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孤零零地懸掛在烏黑混濁的空中,像個憂傷蒼白的女人,帶著幾分詛咒和刻薄冷清地笑著,在圍困她的貪婪夜色中微弱地喘氣。
急促厚重的呼吸夾雜著從微啟的唇中流瀉的低聲申吟,空氣中沉澱著摩擦撞擊的輕響,昏沉沉的燭光顫抖了一下,扭曲了牆上瘋狂糾纏的黑影。
他從喉頭發出一陣哭泣似的笑聲,更放縱地迎合男人的貫穿。意識中飄浮著一股腐臭,潰爛了,從指尖,從發梢,身體正一點點邁向腐朽。然而已經無所謂了不是嗎,這只是一具被挖走了心的尸骸罷了。
曾信以為真的光明、希望和近在眼前的自由,曾幼稚地妄想沖破雲霄的翅膀,不過是遠在天邊的海市蜃樓,不過是百無聊賴的命運逗弄自己的餌料。那翱翔于奇麗的朝霞艷美的黃昏,在遙遠的山巔間寬廣的土原上越過河谷溝壑的靈魂已經墮落了,早陷入散發著死亡寒氣的沼澤里。
墮落吧,就讓整個身心都溶入噬人的黑暗中,這樣我是不是就能擁有和你對等的殘酷與狠毒?只要能達成唯一的願望,有何必在意是神還是魔的手段。
自嘲地彎起嘴角,他冰冷的視線投向壓制自己的男人。不管沉淪于多麼狂野迷亂的,哪怕彼此的體溫滾燙地燃燒,還是感不到一絲暖意。夜的深處有一種陰冷而無法戰勝的力量緩緩地注入空蕩蕩的胸膛,化為無孔不入的風雪在寂靜荒涼的心底發出淒厲的哀嘯。
「再不會讓你逃月兌了,再也不會……」男人在耳邊吐露著熾熱的呢喃,他卻只听到了死靈凍結的嘆息。
***
霧,濃稠的霧,伸手不見五指,像是要隱藏真實般將一切都細密地包裹起來。試著向前邁進一步,伴著嘩嘩水響潮濕的寒意攀爬上袍襟。
身側滑過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灰色身影,去攔時卻只觸到一層冰涼的水氣。「等一等,你們是誰?」恐懼慌亂的呼喊也很快溶入白茫茫的霧中,只余下格外清晰的心跳聲。
「我就是草原的天,不論你是察朗台也好,虎牙也好,只要你還在……」「我還要替你生下孩子,兩男兩女……」「頭兒,與其用頭兒的命來換我們的賤命……」「你是首領啦,恭喜……」「替我……照看兄弟……」「這是為了草原,整個草原呀……」許多聲音瘋狂地交匯舞動,男人的女人的懷念的憎恨的牢記的遺忘的,像揮之不去的鬼魅在腦中回繞。
頭好痛,拼命地奔跑,奔跑,在逃些什麼就連自己也不知道……
霧突然散了,溫和的水流蕩漾在腳下,這里是……河灣?似曾相識的河灣,混沌的思維卻尋不到它的名字。風徐緩地吹過密密叢生著雪白絨花的蘆荻,暮色中的河水寧靜幽暗,西斜的太陽在暗色的水面上灑下粉末般的光點。剛剛降落的雁群吵嚷歡叫著,撲楞楞地拍濺著浪花,絲毫不理睬身旁那思慮重重的客人。
不遠的對岸並肩坐著兩個少年,正把赤足浸泡在涼絲絲的水里,落日為他們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金邊,風中隱約傳來還殘留著稚氣的笑語。一個少年揚手打出漂亮的水漂,驚動了專心安巢的雁群。
似乎被水下的草根纏住了,既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只有愣愣地看著那兩道已不存于世的歡快影像。
「喂,察朗台,你說我們長大後還會像現在這般要好嗎?」
「你小子,不會是剛立下誓言就想反悔了吧。那還用說嗎,只要伯勒根的河水沒枯竭,你我就是兄弟。」
「擊掌為定!」
「好啦好啦,婆婆媽媽的家伙。」
隨著相視一笑,「啪」的脆響回蕩在青紫色的天空下。
呆立在那兒,心里有一股道不盡的悲哀,想弄清楚為什麼,卻不能。清冷的悲氣縈回沉澱,沖撞著護心的鈍色冰甲,久久繚繞不去……
虎牙疲憊地睜開眼楮,一瞬間竟分不出自己身在何處,直到鎖住右手的鐵鏈發出熟悉的撞擊聲。身旁似乎還殘留著那人的體溫,無拘無束的陽光正從極高的鐵制雕花窗欞間跳躍而下。用手背擋住有些酸澀的眼楮,他勾起了苦澀的冷笑︰「竟會夢到那麼久遠的事情,呼呼……還真是一個可怕的噩夢。」
***
塔里奇小心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確定無人後靠在牆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暮夏強烈的陽光再加上身旁那些嘈雜的蟲鳴,實在讓人昏昏欲睡。無聊地用刀銷敲打背後的石牆,帶些不滿小聲咒罵著。一個多月前自己抱著年輕人的無畏,幻想,和激情,抱著對擁有無數英勇事跡的新王的崇敬和憧憬,告別從小相依為命的大哥參加了軍隊,誰想到新兵操練後竟被派了這麼個不明不白的工作——白天當值,看守這間既不象監獄也不象寶庫的屋子。
「你若毫無差池的守一年,就記大功一件。」腦中浮現出隊長一臉的嚴肅慎重,塔里奇忍不住扮了個鬼臉。想象中那份刀光劍影血染黃沙大漠清風冷月的蒼涼豪邁全都被一天天無所事事的「看守」耗光磨盡了,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倒霉的並不只他一人,瞥了眼五十步外的園牆頭閃露的雪亮白光,他輕聲笑了出來——從一晃一晃的情況來看,外面的幾個老哥搞不好也正在打瞌睡。
這小題大做的森嚴戒備是想保護或監禁什麼呢?暖和的日光下好奇心也隨著喧鬧的生命活躍起來,就像千萬條小蟲在心中酸酸麻麻地啃咬。塔里奇有些失神地盯著那扇精雕的烏檀木門,似乎這樣便能瞧出里面的機密。伊坦拉汗登基近兩個月了,十天中倒有七八天會來這兒過夜,白天也有人進去殷勤侍侯……難道有什麼絕色美女?那又為什麼不接入後宮,卻要困在宮外的偏僻院落中呢?也曾旁敲側擊地向老兵打听過,但不是搖頭不知就是有所顧忌的沉默不語。
「其實你只要偷偷推開門看一眼不就明白了。」心里突然冒出的聲音讓塔里奇猛地打了個寒戰。天,這怎麼行,若被知道了可是會軍法嚴懲的。慌張地將頭扭向別處,不听話的目光卻仍被牽引著飄向神秘的大門。那些細致扭曲的花紋仿佛有了生命般向他誘惑地招手,午後的乏味更突顯它們致命的引力。
「反正只一次,又沒人會知道……」他的額頭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不自覺地吞咽著唾沫瞟了眼院牆外一閃一閃的反光,著了魔般的手指顫抖地攀上被烤曬得滾燙的黃銅把手。
還是算了吧,隨著這個念頭飛快閃過,吱的一聲,門推開了。
朦朧光線下顯露的金碧輝煌讓塔里奇一陣暈眩,各種名貴的織物散亂地鋪展在地上,裝滿了冰塊的盤龍銀盆散著怡人的涼氣。他瞠目結舌地走進屋里,沒有人嗎,四處都凝結著死一般的安靜,只有自己緊張的呼吸聲……
殺氣!塔里奇突然觸電一般向後急躍,抬手拔出腰間的長刀。驚人的殺氣如翻騰的黑色怒炎,從昏暗的屋角蜂擁而至,瞬間讓他產生了于茫茫冰原與惡狼對峙的錯覺。「你……你是誰?」他強抑住聲音中的顫抖喝問道,看不清殺氣的主人的真面目,只有那雙地獄般的眼楮飛射出萬支纏繞毒火的利箭,讓毛孔在一陣陣難耐的惡寒和熾熱間失控地開合。
「你……你是人是鬼?」塔里奇緊握著刀柄,試圖借冽冽刀光來壓住那黑影的陰森,他幾乎能听到冷汗砸在地上的聲音,倉皇後退著,不小心絆倒在深紅的絨毯上。
殺氣一下子消散了,連同昏暗中那兩道懾人的寒光,一切都像一場夏季午後的噩夢,在刺眼的烈日下蒸騰無蹤。「你為什麼要這麼緊張,」伴著略帶沙啞的沉穩聲音,一個男子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個帶著枷鎖又手無寸鐵的人,能把你這個全副武裝的侍衛怎麼樣?」塔里奇這才注意到男子的右腕拖著一條沉重的鐵鏈。
心慢慢平靜下來,他有些失望又有點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大概因為久不外出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瘦削的輪廓仍給人英挺的感覺——很普通的人呀,還是個男的。不過他確實有一雙讓人印象深刻的眸子,平靜,清澈,深不見底,透著一絲涼意,和剛才的感覺完全不同嘛,就像是故鄉那美麗的海子——大汗每夜來見的人就是他?
「侍衛先生,請問你還要在地上躺多久?」頭上響起略帶戲謔的問話,塔里奇才猛然驚覺自己的窘態,臉呼地燒了起來,「這……意外啦,那個……對不起,打攪了。」他一邊掙扎著爬起來一邊吞吞吐吐地解釋連自己都搞不清的闖入原因,「千萬千萬別和別人提起這件事……總之,對不起,打攪了,我這就出去。」
那人似乎快活地笑了,「你並沒有打攪到我,說不定還能幫我大忙,」塔里奇有些疑惑地迎上對方溫和的笑容,「每天站在同一地方打發時光很無趣吧,我一直困在這里也是一樣——放心,我並沒打算讓你放了我,你手上也根本沒有這把鎖的鑰匙。只是希望以後你能常來陪我聊聊,也算是替你保守秘密的回報。我叫察朗台,你呢?」
和遠方的大哥一樣的親切語氣讓塔里奇鼻頭發酸,胸口流過滾燙的暖流,「我,我叫塔里奇……以後,如果可以,我會來的。」年輕的侍衛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楮,心中還有疑慮和戒備,但已不可抑制地對這個神秘古怪的囚徒產生了一絲好感。
***
草皮已經開始泛黃,風甩掉了拖沓的濕衣,輕快地奔過茫茫草海,條條山梁,宣告豐收的臨近。天空像琉璃一樣青碧純淨,只偶爾出現鳴叫的大雁排列著變換不定的隊列,遵守古老的習俗向南飛去。
塔里奇的心中也是一片蔚藍,禁不住吹起歡快的口哨,若不是懷中揣著好容易逮到的「禮物」,他真要翻幾個跟頭來慶賀這樣的好天氣了。
察朗台大哥實在是個讓人尊敬親近的人,率直又有見地的言語,平實的態度,還有草原牧民特有的堅強豪爽,絲毫不帶宮廷中常見的虛偽和做作。在和他相處的時候,常常會以為又回到了夢牽魂繞的故鄉,又回到了溫厚寡言的長兄身旁。他似乎不願提起被關押的原因,以及他和大汗之間的恩怨,但這又有什麼所謂,誰沒有想埋藏的秘密呢?倒是自己和他之間的交往有些不可思議——看守和囚犯之間奇妙的友誼?塔里奇不在乎地聳聳肩,能結識這樣的人,縱然冒著受罰的風險不也值得。
探頭望著換崗的隊友消失在視線里,塔里奇轉身閃入房中︰「察朗台大哥,你看我帶來了什麼?」他一邊親熱地向男子打招呼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細的草籠。
「是蝴蝶?這麼大,很少見呀。」漆黑的眸子中滑過淡淡的波動。
「我昨天傍晚換崗後在路上見到的,很漂亮吧?」塔里奇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眼中閃著驕傲興奮的光彩,「為了逮到它呀,可費了力氣了,開始時……」
「再美的蝴蝶也活不過秋天。」空洞清冷的聲音突然打斷他興致勃勃的描述。尷尬地撓撓頭,他掃興又擔憂地看著對方潭水似的眼楮,「發生了什麼事?」總覺得他的神色間隱隱有一種無奈的寒意。
「塔里奇,」似乎沒注意到對方的視線,他自顧自地說著,「你很尊敬自己的君主?」
「當然!」還帶著孩子氣的青年挺直了腰板,嚴肅的臉漲得通紅,「再沒有比大汗更賢明英勇的人了。」
「好個賢明英勇!」輕哼出一聲冷笑,「……你知道嗎?今天是我一個朋友的忌日。」突然轉變的話題讓本要急切反駁的侍衛愣在了原地,察朗台拉起草籠的門鉤,一直在焦躁撲騰的蝴蝶扇動幾下翅膀,月兌離了禁錮在屋中盤旋,四壁上掃落清淡的灰影。
「對不起……」塔里奇羞愧地低下了頭,真該死,自己剛才還那樣興高采烈的,完全沒顧及到別人的心情。
「你總是在道歉呀,」男子笑著搖了搖頭,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隨著落入了更大牢籠的蝴蝶,「……他的死和你的大汗也月兌不開干系,說起來可是話長了……」他似乎想走近塔里奇,但腳下一個踉蹌,猛地向前載去。
「小心!」塔里奇急忙伸手抱住下墜的身體,「你沒事……」
關切的問句突然嘎然而止,塔里奇微微顫抖著,雙眼驚詫地瞪視著懷中的「大哥」,還有那本該在自己刀銷中的,穿胸而過的白刃。
「你?!」粘稠的血從他的嘴角緩緩滑落,緊盯著那雙依舊平和的眼楮,直至此刻他才發現在那清澈的水光下竟燃燒著鬼火般的青焰,散發著野獸的冷冽——從沒有笑過,那眼楮一次也沒有對自己笑過。
「他就是這樣死的。」漠然無波的話語含著刺骨的冰冷,殘酷地在耳旁響起。
虎牙咬緊牙關,唰地抽出長刀,噴出的鮮血像烙鐵一樣灼痛地打到身上,塔里奇搖晃著後退,剛剛還露出陽光般笑容的臉此時罩上了一層死亡的灰暗,因為驚懼和憤怒猙獰地扭曲著,猩紅的液體狂亂地涌出,從捂住傷口的蒼白手指間滴落溶入同色的地氈中。「為什麼?」,悲哀,困惑,不甘和絕望在年輕人的眼中翻攪,「為什麼呀?!」申吟般的質問像干硬的冰塊,封凍著死者和生者無解的憾恨。
尸體終于踫地倒在地上,圓睜的眼中還殘留著臨死前的疑問。虎牙輕合上那死不瞑目的雙眼,頹然倒坐在地上,「為什麼呢?這也是我想向許多人提出的問題呀,為什麼……」疲憊,不論身心都拆散般的疲憊,背上早冷滲滲的全是汗水。
夢結束了,就連自己也險些沉迷其中的短暫美夢。開始的計劃就已是這樣的結局,但仍無法抑制住心里的陣陣隱痛。早就有動手的機會卻拖延至今日,除開為得到他完全的信任確保成功的必然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他把對長兄的思念投射到我身上,我又在相談甚歡的時候見到了誰的影子,達瓦倉嗎,巴帕嗎,還是……
逝者已沉入無夢的長眠,而我的夢境才剛剛開始,一場血腥陰暗的夢境。也許真正被生活拋棄的,只是像我這樣不懂得放棄和遺忘的人,也許,這是早已注定的悲劇……
混雜著血色的銀光一閃,飛于眼前的蝴蝶連同存于虛空的幻影一起破碎成美麗的殘片。
侍衛的外甲只要擦去血跡就行了,皮氈帽上只濺到了一點污漬,名牌,長刀,匕首,昨晚讓人送來的暖爐……唯一的困難只勝下這該死的鐵鏈。「伊坦拉這次倒找了個好鎖匠,」將撬鎖用的匕首無奈地插回腰間,虎牙苦笑著嘆了口氣。動作必須要快了,不知什麼時候會有麻煩的侍女進來。「但他好象沒听過那句諺語︰如果被無解藥的毒蛇咬住了手指,就揮刀連同手指一起斬去。」他輕松地說道,眼低泛起赤紅的血光。
「你一直在我身邊吧,我知道。」帶著黯然的溫柔喃喃自語,他似乎能看到身後青白的身影恬靜地笑著,一身鮮血染成的艷麗嫁衣,灼灼的目光像在催促,「我現在還無法去你的世界,所以請等著,直到……我能再用這雙手擁抱你為止。」
緩緩地拔出還帶著腥紅的刀,刀身映照出燃燒著的雙眸,「已經沒什麼是不可割舍的了……」夢吟般的低語穿過冷冰的鐵窗,飛入萬里晴空。
「失火啦!主屋著起來啦!」「快救火!」「塔里奇那個混蛋哪里去了!」「快通知陛下!」飛串的火舌嘲弄著藐視著慌亂的人群,烈焰的映照下奔跑穿行的人們像是幢幢鬼影。
那火如同糾結著無數的怨念,燒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整個院落化成灰燼仍嘶喉著沖向天際,試圖扯開籠罩萬物的浩渺宇宙。但也有人說他听到了歌聲——女子低回的清唱,是一首飽含待嫁姑娘喜悅的民謠,伴著滾滾熱浪飄散于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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