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寒的台風夜,簡陋破舊的閣樓中傳出陣陣嘶啞悲痛的怒吼。
「為什麼要讓雪兒死去?!老天,禰不長眼楮,禰瞎了眼!」範修堯恨恨的捶著地板,毫不理會從敞開的窗戶灌進室內的冷風冰雨。
雨水淋濕他的臉和身體,但他毫無感覺,只是不停的咒罵著老天,直至累極、倦極……
正當他閉上眼幾欲睡去時,忽然被一陣聲音驚醒。
「有人在嗎?請問有人在嗎?請開門啊……」陌生而童稚的女聲自窗外隨風飄進。
「你找錯門了,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他吼道。
「請問範修堯先生在嗎?」來人準確的說出他的名字。
他那因恨意而顯得猙獰的臉孔及駭人的言訶嚇壞了伏在地上的小人兒。仿-在印證他的誓言,空中倏然劃過一道閃光,風雨聲敦隨之而來的巨大雷聲蓋過,她驚懼地瑟縮了下,卻不知是因為雷聲或他的誓言。
「不……不要對付我的家人,我給你磕頭,求你不要傷害他們……」他殘冷的言詞令她發慌,拚了命的哀求,「對不起,原諒我哥哥,他什麼都不懂……」
又一記閃電,照亮她淚痕滿布的小臉,暴怒的吼聲伴著雷聲響起。
「滾!」
「不要,我不走,除非你答應原諒——」
不等她說完,他一語不發地拎起她丟出門外,房門再度落鎖,隔絕外人入侵,猶如他鎖上的心門。
「開門呀!範先生,開門……」楚心娃不死心地在門外呼喚。
他毫不理會門外的聲音,任憑她叫破嗓子也無動于衷。門外的呼喊依然固執地持續,直到房東太太惡聲惡氣的叫罵聲傳來後才止息。
範修堯自嘲的笑了,沒想到惹人厭的房東太太競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經過剛才的混亂後他酒醒了不少,找出僅剩的半罐啤酒,一口灌入喉里,按下收音機的播放鍵,他瘋狂地將音量扭至最大,讓樂音壓過窗外風雨聲……
範修堯頹喪的坐倒在牆角,忽然瘋了般狂笑出聲。下一刻,樂音戛然而止,窗外路燈亦熄滅,小閣樓里只剩一片黑。
笑聲止息,範修堯倏然沉靜了下來,唯獨一顆原已轉冷的心卻在瞬間蘇醒過來,越來越熾熱。
老天愛折磨人,總要讓人經歷過打擊後才願意給予人堅強的力量。從這一刻起,他向自己發誓——
他一定要成功,他要成為一個寧可負人也絕不讓人負己的強者。誰負他,他定會加倍索回,而雪兒的仇將是他索取的第一個報酬!
他頭也不回,邁步走入風雨中,自此在熟悉他的朋友問失了音訊……
☆☆☆
五年後
夜來驟雨,涼意襲人,範修堯扯松領帶斜倚著牆,右手插在褲袋、左手拿著裝有伏特加的杯子啜飲。
這樣的天氣令他憶起那個小女孩;憶起五年前的那個台風夜……
五年了!成功並非一蹴可幾,在傲慢的白色人種鼻息下求取成功的籌碼,他竟耗去了五年……
五年的光陰,改變了什麼?
他終于又踏上這塊土地。一如自閣樓出走的那夜,空氣雖濕冷卻有著台北難得的清新,天空飄落著蒙蒙細雨。
關上窗,捧著已空的酒杯步回吧台重新斟滿酒,他坐回辦公桌前並扭亮燈,數分鐘前由侍者送進來的紙袋仍封著口,他輕啜著酒邊撕開紙袋,里頭赫然是楚家成員的詳盡資料及照片。
他隨意閱覽著那疊資料,下一瞬,滿臉燦笑的楚心娃倏然撞入他眸中,也狠狠地撞擊了他的心窩。
她看來該死的清新可人,而更該死的是她笑得如此燦爛,似乎當年的悲劇從未在她身上留下陰影。陰沉黑眸凝住相片中巧笑倩兮的秀顏,驀然發現,她的眉眼竟那麼該死的神似楚心民!
一咬牙,範修堯惡狠狠地扯爛那張笑顏,大掌一揮將桌上文件全掃落地,連帶波及酒杯。水晶杯跌落厚重地毯上並未摔碎,杯內殘酒卻無可避免地漬染上深色地毯。數點酒漬慢慢浸染,逐漸擴大……猶如仇恨腐蝕他的心智一般。
怔忡地望著散落一地的紙張,他有些訝異自己的失控。這些年來在商場上的磨練早已使他能冷靜駕馭個人情緒,沒想到區區一個楚心娃競能讓他失控。
他站起身正欲拾起酒杯,電話鈴聲適時響起,他拿起話筒。「嗯,麻煩接上來。」濃黑的眉不悅的聚攏,征信社不該在此時打擾他,他最好有很好的理由!
「我不想听太多廢話,直接講重點!」他不耐煩地打斷致電者的客套話,陰冷的聲音讓對方囁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出欲傳達的訊息。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打電話過來,有需要時我會找你的。」
漫長的等待只為復仇時刻到來,而今楚氏夫婦竟死了!空難,何其慘烈又戲劇性的死亡?在已布妥棋局只待驗收成果的前一刻,他們竟利用死亡逃月兌了!.
突生的煩躁令他想大量攝取酒精。他拔開酒瓶發泄似地就著瓶口將酒液大口灌入喉中,酒精烘暖他的胃,卻不足以麻痹他的神智。這算什麼?變相的以死謝罪嗎?在他還未讓他們嘗到任何苦頭前他們竟敢死去,以為他會就此罷休?門都沒有!
他隨手按下音響放音鍵,「命運」回響在偌大的房里。
命運呀!正如復仇之門的開啟一般,永不回頭!而屬于楚家的命運正如同他親手啟動的復仇之輪,無人能阻止,無人能改變!
窗外仍舊陰雨綿綿,似在哀悼一瞬間就殯落的數百條生命,亦像是為楚家遺孤將面臨的處境落淚——
就讓他們為父母哀悼幾天吧!等他們品嘗夠喪親之痛後,有更多的「驚喜」等著他們。
☆☆☆
黃昏,金色的光芒自窗外斜射而進,為一片冷白的病房添了股溫暖的色調。
窗台旁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女孩,高吊的點滴沉默的流著,坐在病床邊的男人亦沉默的等待著。
女孩終于自昏睡中蘇醒,心形的小臉蛋上有著一剎那的恍惚,而後倏然回想起昏倒前所接收到的訊息,臉色旋即轉為蒼白無比。
空難!那是真的嗎?爸媽他們……
「女圭女圭。」守在床邊的男人輕喚。
她抬起干澀的雙眼看向他。「有沒有我爸媽的……」聲音粗啞的她,接下去的疑問卻再也問不出口。
誰來告訴她這不是真的,只是一場惡夢?空難……她多希望爸媽湊巧有事延誤了一天,或正好沒趕上那班出事的班機……
「女圭女圭……」
見到男子的表情,她已知道答案,淚水再度-濫成災。
男人無語,他知道哭泣對悲傷的人來說是好的。
「劉大哥,你知道‘他’回來了嗎?」她抬起淚眼,聲音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
「我知道。」劉國維知道楚心娃口中的「他」是誰,更清楚「他」此次返台的目的。
她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臉,望著天花板只覺得累,好想就此長眠不醒。在天花板上,她仿佛見著父母的笑容及小雪姊溫柔的眼神。
「女圭女圭,你要小心他。」劉國維的叫聲喚回她渙散的精神。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什麼可失去了。」只除了可憐的哥哥,她放得下他嗎?。
楚心娃幽嘆口氣,想起那個無法挽回的悲劇……
☆☆☆
總統套房的會客廳中,範修堯坐在真皮沙發上,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有關此次空難的追蹤報導。
螢幕上映出一張張痛不欲生的臉,一雙雙哭紅的眼,滿頭銀發的老婦嘶號著昏厥在家人懷中。即使周遭圍繞著一堆陌生的臉孔,範修堯依然一眼就找到楚心娃,繼而才注意到她身旁的劉國維。
烏黑的長發整齊地扎在頸後,素白的臉蛋上並無其他人彰顯于外的哀慟,楚心娃扶著靈柩,神情木然的面對這一切混亂。
一小群人沉不住氣的叫罵,受訪的男子激動的護罵並要求賠償。鏡頭一轉又報導著已尋獲黑盒子,榮航負責人召開記者會,中年男人一臉誠懇地說明賠償問題。最後是罹難者家屬的專訪——雙雙罹難的新婚夫妻,赴美完成開心手術卻喪生于意外中的乘客……最後訪問到一位雙親皆殞命于此次空難的女孩。
畫面轉到楚心娃蒼白的臉上,烏亮的發絲上罩著一層水霧,外頭依舊下著毛毛細雨。她幽幽地抬起水眸凝望鏡頭,淚水終于禁錮不住地淌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令範修堯冷硬的心驀然抽動了一下。
「為什麼總要在事情發生後才急于補償?你們認為我們希罕那些錢嗎?再多的金錢也換不回我爸媽的命呀!為什麼……我只想尋回他們的尸體,卻連這樣也無法如願呢?我……我不要他們往生後還尸骨不全呀!嗚……不要再讓同樣的悲劇一再發生了,如果你們還有良心……」她哽咽不已,再也支撐不住地哭倒在劉國維懷里。
微眯著眼,範修堯陰暗的眸光凝住楚心娃的臉蛋。沒錯!她說得好極了。有些事確實是難以補償的,例如楚心民欠小雪的一條命……
冷銳的眸移向螢幕上的劉國維,他舉起酒杯遙敬昔日至交,正式向所有阻撓他復仇大計的人宣戰。沒有人可以成為他的阻礙,沒有人!
「敬你!國維!」他低喃道,仰頭喝干杯中物。
不曾漏失劉國維臉上那顯而易見的擔憂,他的薄唇漾出冷笑。終于明了為何一向木訥的國維竟會一反常態,激動而熱切地要他停止對楚家的復仇計畫了!
原來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啊。
☆☆☆
台北街頭繁華依舊,玻璃櫥窗里璀璨依然,但觀賞的人心境卻已不如從前。撐著傘的嬌小身影眼中映不進街道兩旁的輝煌,只感受到空氣中的濕涼,天空罩著黯然的灰蒙。
楚心娃步出律師事務所已將近兩個小時了,卻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一夕之間失去雙親,家也毀了……一個沒有家人在的空屋也算「家」嗎?受不了再待在那充滿回憶的地方,所以她逃了出來。
老天愛捉弄人,父母生前為錢四處奔波,不想死亡卻為他們賺進一大筆錢。保險、殉職撫恤、航空公司理賠等等,那是一筆于她而言不啻為天文數字的金額,足夠她跟哥哥每月僅提取利息便能過活了。
人生有時真是荒謬!她自嘲地想。
她不打算靠那筆錢度日,再一年她就畢業了,屆時她會去工作靠自己養活自己。那些錢是父母的命換來的,該留給無謀生能力的大哥,她不該也不能去動用。父母的驟逝強迫她變得更堅強獨立,她不認為還有什麼事足以再打擊她了。
楚心娃無意識的漫步著,當她發覺時,她已走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她認得這里,五年前的一個台風夜她曾來過這條巷弄。既然已走到這里了,就看一眼再走吧!「他」跟小雪姊姊曾住過的地方。
未定到巷底,就著路燈她便已看見那不容錯認的高大身影。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昂首凝望著小閣樓,沒用任何雨具,任由稀薄的雨絲落在身上,路燈的光亮在他頭頂上照得雨絲仿若銀絲般發出光芒。
有好一段時間,他一動也不動,看來恍如一尊雕像,又好似自幽冥中逃逸的魂魄,一眨眼就會消失或撲向人。
楚心娃傻愣的站在原地望著他的側影,等待他挾著恨意撲向她。
她知道他已發現她的存在,只是故意忽視。即使站立姿勢不變,偉岸的身軀卻透出一股僵硬的敵意。以他如此深沉的恨意,她不認為他還能忽視一個楚家人多久。
他終于正眼看她,挾著陰暗的氣勢大步向她走來,高大的身形徹底遮蔽住路燈投射在她頭頂的亮光。
她依舊得仰起臉蛋才能看清他的臉孔。深刻的五官仍如同五年前一般俊朗,只是多添幾分成熟再摻入少量外放的傲氣及更多的憤世嫉俗。而他狹長眼眸中的恨意,也比五年前更加深沉了。
範修堯盯著眼前清麗的面容,彎彎秀眉,粉女敕小嘴,大大的明眸中即使盛滿哀傷,卻仍舊美麗而澄澈。瞬間,他明白了她令他失控的理由。
他受她吸引!無法自制地關注著她的一切,眼光無法不跟著她!而這轉變是從何時開始的,他自己也不知曉,直到終于和她面對面——他倏然發掘出內心的真實聲音。
不!他怎麼可能喜歡她?他定是昏了頭了!另一個聲音與真心起矛盾。否定它!他倆只能是仇人,他告訴自己。
有力的大掌忽然抓住她的雙臂。五年來她似乎長高了些,但縴細的身材仍只達他胸膛下方。他拿掉她手中的傘,任傘掉落地面,輕易地舉起她輕巧的身子,強迫她的眼與他平視。
「你不該出現在這里的,楚心娃。你忘記我曾說過的話了嗎?或許我會不顧一切失手殺了你。」他語氣輕柔,修長的指卻緊緊嵌入她瘦弱的臂膀。
「我沒忘,也知道你恨我們全家。我爸媽已經死了,你若要報復就報復我好了,我不在乎,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平靜無畏的眸對上深幽的黑瞳。
「不在乎了是嗎?包括我讓人宰了你那瘋子大哥也無所謂嗎?」冷殘的話語蓄意在她平靜的心湖激起漣漪。
「不,你不能傷害他!」她急切地說,小手揪住他的衣襟,驚慌的臉龐蒙上蒼白。
「我不能嗎?你認為你阻止得了我嗎?」緊抿的唇淡出一抹笑。
看著他譏諷的冷笑,楚心娃知道自己並沒有能力和他相抗衡,素手頹然垂落。「不要傷害他,算我代替我死去的父母求你好嗎?不要再打擾哥哥,他已經夠可憐了。」
「你哥可憐,那雪兒呢?雪兒就不可憐嗎?」他將臉湊近她,大掌扳起她低垂的臉蛋,厲聲質問。
她失神的望著他,被迫抬起的小臉上滿是淚痕。「你到底想怎麼樣?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你認為我想怎麼樣?」他反問。
「既然我哥奪走了小雪姊姊的一條命,我賠給你……我的命賠給你,一命賠一命這總成了吧?」她真的累了,累得想拋去一切。
「可惜我較想取的是楚心民的命,你能給嗎?你該知道我恨不得把你大哥給碎尸萬段!」冷邪的聲音輕道。
楚心娃瑟縮了下,頹然地沉默下來,大眼中是純然的傷痛。
「但是……如你所願,我會來找你的。」範修堯望入她雖哭得紅腫卻依然澄明的水眸,「不要忘記你曾說過的話,我會來找你索賠的!」
他猛地放開鉗制的手,楚心娃猝不及防的狼狽摔落地。
冷淡掃了她一眼,高大的身影往暗巷另一頭走去,足音漸遠,終至消失在盡頭。
雨絲仍冷冷的落著,楚心娃愣愣地坐在地上,望著倒開的傘兀自出神。好半晌她才緩緩站起身離開暗巷,腦海中卻盤旋著他輕柔的邪語——
我會來找你的。
☆☆☆
驅車返回下榻的飯店,今夜的他比往昔更需要酒精來撫平一顆躁動的心。
不知是何時養成的習慣,讓他總得在睡前-上一小杯酒才能入眠。
範修堯輕呷了口酒,回身走至桌前,抑郁地凝視楚心娃巧笑倩兮的相片。他不明白一個畜生的妹妹怎能擁有如天使般笑容?更不懂為何復仇的意志竟會在她哀傷的注視下過于軟弱。
他真的愛上她了嗎?一個小女孩,一個仇人!
凝思半晌,他選擇忽略,否認心中曾感受到的一切悸動.冷硬的眸讀不出心中思緒,執起話筒,他按下通話鍵——
「是我。上次提過的那件事……沒錯,不惜一切買下它!別透露買主姓名……嗯,就這樣。」
掛上電話,他傾身將那一大疊有關楚家的資料全數扔進垃圾桶里,高大的身子舒適地靠躺著真皮辦公椅。
不需比試勝負便已見分曉,他不需再加添任何籌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