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被人跟蹤的第六感又來了!
安瀾雖然對其他事大而化之,但對被跟蹤卻異常敏感,一閃身躲入街角的衣飾精品店,果然,櫥窗外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還有兩個身穿西裝的男人在東張西望,形跡可疑……
安瀾確定他們是在跟蹤自己,會跟蹤自己的人只有一個……一想到可能是周慶祥,她不禁全身顫抖起來。
向店員問了後門在哪-,安瀾躡手躡腳地從後門出去。才跨出門口,就听到——
「請問是安瀾小姐嗎?」
就是原先跟蹤她的兩名男子,像電影上常見的冷血殺手一樣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堵在後門幽暗的巷子。
「你們是甚麼人?」
事到如今,再逃也沒有用,安瀾反而定下心來,冷冷地仰起下巴。
「請跟我們走一趟。」兩人幾乎同時面無表情地說。
走?去哪-?毀尸滅跡,還是拋尸人海?
「是周慶祥派你們來的?如果他真這麼恨我,為甚麼不自己來?」
「周慶祥?」
兩人面面相覷地對視一眼,那疑惑的態度令安瀾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難道不是他?那到底是誰?」
其中一人拿出一張照片,微微泛黃黑白照,一看就知年代久遠。那是一張和樂融融的全家福,當中坐在父母膝上的可愛小女孩,毫無防備地露出天真的笑靨……
安瀾頓時停止了呼吸!
「你認識照片上的人吧。」
當然認識,怎麼可能會忘記?
這一幕記憶,即使化成灰,安瀾也銘記于心。
那時對自己無比溫柔的母親,和慈祥的父親,是安瀾八歲前僅有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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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爾頓大酒店的豪華套房,安瀾緩緩推開門,听到響動,站在玻璃窗的中年貴婦立即轉過頭來。
兩人視線相對,安瀾奇怪自己居然還能冷靜地打量她。
那張臉龐比以前蒼老多了,眼角隱約有皺紋,不過風韻猶存,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采。
現在的她全身珠光寶氣,一看就知是那種生活富渥、養尊處優的貴太太——
媽媽,你要去哪-?——
乖,小瀾,在這里等著,媽媽給你買冰淇淋吃,馬上就回來喔……
這一等,就是漫長的十七年。
整整十七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七年?既然那時候拋棄她、拋棄全家,為甚麼現在還來找她?有必要嗎?
胸口涌動著千言萬語,安瀾卻發不出一句聲音,還是貴婦人——自己的母親張玉芳奔過來,猛地抱住了她。
「小瀾……」
顫抖的雙臂和沈痛的低泣,都在訴說她的歉意。
「好了,好了……媽媽。」
安瀾拍打著她的後背,引她到沙發上坐好,自己反客為主,給她倒了一杯水。
「小瀾,你罵媽媽吧,狠狠地罵,媽媽對不起你!」張玉芳拿起手絹,不斷擦拭紅腫的眼楮。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安瀾輕輕搖頭,「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沒有。」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被遺棄者固然受傷深重,但遺棄者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我請私家偵探查到了所有你的資料,小瀾,媽媽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辛苦,如果早知道的話,媽媽不會把你一個人丟下。」
都現在了,何必說這些話?
安瀾淡淡一笑,「是嗎?」
她曾經無數次在腦海中想象和母親重逢的情景,想象著自己會說些甚麼,做些甚麼……
是痛斥母親狠心將自己遺棄,還是哭喊著向母親訴苦叫屈,或是冷漠地理也不理她掉頭就走?
可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心情居然如此平靜,平靜到甚麼情緒都沒有。她想,自己終究可以和過去告別。
「小瀾,這些年來媽媽一直呆在新加坡,這次回T市也是因為他……」張玉芳頓了一下,「我現在的丈夫……在T市有生意,所以一起陪他來出差,只住一個星期就回去。媽媽一直很想念你,所以忍不住請了私家偵探打听你的下落……」
「現在你打探到了,想怎麼樣?」
安瀾打斷她的話,母親的過去和一切,自從八歲那年後,就與她毫無關系了。
「你該不會告訴我,想帶我回新加坡,讓我和你一起生活?」
「這個……」張玉芳沈吟著,神色尷尬,「我現在的子女,並不知道我的過去,所以……」
「所以你還來找我做甚麼呢,媽媽?」安瀾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你想告訴我你的思女之情,我已經感受到了。現在我給別人當管家,如果沒甚麼事的話,我要回去準備晚餐。」
「等一下,小瀾!」張玉芳緊緊抓住自己的女兒,「媽媽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已經不奢求你的諒解。這次來,我主要想賠償你……告訴媽媽你想要甚麼,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安瀾忍不住笑出聲來,「錢可以補償一切嗎?」
張玉芳慚愧地低下頭……
「那好吧,三百萬你有嗎?」安瀾轉念想了想,「有的話就給我三百萬。」
「當然有!」張玉芳忙不迭地點頭,「三千萬都沒有問題,媽媽給你開一張一千萬的支票吧。」
「不,我不要一千萬,三百萬就夠了。少一分不行,多一分我也不會接受。」安瀾斬釘截鐵地說。
「好,沒問題,我馬上開給你。」
薄薄的一張紙,就此買斷了母女親情。看到張玉芳如釋重負的表情,安瀾的內心五味摻雜。
從此,她應該再也不會見到母親了吧!
以大筆錢款來買來心安的母親,在此刻終于能解月兌,也好,至少知道她過得很好,這樣她就不會再掛心,今後在夜-,也不會再夢到她。
真好……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最好的結局。
抓住門把手,安瀾忍不住回頭,「你見過爸爸嗎?」
「我知道他在哪-,但是,我……沒有勇氣去見他,不過我留了一筆錢給醫院,以後你再也不必為他的護理費擔心。」
身後傳來低低的啜泣。
原來是這樣,母親對父親,畢竟還殘留著最後一絲感情。
「保重。」打開門,安瀾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
一路踩在柔軟的全羊毛地毯上,穿過希爾頓酒店的熙攘的大堂。
觸目所及,每人都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匆匆奔向下一個目的地……這一路,無暇停留、無暇歇息,更無暇靜下心來欣賞沿途美麗的風景。
如此匆忙的一生,錯過的東西,究竟有多少?
佇立于大堂中央,人流自四周往復穿梭……安瀾有個強烈的感覺,她和凌瑞杰,這條沒有連線的交集之路,終于走到了盡頭。
從今後,他是他,她也回歸到原來的她。
彼此在縱橫交錯的地下鐵,搜索著屬于自己的那條航線,這兩條航線,將從此不會再有任何交錯。一如銀幕上的黑白電影,無聲的電車,載著兩人駛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深吸一口氣,把手伸入衣袋,她毅然跨步向前走。衣袋內,那張薄薄的支票,像一團無名的火焰,在她掌心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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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決定要走,那一切就顯得簡單多了,困難的,是該如何告訴凌瑞杰。安瀾無法就這樣地告訴他,「我要走了,這是三百萬,還給你。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們的照顧……」
她不知道自己該用甚麼表情,用甚麼語氣,是否要直視他的眼眸,還是該低著頭和他說話……更無法想象對方會有怎樣的反應,不,她根本連想都害怕去想,但也不能突然不辭而別。
就這樣,日子在躊躇和兩難中,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周末。
不能再這樣下去,卻又無法馬上結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她明明快要撐不下去,卻又不得不勉強裝出一如既往的平靜。
安瀾快被如此優柔寡斷的自己逼瘋了……
夜幕低重,別墅內燈火明亮。
「你還要擦?家-已經被你收拾得連一絲灰塵都沒有了。」
坐在沙發上的凌瑞杰,無奈地看著跪在地毯上用力擦拭茶幾的安瀾。他請了一個全天下最勤快的管家嗎?勤快到連他這個主人都有點心痛的地步。
「這些家具一定要每天擦,要不然就會有一層灰。」安瀾頭也不抬地說。
「好了,休息一下,陪我看電視。」
「這是命令嗎?」
「是的。」他堅持著,眼眸里含著淡淡的笑意。
「好吧。」安瀾嘆口氣,站起來,被他突然一拉,猝不及防,頓時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喂……」她輕呼一聲,掙扎著,「快放我下來,萬一被小康看到怎麼辦?」
「他已經睡著了,不用擔心。」
凌瑞杰把她整個人像抱枕一樣抱在懷-,從健碩的胸膛傳來的熱度令她舒服得昏昏欲睡,難怪小康喜歡一天到晚窩在他懷襄,這樣舒適而溫暖的懷抱,誰不想依靠呢?
「最近我覺得自己好幸福……」雙手緊緊圈著她縴細的腰肢,凌瑞杰滿意地呼出一口氣。
「幸福?」他怎麼突然這麼說?安瀾不由地回過臉看他。
「對啊,因為無論做甚麼,你都順著我,而且還愈來愈依賴我,就像現在這樣。」
這幾天,安瀾真的變了,以前那種疏離或不可親近的感覺,像晨霧一樣消散于無形,無論說話還是對他的態度,都柔軟多了。她可是因他而改變?他可以小小地欣喜一下嗎?
「如果這就能讓你幸福的話,你的幸福未免來得太容易。」
安瀾無法理解,抱著一個既不美麗又不可愛,個性沉悶的離過婚的老女人,有甚麼幸福可言。
「我的幸福,就是能跟你在一起。」
他無是扣住她的十指,然後拿起她的左手把玩著,輕輕地、淺啄般一根根吻著她的指尖。
縈繞在指尖的溫熱氣息,令她胸口溢滿了痛楚,竭力不讓他發覺,她強忍住指尖的顫抖。
原來溫柔也是一把利刃,傷人于無形。
她想自己是受傷了,心髒最脆弱的地方,被以溫柔之名的尖刀深深刺中,那疼痛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可她不敢推開他或是抽回自己的手,只能像個孩子一樣,毫無抵抗力地承受他的淺吻和溫柔。
反正不會再有了,這樣的擁抱和親吻都是最後一次。一想到這-,安瀾就失去了所有推開他的勇氣。
無所謂了,任他為所欲為吧,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的生活,他要怎麼做都隨便他……
「安瀾,我們結婚吧!」
放下她的手指,凌瑞杰深深凝視著她。
「啊?」
「我們結婚吧!」
「開、開甚麼玩笑!」安瀾幾乎直跳起來。
凌瑞杰靜靜地看著她,神色如常,彷佛剛才不是在求婚,而是在談論天氣的好壞。
「我們結婚吧。」他第三次重復。
「你……是認真的?」安瀾的嘴唇在發抖,聲音也是。
「難道我像是開玩笑?」
凌瑞杰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言談謹慎老到,絕不會口出戲言。
「為甚麼突然說這種話?」
他在做甚麼?居然向她求婚!他到底在想甚麼?!這世上明明有那麼多比她好上何止千百倍的女孩,個個漂亮可愛、天真純潔,何必一定要找像她這樣半死不活的離過婚又拖著孩子的老女人?
「安瀾,你以為我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會抱女人的男人?你應該想到,遲早會有這一天。以前我只是不想把你嚇壞,但是現在……」
凌瑞杰說出心中的不安——
「最近我們公司接手了一個很大的新項目,必須尋求美國方面的合作,我和另外一個高級主管打算去美國兩三個星期,也可能更長,商談可行性方案。不知為甚麼,這幾天我突然很不安,好像只要一離開?你就會消失不見。所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跟我結婚吧!我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和小康,把小康當作自己的孩子!」
難道凌瑞杰真能探查到她體內的靈魂和思想?听說情侶相愛到極至,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知道對方在想甚麼。可他們根本連情侶都不是啊!
「嫁給我,瀾。」
環擁住自己的雙臂堅實有力,足可抵御一切風霜,磁性的男性嗓音,在親昵地叫著自己名字的時候,安瀾感覺心髒深處大大震動了一下。
這到底是心跳,還是心痛?安瀾無從辨別。
「等你從美國回來後再說吧。」
她困難地避開他熾熱的視線,濃密的睫毛白臉上投下一道淺影。
也許真是他太過急躁,反而嚇壞了她。
「也好,這對你來說的確太突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凌瑞杰嘆口氣,撩了撩自己的頭發,「這幾天眼皮一直在跳,晚上也睡不好,好像會有甚麼事發生。」
「一定是你工作太累了。」安瀾心疼地看著他。
「也許吧。」凌瑞杰笑了笑,托起她的下巴,「等我回來!」
「嗯。」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說好了,不許反悔喔!」
「嗯,我會等你從美國回來。」
一反常態,安瀾第一次主動地抱緊他,把臉頰貼到他的胸口,緊到沒有一絲空隙,緊到讓自己都透不過氣來……
她也只能這樣抱緊他,因為擁抱是她此刻唯一能夠訴說的語言,唯有這樣抱在一起,才能止住胸口排山倒海的疼痛。她從未經歷過如此強烈的痛楚,跟它相比,過去所有的經歷頓時變得微不足道……
就在此刻,她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在心中涌生的無限愛意,跟疼痛一樣,痛楚有多強烈,愛意就有多強烈!
原來,痛和愛,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把手指插入他硬硬的發間,主動挺起上身勾住他的脖子,如蜻蜓點水般的吻漸漸變得濃烈……
熾熱的氣息在兩人的鼻息間流竄,是純粹的挑逗,還是變相的勾引,誰都無法判定。
唇舌間相濡相汲、輾轉纏綿,之火來得洶涌澎湃,理智的弦漸漸無聲一朋裂……
自己彷佛分裂成為兩個︰一個往的漩渦不斷墜落;一個則月兌離,靈魂飄浮于半空,冷眼旁觀地看著另外一個意亂情迷的自己。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極痛,一半是極愛;一半是虛幻,一半是現實。
就這樣,在痛和愛的逼緣,她迷失著、掙扎著、估算著自己應該離開的日期。
很快……一切很快都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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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星期後,當凌瑞杰風塵僕僕地從美國回來,趕到家門時,只看到滿室清冷的空氣,和放在客廳上用花瓶壓住的一個信封。
信封-,除了一張三百萬的支票外,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連一個字都沒有!
他不知道她從哪襄弄來的三百萬,反正她周身都是秘密,不僅這一件。她和小康的隨身物件也一並清空,乾淨得像從未來過一樣。
狠心而殘忍的女人!
凌瑞杰無法想象,才信誓旦旦地答應了他,言猶在耳,而且那一晚擁抱的余韻還未過去,她竟然就這樣不告而別!
在她走後,凌瑞杰才明白,他對她竟是一無所知。
她從哪-來?要到哪-去?過去經歷過甚麼?她的父母、親戚、朋友……他一概不知,這份認知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當初就不該被她那一臉清冷的神情迷惑,小心翼翼,唯恐說錯話,唯恐傷害她,踫到她的傷口,只知道一心一意守著她,等她冰封的心漸漸融化……
但他卻忘了,他根本沒有時間!
愛情的時機,稍縱即逝。他不該一味以溫柔妥協,不該一再被她柔軟的掌心堵住所有的心聲……他明明想說的!明明那麼熱切地想告訴她!——
是啊,你工作一向都那麼認真。每天工作到半夜三更,我從未見過比你更認真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對你,對你……——
太晚了,我們早點睡覺吧。
我一直對你是認真的!
你比甚麼都重要!
我愛你!
但是,在兩人一起生活的三個月零九天又十二個小時八分四十三秒,凌瑞杰一次也沒有說過以上這些話,更沒有說過那「三個字」。
一次也沒有。
時間,就像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樓,風輕輕一吹,就如煙塵般,消失殆盡。
果然,她就這麼消失了,猶如世間的一顆沙礫,不知被風吹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