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小木屋時,天色已經暗了。
寒星點點,瓖掛在天鵝絨的黑色夜空中,一入夜後,山上的溫度驟降,簡直快凍死人了。
他這才注意列小木屋里沒有幾樣現代化設備,就偈現在,她用鐵網和干燥竹枝、木柴架了個簡易烤火爐,暖和屋內的冰冷。柴火燃燒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雀兒將窗戶打開,維持空氣的暢通。
她在爐架上放只小鍋子,煮食著簡單的野菜面條,兩人的臉上在火光中洋溢著笑容。
「好溫暖!好幸福哦!」他在小木屋內看到了幼年最期盼的童話美景,耶誕夜里,屋外雪花紛飛,一家人聚在火爐前享受豐盛的大餐……他原以為自父母身亡後,這份期盼已是遙不可及的奇跡,如今卻借由雀兒而實現了。
「會嗎?」她以為他是在說笑。「你一定又在開玩笑,我看過電視,知道像皇宮一樣的豪華大宅長什麼樣子,真正的大餐又是什麼模樣,我這里一定不比你在都市里的豪華生活吧。」
她站起身,明眸一瞥,看到他若有深思的盯著自己。
「你干麼這樣看我?」她收拾好腳邊的雜物後,又在自制烤火爐里添加了幾截木頭。
「我發現你不把我放在眼底!」」我?沒有啊!」她故作正經地飛快搖著頭,但在那亮晶晶的眼眸里卻有著明顯的笑意。
「是嗎?」從她那雙閃爍不定的眼楮,兆展翔醒悟到很多時候她其實是刻意在捉弄他。「你每次捉弄我,都讓我覺得自己很蠢。」
「會嗎?」她對他扮個鬼臉。「鬼才相信!」
她把毛毯覆蓋到緊靠在一起的兩人背上,對著烤火爐取暖。
雀兒那張被火焰燻染紅的笑臉,有如一朵盛開的花朵,燦爛動人的程度,連天上的星星都遙遙不及。
「你是做什麼的啊?」她好奇地問。
該來的問題果然還是跑不掉。
「上班啊!」他避重就輕地回答。「我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都過著單調無趣的生活,不過,上班就有錢賺,倒也不壞。」
「錢,錢很重要嗎?」她不懂。
「雀兒。」他嘆口氣。「當然重要,錢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我無法想像要貧窮的生活。」
「真的嗎?」她一臉不可思議地和他對望。
她雖然沒什麼錢,可是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呀!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偶爾去追追小兔子玩,或是采一大把美麗的花朵插在家里,然後再到她最愛的瀑布下戲水泡澡……很多很多的事,都讓她很快樂、很開心啊!
而他看起來氣勢不凡,應該不缺錢才對,為什麼卻時時恐懼窮困的日子?
她信任地把頭倚靠在他的胸膛上,烤架里的紅色火苗忽地往上竄,干竹枝發出啪啪的響聲。
「不談我,談談你吧!」
「談我?」
「嗯!」
他一把抱起她,讓她坐在腿上。「我很想知道你的事情。」
「我?」
「你住得這麼偏僻,上學一定很辛苦吧!該不會也是走路吧?」
他隨意一捉就是幾個問題,雀兒過去這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讓他非常好奇。
「我有念書,可是沒有上過學。」
「什麼?」
「我們離學校太遠,加上我沒報戶口,媽媽也沒什麼錢可以供我上學,不過她給我一本很厚的百科全書和字典,她說學校就是教這些東西。」她很高興地說。「我每天讀一點,過了好多年以後,就統統讀完了。」
「真的嗎?」他深深佩服她的恆心和毅力,那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很好,你是一位很優秀的學生喔!」
她喜上眉梢,他沒嫌棄她,居然還贊美她。
「我去把書拿給你看!」
雀兒興高采烈地從角落翻出一本厚重的書遞給他,兆展翔一接過手,翻了幾頁,他差點沒昏倒,那本百科全書是1971年出版的舊版書。
資料來源只有這本百科全書的雀兒,對于近三十年來世界上所發生的劇變,歷史、政治、經濟、藝術、文化、流行的種種改變,很可能一點概念都沒有。
難怪她有一大堆古里古怪的想法,以及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
「這本書的歷史太久了,跟不上時代。」他直接說出事實。
「真的嗎?」
「原來我真的活在封閉的世界……」她一臉晦暗。
「無所謂。」他隨即把書推得老遠。「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那種虛偽的世界,你不了解也好,反而這里世外桃源的生活,還更讓我依戀。」
「真的嗎?」她听不懂他在說什麼。老實說,他常常說出很有深度的話,讓她一知半解,但是她知道他不會看輕她。
「那你告訴我都市的生活是怎樣的,好不好?都市人都做些什麼?」
「你媽媽去世後,你都怎麼生活?」他只在乎她過得好不好。
雀兒馬上一臉失望,他不禁為之失笑,聲音也不由得柔軟了。
「有空時,我再慢慢告訴你都市里所發生的事,你先告訴我你的事嘛!」
她奇怪他為什麼那麼想知道她的事,她的生活平淡得很,到底有什麼好說?
有了,就說這個好了。
「主要收入就靠我替公羊閹割,我很厲害喔,牧場老板還說要把牧場讓給我繼承……」她很驕傲地說。
「為什麼你沒答應?」他敏感地問。
她不自在的說︰「因為……牧場老板要我嫁給他的兒子。」
「為什麼你沒答應?」他居然很緊張。
「當然沒有。」
「為什麼?」
她皺起秀眉,不喜歡他那麼咄咄逼人。「我覺得婚姻不是兒戲,不是那麼簡單,應該多一點什麼……」
「你覺得要多一點什麼?」
「多一點……」她的臉紅了,說不下去,窘得絞緊雙手。「多一點愛吧!」
原來是這樣,縱使她是住在深山里的女孩,也與都市里的少女無異,一樣渴望愛情……
「你難道都沒問你媽媽,關于你爸爸的事?」
「我沒興趣知道我爸爸的事,況且雖然沒有爸爸,我和媽媽一樣過得很快樂,就算現在我一個人在這里生活,也活得很好,很快樂啊!這樣不就夠了嗎?」
她那張明亮的笑臉里竟然蘊藏著超乎閱歷的人生哲學。
雀兒應該有恨,甚至比他更恨命運對她的不公平,為什麼她卻如此知足,滿臉笑容?
他擁有世俗所稱羨的一切,為什麼他的心卻是如此不自由?
「小雀兒,你有什麼願望?」他不死心,又問她。
「嗯,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環游世界,看看其他地方。」她的臉洋溢著一股夢想向往的之情。
接著,她打了個呵欠。「我想睡覺了。」她的眼皮都快掉下來了。
「那我們上床睡覺吧!」他把她橫抱起來。
他先讓她在床上躺好,隨即倒在她側邊,拉高棉被。
這時雀兒突然又睜開亮晶晶的眼楮問他︰「都市的女人美嗎?」
「我看過很多女人,沒有女人比你美。」
「你在騙我吧?」
「我干嘛騙你!對你,我沒有說謊的必要。」他寵溺地捏捏她秀挺的鼻。「你不用化妝、不用整型,就娥娜多姿,渾然天成了,你的美融合了自然,無人能及。」他從來沒有對女人如此真心真意地贊美過。
雀兒的臉紅得像顆誘人的熟隻果。
「如果你到都市去,所有女孩都要相形失色了。」
烏溜溜的大眼繞了一圈,她乘機問︰「听說都市的男人很花心,都是愛情騙子,會見異思遷、始亂終棄唷!」
冷不防地,一股罪惡感冒上心間,他遲疑了。
「為什麼不回答我?為什麼你不敢回答我……」難道他對她也是……
「我要睡覺了。」他翻過身。
他想要她,既然如此,不是應該要說一些美麗的謊言欺騙她,得到她的?
相信只要勾勾手指頭,他就能易如反掌地得到她,然後,他的假期結束,也該走了,如同她的父親對待她的母親……
可是,為什麼他卻遲遲狠不下心?
他不願讓自己成為雀兒父親的翻版,不願看到那張笑臉沾惹上哀傷。
可是,最終他仍是要回到都市,回到兆億集團,繼續做他的兆總裁,他永遠都月兌離不了祖母的控制。
他究竟怎麼了?他真的愈來愈不懂自己,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
秋意濃厚的山頭,整日響起愉悅的笑聲,雀兒帶著兆展翔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山地「在地人」。
第一件事就是去收集生活中最重要的素材——牛糞。
雀兒帶著他去撿牛糞、曬牛糞,牛糞的功能很多,比方牛糞曬干後可以做燃料,也可以和泥土混合,築牆蓋房子;另外兆展翔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了劈柴、撿樹枝等粗活。
他跟著她爬樹、摘果實,那果實是一種很特殊的中藥,像鹽巴一樣咸。
雀兒解釋著。「山上缺鹽巴,我們這里的人炒菜時都是拿這種果實當作鹽,一樣色香味俱全。」
他們甚至大膽地深入探險,去尋找蜂巢,有一次差點被叮得滿頭包;她還興致勃勃地提議尋找台灣大黑熊的足跡,幸虧無功而返,他心底暗自慶幸著;否則要是真的遇到大黑熊,他們兩個一定小命不保。
對他而言,雀兒的生活方式、雀兒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鮮,更重要的,她讓他非常快樂!
他終于再次嘗到打從父母去世後,那份消失已久的快樂。
雀兒真是個神奇的女孩,他對她著了迷,常常會目不轉楮地盯著她,害得雀兒也跟著常常莫名其妙地臉紅。
他的大膽凝視常讓她手足無措、心髒狂跳、脈搏加速,手上的工作錯誤百出,吃飯時會食不下咽,那是一種饒富興味的微笑注視,有時又像是發現獵物般的銳利直視。
他發現她不習慣穿,寬松的手工織染衣服會在她彎腰工作時往下一拉,美景頓時一覽無遺,情場老手的他,竟然會移不開視線。
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雀兒的不安也慢慢加深,她想讓自己變得更美,把媽媽衣櫃里的衣服都搬出來了,由于媽媽身材此較嬌小,她卻是健美修長,因此媽媽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大部分都像在穿緊身衣似的。
她挑了一件棗紅色低胸短洋裝,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變得很緊,一經擠壓,豐滿的胸脯更加撐大,蓓蕾傲然挺立,長年運動的肌膚充滿彈性。
她滿意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俏皮一笑,今天她要帶兆展翔到山上一處開滿花朵的秘密基地。
一見到她,兆展翔頓時傻眼。
她真是該死,沒事穿得那麼誘人。一路上他咒聲連連,前方那雙迷人的長腿、充滿致命吸引力的胸脯,無一不在挑逗著他。
她被他猛盯著看時,多半別開頭、轉移目光,並且面無表情、故作鎮定,但沒隔幾秒鐘便會偷偷回頭瞧他,當一而再、再而三的偷看行為被他發現時,她趕緊撥撥發絲、甩甩頭發、挑挑眉毛,或是對他點頭傻笑,裝作沒事的模樣,不過她誠實的表情早已出賣她的心事,沒逃過他銳利的眼楮。
她的嬌俏可人、不做作的羞澀,令他無法遏止心中的激動。隨手摘了朵紅花,插在她的發際,他那藝術家般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眼、鼻、唇,描繪著她完美的線條。
「雀兒,你真的好美。」
他們四目膠著,離不開彼此。
這無關生理,不單是單純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互相吸引,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精明如他,卻是怎麼也領悟不到。
位于另一端的文明世界正等著他回去,每過一天,他的心就崩解一分,殘酷的現實也就更進一步,他知道已到了他該離去的時刻。
算算時間,祖母的耐性已到極限,而那場婚禮應該也在他的惡意缺席下終告流產,祖母所派出的人說不定已經從山下搜尋起他的蹤跡,他深信祖母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人物,到時候連雀兒都會被拖下水。
時候真的到了!
他真的該走了!
只是,他為什麼會放不下她?
★★★
每當夜晚來臨,雀兒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听兆展翔說故事。
起先,他是應雀兒要求,分析解釋自己所從事的行業究竟為何,但是一晚下來,弄不懂商業術語及人心險詐的雀兒,硬是頻頻點頭釣了一整晚的魚,隨後在他不經意提及某件豪門韻事時,她竟然神速地清醒,並且听得兩眼閃閃發亮。
這下子,雀兒便開始食髓知味的要求他告訴她關于都會男女的愛情故事,這可難倒了兆展翔,要他評論時事、分析國際財經都沒問題,單單這一項他不行——他本來就不是愛听講八卦的人,只好努力地將他曾听過的一些桃色糾紛搬出來。
一說之下,才發現上流社會里茶余飯後的風流韻事還真不少,比起八點檔連續劇毫不遜色,果然是個戴面具的虛偽世界,說一套,做一套。
雀兒听得津津有味,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果然遠超乎她貧瘠的想像能力,她除了新奇向往之外,益發感覺到兆展翔和自己是兩個世界人。
今天的他,顯得格外煩躁,而且若有所思;她接收到他的不安,警覺到她害怕的事終究要發生了。
「冬天快來了。」
「嗯。」
「你心煩?」
他微微一愣,大而化之的她能看透他的心?
「我決定……」他下定決心據實以告。「明天一早……」他該下山了。
「不要說!」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唇,聲音明顯發著抖,眼淚也快掉出來了。「反正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又不是什麼私訂終身的情人,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他什麼都沒做,當然不用對她負責,這更不是什麼始亂終棄,可是為什麼她的心這麼痛啊!痛得好像千百支針扎似的?
「我們是好朋友,在這最後一夜,就讓我們好好慶祝。」
「雀兒……」
她沒有挽留他,也沒有哭鬧,還從床底下取出一瓶釀了好多年的陳年老酒。
「這是用虎頭蜂釀成的酒,我藏了好多年,讓我們好好慶祝吧!」
雀兒平靜的模樣,更添哀傷,他覺得心里陣陣絞痛。
「不準喝!你才幾歲……」他嚴厲制止。
她低著頭,不讓他看到眼淚。「阿翔,不要阻止我,我們暢快的大醉一場……」
他听得出她在哭,他看得出她拼命地忍住淚水。
「雀兒……」
她用力拭去晶瑩剔透的淚水,紅腫著大眼,強顏歡笑地抬頭面對他。
「來,干杯!謝謝你這些日子帶給我的快樂,我不會忘記你的。」
「雀兒!」他的胸口近乎發疼,英俊的眉痛苦得糾結在一起。
「干杯!」她一飲而盡。
雀兒既干脆又灑月兌,他也奉陪一口氣干杯。
離情依依的催化下,他們一杯接著一杯的狂飲,兩人都喝得醺醺然。
「雀兒,我不想離開你。」
「阿翔,你以為我看不出你不是普通人嗎?你一定是老板級的大人物,是不是?我一直不敢問你,你的家人,你有沒有妻子、小孩……」她神智不清、淚眼婆娑地說道。
「雀兒,我不想離開你。」他不斷重復這句話。
果真是三杯黃湯下肚,盡吐真言。
「雀兒,我不想離開你!」
從不曾失控喝醉酒的兆展翔,結結實實地抱住了她,酒精讓他們倆身體發熱,理智也在半空中飄蕩,一發不可收拾的熱情使他們緊緊抱著彼此……
漫長的黑夜,寧靜的山里彌漫著情人間的古老語言,連月兒都害羞地躲進雲層里,悄悄的收斂起光輝,讓他們壓抑的靈魂尋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