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煒試圖將卷宗上的資料吸收進腦里,無奈冷靜的面容不斷浮現。
自他以行動求愛之後,他明顯地感覺到兩人之間的張力陡地升高。這種情形自他車禍受傷回台南休養後,益發嚴重。
冷靜閃躲著他,除了夜晚的睡眠之外,她把自己隔除在他的視線外。他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無力感籠罩全身。坐在一旁看書的小想,突然抬起頭看著韓煒。
「冷靜阿姨在害怕。」小想開口打破沉默。
「什麼?」韓煒抬起頭看著小想。他完全忘了現在是小想的閱讀時間。
「冷靜阿姨在害怕,她害怕失去自由。」小想將自己所感受到的說出來,接著又好奇地問道︰「爸爸,為什麼愛上人會失去自己?」
害怕失去自由?像是沒有听到小想的問話般,韓煒在心中反復推敲著原因。為什麼會害怕失去自由?
因為她的生命中有太多時候是不自由的。
韓煒用手支撐著額頭,回想起第一次看到冷靜時,她拘謹的模樣。
忍耐了十幾年的束縛,眼看著就要展翅飛翔,卻被他以愛情為名,硬要扯去她才長成的羽翼。
自己何其殘忍?但愛上她的事實,卻又不容改變。
愛她,想要擁有她;愛她,所以希望她快樂;愛她,所以必須放她自由嗎?
韓煒低垂著眼簾,視而不見地凝視著桌上的文件。
他曾經以為自己付出愛,冷靜肯定會欣然接受,他忘了考慮冷靜的心情,忘了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而非他自己一個人就能決定所有。
自己曾有過的自信,如今在面對愛情時,全都沒有用處;就算擁有再多的自信,沒有回應的愛情,也只是虛假的空殼。
他的愛情只是一副空殼嗎?
不,他不這麼認為。
韓煒抬起頭,視線落在桌上的相框里,照片中的冷靜,深情地回視著他,臉上流露著幸福的笑容。
韓煒伸出手刻劃著照片中的冷靜的笑容。
那時的她,是多麼地快樂。
他不是說過,要讓她永遠快樂嗎?
他不是曾說過,只要她快樂,他也會快樂嗎?
韓煒緊抓著相框,手掌用力得幾乎變白。只要她快樂……
他只要她快樂。
***
韓煒尋找著冷靜。
他在屋里找著,然後在小想的提醒下,走向庭院的老榕樹。
然後,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榕樹下的秋千上,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秋千一動也不動,就好像在反應她沉寂的內心。
韓煒覺得心一陣抽痛。
他所給與的愛,對她而言,就像牢籠般的困著她。
不是幸福的感覺,而是覺得被束縛。
「我的愛,帶給你困擾嗎?」韓煒走到她身邊,開口直說。
冷靜抬起頭,望著他被籠罩在月光下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無力地說著。她想擁有他的愛,卻又害怕擁有;她不了解出自己的心,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你真的認為,離開我身邊就能得到快樂的自由嗎?」韓煒低沉的話語,句句落在冷靜心頭。
冷靜看著他,沒有片刻轉移視線。
「就算不是快樂的自由,也是全部的自由。」
韓煒身體一僵,眼神轉瞬間化為黯淡——
全部的自由嗎?
冷靜覺得自己好殘忍。
她說的話就像一把利銳的刀,而刀落下之處,卻是愛人脆弱的心靈。她仿佛能听見自他心靈深處傳來的陣陣哀號;那不是求饒的慘叫,而是悲痛的哀嗚。
而傷他的,卻是他最愛的人。
「你認為在我身邊,受到了束縛?」韓煒無力的嗓音響起,在深夜里更顯傷痛。
冷靜開口想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說沒關系,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他苦笑地道。
「我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不是束縛,我只是……」冷靜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道︰「煩惱、擔心,甚至妒嫉,這些感覺都是以前的我,所無法體會的,但在你身邊,我都一一體會了。我知道自己愛上了你。」
冷靜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她深愛的男人。
他的身子背對著月亮,使得臉部表情顯得黯淡而不清,但她知道,此刻的他,是以無比認真的心來到她面前,他想听的,是百分百的實話,而不是虛假的謊言。
「愛上你,卻不想愛上你;愛上你,卻必需舍棄的感覺,好苦、好苦……」
「那為什麼要舍棄呢?我們彼此相愛,這樣不好嗎?」韓煒克制著觸模冷靜的沖動。他為她的愛而狂喜,卻又為她決定放棄而傷痛。
「我想要自由。從我踏進董家的那一刻起,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自由的降臨。我渴望一個人的生活,渴望不被監控地隨時笑鬧。我知道——」冷靜抬起手,阻止韓煒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對我很好,完全不干涉我的行為,可是這是不同的。我想知道一個人的感覺,就算是寂寞、就算是害怕……我想體會,我想自己去承受一切。」
「你認為這樣就是自由嗎?」韓煒語氣隱含深意,像是另有所指般。
「難道不是嗎?」
「冷靜,你所說的自由,不過是假象罷了。我知道現在的你,听不進我說的任何話,但自由的真義,並不單純只是身體獲得完全的自由,它是更深、更深的思想。」
冷靜看著他,表情有著困惑、有著為難,更有著——
抗拒。
她在抗拒他的說法,她不相信他所說的話,而這種不被信任的感覺,著實傷害了他。
「如果我答應放你自由,你會不會比較快樂?」他艱難地開日。他害怕听到答案,卻又希望她能老實回答。
冷靜抬起頭,看著韓煒痛苦的神情,話未出口,眼淚便流了下來。
「不要哭……冷靜,不要哭……」韓煒低聲安慰,伸手將她擁進懷中。
「我不知道要怎麼辦……」冷靜哽咽地開口,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想留在你身邊,可我又害怕留在你身邊……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麼辦……」
冷靜放開緊抓著秋千的手,伸手摟住韓煒的腰,哀哀切切的地抽泣。
韓煒安撫地拍著緊挨著他腰際的冷靜,她拉開她,蹲直視她的眼楮,他輕柔地抹地她臉頰上的淚珠,抓緊冷靜的手,緊緊抓著,像是想借此獲得勇氣。
半響,在冷靜開始覺得雙手逐漸麻痹之際,韓煒放開了她。
他自上衣的袋里,取出一條金鏈;細致的金鏈,配上雕工精細的鑰匙。他看著鑰匙許久,最後伸手將金鏈掛上冷靜的頸項。
「這一把鑰匙——」韓煒用手捧起垂落在冷靜胸前的鑰匙,說道︰「是台北公寓大門鑰匙。」
冷靜低下頭,看著韓煒手上的鑰匙。
為什麼要給她一把鑰匙?
「如果最後你的決定,是選擇自由——」
冷靜全身一怔,抑不住涌上全身的寒意。
韓煒停下話語,表情有著濃濃哀傷。
冷靜想伸手安慰他,卻知道他想听到的是她永不會離開的承諾,可是……
她說不出口。
即使說出口,也只是一句不可能實現的謊言。
「如果……如果你選擇了自由——」韓煒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繼續說下︰「那請你,請你將這把鑰匙一起帶走。因為這把鑰匙是我的心,它代表我時時在等候你的心。」
冷靜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落在韓煒捧著鑰匙的雙手上,落在韓煒等候的心上。
「把這把鑰匙帶著。如果有一天,你離開後,突然發現自由的真義,用它回來,我會在那等你。」
冷靜淚眼蒙朧地看著模糊在視線里的韓煒。
她伸手握住鑰匙,許下她的承諾。
韓煒在她握住鑰匙的瞬間,用手掌將她的柔荑緊緊包覆在雙手里,額頭抵在雙手上,低聲呢喃道︰
「我會在那等你,一直等下去。永遠,永遠……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冷靜低頭埋進韓煒發際,任淚水奔流,不停不絕。
***
冷靜無法決定結局。
與韓煒開誠布公地談開後,她反而無法決定要留,還是要走。她覺得自己被濃濃的幸福包圍著,想走,卻又不想走。
結果促使她決定結局的,卻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董家人。遇上董珍珍,就像是命運在警告她時間已到,要她趕快做出決定般。
「好久不見。」
若不是董珍珍開口與她打招呼,冷靜怎麼也認不出眼前這個脂粉未施的清秀佳人是以往那個喜好濃粗打扮的董珍珍。
「你怎麼會到台南來?」冷靜好奇地問道。
兩人坐在公園內的石椅上,氣氛平和地說著話。
「你一定不知道董氏企業宣告倒閉了。」董珍珍平靜地說著令人震驚的事實。
「怎麼會……」
「這一切全怪我爸太過貪心,他妄想吃下韓氏企業,卻反被咬了一口。」
「是韓煒——」
「不,不關韓煒的事,是我爸被貪婪蒙蔽了良心。」董珍珍像事不關己地說著發生的一切。「他居然還打算把我嫁出去,以求得其它公司的支援。」
冷靜深吸口氣,不敢相信董老居然為了公司,連親生女兒都打算犧牲。
看著冷靜震驚的表情,董珍珍突然笑了。
「你想我有可能乖乖听話地嫁人嗎?」
听出董珍珍的言下之意,冷靜松了口氣。到底兩人是一起長大,雖然始終沒有交集,但幾十年的相處也是無法抹煞的事實。
「你逃婚了?」冷靜猜測。
「逃了!干嘛不逃呢?也只有你才會乖乖地听話嫁人。」董珍珍直言不諱地道。
冷靜拉開了笑容,輕輕地笑著。
因為乖乖地嫁人,所以才會有機會更進一步地認識韓煒,就算兩人的婚姻真的只維持一年,那也是快樂的一年。
「看樣子,你過得很幸福?」董珍珍大膽地猜測,接著又搖著頭嘆道︰「我還真怕自己所說的詛咒會成真,幸好沒事。」
冷靜想到董珍珍在她結婚當天氣忿的咒罵話語。兩人的視線相交,都想到當時的情形,不禁相視而笑。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冷靜關心地問。
「出國念書吧!我可不敢留在台灣,哪天被發現捉了回去,肯定又被逼婚。幸好我手邊還留有一些錢,否則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董珍珍樂天地道。「反正時間是不等人的,我可要好好計劃、計劃。你呢?你不打算繼續念大學嗎?算算時間你和韓煒結婚也快一年了。」
冷靜倏然睜大眼楮。
快一年了?
這麼快就一年了?
「啊,快遲到了。」董珍珍突然注意到時間,跳了起來。「我必須走了,我跟人約好討論留學的事。過一陣子,我應該就會出國了,等確定了我再告訴你。對了,留一下你的電話,我好跟你聯絡。嘿!你不會反對我跟你聯絡吧?」
「當然不會。我們終究是姐妹。」冷靜淡淡地笑著。
董珍珍遽然擁住冷靜,感動地說︰
「我對你那麼壞,想不到你還願意當我是姐妹。」
冷靜回擁著董珍珍。
片刻後,董珍珍又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忙放開冷靜。
「快,快來不及了。」她拿出小筆記本,飛快地記下了冷靜的電話。「等我確定了到哪里留學,我再跟你聯絡。還有,順便幫我向韓煒說聲謝謝,謝謝他放過我哥。」
「什麼?」冷靜一臉疑惑。
「你不知道嗎?」董珍珍抓了抓頭,飛快地解釋︰「韓煒發生車禍是哥哥開車撞的。他明明知道,卻沒有報警處理,而且沒有怪罪哥哥,我們真的很感激他。啊!不說了,我走了,拜!」
冷靜仍有滿月復的疑惑有待澄清,可是見董珍珍急著離去,也只能笑著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直到很久的未來,她才發現,當時說要與她聯絡的董珍珍,就像消失在空氣里的水蒸氣般,消失在那日的午後。
***
原來一年的期限已經到了?
原來在自己不知不覺中,蓮農已經完成植蓮苗的工作。這會兒盛放的蓮花,不正是一年前所見到的美妙姿態。
同樣是盛開的蓮花,她卻無法用一年前見到它時的驚喜神采來迎接它的再次到來。
冷靜滿懷悲傷地看著綻放滿眼的蓮花。
那是她與蓮花所訂下的約定——
再見它盛開,便是她離開的時候。
那時滿懷欣喜地訂下約定,如今卻以傷痛來面對。她想忘記自己曾訂下的約定,卻知道與自己訂下約定的是自己的心,而非蓮花。
她必需面對自己的心,給自己追求自由的機會。
就如同她對韓煒所說的,她想知道一個人的感覺,就算是寂寞、就算是害怕……她想體會,她想自己去承受一切。
她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追求她渴望已久的自由。
就算會寂寞、就算會害怕……
她想去體會獨自承受的感覺。那是自由。
***
我以為我還有很多時間,我以為一年不會那麼快結束!人真是矛盾的動物,一開始我希望一年很快就結束,可是現在,卻又希望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時。
太快了,一切都進行得太快了。
我曾經堅持擁有的自由,如今卻絲毫沒有吸引力。可是快被愛淹沒的感覺,卻又讓我想抓住這遞送到眼前的救生索。
自由。愛情。
愛情。自由。
愛一個人,所以願意為他放棄自由。
甘願為他陷入婚姻生活、甘願為他生養小孩、甘願為他忍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繁瑣雜事、甘願為他背麼只喜怒哀樂、甘願為他放棄所有……
愛情難道不是快樂的嗎?
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樣的快樂,隱含了淡淡的悲傷呢?因為我的心不曾完全地放開嗎?還是我的心早就知道,這樣的愛情,總有結束的一天?
愛人是痛苦的,被愛是快樂的。
我喜歡被擁在懷中呵護;我喜歡他當我是孩子般的疼惜;我喜歡他無時無刻不念著我,就算人身在遠方,也會撥通電話跟我閑聊……
我喜歡他,從來沒有這麼喜歡一個人。
我喜歡他,卻又不敢喜歡他。
那種被束縛住的感覺,就像有繩索束在脖子上,你不會知道哪一天,繩索會突然束緊,結束你的生命。
就是這種無力感,這種被人搞著脖子的恐懼感,讓我不願踏出尋愛的腳步。
我想要愛圍繞身旁,卻又恐懼愛讓我沉溺陷落。
我不願被愛束縛,卻又自私地不願放開他。我緊抓在手中不願放開的,是滿滿對他的依戀。
我愛他,從來沒有這麼愛一個人。
我愛他,卻又不敢愛他。
如果愛他就是要放棄自由,我是不是應該做出選擇?如果我選擇了自由,是不是就放棄了愛他的權利?
愛一個人的自由,我已經失去了愛他的自由。
冷靜自由與愛情的天平上,從來沒有重量相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