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靜靜地橫臥在坦蕩的大地上,帶著淡淡的慈悲與恬靜,守護一代代迷失與此的夭折年華。草原中野性的粗獷,蒼勁和憂傷化成了久不散去的迷夢,縈繞著無語的長眠。偶爾一只獨狼會用悠遠的長嗥打破沉默,爾後,又像擦肩而過的陌路人,調頭悄然消失于遠處的山脊。
閉目,刺透低啞的山風,時空深處飄來一陣難以捕捉的余音,細若游絲,暗藏鋒芒,在大氣中不安地默默浮動……猛然間,甚至來不及驚駭,如同爆裂的狂雷般已逝的一切排山倒海地飛揚而至——黃沙翻滾,刀劍鏗鏘,甲冑的寒光暗淡日月,沖天的吶喊逆轉風雲。血光,刃影,鐵馬,金戈,旋轉匯成一條壯美慘烈的洪流,席卷震撼著每一條神經……但,當緩緩睜開雙眼,蒼白日頭下的仍是一派不變的肅穆的蒼翠,隨著歲月的侵蝕,都已化為流淌的無盡沙塵了,那昔時的血性,昔時的剛烈,只空留下英雄不再的感慨。高得齊腰的幽深野草中散落著一簇簇耀眼的白骨,穿過山谷的風溫柔地掃去了時光的足印。
山,依舊靜靜地橫躺著,帶著它荒涼寂寞又悠然舒展的風情。生,死,興,衰,命運的輪回代代不息,春綠秋黃的草葉淡去了浸透與此的層層血跡。而山,就像是一個見證了無數滄海桑田的老人,在不永恆的時間中永恆的沉默毫無遜色。
山,擁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名字——賀蘭。
秋意已深,太陽沉沉地向西方群山中滑落,輝煌燦爛的余輝混著從地面慢慢升騰起的寒氣,拉扯得影子又斜又長。遍布的枯草間斑斑駁駁地露出黑土,在一片金色中隱著死與衰亡的觸目。
也速勒停了馬,解下系在腰間的水袋,咕咚咚猛灌了一大口。沁人心脾的涼意緩緩下沉,壓住了燎燒著胸腔的那股燥火。他茫然地環視四周,世界似是只余下夕陽的金紅和峰影的藍黑了。在這莽莽的荒山里走得太久,眼前總沒有些平坦順直的路,就仿佛一堵無形的厚牆擋在面前。
隊伍流水似地在他身邊急急弛過,沒有誰停下來詢問催促一聲。人馬的排布已有些散亂,但軍官們像是也無心理睬,一種毒藥般的焦煩與心灰意冷涼冰冰地滲透在每個人的眉眼間。
又是無功而返,也速疲憊不堪地嘆了口氣,撫了撫冰冷的刀柄。開戰十天了,這刀卻連滴血也沒粘——如果單方面的駐兵也能稱之為開戰的話。嘹亮的號角,翻飛的戰旗,沖鋒陷陣時沸騰般的激奮以及砍殺時血濺在臉上那灼人的熱氣……這熟悉得已變為理所應當的一切,全被死寂的空蕩蕩的原野給吞沒了。士兵背著軍官,軍官背著士兵,每個人眼底都凝結著同一個無解的困惑——敵人在哪里?西夏軍在哪里?
而如同要嘲諷他們的無能與愚蠢一般,大軍的鋒頭和隊尾不斷受到流寇似的幾小股人馬輪番騷擾,簡直像揮之不去的毒蚊,來去如風的行動讓人防不勝防,支援的人能看到的往往也只是幾具倒臥在黃沙上的尸體,雖然這些造成的損失對大軍無關痛癢,但卻把一種難以抑制的名為「煩悶不安」的瘟疫傳給了所有人。
敵人就在附近,這是憑借本能唯一可確定的事情。在暮藹中郁郁晃動的黑影里正有無數充血的眼楮緊盯著他們,監視著他們,隨時伺機撲上來嘶咬。夜風中沉甸甸的殺意撞在肌膚上,像是泛著寒光的匕首輕輕劃過,激得心里一陣陣發毛。
「喂,兄弟,借口水喝吧,我的水袋早干得像片破枯葉了。老子可不想還沒斬一顆西夏狗的腦袋,就他女乃女乃的在這兒丟了命。」突然響起的吆喝聲打斷了也速的思緒。光用听的也猜得出這粗聲粗氣的家伙是誰,他笑著把水袋扔了過去。
康里一把接過水袋,拿牙咬開塞子,仰著頭毫不客氣地狠吞了一大半,這才抹抹嘴,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真他媽的混蛋,跑了這麼久連根鳥毛也沒見到。哪個探子報的這什麼破信,說這邊藏著西夏軍的大營?」
「哼,再利的刀,抽不出鞘也不過是塊鐵片。」也速自嘲地搖了搖頭,號稱雄霸草原的彪悍之師現在竟變得和無頭蒼蠅一樣。
「他媽的!要打就打,堂堂正正在沙場上拼個你死我活,這樣藏頭縮尾的,西夏的男人全都沒種!」康里皺著眉憤憤地罵道,「四萬個活人白白晃蕩了大半天,還不知道咱們將軍拿什麼回去交代呢。唉,希望天黑前能趕得回老營……對了,兄弟,」他突然笑著側過臉,帶著幾份戲噱幾份羨慕地問,「你女人快生了吧。」
「啊,」也速微微一愣,隨即撓了撓頭,漾起有些羞赧的微笑,「大概就在秋末吧,也不知趕不趕得回去。」溫柔的思念緩緩地從他的眼底流瀉出來。
「哈哈,那我得先恭喜你了!」康里愉快地大笑起來,揚手重重拍在了年輕人的肩上,震得也速一陣咳嗽,「到時候可別光顧自己高興,忘了請我喝酒!——我們也該走了,可別掉了隊。」
「是呀。」也速點點頭,目光飄向燒透了的遙遠天邊,似乎看到了那裊裊的青白炊煙溶入晚霞,還有一片柔和的玫瑰色中女子默默守望的側影。回去時帶上一些西夏出的上好首飾吧,幾匹中原的綢緞似乎也不錯,她會露出怎樣驚喜的表情迎接我的歸來呢?也速微笑著在心里默念,啪地揮鞭,歸入回營的隊伍中。
太陽像個遲暮的老人,艱難地邁過了黑水峽,碩大的陰影封閉了山谷,只在兩旁的山巒上還滯留著一層似有還無的余暉。
「這鬼地方,他媽的,又長又窄,跟吊死鬼的舌頭似的。」康里低聲罵罵咧咧,鞭梢尖銳地在地上炸響,卷起幾支枯黃的草葉。峽谷里無法像剛才那樣縱馬奔跑,更加重了堆在心頭的抑郁。
「兄弟,熬過這一段就出了山地了,忍忍吧。」也速抬頭看了看天色,被峰壁切割的狹長天空噴出火焰般的光芒,像一條血染的裂口,山谷間激蕩著急馳的風呼嘯的回音。
「總覺得……有些不對……」他疑惑地喃喃自語。太靜了,在這異乎尋常的靜寂背後似乎正孕育著什麼不祥的鼓動。
「行了行了,天底下就你一個先知先覺的人?上頭沒發話你操得那份窮心。還不趕快回老營吃飽喝足睡上一覺。嘿,我可是累得連女人都抱不動了。」
「也許吧。」對著老友不以為然的言語,也速笑著撓撓頭,「我們真該好好睡一覺了。」
單調的景物加上半天的毫無所獲的行軍,騎手們的臉上都籠著濃濃的倦意。一只孤雀倏地落在一個根偶然出現並早已枯死的麻柳枝頭,搖搖晃晃像個病弱的流浪兒,不知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猛然間,一聲號角長鳴硬生生刺如入耳中,帶著雷擊般的巨痛延脊柱傳遍全身。神志還未作出反應,四下崖壁上無數的敵人已蜂擁而出,震天的殺響伴著巨石和滾木從頭頂隆隆壓下。緊隨其後的暴雨般密集的利箭挾著死亡的喧囂,連成一片致命的雨簾。
生,死,僅在瞬間。
忽至的異變令蒙軍措手不及,在前一秒還清明的天地此刻狂砂卷血。有人尚在茫然環顧,就被死神重重地撲倒在地。失去了主人的戰馬狂亂地橫沖直撞,身後拖著已冰冷的尸首。被失驚人立的馬匹甩下的騎手還來不及申吟,便已淹沒在滾落的木石和紛亂的蹄影中。
但,將死的或在生的人都看見了一樣事物,那個他們四處搜尋,暗暗詛咒,大聲嘲笑過的事物——透過混沌的天日,崖頂的西夏軍旗正傲然地在風中獵獵作響,俯瞰著那些無謂掙扎著的祭品。
也速用力夾緊馬月復,一邊費勁地躲閃砸下的圓木石塊,一邊揮刀格開密密麻麻的箭雨。分不清方向了,到處是慌亂,到處是鮮血,到處是哀呼,到處是死亡!踐踏在蹄下的是不甘的死者,痛苦輾轉的傷者,還有沙土混雜著血肉的泥濘。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在其間有多少人曾與自己舉杯談笑,而下一時自己又會身在何處。右臂已掛了彩,被血浸濕的棉袍粘答答地糊在身上。力氣像是隨著涌出的血液一道被抽空了,麻痹了的手中只余下了刀的沉重。
真的……已經完了嗎……
「小心!」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驚喝,也速猛回頭,迎上那熟悉的背影。
「康里。」他心中泛起一陣酸熱,一旁翻滾的險惡像是被那背影壓制了下去。這是第幾次了,因為他平安無事的出現,便感到沒來由的安心。
「你小子……嘿嘿,讓女人哭泣可不是爺們的作風。他女乃女乃的!」康里並沒有回頭,急促低啞的聲音似乎伴著心髒失速的躍動,大咧咧的語氣卻含著常掛在嘴角的笑意,「你不像我……無牽無掛光棍一條,嘿嘿,你呀……」
話音越來越弱,像被什麼堵在了胸腔里,終于再也听不見了。一陣寒氣從脊背慢慢攀升,顫抖的手指幾乎握不住刀把,「兄弟,你怎麼了?」也速帶著近于祈禱般的心情推了推對方的肩膀,背影搖晃了幾下,然後,頹然地緩慢地栽在地上。
那聲悶響,壓倒了周遭震耳欲聾的混亂。也速這才看清,一支扎在康里右月復的長箭。
「康里……」他瞪大了眼楮,呆呆地喚著,「康里?!」但已沒有人用嘹亮的嗓子嚷嚷著回答他。
心碎了,思想碎了,靈魂碎了。天地山川人馬尸體旌旗槍戈……都融化在一片艷紅中,一切一切一切都被那片麻木的冷冽的刺目的艷紅給淹沒了吞噬了。
也速張了張嘴,喉頭哽咽著發不出聲音,眼眶卻風吹得干涸欲裂。他緊緊握住了肩膀,剛才被那人大力拍過的地方火辣辣地陣痛著,並不是因為箭傷。
「你小子……我還欠你頓酒呢……」飛揚的塵土遮掩了他抽動的嘴角。
「別亂了隊形!想峽口沖!快,掩護著沖出峽谷!」傳令官嘶啞地喊叫著,竭力蓋過鋪天蓋地的嘈雜,在人馬交錯的屠場上卻有些蒼白無力。但這些人究竟是久經沙場的精兵,怎會安于成為西夏的砧上之肉。很快,散亂的隊型得到調整,排成了錐字陣勢。外側的弓箭手向兩的高地一陣急射,伴著慘叫數十具尸體從崖上紛紛滾落。西夏攻勢頓時減弱,蒙軍趁機向谷口猛馳而去。
近了,近了,逃離這死地的生路,只差那麼些許!
突然,谷口方向涌來一陣嗆人的黑煙,一如那些地冥中的冤魂發出的絕望灼熱的嘆息,張牙舞爪著威逼過來。
「火!火!」「西夏人在谷里放火了!」驚懼的憤恨的呼叫瞬時傳遍了全軍。前鋒的人慌忙調轉馬頭,和身後不及停下的騎兵沖撞到了一起。向後撤的命令還未下達,隊末又傳來如同號哭般的聲音,「另一面也起火了!」「火勢太大,沖不出去!」
火焰糾纏著和血色的天空融為一體,貪婪蠶食著峽谷里的生命。對死切實的恐懼即刻瓦解了最後的理性和希望。絕望張開他黑色的懷抱,溫柔地包裹起失控的人心。瞪著血紅的眼楮咬牙向敵人射出最後的箭,大聲嘶吼著沖入茫茫火海,或只是失魂落魄地抱頭痛哭。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層層疊疊的尸體上,在一片哀號,焦臭,申吟和血腥間呆滯地呵呵傻笑,失去了焦點的眼楮仰視著黯淡的天空……
漸漸的,那些哭喊的詛咒的聲音都息了,赤紅的峽谷中只余下亡者無語的悲憤。
太陽終于走了。
殘虐後的沉默籠罩著黑水峽,只有幾處未熄的余火在劈啪做響,隱隱的,耳邊還若即若離地,環繞著那些撕心裂肺的悲鳴。四萬人的命,轉眼間就已成了一場大夢。
「報!已找到敵軍大將也里牙的尸首!」
阿沙敢向來報的小校點點頭,意味深長的目光飄向身後的男子。
那男子只是默默立著,深遠的雙眼似乎和山谷原野一起沉浸于那份荒涼孤絕中了,干烈的風吹動他空蕩蕩的右袖。
***
夜幕四合,傍晚時已高懸的那彎鐮月,此刻顯得銀光照人,更拔出了環在四周的山的雄渾。睡意以沉沉地籠上了營地,晚風中隱約傳來哨兵的口令問答。遠處黃河的咆哮已化為低啞的共鳴,似乎在暗暗感慨茫茫的時世,莫辨的前途。
「賀蘭,河東咽喉之地……得賀蘭則得黃河九渡,黃河通則西夏亡。」阿沙敢將杯中酒一口飲盡,又再斟滿,沉緩的吟念給幾句尋常兵法添上了一抹蒼涼色彩。
虎牙嘬了口酒。無語的沉默凝結在了兩人之間。軍帳的格子窗外黑晶晶地嵌著一片碎夜,天上幾顆孤零零的星子,看上去像是將熄的香火。
半晌,阿沙敢緩緩抬起頭,目光尖銳得如同直刺胸口的利劍,要剝出血淋淋的真意︰「察朗台,今日之宴並不僅為了慶功,我想說什麼,聰明如你,應該猜得到。」
「將軍想說,疑者不用。」虎牙垂眼看著自己杯中倒映的冷笑,微微一晃,就像曾做過的無數美夢,那影像碎成了一片班駁。
「依你之計,我軍確實大獲全勝,但也正因為如此更讓我懼怕你的才智。你說你為尋仇而來,但連這個理由本身都存在太多謎團。」西夏主將的目光一黯,劃過一道混著殺意的寒光,「此戰關乎西夏存亡,我不得不小心。察朗台,我只要你據實以告一件事,你助我軍的目的為何,名利,還是其他?」
「幫助?應是各得所需吧。」虎牙淺笑著蘸些酒水,琢刻般緩緩地在案上寫下一個「汗」字,灰暗的陰影隱去了他的表情,「不要名利,我要宰、命。」從牙縫里一個個擠出貌似平靜的字眼。
阿沙敢臉色微變,不可置信地定定瞪視悠然飲酒的男子︰「你……你與他有仇?」
「仇深似海。」虎牙抬起雙眼,不漾不搖地平視回去,目光靜寂沉沉得一如深秋的古潭。
阿沙敢雙眼微眯,大聲問︰「若真殺了他以後呢?」
微笑著,虎牙的神情突然松弛了,目光投向冥冥的虛空,深切的愛戀與疲憊突然纏繞上這個剛剛還猶如漠北獨狼般銳利的男子。「如果得手,」他幽幽地說道,「我所求的也不過是一個死字。」
阿沙敢渾身震得一顫,霍地立起來,又慢慢無力地坐回席上。許久,他才艱難地咳了一聲︰「我十幾歲混兵道,刀槍血肉里滾大的,人說的是真言假話還分辨得清。少時听長輩說︰血勇的,怒而面紅;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千里尋一的神勇之人,輕言生死,才能怒而不變色。」他的嗓音渾濁不清,一股熱血苦苦地堵在胸口,「察朗台兄弟,剛才是我得罪了。我這輩子沒佩服過別人,你是第一個!」
爐火在輕輕地閃跳,暗紅的火焰搖動著兩人映在帳篷上的影子。外面的夜正如壓在心頭的那些不堪的罪業和情感,黑如漆,殘似鐵。
***
初秋,伊坦拉汗親征西夏。九月十八,也里牙及所屬四萬人于賀蘭山黑水峽遇伏,全軍覆沒。九月二十六,馬爾罕及所屬三萬兩千人與東南叢林遇襲,損失過半,馬爾罕率殘部逃回。九月二十七,蒙軍糧隊東路分支遇襲,人馬無損,所運糧草被燒損十之七八。蒙軍人心浮動後
……
伊坦拉無言地掃視著立于帳下的群將,嚴峻的目光壓得他們低垂著頭,一個個噤若寒蟬。「你們!……」握緊的拳頭本要砸向桌面,終究停在了半空。他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氣,強壓下心頭沸騰的怒火,無力地揮揮手︰「都先下去吧。」
看著武將們如同恩獲大赦逃也似的背影,伊坦拉頹然地倒坐在虎皮椅上。從出兵開始的一切都像浸在一種不現實的煩亂中,月兌去帝國尊嚴那層漂亮的外衣,這次遠征不過是一場瘋狂的產物。失去了那個人,本以為已牢牢掌握那抹高傲的靈魂,最後才發現那不過是自以為是的狂妄。那個人把屬于他的所有痕跡都化成灰燼了,除了得而復失的劇痛,什麼都沒有留給自己。需要宣泄!需要逃避!不然一定會窒息于那深淵般的絕望和地獄般灼熱的迷戀中。
所以……就妄顧一國之君的責任,將無辜生靈卷入修羅場上?
然後,就這樣一夜夜無眠,甚至不敢想起那烙鐵一般的名字?
自嘲的苦澀的笑容攀爬上嘴角,「黑水峽,東南密林,還有劫持糧隊……」輕輕用手指叩著鋪于案上的地圖,伊坦拉的眼中沉澱下復雜的迷離,「令人熟悉的手法,可惜,對手卻不再是你……虎牙……」
「剛才哈里發他們一臉惶惶地離去,該不是大汗又為難他們了吧?」門外突然響起含著笑意的爽朗聲音,門氈一挑,札蘭丁王爺笑吟吟地走進來。
「三皇兄。」伊坦拉起身迎了上去,「听皇兄的語氣,倒不是他們的錯了?」
「這個,大汗心里不是比我清楚?」札蘭丁一邊輕描淡寫地回答,一邊俯身端詳賀蘭山的地形圖。
伊坦拉臉色微寒,冷笑著說道︰「札蘭丁王公,在我面前你也要繞著彎說話嗎?」
「哎呀,我像是刺到大汗的痛處了,不過今日我本就是為了……拔拔老虎須子的!」話音未落,札蘭丁身形猛地一躍,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上伊坦拉的咽喉,尖利的刀鋒正對著鼓動的動脈,散放著死亡的氣息。「最好別亂叫亂嚷,」持刀者的笑意依然不減分毫,眼神卻透出朔風般的無情,冷冷掃過嚇得臉色蒼白的親兵們,「不然我一慌手上用錯了力道,我的小弟可就死得冤枉了。」
「你想謀反?」無視致命的威脅,伊坦拉冰原般的目光緊緊釘在同父異母的兄弟臉上。
「我後悔了。」札蘭丁露出孩子般單純的笑容,輕快地說道,「後悔當初在大哥和你之間選擇了你。同樣是流兄弟的血,四人承擔屠殺一人的罪和兩人承擔屠殺三人的罪,何者更大?但當時我還是擁戴了你,因為敬佩你的才能和器量。誰知道,」他的笑容中增添了幾份冷獰,聲音漸漸低沉,手中的刀微微前壓,一條血絲慢慢劃過伊坦拉的喉嚨,「你不過是個分不清私情國事的庸人!如不是你從一開始就心神不定,戰事絕不是今天的局面。我不管你如何的迷戀一個人,但別忘了你肩上還有累累親族血債換來的千秋重擔!與其看到你這樣窩囊,還不如我來取而代。」
伊坦拉臉色蒼白地沉默著,緊咬的牙關間淌下一道血痕,許久,他猛然仰天大笑,眼底激蕩出沉寂已久的霸氣。「好!能者居上,你若想來奪我的汗位,便先要試試自己有幾分斤兩!」
伴著滾落的余音,只听「當」的一聲刀刃相交,電光火石的瞬間,札蘭丁已急退數步,身上的棉袍裂開一道長約半尺的口子,手中的匕首遠遠地釘在了梁柱上,而對方藍熒熒的長刀正直指他的胸口。
「你這人真沒趣,」札蘭丁無奈地聳聳肩,「別人差一點就篡位成功,你來打得什麼岔。」
「三哥當不成大汗,卻是個下猛藥的大夫。」伊坦拉不禁失笑,收起長刀,轉身對那些早已手腳癱軟的親兵們喝道︰「今日之事誰都不許泄露一個字,下去吧。」這才壓低聲音問道︰「王公並不是只為給我當頭棒喝才來的吧?」
「你這些天來的樣子,給了好情報也未必用得好,。」札蘭丁的臉上閃出孩子氣的興奮光彩,眸子里卻跳躍著陰冷的算計,「大汗,記得你我的老師貴由曾講過,想城牆倒塌,讓其從內部潰爛要比從外面擊破更容易。阿沙敢為人剛烈,雖是西夏第一大將,但和宰相德旺向來交惡。夏主李安全懦弱無能,此次開戰全因阿沙敢力諫之故。而如今阿沙敢帶兵在外,朝政由德旺把持,三封捷報夏都上下是聞所未聞,想是被德旺壓扣了。情報只有這些,如何決策卻是大汗的事了。」
伊坦拉沉吟片刻,眼中射出殘酷的決絕︰「好!這條消息足以抵得上十萬大軍。札蘭丁王公,」他咬著牙狠狠地說,「我命你今晚火速起程直奔夏都,人馬財寶隨你挑選,務要打通德旺的關節……我這次倒要看看西夏窩里斗的能耐。」
「領旨!」札蘭丁斂起笑容,單膝跪下,「札蘭丁必不辜負大汗所托。」這才又嬉笑著站起來,「還有一件消息說出來你可能更感興趣。阿沙敢用兵向以勇猛著稱,最近的一些手法可與他的作風不符——他是個勇夫,不是個智將……听說,他最近多了一個斷了右腕的幕僚……」
頭上似乎蓋著一層厚厚的雲,遮住了天上的喬里瑪星和那片殘月。
札蘭丁向虛空里嘆了口氣,白森森的水霧很快消散了。為什麼要將那人的消息告訴伊坦拉呢,明知道他會對王朝產生多大影響,暗中殺了他,讓時間沖淡一切不是更好麼?
他苦笑了一下,放棄追尋這無解的答案,世上又有誰能明白自己所有的想法。也許是好奇吧,想看看這樣的感情能走到什麼地步。也許……是有些羨慕……那樣直白激烈的情感,自己一生也無法擁有的情感,無論是愛還是恨……
一顆星子悄然劃過墨藍的天空,在他眼里刻下瞬時的落莫。