到羅亞這麼說,商隊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呼。大部分商隊成員是離岩堡四、五哩處的白楊村村民,其中許多人已經數月,甚至一年不曾與親人團聚了。
「瓦拉,你這小子有半年沒回去過了吧?小心你老婆捺不住寂寞給你戴頂綠帽子。」
「少放屁了!胡安才要當心別捉奸在床呢。」
「哈哈哈,總算到家了,不知我兒子又長高了多少……」
男人們三三兩兩的相互嘲笑著、打趣著,急急忙忙向村里走去,都期待著早點見到久別的親人,剩下羅亞、盧克和另外五、六個人趕著駝隊返回岩堡。
他們與其他人不同,都是岩堡貴族的親信或家僕,對于住在岩堡的貴族們來說,屈尊去做生意無疑是貶低自己的身分,所以他們雇用平民充當商隊伙計,再派遣手底下可靠的僕役來管理監督。約翰-克利德就是一例,他本來是王室內廷總管,雖然不是貴族,卻深得安芙娜王後與尼奧王子的信任。有了這些人的效勞,王室與貴族們只要舒舒服服地坐著等收錢就行了。
從白楊村口到岩堡還有四、五哩的路,沿著一條白石小徑通到山谷深處,高掛天頂的月亮眼雲朵一樣蒼白,將路上的石子照得發亮。
羅亞放松了駱駝的韁繩,隨它拖著腳步慢慢地走,路邊的野薔薇毫不吝嗇地釋放出濃烈香氣。萬籟俱寂中,他可以清楚地听出細微的響動,是從幾處溪谷傳來的流水聲,近處淙淙,遠處潺潺。
山谷兩旁的林中時不時響起夜裊的叫聲,或許是由于夜晚的緣故,這些白日裹平常的景致,現在卻有了種幻覺般的神秘色彩,令羅亞不由自主陷人恍惚的回憶月光下,少女的眉目淡淡的,憂愁地、哀怨地看著他,那雙不解世事的澄澈雙眸,仿佛在默默地追問「為什麼」。如果可以,他非常想讓這雙眼楮永遠保持清純無垢,所以他遠遠地避開了,避開隨著年齡增長而越來越大的身分鴻溝,避開由不公與歧視而產生的惡意傷害,避開……那會讓他萬劫不復的熱切誘惑。
「絕對不能做會危及公主殿下立場的事!」這是養父的命令,也是他的堅持,因為她,是他發誓效忠的莎曼啊。
現在,他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呢?無論如何,當年他的舉動確實傷了她的心,雖然已經過了七年,可他卻仍不敢奢求她的原諒。她會原諒他的不得己嗎?
「羅亞大哥……」
身旁響起低而膽怯的呼喚,盧克伸出手臂踫了踫他,眼楮里有一絲興奮的光亮。
「怎麼了?」羅亞轉頭看他,帶著點心不在焉。
「不!沒什麼,」盧克微微抬起頭,「在我的家鄉,老人們說,有月的夜晚在山林里行走,會遇見精靈。」
「精靈?」羅亞眯起眼,漫不經心地問︰「是什麼樣的呢?」
「他們長得和人類差不多,有著月光般的長發,皮膚是透明的,眼楮就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他們在晴朗的晚上聚集在樹林里跳舞,如果踫到旅行者,就偷走他們的靈魂,只要偷到一個,他們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類了。」
「哦,那麼被偷走靈魂的人又會怎麼樣呢?」
「啊,這個嘛,我不知道,大概會死掉吧。」
「或許會變成精靈也說不定哦。」羅亞為盧克的天真笑了起來。十三歲的少年還相信傳說嗎?他在盧克這個年紀就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神靈了……啊,還有一個傻瓜也相信,而且封他為她的武士,那個時候他也幾乎要相信……笑容一下于從唇角消失了。
「放心吧,」他慢慢地說︰「如果踫到精靈,我就讓他拿走我的靈魂,不會讓他動你的。」
「我不是害怕啦!」盧克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漲紅了。「再說這只是傳說,我、我也不信的。」
說話的時候,他們正好走入一段檜木樹蔭下,高大的樹冠像屋頂一樣遮住了月光,低垂下來的枝條有好幾次突然地拂上他們的頭發與衣襟。
羅亞不得不放慢速度,拐過這段彎道,前面就是一片平坦谷地,岩堡青灰色的城牆已然在望。
還有幾步路就可以走出這片暗影,一根柔軟的枝條輕輕拂過他的眼,瞬間的分神讓他沒有注意到路中間的障礙,當他看見那個黑抹抹的東西時已經來不及拉住駱駝。他猛地一收韁,駱駝高高昂起長頸,倒退兩步,勉勉強強沒有踩上去,同時那個東西也發出輕輕的驚呼,「啊!」
低脆的嗓音,證明那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年輕的女人。
她很快直起身,面向羅亞。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連帽斗篷,臉隱藏在帽子的陰影下,手上抱著一只黑色的箱子。
「抱歉,女士。你沒有受傷吧?」羅亞冷靜有禮地溫和詢問。這麼晚的時間在往來岩堡與白楊村的唯一道路上踫到的人,必定是托勒利夏的居民。
女子猛地渾身一震,退了一步,仿佛被他的話刺到一樣。
他因她這種反應而微覺詫異,很快又解釋。「你不用害怕,我們是岩壁的商隊,剛剛從外面返回……」
「羅亞。」女子打斷了他的解釋,低低地、幾乎像是耳語般輕微卻無比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
羅亞僵住了,剎那間心跳快了數倍,一種不可思議的古怪感覺懾住他。他緊緊盯著這個神秘的女子,屏住呼吸。
女子又退開幾步,完全離開了樹木的陰影。月光輕柔地灑在她身上,她舉起手拉下帽兜,仿佛是魔術一般,黃金的光芒乍然閃現,一頭蓬松的秀發從肩頭被拂下來,她的雙眼在月色下寶右般閃閃發亮。
「精靈!」身後,盧克一聲驚呼。
而他,失神地、幾近申吟地,說出這個精靈的名字。
「莎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